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_书友最值得收藏!

城與人

一 鄉土—北京

如果說有哪一個城市,由于深厚的歷史原因,本身即擁有一種精神品質,能施加無形然而重大的影響于居住、一度居住以至過往的人們的,這就是北京。北京屬于那種城市,它使人強烈地感受到它的文化吸引——正是那種渾然一體不能辨析不易描述的感受,那種只能以“情調”、“氛圍”等等來做籠統描述的感受——從而全身心地體驗到它無所不在的魅力:它親切地鼓勵審美創造,不但經由自身的文化蘊蓄塑造出富于美感的心靈,而且自身儼若有著“心靈”,對于創造者以其“心靈”來感應和召喚;它永遠古老而又恒久新鮮,同時是歷史又是現實,有無窮的歷史容量且不乏生機,誘使人們探究,卻又永遠無望窮盡……

親切近人,富于情調,個性飽滿以及所有其他概括,都顯得空洞而浮泛。北京拒絕抽象,它似乎只能活在個體人的生動感覺中。以這種方式“活著”,必得訴諸具體個人的經驗描述的,本身一定是藝術品的吧,而且一定是最為精美的那種藝術品。

北京,同時又比任何其他中國城市抽象。它的文化性格對于無數人,早已作為先于他們經驗的某種規定,以至它的形象被隨歲月厚積起來的重重疊疊的經驗描述所遮蔽而定型化了。這里又有作為巨大的文化符號,被賦予了確定意義的北京。

舊北京的景象曾由居住在該城的某人士——可能是埃德蒙·巴克豪斯爵士的一位朋友,但是未必算作“北京隱士”——作過大概的敘述,他那非凡的吹擂又經休·特雷弗·羅珀作了一番令人神往的演義描繪。管他作者是誰,反正北京給我留下的印象是一座神秘莫測、色調微妙、差別細微的城市。它灰中泛青,褪色的黃圍墻內檀木清香繚繞,在朱門繡閣間飄浮。

這自然是生活中的夢幻,即便在當時也并不存在,其實也許根本不曾有過。但是這種印象卻深深地印在我的腦海中,不能磨滅。我似乎還能夠聽到深宅大院里的綢衣窸窣聲、泉水濺潑聲和走在石板地上拖鞋的噼啪聲——我想這些都是一種如同蜘蛛網一般勻稱精美的文化所發出的聲音。[1]

這顯然是已經被人們“文化模式化”了的北京,出諸集體創造,因而才有索爾茲伯里做上述描繪時那種奇妙的熟悉感,像是耳熟能詳的故事,溫熟了的舊境,一個久被忘卻之后驀地記起的夢。

關于北京魅力,蕭乾講述過的最足稱奇:“著名英國作家哈羅德·艾克敦30年代在北大教過書,編譯過《現代中國詩選》,還翻譯過《醒世恒言》。1940年他在倫敦告訴我,離開北京后,他一直在交著北京寓所的房租。他不死心呀,總巴望著有回去的一天。其實,這位現年已過八旬的作家,在北京只住了短短幾年,可是在他那部自傳《一個審美者的回憶錄》中,北京卻占了很大一部分篇幅,而且是全書寫得最動感情的部分。”“使他迷戀的,不是某地某景,而是這座古城的整個氣氛。”據蕭乾看來,這證明著北京對于人不止于“吸引”,“它能迷上人”。[2]

文人學士們不消說是北京的文化意義的當然解釋者。這只是因為惟他們有條件傳達那份共同經驗。又有誰能計數有過多少中國知識分子陶醉于北京情調,如同對于鄉土那樣對于這大城認同呢?

劉半農引過一首“痛愛北平”的老友的詩,寫北京如寫戀人:

三年不見伊,

便自信能把伊忘了。

今天驀地相逢,

這久冷的心又發狂了。

我終夜不成眠,

縈想著伊的愁,病,衰老。

剛閉上了一雙倦眼,

又只見伊莊嚴曼妙。

我歡喜醒來,

眼里真噙著兩滴歡喜的淚,

我忍不住笑出聲來,

“你總是這樣叫人牽記!”[3]

那一代文人中,郁達夫的愛北京或也如是的吧。他正是那種與北京性情相諧的中國知識分子。

中國的大都會,我前半生住過的地方,原也不在少數;可是當一個人靜下來回想起從前,上海的鬧熱,南京的遼闊,廣州的烏煙瘴氣,漢口武昌的雜亂無章,甚至于青島的清幽,福州的秀麗,以及杭州的沉著,總歸都還比不上北京……的典麗堂皇,幽閑清妙。

……所以在北京住上兩三年的人,每一遇到要走的時候,總只感到北京的空氣太沉悶,灰沙太暗淡,生活太無變化;一鞭出走,出前門便覺胸舒,過蘆溝方知天曉,仿佛一出都門,就上了新生活開始的坦道似的;但是一年半載,在北京以外的各地——除了在自己幼年的故鄉以外——去一住,誰也會得重想起北京,再希望回去,隱隱地對北京害起劇烈的懷鄉病來。這一種經驗,原是住過北京的人,個個都有,而在我自己,卻感覺得格外的濃,格外的切。……[4]

