舊情懷

走出大理汽車客運北站，就看見街對面的塔吊和作為其背景的洱海。一個小區正在興起，工地周邊圍以矮墻，精描細畫著樓盤廣告，道是“從今天起，做一個幸福的人……面朝大海，春暖花開……”。

這廣告截引海子的《從明天起》：

從明天起，做一個幸福的人

喂馬、劈柴，周游世界

從明天起

關心糧食和蔬菜

我有一所房子

面朝大海，春暖花開

…………

為啥不干脆把“我有一所房子”也抄上廣告呢？這句才最對位于樓盤和不動產。至于喂馬、劈柴、周游世界、關心糧食和蔬菜之類太“慢”的舊時代事物，不被廣告例舉，倒是可以理解。“快”是時代強音，所以“今天”按揭“明天”，洱海邊塔吊下那個地塊差不多還空曠荒蕪，開發商就趕緊要把未來大概會有的每一幢樓都給賣出去——現錢跟現在才具“快”感。借來海子詩句的廣告最點睛者，正是那個改成的“今”字。這廣告假裝開發商賣的是詩意，而且是眼前的。可即便將來在這兒“有一所房子”，是否詩意也還難說。

對未來詩意世界的想象，卻常常指向往昔，例如陶潛《桃花源記并詩》，例如葉芝《茵納斯弗利島》。樓盤廣告要你花大錢在洱海邊上過未來此刻“面朝大海，春暖花開”的詩意生活，免不了也將它宣揚成舊日子。柏樺有詩題作“惟有舊日子帶給我們幸福”，倒是又能給推銷客戶去“做一個幸福的人”的開發商用來發揮為墻上廣告。

旅游業就更是標舉詩意——大理出了名的“風花雪月”，營造出來的便是由導游詳細講解的舊情懷。實際上，名勝古跡最愛自夸的就是其舊，譬如大理三塔前頭那一聯：

任隨雨打風吹，千年古塔凌云立；

幾歷唐移宋替，不朽豐碑百世存。

人們心中的這種詩意跟人們趕來訪得的境界，也跟上下聯一樣對位嗎？待我行到古城麗江，會覺得更對位一些嗎？只不過，麗江的舊詩意跟商業買賣又對起位來了。且不說四方街及每一條老街都已像是裝修得古色古香的南京路步行街，就連過小年時納西族人對歌的舊俗，也被“對”到對面排開的那么多酒吧里成了夜夜笙歌。

那晚上麗江云淡風清月明星稀，于狂唱濫吼間忽聽有人在一樓頭高誦——又是海子的《從明天起》。上去一看，原來是一生意不太好的酒吧老板在以此詩招客。我卻想起西川提到過的一則海子逸事，剛好是當前情景的一種反對位：有一次海子走進昌平一家飯館，他對飯館老板說：“我給大家朗誦我的詩，你們能不能給我酒喝？”飯館老板說：“我可以給你酒喝，但你別在這兒朗誦。”——詩跟現實的關系在這種反對位里不免讓人感受復雜。

無論如何，詩修改甚至修正現實世界；或曰現實世界總是會對位或反對位于一個詩意。

昆明滇池邊，過冬的海鷗全都飛回了西伯利亞，留下水泥堤壩上白花花的鳥糞。春日油亮的湖面反光刺眼，散出令人捂鼻的異味。而且，號稱五百里的滇池，三分之一早就被填成了陸地，早就有開發商在填實的滇池上拿下地塊，建起也可以用“面朝大海，春暖花開”來做廣告的樓盤。不過，真正強有力的廣告仍要數大觀樓的那副長聯，乾隆年間昆明名士孫髯翁撰，估計許多人都會背誦：

五百里滇池奔來眼底，披襟岸幘，喜芒芒空闊無邊。看東驤神駿，西翥靈儀，北走蜿蜒，南翔縞素。高人韻士何妨選勝登臨。趁蟹嶼螺洲，梳裹就風鬟霧鬢；更萍天葦地，點綴些翠羽丹霞，莫辜負四圍香稻，萬頃晴沙，九夏芙蓉，三春楊柳。

數千年往事注到心頭，把酒凌虛，嘆滾滾英雄誰在？想漢習樓船，唐標鐵柱，宋揮玉斧，元跨革囊。偉烈豐功費盡移山心力。盡珠簾畫棟，卷不及暮雨朝云；便斷碣殘碑，都付與蒼煙落照。只贏得幾杵疏鐘，半江漁火，兩行秋雁，一枕清霜。

這長聯對位于滇池風光和歷史，跟眼下的現實滇池卻是反對位。它比它所賦的景色更為出名！到如今，更是讓人只愿意在它抒發的舊情懷里觀想滇池了。盡管滇池很可能從來都不像孫髯翁對位得那么詩意，何妨且認定當初這副長聯是依景構畫的呢？現在及未來，要想改善和復原滇池——除了依據長聯提供的詩意，還有什么呢？——令其又再現往昔明麗的舊景，那就只有讓現實世界比照對位詩意去增刪了。

（20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