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中國法學家訪談錄(第一卷)
- 何勤華
- 4393字
- 2020-09-24 13:32:04
王家福[1]
Wang Jiafu

1931年2月生于四川南充。中國社會科學院法學研究所研究員、博士生導師。曾任第八屆全國人大常務委員會法律委員會委員、第九屆全國人大常務委員會委員、國務院學位委員會法學評審組成員,中國法學會副會長、中國民法經濟法研究會會長、中國國際經濟貿易仲裁委員會副主任、中國海事仲裁委員會顧問、中國社會科學院法學研究所所長。現任中國社會科學院學部委員、中國社會科學院人權研究中心主任、中國法學會學術委員會主任、中國民法學會名譽會長、全國總工會法律顧問、北京市人大常委會法制顧問、中國國際經濟貿易仲裁委員會顧問。
長期從事法學研究和法學教育工作,積極參與立法與法律實踐活動。主要成果有:《經濟建設中的法律問題》、《合同法》、《民法債權》、《經濟法》、《中國專利法》、《中國土地法理論與實踐問題》、《社會主義商品經濟法律制度研究》、《社會主義市場經濟法律制度建設問題》、《依法治國,建設社會主義法治國家的理論與實踐問題》等著述。
當時國家通過學校給每位留蘇研究生每月700盧布的生活費,為我們全身心地投入學習創造了良好條件。四年的學習,我絲毫不敢懈怠……
記者(以下簡稱“記”):很榮幸有這么一個寶貴的機會與您零距離地接觸,感受您思維的睿智和學識的淵博,我們希望通過您的言語,生動地展現您的成長經歷以及建國初期相關的法治狀況。據我們了解,您的家鄉在美麗、富饒的四川,可以給我們談談您早年的生活嗎?
王家福(以下簡稱“王”):1931年,我出生在四川的一個小鄉村,家境不算富裕。由于鄉村沒有正規小學,我8歲讀書的時候上了一年的私塾,9歲才到縣城上小學。1941年,我和母親一起離開家鄉,投奔我在重慶做公司職員的父親。在重慶,我完成了小學和中學的課程。這段時間,正值抗日戰爭和解放戰爭時期,我親眼目睹了日本飛機對重慶的狂轟濫炸,心中充滿了對帝國主義的仇恨,親身經歷了國民黨政府在抗戰勝利后的獨裁和腐敗,這使我對當時的社會現狀越來越不滿。因此,我積極參加了“反饑餓、反內戰、反迫害”的游行示威活動,并在校園中和同學們一起傳唱解放區傳來的“解放區的天是明朗的天”等革命歌曲。1949年春,學校將我視為學生運動積極分子開除,還通知重慶其他學校也不得接收我入學,后經父親托關系,我才在北碚的兼善中學暫時棲身。1949年10月,重慶解放,我得以回到開除我的廣益中學繼續讀書。
記:感慨于您的愛國舉動和赤子之心,慶幸的是您最終完成了高中課程,并順利地考入了北京大學。北京大學作為我國的最高學府,一直是無數學子向往的殿堂,北大的生活一定給您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吧?
王:是的。1950年,我高中畢業,對祖國的未來充滿了憧憬。我和其他16位同學結伴赴京考學,我幸運地考入了北大的法律系。在北大,我聽過時任北大法學院院長錢端升講授的新民主主義論課程,聽過時任《新建設》雜志主編張志讓講授的憲法課,參加過在北大民主廣場舉行的歡迎馬寅初就職北大校長的隆重儀式……這些學生時代的往事,我都記憶猶新。1951年8月,我還隨著由北大、清華、燕京、輔仁大學法學院的教員和學生以及中央文化單位的工作人員組成的中央土改團,赴廣西參加土改工作。其間大大提高了我對中國社會的認識,提高了我做群眾工作的能力。1952年7月土改結束,我才回到學校。
記:前一段時間的采訪中,在和其他老一輩杰出法學家談及蘇聯專家援華和我國學子赴蘇留學這段歷史時,大家一致認為您是赴蘇留學人員中最優秀和最學有所成者之一,您能給我們談談您赴蘇留學的經歷嗎?
