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楊大春講梅洛-龐蒂
- 楊大春
- 24字
- 2020-09-24 13:29:24
第一講
3H時代的哲學家
——梅氏生平、著作及學術背景
一、生平與作品簡述
莫里斯·梅洛-龐蒂是法國著名的現象學家,于1908年3月14日出生在法國西南部羅舍福爾的一個天主教家庭,祖父是醫生,父親則是一位軍官。在他三歲的時候,父親去世了,他和母親、哥哥、妹妹生活在一起,在一個封閉的親密氛圍中長大,以至于到后來還迷戀其童年生活。這讓我們想起薩特(1905—1980)的童年。薩特的父親也是一名軍官,在薩特兩歲時,父親就去世了,他和外祖父母、母親一道生活,直至母親改嫁。盡管有外祖父的寵愛和教育,薩特在成年后卻不像梅洛-龐蒂那樣愉快地回憶起童年。他后來說,他那個時候沒有朋友,只能在書中把大作家們當作最初的朋友,“一直到十歲,我孤獨地生活在一個老人和兩個女人中間”。
雖然說這兩個文人都有“軍人血統”,但在日后服兵役時的地位卻不一樣。梅洛-龐蒂兩度服兵役,共計兩年多,做了一年多的陸軍少尉;而薩特始終只是一個普通士兵:兩次軍旅生涯共計三年多,一次是服務于氣象部門,另一次則有十個月在戰俘營中度過。梅洛-龐蒂于1919年就讀于勒阿弗爾中學,而這正是薩特11年后任教的同一所中學。梅洛-龐蒂于1923年轉學巴黎路易·勒格朗中學,1926年進入法國著名的巴黎高等師范學校。這是他的哲學生涯的真正開始。當被問及是如何進入到哲學生活中的時,梅洛-龐蒂這樣說道:“至于傳記問題,我這樣回答:在我進入哲學班的時候,我已經明白我想要從事的是哲學。因此,我從未有過最低程度的懷疑。”[1]他晚薩特兩年入高師,不過通過教師資格考試卻只晚了一年。薩特考了兩次才通過,他卻是一蹴而就:他于1930年獲得學士學位,同年7月獲得中學哲學教師資格證書。
在梅洛-龐蒂和薩特讀大學的那個年代,德國現象學在法國已經有不少介紹,著名的有神論存在主義者馬塞爾(1889—1973)也已經提出了具有自己獨立貢獻的現象學。尤其值得注意的是,比梅洛-龐蒂早兩年出生、但成名較晚的列維納斯(1906—1995)在他獲得學士學位時,已經完成了以胡塞爾為選題的博士論文,并且已經到德國接受過胡塞爾和海德格爾的當面教誨了。可是,在那個時候,梅洛-龐蒂這個未來的現象學大師似乎還沒有注意到現象學及其前景。1929年,他在索邦大學笛卡兒圓形教室也聽過現象學大師胡塞爾的講座,卻沒有立即認可現象學這一影響著整個人文哲學甚至是人文科學的新思潮。該講座由列維納斯和一位同事于1931年翻譯成法文出版,名為《笛卡兒式的沉思》(德文版作了修訂,遲至1950年才出版,而根據這個德文版翻譯的另一個法文版本《笛卡兒式的沉思與巴黎演講》于1991年由法蘭西大學出版社出版)。該講座在法國的出版對包括梅洛-龐蒂在內的法國哲學家影響非常大,因為遲至1951年才有第二本法文版的胡塞爾著作出版,這就是由剛剛去世的著名解釋學家保羅·利科(1913—2005)翻譯的《觀念》一書。
在大學及教學實習期間,梅洛-龐蒂與年齡稍長的薩特、尼贊(1905—1940)、雷蒙·阿隆(1905—1983),伊波利特(1907—1968),與自己同齡的西蒙·德·波伏瓦(1908—1986)、列維-斯特勞斯(1908—)等人初步相識,不過沒有成為真正意義上的朋友。這些結識為日后的諸多恩怨埋下了伏筆。在服兵役約一年以后,他開始到中學任教,先后在多所公立高中教書。在波維和夏特爾等地任教期間(1931—1935),他開始接觸胡塞爾的一些著作,開始透過文本來把握后者的思想。他于1933年以《關于知覺本質的研究計劃》向國家科學資金管理處申請資助,在國家科學研究中心進修了一年,第二年又以《知覺的本質》申請延長資助,但沒有獲得批準。從這兩份計劃中,我們可以發現梅洛-龐蒂現象學之旅的起點。