能如此親切地喚起他鄉游子對于故鄉、鄉土的眷戀之情的,是怎樣的北京!尤其在重鄉情、難以接受任何“鄉土”的替代物的中國。師陀用不同的筆墨述說的,是類似的“鄉土感”。

在我曾經住居過和偶然從那邊經過的城市中,我想不出更有比北京容易遇見熟人的了。中國的一切城市,不管因它本身所處的地位關系,方在繁盛或業已衰落,你總能將它們歸入兩類:一種是它居民的老家;另外一種——一個大旅館。在這些城市中,人們為著辦理事務,匆匆從各方面來,然后又匆匆的去,居民一代一代慢慢生息,沒有人再去想念他們,他們也沒有在別人心靈上留下不能忘記的深刻印象。但北京是個例外,凡在那里住過的人,不管他怎樣厭倦了北京人同他們灰土很深的街道,不管他日后離開它多遠,他總覺得他們中間有根細絲維系著,隔的時間愈久,它愈明顯。甚至有一天,他會感到有這種必要,在臨死之前,必須找機會再去一趟,否則他要不能安心合上眼了。[5]

不止于熟悉感,像是觸摸過的那種感覺,而是在中國人更為親切、深沉的鄉土感。中國現代史上知識分子極其真摯地認同鄉村,認同鄉土,認同農民,卻不妨礙如郁達夫、師陀這樣一些非北京籍的作家以北京為鄉土,而在普遍的城市嫌惡(盡管仍居留于城市)中把北京悄悄地排除在外。這自然也因為北京屬于他們情感上易于接納的“具城市之外形,而又富有鄉村的景象之田園都市”[6]。西方游客先于經驗的熟悉感,多半源自人類相通的文化感情與審美傾向,源自他們略近于中國人的歷史文化記憶(如對歐洲中世紀的記憶),也依賴于歐美人習見的“中國文化”的種種小零碎:綢緞、瓷器以及檀香等等;中國知識分子的鄉土感,卻源自深層的文化意識。這里有人與城間的文化同構,人與城間文化氣質的契合。這只能是中國人的,是中國人的北京感受、北京印象。它們不待用小零碎臨時拼湊,是從人與客體世界融合的文化一體感中自然地發生的。

西方游客可以把熟悉感描述得如上引文字那樣生動,他們卻不可能像林語堂在《京華煙云》[7]中那樣,把北京情調與北京人的生活藝術講述得這般親切體貼,說北京如說家常瑣屑;他們也很難有周作人寫《北京的茶食》那類文字時的精細品味,和由極俗常的生活享受出發對于一種文化精神的把握。這只能是中國人的經驗感受,中國人由文化契合中自然達到的理解與品味。

鄉土感即源自熟悉。對于中國知識分子,北京是熟悉的世界,屬于共同文化經驗、共同文化感情的世界。北京甚至可能比之鄉土更像鄉土,在“精神故鄉”的意義上。它對于標志“鄉土中國”與“現代中國”,有其無可比擬的文化形態的完備性,和作為文化概念無可比擬的語義豐富性。因而縱然未親踐這片土,也無妨將北京作為熟悉的文本,憑借現有文化編碼可以輕易地讀解的文本。盡管現代生活的活力在于不斷造成文化的陌生感,造成陌生經驗與陌生語義,你仍會在面對北京時感到輕松與親切。因為你是中國知識者。

如果漫長到令人驚嘆的鄉土社會歷史不曾留下某種深入骨髓的精神遺傳,才是不可思議的。有哪個居住于大城市的中國知識分子心底一隅不曾蟄伏著鄉村夢!北京把“鄉土中國”與“現代中國”充分地感性化、肉身化了。它在自己身上集中了中國的過去、現在與未來,使處于不同文化境遇、懷有不同文化理想的人們,由它而得到性質不同的滿足。它是屬于昨天、今天、明天的城,永遠的城。

[1] 〔美〕哈里森·索爾茲伯里:《捕捉新北京的故都余韻》,載美國《紐約時報》星期日版,1985年2月10日。此據徐廣柱譯文。

[2] 蕭乾:《北京城雜憶·游樂街》第44頁,人民日報出版社1987年版。法國學者保羅·巴迪在介紹老舍小說法譯本《北京居民》時,也談到北京魅力:“……這魅力來自北京那些最狹窄的胡同,類似本世紀轉折時期他出生的那個胡同一樣;這魅力也來自古都大馬路盡頭那些雄偉的城門樓子,這些大馬路把城區分割成了一個一個方塊格。”(《讀書》1984年第5期)

[3] 劉半農:《北舊》(1929年12月),《半農雜文二集》第154—155頁,良友圖書公司1935年7月初版。

[4] 郁達夫:《北平的四季》(1936年5月),載1936年7月1日《宇宙風》第20期。同文中作者說自己此文“聊作我的對這日就淪亡的故國的哀歌”。此文可與《四世同堂》關于北平四時的描寫相映照。

[5] 師陀:《<馬蘭>小引》(1942年10月),見花城出版社1982年版《馬蘭》。來自福建的廬隱,也曾說過“北京是我的第二故鄉”。

[6] 郁達夫:《住所的話》,載1935年7月1日《文學》第5卷第1號。

[7] 時代文藝出版社1987年版,張振玉譯。

主站蜘蛛池模板: 金塔县| 西和县| 夏邑县| 广饶县| 青龙| 天门市| 自贡市| 麻江县| 伽师县| 通州区| 隆化县| 通州市| 泰来县| 黎川县| 湘阴县| 三门峡市| 周口市| 甘孜县| 淮滨县| 图们市| 长春市| 佛教| 许昌县| 新晃| 澄迈县| 宜春市| 化隆| 桃园市| 庆阳市| 石狮市| 黄平县| 冀州市| 炎陵县| 巴彦淖尔市| 海林市| 临湘市| 夏河县| 阜宁县| 玛多县| 临江市| 大关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