王:1954年上半年,因學校的推薦,我參加了留蘇研究生考試并被錄取,通過留蘇預備班為期一年的俄語和哲學學習,我于1955年8月入蘇聯列寧格勒大學(現俄羅斯圣彼得堡大學)法律系,師從著名民法學家奧·沙·約菲教授,攻讀法律副博士學位。當時國家通過學校給每位留蘇研究生每月700盧布的生活費,為我們全身心地投入學習創造了良好條件。四年的學習,我絲毫不敢懈怠,閱讀了大量的書籍,按時撰寫完成論文,并順利通過了答辯。1959年6月,我獲得了蘇聯副博士學位。同月,懷著報效祖國的熱切心情,我踏上了歸國之路。

1955年冬,王家福在列寧格勒
第三次民法起草工作的啟動是這樣的:有同志寫信給中央,信中提出了不要制定民法典的建議,胡喬木同志將該信轉交我們法學所……
記:滿載著豐富學識,心懷著報國熱忱,您回到了朝思暮想的故土,但這時國內政治運動頻繁,1957年“反右”的高潮剛過,法律虛無主義又大行其道。您能給我們介紹一下法律虛無主義及其他政治運動對您產生的影響嗎?
王:我1959年到法學所,正值法律虛無主義開始盛行,所領導說我學的民法一時派不上用場,把我分到了法學理論組。當時,面臨著社會上普遍輕視法律的形勢,法學所的全體同志沒有一絲懈怠。我到所后短短的四五年期間,就參與編寫書籍五本,盡管由于當時大的氣候環境,這些作品大多數并沒有能夠發表,但我們始終沒有失去信心,我們把它打印出來,作為珍貴的學術檔案收藏。期間,我們多次到工廠、農場勞動,到實際部門調研,這些實踐活動使我更深入地了解了中國社會的現實,更深切地體會到了人民的疾苦,更重要的是,那段經歷鍛煉了我的為人品格和學術良心。
記:這也可以說是對您和全體老一輩學者的一種磨煉吧。您剛才講到,您回國時被認為“民法一時派不上用場”,把您分到了法學理論組。那么,您是何時回到民法、經濟法研究的“老本行”的?這種轉變的契機是什么?
王:十一屆三中全會以后,國家的工作重心轉到了經濟建設上來,民法的地位開始凸顯。根據所領導的安排,我在所內組建了民法經濟法研究室,并擔任負責人。作為一項重大突破,1980年,我們集中了全所的智慧,撰寫并出版了《經濟建設中的法律問題》一書,這是國內第一本有關此領域的著作,基本涵蓋了當時國家經濟建設涉及的各項法律制度。該書的出版引起了當時經濟學界和政府主管部門的重視,其中有些觀點后來被決策層、立法和司法機關采納,為改革開放提供了強有力的法律支持。同時,我所民法經濟法研究室不少同志很快走到了經濟法、知識產權、環境保護法、科技法、公司法等學術領域的前沿。
記:誠如您所言,民法經濟法研究室為中國民商法、經濟法培養了不少人才,這也得益于您的辛勤工作和正確領導。據悉,在20世紀70年代末80年代初民法起草和在民法與經濟法的論戰中,研究室與您都起了積極的作用,請談談相關情況。
王:第三次民法起草工作的啟動是這樣的:有同志寫信給中央,信中提出了不要制定民法典的建議,胡喬木同志將該信轉交我們法學所,要求我們研究一下信中的建議是否正確。我們立即組織了研討,一致認為信中的建議是不正確的,并寫信給中央,提交了關于制定民法典的建議報告。該報告為中央采納,并成立了以楊秀峰同志為組長、陶希晉同志為副組長的民法起草組(當時法學所所長孫亞明同志也參加了領導工作),集中了全國的優秀學者開始民法典第三次起草工作。這次工作盡管未能形成最終法案,但為以后的民事立法工作作了有益的準備。
民法與經濟法的論戰則是20世紀80年代初的事情了,當時我國已經進入了以經濟建設為中心的新時期,但計劃經濟的思想仍占主導地位,加之我組織翻譯的蘇聯法學家拉普捷夫的《經濟法總論》在當時中國法學界的效應,法學界開始對民法和經濟法地位的問題產生了分歧。論戰主要涉及傳統民商法的地位、經濟法是否作為一個獨立的法律部門等問題展開。法學所本著友好、平等、理性的精神,組織了多場相關會議,最終理清了問題,科學地界定了兩者之間的關系。
我是靠國家的助學金完成學業的,是黨和人民的心血澆灌成長起來的,是中國社會科學院和法學所培養進步的,所以我最大的感悟就是:人始終要有感恩之心,報答之情,報效之志。
記:繼1995年您以“社會主義市場經濟法律制度建設問題”為題,為中央領導同志進行法制講座之后,1996年,您以“關于依法治國,建設社會主義法治國家的理論和實踐問題”再次走進中南海,為中央領導同志進行法制講座。可以談談這兩次講座的情況嗎?