嚴格來說,這兩份計劃大體上還屬于關于知覺問題的心理學研究范疇。從前一個計劃的內容看,作者顯然不是從現象學,而是從德國格式塔心理學的角度獲取資源來研究本己身體的知覺,從而對立于新康德主義或新批判主義對知覺的知性解釋[2]。但在第二個計劃中,則開始關注德國現象學,尤其是胡塞爾的有關思想,認識到不借助知覺哲學對知覺問題的探討是不全面的。他認為胡塞爾的現象學有雙重意義:首先,它是一門新哲學,促成了一門有別于批判主義的認識理論的誕生;第二,它對心理主義不感興趣,不以取代心理學為目的,但它要對心理學進行改革,并因此對心理學產生了重大影響[3]。在所列參考書目中,除一些直接以知覺問題冠名外,絕大多數涉及的是格式塔心理學,以及兒童心理學、生理學著作,涉及現象學的只有胡塞爾的《觀念》及胡塞爾弟子芬克(1905—1975)的兩本書。
梅洛-龐蒂跨入現象學大門的時間看來要遲于薩特。在他重點關注德國格式塔心理學的同一時期,薩特已經密切關注德國的現象學。受雷蒙·阿隆的影響,薩特在20世紀30年代初開始關注現象學,并于1933年9月至1934年9月到德國進修一年,聽胡塞爾的講課,閱讀和研究克爾凱戈爾(1813—1855)、海德格爾、胡塞爾的作品,并很快寫成了《胡塞爾現象學的一個基本思想:意向性》(發表于1939)和《論自我的超越性》(發表于1936)。需要說明的是,與薩特和梅洛-龐蒂把現象學作為克服新康德主義的利器不同,阿隆的歷史哲學同時接受新康德主義、現象學和分析哲學的東西。薩特回國后依然在外省做中學教師,而梅洛-龐蒂于1935年回到了巴黎,在巴黎高等師范學校擔任了4年的輔導教師(1935—1939)。梅洛-龐蒂顯然要比他的后輩哲學家德里達(1930—2004)幸運得多,后者在這里干了19年(1964—1983)差不多同樣的工作。
在回到巴黎的最初一段時間里,梅洛-龐蒂和拉康(1901—1981)、巴塔耶(1897—1962)等人是科熱夫(1902—1968)講授的黑格爾《精神現象學》的忠實聽眾,并深受其影響,辯證思維也因此成為了其思想中的一個重要方面。薩特因為身處外地而沒有能夠聽這一講座,他通過梅洛-龐蒂等人了解到了這方面的東西。在此期間,梅洛-龐蒂開始向一些學術刊物如《理性主義》、《心理學雜志》等投稿,主要是一些書評。他最早公開發表的一篇文章是他在1935年為德國著名現象學家舍勒(1874—1928)的《基督教與怨恨》寫的書評,他尤其關注舍勒對于情感意向性與純粹意識意向性的區分。1936年發表了對馬塞爾的《存在與擁有》一書的評論,關注該書對肉身化主體、活的身體的分析。同年還發表了有關薩特的《論想像》一書的評論,看到了薩特在這一問題上對于現象學的獨特貢獻。這些書評涉及的相關哲學家及其作品對于他日后提出自己的身體現象學思想至關重要。
梅洛-龐蒂于1938年完成其第一部專著《行為的結構》,該書四年后在法蘭西大學出版社發表(1942)。這本著作顯然與他廣泛接觸格式塔心理學、兒童心理學有關,現象學開始在其中扮演一定的角色,但似乎還沒有占據主導地位。從附錄中可以看出,他主要參考的是考夫卡等格式塔心理學家的著作,當然也引用了胡塞爾和舍勒的一些東西。胡塞爾于1938年去世,梅洛-龐蒂在1939年閱讀到了《國際哲學雜志》悼念胡塞爾的專輯,并開始了解到《歐洲科學的危機和先驗現象學》要傳達的關于生活世界的理論。同年4月,他花了六天時間到比利時盧汶的胡塞爾檔案館查閱其未刊稿,并第一次見到了胡塞爾的最后一位助手芬克。這些未刊稿,尤其是《觀念二》、《觀念三》對他的影響非常大,這在許多作品中都反映出來,他從中發掘出了胡塞爾哲學中的許多“非思”因素。當然,這一切都源于他本人的創造性讀解或誤讀。
梅洛-龐蒂于1939年9月—1940年9月再度服兵役,任陸軍少尉。他比薩特和列維納斯幸運,沒有被俘過,比尼贊更幸運,能夠保全性命。退役后,他在巴黎的加爾諾中學任哲學教師。1941年,他與在巴斯德中學任教的薩特等人創立了名為“社會主義與自由”的抵抗運動組織,主要工作是辦一份同名的刊物。梅洛-龐蒂后來回憶說,這個名稱是薩特提出來的。盡管薩特在這一時期離馬克思主義相當遠,但他堅持這一事實:社會主義應該絕對地與自由相容。因為法國共產黨不愿與該組織接觸,由于其成員都是一些沒有經驗的知識分子,該組織不久就宣布解散了。梅洛-龐蒂在1942年曾參與胡塞爾手稿轉移到巴黎保管的計劃。他1944年在孔多塞中學負責高師考前輔導班。1945年,他出版了代表性著作《知覺現象學》,同年7月將《知覺現象學》作為主論文、《行為的結構》作為副論文提交答辯,通過答辯并獲得博士學位。
