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異域與新學:晚清海外旅行寫作研究
- 張治
- 3065字
- 2020-09-25 15:47:55
第一章
洋務運動前中國人的海外旅行與相關詩文
——航海文化的影響與近代報刊的推動
濱海地域素為文化交通之先地。近世治中外交通史之學者,往往揭西域、南海二名作為研究對象的泛稱。其中西域之學以西北邊疆史地考證為主業[1],依托以歐亞腹地各古族之語言文字,孜孜以求的是漢唐以降絲綢之路上多民族文明交流的微光,以及宋元時期蒙古人征伐亞歐各族的歷史痕跡。而南海之學,范圍則主要在對南洋諸島的史地考證。所謂南洋,元代以前稱為南海或西南海,至明代改稱東西洋,大致是以馬來半島與蘇門答剌以西的印度洋為西洋,以東為東洋。[2]由于資料缺乏、證據不足,南海之學明顯落后于西域之學。然而這并不是說古代中國與外部世界的交通主要依靠陸路,而可以輕視海程。
不過從歷史觀念上來看,中外關系研究的重點確在“西方”[3],故多以“東西交通史”或“中西交通史”稱其學科。而所謂南北關系,則一般都是用以指稱漢域境內的思想文化之傳播與影響。錢鍾書言“東海西海,心理攸同;南學北學,道術未裂”[4]者,正是以東西分中外文化,以南北辨漢地學術??傮w而言,漢代以后,明代之前,中國的思想文化傳播乃是沿著由西而東(外來文明)、由北而南(本土文化)的路線。西北地區千余年來一直是策動歷史變遷的源點,歷代帝王創業,多經由此,而亡國則在東南。即如古人所言,“天道多在西北”[5];“作事者必于東南,收功實者常在西北”[6]者,俱說明中國地理大勢歷來有西北勝于東南的規律。西北地區民族間頻繁的交流與融合更是造成文明進步發展的生機,可追溯到希臘、羅馬、印度、波斯、阿拉伯等文明源頭的宗教、文學、藝術、科技、思想諸因素,通過屬于不同歐亞古族的商賈、僧侶、工匠、藝人和軍士,從西域綿綿輸入中國。
自蒙元勢力在歐亞大陸勢微之后,中國西北疆域之生機漸漸消退。[7]劉師培謂:“古代之時,北方之地水利普興,殷富之區多沿河水,故交通日啟,文學易輸。后世以降,北方水道淤為民田,而荊吳楚蜀之間,得長江之灌輸,人文蔚起,迄于南海不衰?!?a href="#new-notef8" id="new-note8">[8]地理形勢之盛衰亦當系乎世變,尤其隨著社會生產力的發展與科技手段、交通工具的進步,某些長期居于歷史命運決定性地位的自然因素得以克服。思考中國歷史地理的大勢,可以在漸次變化的規律中,見到外來文明的地緣影響。隨著航海技術的發展,五代以后,中外交通的重點漸漸轉向海路。至15世紀,世界進入大航海時代。明代中國的海上交通空前發達。洪武朝的遣使南洋宣慰諸國,永樂、宣德年間的鄭和七下西洋[9],俱為此后百余年華人殖民海外事業[10]打下基礎。此時中國航海技術尚居世界領先地位。宋元時代中國即已開辟了東南亞、阿拉伯直至東非沿海的廣闊航線,至鄭和下西洋時代則到達集大成的巔峰。然而明廷時常下令海禁,不準私人商賈泛海貿易,致使此一航海盛事隨之湮沒。
此后,歐洲人航海至于東方,其率先進入中國南海疆域的是剛剛廓清國內民族宗教局勢、急望于海外建立威力的葡萄牙人和西班牙人(始于1520年代)。明代后期,中西勢力在南洋形成相對峙的局面。[11]需要指出的是,此時中國海員的技術與設施仍不遜色于西方著名航海家們,最早在南海登陸中國土地的葡萄牙人,往往搭乘中國商人往返馬六甲的“沙船”。[12]然而此時鄭和下西洋的航海檔案早已被焚毀[13],中國政府中的決策者們對于海外世界的認知極度退化。加之中西海上勢力的層層沖突,導致中國朝野上下對西人的一致仇視、恐懼與輕蔑。至利瑪竇登陸廣東肇慶進入中國,逐漸與中國的士人階層發生接觸,向他們介紹世界地理和泰西學術,中國的讀書人才再次開始對外部世界進行探索和理解。葡萄牙的耶穌會士鄂本篤(Benedetto de Gois)希望經由歐亞內陸進入中國傳教,卻被旅途上的種種困厄與險詐耗盡了精力,最后在甘肅去世。臨終時他致書已在北京的利瑪竇,“力戒以后旅行,不可由彼所經之道,蓋危險而無功也”。[14]這二人的不同命運,反映出中西交通海陸二路的彼消此長,也可由之窺探辨識出航海時代中的旅行觀念。