王:社會主義市場經濟是將社會主義和市場經濟結合起來的一項偉大創造。1995年初,我接到于1月20日為中央領導同志就這一問題做法制講座的任務。法學所及我本人對這個問題關注已久,加之課題組同志的大力幫助,我順利完成了任務。在講座中,我們把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界定為:以公有制為主體、多種所有制經濟共同發展的基本經濟制度為基礎,倡導效率、競爭,崇尚公正和共同富裕的社會主義性質的市場經濟,并明確提出市場經濟是法治經濟。強調在經濟體制轉軌的時候,應杜絕權力進入市場、權錢交易等現象,防止計劃經濟弊端和市場經濟相結合,建立健全社會主義市場經濟法律制度具有重要意義。我從社會主義市場經濟是一場深刻的法制改革、建立社會主義市場經濟法律制度應當解決的理論問題、健全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發展需要的法律制度、完善社會主義市場經濟法律的實施制度等四個方面論述了社會主義市場經濟法律建設問題,并提出了一系列的建議。由于這一問題的現實性很強,在座的領導同志都很感興趣,講座氣氛活躍,令人難忘。
1996年2月8日,我就“關于依法治國,建設社會主義法制國家的理論和現實問題”再次走進中南海。在此之前,由于我得到通知的日期與給定的講課日期非常接近,課題組的劉海年、肖賢富、劉瀚、梁慧星等同志給了我大力的協助,使我在短期內能夠完成講稿,并順利通過試講。在講座中,我明確提出,在新世紀來臨的關鍵時刻,中央提出實行依法治國、建設社會主義法治國家具有重大的現實意義和深遠的歷史意義。此后,我親歷了把“依法治國,建設社會主義法治國家”寫進黨的十五大報告的過程,參與了1999年憲法修正案的審議和通過,見證了將“依法治國,建設社會主義法治國家”基本治國方略入憲的歷史時刻。我和全體法學界的同仁對此感到歡欣鼓舞。
記:的確,作為一個法學工作者,能夠使自己主張、信仰的法律觀在整個社會中運行,是一件令人再欣慰不過的事了。再請問您最后一個問題,從您1950年考入北大法律系和法律結下難解之緣至今,您已經在探索法治文明的征途中走過了58個春秋。在這期間,您最大的感悟是什么,能和我們分享一下嗎?

王家福將大量的時間和精力投入到了法學的科研工作
王:我是靠國家的助學金完成學業的,是黨和人民的心血澆灌成長起來的,是中國社會科學院(1977年之前是中國科學院)和法學所培養進步的,所以我最大的感悟就是:人始終要有感恩之心,報答之情,報效之志。我1959年分配到法學研究所后,受到了張友漁、周新民、韓幽桐等老前輩的多方關照,他們給我機會,讓我參與集體項目,使我了解了集體的巨大力量,掌握了如何進行集體工作,他們教導我要獨立思考、力求創新,這些都使我受益終身。我一直懷有的一個想法就是:國家培養了我們,我們就應該積極做事,為法學所做事,為社科院做事,盡可能地多為國家作貢獻。
(張 偉、馬 瑛)
[1] 文章部分參照了蔣熙輝:《王家福:潛心法學研究,推進社會主義法治國家建設》,載張冠梓主編:《學問有道:學部委員訪談錄》(上),方志出版社2007年版,第25—42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