也是在1945年,梅洛-龐蒂與薩特、波伏瓦等人共同創辦了《現代》雜志。薩特任主編,但把許多事情都委托給了他,而他經常以編輯部的名義發表政論文章。他和薩特差不多同時結束中學教師生涯,但后來的道路卻完全不同。薩特在1944年辭去教職,專心于著述和《現代》雜志的籌辦,而梅洛-龐蒂在1945年開始其大學教師生涯,一步一步地走向最高學術殿堂。于是前者成為了非學院派的自由作家,而后者則成了一個學院派人物。1945—1948年期間,梅洛-龐蒂任教于里昂大學。1945年起任講師,1947年兼任高等師范學校講師。1947年,他在法國哲學學會發表了題為《知覺的首要性及其哲學結論》的演講,并于同年出版了《人道主義與恐怖》。后者是他在《現代》雜志上發表的論文的匯集,涉及到馬克思主義問題、人學問題等,它在蘇聯問題上保持一種含混姿態:既批判極權主義,又批判西方的自由主義,同時對蘇聯的許多做法(諸如對布哈林的審判)表示同情。順便說一聲,薩特正是在梅洛-龐蒂的這些文章影響下逐步走向馬克思主義的。
1948年,梅洛-龐蒂出版了論文集《意義與無意義》,同樣是《現代》雜志上的論文匯集,涉及到哲學與藝術的關系問題、社會歷史問題等。他于這一年升任教授,并成為旨在把非共產黨系統的左翼聯合起來的“革命民主聯盟”的發起人之一。1949—1952年,梅洛-龐蒂任索邦大學主講兒童心理學和教育學的教授。1950年1月,他和薩特一起揭發蘇聯設置集中營,6月,因對朝鮮戰爭爆發后的局勢看法不同,他和薩特發生了重大分歧。這個時期,薩特一改往常與共產黨保持的距離,開始靠近共產黨,而梅洛-龐蒂在政治上開始保持沉默,并因此成為黨內知識分子攻擊的首要目標。他于1951年在第一屆國際現象學會議上作了題為《論語言現象學》的報告,開始撰寫未能完稿或者干脆就是放棄了的《世界的散文》,后者源于他對薩特的《什么是文學》(最初于1947年發表于《現代》雜志第17—22期)的回應。針對薩特嚴格地區分散文和詩歌,并且要求文學介入社會和政治的立場,梅洛-龐蒂認為偉大的散文也是詩歌,語言并不是透明的工具。這兩個作品以及他在索邦的講座開始了語言學轉向,這不僅深化了他自己的哲學,而且對于整個現象學運動的進展,甚至對結構主義運動的出現都具有深遠的意義。
梅洛-龐蒂從1952年起任法蘭西學院教授,繼任拉威勒的教席,而后者的前任是勒·魯瓦,勒·魯瓦的前任則是著名哲學家柏格森(1859—1941)。梅洛-龐蒂對柏格森贊賞有加,并且在身體問題和存在問題上明顯受到他的影響。1953年1月15日,他在法蘭西學院發表就職演講,薩特前往旁聽。該演講名曰《哲學贊詞》,亦名《哲學之肉》,堅持哲學家在不脫離自己的處境的同時,保持與現實的適度距離。在他們兩人后來的被視為“絕交信”的通信中,薩特認為該演講表明梅洛-龐蒂以做學術為借口逃避政治和現實。梅洛-龐蒂在法蘭西學院的講課最初圍繞語言、歷史問題展開,后來則轉向自然和存在論問題。這些探討的確越來越走向純粹學術,因此與薩特的“存在主義即人道主義”的口號和通過社會運動的方式宣傳存在主義的理念格格不入。問題的另一面則是:薩特以拒絕來自官方的榮譽為由放棄諾貝爾文學獎,而梅洛-龐蒂卻進入了最高的官方學術殿堂。
圍繞薩特1952年發表在《現代》雜志(第81、84、85期)上的《共產主義者與和平》,梅洛-龐蒂的學生和追隨者、該刊重要編輯勒福爾(1924—)在第89期發表了《馬克思主義與薩特》的論戰文章,薩特則在同一期上發表了《回應勒福爾》。薩特重新支配《現代》雜志,并否決了梅洛-龐蒂提出的在該刊上發表論戰文章的要求。到同年5月份,兩人最終決裂,梅洛-龐蒂辭去《現代》雜志編輯職務,勒福爾也在此前離開了。梅洛-龐蒂于1955年出版了他的西方馬克思主義代表作《辯證法的歷險》,借助于盧卡奇及其老師馬克斯·韋伯關于合理性的思想來探討社會歷史問題,并指責薩特是“極端布爾什維克主義”。西蒙·波伏瓦在《現代》雜志上以《梅洛-龐蒂與冒牌的薩特主義》進行激烈的反批評。