時代精神雖然如此,卻還不能立即影響大陸國家內部涉及知識體系、文化價值等層次的精神生活。清代初年繼續奉行的海禁政策是迫于鄭成功集團在東南沿海的對立局勢;乾隆年間才開放廣州一埠進行對外貿易。初步的文明接觸,漸次會引發交通的方式及其重點的變化:由西北邊疆轉為東南沿海,由陸路跋涉轉為海道往還,由中亞、西亞鄰國諸族變為泰西各國——這一切又將引起穩定的、自閉的中國傳統文化與學術從面貌到根基上都產生動搖。
[1] 中國古代對西方各地皆統稱為“西域”,包括印度、波斯、埃及、歐洲;清代以降興起的西北史地研究,則以西域一名專指新疆天山南路。參閱羽田亨:《西域文明史概論》,第5頁,耿世民譯,北京:中華書局,2005年。
[2] 馮承鈞:《中國南洋交通史》序例,第1頁,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
[3] 如清代學者全祖望著《二西詩》詠史,所謂二西,已然并非地理概念而是文化概念,指的是明末清初中國接受的兩次外來文化沖擊,一是“烏斯藏”,一是“歐羅巴”,即藏傳佛教和西洋天主教。參看蔡鴻生:《全祖望〈二西詩〉的歷史眼界》,刊于《東方論壇》,2004年第6期。至于中古世的佛教入華,以及大秦景教、波斯祆教、摩尼教、天方回教等流布中國,的確主要是通過西域傳入,但也間或依靠海道進入中國。
[4] 錢鍾書:《談藝錄》序,第1頁,北京:中華書局,1984年。
[5] 《左傳》,卷十六,襄公十八年,引董叔言。
[6] 《史記·六國年表》。
[7] 羽田亨言15世紀以后,中亞喪失了統一局面,陷于混亂不安的狀態,故無人甘愿冒風險和困難選取歐亞腹地的這條東西交通道路了,參看氏著《西域文化史》,第187—188頁,耿世民譯,中華書局,2005年。
[8] 劉師培:《南北學術不同論》,“總論”,《劉申叔遺書》,上冊,第549頁,南京:江蘇古籍出版社,1997年?!敖煌ㄈ諉ⅲ膶W易輸”句下有作者原注,謂:“水道交通,有數益焉。輸入外邦之文學,士之益也;本國物產,輸入外邦,商之益也;船舶交通,朝發夕至,行旅之益也;膏腴之壤,資為灌溉,農之益也。故越南瀾滄江,印度恒河、印度河,埃及尼羅河,美國米希失必河,皆為古今來商業發達之地?!?/p>
[9] 此西洋即上文“東西洋”之西洋。方豪在《中西交通史》中曾專設“與鄭和同時之海外使節綱”一節,開列當時出使南洋的其他活動,“可知自明初至明代中葉,中國之所以能為阿拉伯以西海陸世界之領導者,固非鄭和一人之功”,見是書,下冊,第636頁,長沙:岳麓書社,1987年。
[10] 方豪:《中西交通史》下冊,第642—649頁。
[11] 李長傅:《中國殖民史》,第四章“中西勢力接觸時代”,第130—202頁,商務印書館,1998年影印本。其中第150—154頁提到明萬歷年間,廣東海盜林鳳在呂宋與西班牙殖民者開釁。激起西人對華僑的仇視,導致萬歷三十一年(1603)菲律賓發生西班牙人大規模屠殺華人事件。隨后除英、荷、西、葡諸國的相互爭斗之外,早有開邊之實的華人勢力已經成為歐洲列強的眼中釘。1740年(乾隆朝)發生吧達維亞城的荷蘭人屠華事件,激起一系列爭斗,直至1742年終止。當時福建、廣東皆有奏折上報,西班牙人亦恐清廷興師問罪,嘗遣使奉書陳情。乾隆帝則斥海外華人為“天朝棄民,不惜背祖宗廬墓,出洋謀利”,不予聞問(該書第166—171頁)。
[12] 周景濂:《中葡外交史》,第8頁,商務印書館,1991年影印本。
[13] 萬歷年間的筆記中記載:“(鄭和出海)舊傳冊在兵部職方。成化中,中旨咨訪下西洋故事,劉忠宣公大夏為郎中,取而焚之?!缎情秳儆[》紀纂寂寥,莫可考驗。后世有愛奇如司馬子長者,無復可紀?!币婎櫰鹪骸犊妥樥Z》,卷一,“寶船廠”,《四庫全書存目叢書》,子部第243冊。
[14] 利瑪竇:《鄂本篤訪契丹記》,張星烺譯文,見《中西交通史料匯編》,第1冊,第543頁,北京:中華書局,2003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