此后,兩位法國現象學的主要代表人物幾乎形同路人,只是在個別場合偶爾見上一面。1959年,梅洛-龐蒂參與創立統一社會黨,開始撰寫《可見者與不可見者》。這本以存在論為目標的著作未能完成,和《世界的散文》一樣,最終由他的文稿執行人勒福爾整理出版。他在1960年出版了論文集《符號》,由后期的哲學論文與政治時評構成。1961年1月,他的《眼與心》發表于《法蘭西藝術》雜志,同年5月3日,他因病逝世于巴黎家中,當時正在準備第二天的課程。《現代》雜志隨后以184和185合卷的方式刊登了“梅洛-龐蒂紀念專集”,收錄了他本人的《眼與心》和薩特回顧性的動情之作《梅洛-龐蒂永生》等。
梅洛-龐蒂生前發表的著作不算太多,但加上死后經人整理出版的未完成作品和有關課程筆記,應該說為我們了解他的思想留下了蔚為大觀的材料。按出版先后,以著作形式出現的作品是:《行為的結構》(1942),《知覺現象學》(1945),《人道主義與恐怖》(1947),《意義與無意義》(1948),《哲學贊詞》(1953),《辯證法的歷險》(1955),《符號》(1960),《眼與心》(1964),《可見者與不可見者》(1964),《法蘭西學院課程摘要:1952—1960》(1968),《世界的散文》(1969),《論自然:法蘭西學院筆記與講稿》(1995),《知覺的首要性及其哲學結論》(1996),《1959—1961年課程筆記》(1996),《旅程》(1997),《旅程二》(2000),《兒童心理學與教育學:索邦1949—1952課程》(2001),《馬勒伯朗士、比朗和柏格森那里的心身統一》(2002),《1948年漫談》(2002),《個體與公共歷史中的創設;被動性問題:法蘭西課程筆記,1954—1955》(2003)。需要說明的是,我們前面所列的是梅洛-龐蒂著作在本土出版的情況,有些課程或講座其實早就以單行本或文集的方式翻譯成英文出版了,比如后來收入在《兒童心理學與教育學:索邦1949—1952課程》中的《人學與現象學》、《兒童與他人的關系》。
如果我們想初步把握梅洛-龐蒂的思想,或許只需要閱讀《知覺的首要性及其哲學結論》即可;如果想全面地評介其哲學思想,洋洋巨著《知覺現象學》也差不多夠了;但要真正把握其哲學意蘊,還得關心風格各異的《符號》、《世界的散文》、《可見者與不可見者》、《眼與心》諸卷;如果要領略其哲學情懷,我們必定提到他的雋永短篇《哲學贊詞》;如果要全面把握他的政治姿態、西方馬克思主義思想和歷史哲學,《人道主義與恐怖》、《辯證法的歷險》和《符號》必不可少;如果要探尋其哲學的“全部起源和秘密”,我們不得不回到他的第一部力作《行為的結構》;他在索邦和法蘭西學院的講課大大地拓展了我們的視野;他的《旅程》、《旅程二》則為我們展示了他的思想的“道成肉身”之旅。最近幾年出版的有關課程筆記畢竟是學生的筆記,其準確性或許有疑問,但對于理解他的思想傾向、尤其是后期思想傾向無論如何具有重要的參考價值。
在梅洛-龐蒂的上述作品中,翻譯成中文的有:《眼與心》(收入《眼與心:梅洛-龐蒂現象學美學文集》,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2),《哲學贊詞》(商務印書館,2000)、《知覺現象學》(商務印書館,2001)、《知覺的首要性及其哲學結論》(北京三聯書店,2002)、《符號》(商務印書館,2003),《行為的結構》(商務印書館,2005)、《世界的散文》(商務印書館,2005),《可見者與不可見者》也即將出版。這些中文譯本涉及到了梅洛-龐蒂從早期到后期的全部思想,可以為一般讀者提供理解其思想的基本保證。當然,這些翻譯都多少有些問題,包括我本人的譯本在內。所以,讀者如果能夠同時參照法文原著,可能會更準確地理解他的思想,至少也應該參閱英文版本。
[1] 梅洛-龐蒂:《旅程二:1951—1961》,Verdier出版社2000年版,第288頁。
[2] 梅洛-龐蒂:《知覺的首要性及其哲學結論》,北京:三聯書店2002年版,第77頁。
[3] 同上書,第87—89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