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難眠。在大隊長面前夸下海口,明日到獸醫站向陳站長和幾位醫生提出希望他們同意我繼續再進修1個月有百分之五十的把握。有把握的理由也是實實在在、有憑有據的,他們幾位醫生又確是認可我半個月培訓期所作所為。但我也明白,這與同意我再跟隨他們進修學習,畢竟是兩回事,涉及方方面面的利害關系,制約著陳站長他們須慎重對待我申請進修學習一事,以免給獸醫站正常工作的開展帶來被動。
心中擔憂明日是否能被獸醫站領導接納,躺在用毛竹制作的單人床上,輾轉反側,竹床吱吱作響,讓同室的插友頗有微詞,清晨起來:“易一文,你昨晚鬧鬼啊,害得我一夜沒睡好。”
我簡單扼要把心中作難之事如實告訴室友。
我們同室三年。打球是球友,下船罱泥積肥是搭檔。室友“腹有乾坤”,從小喜愛熟讀中國古代演義類書籍。日常田間勞動吃煙時,社員們喜歡聽他來一段演義類的故事,什么“水滸三國”、“隋唐演義”等,任你選定書目、章回,張口就來,沒有停頓卡殼之慮。故事情節,娓娓而談;結合面部表情和手勢,使聽者如癡如醉。當生產隊長抽完2支煙,朝室友打個手勢,我室友心領神會:“要聽下回,明日候著。”
生產隊到上海、豐倉運輸糞肥、垃圾或外出打草肥和賣公糧一類使用船只的活兒,都喜歡叫上他同行,為的是一路的時光打發,聽著演義類故事,沒了枯坐船頭、單調寂寞難熬的煩惱。
因喜愛演義類故事,所以對源于南北朝,成書于明清的中國古代三十六計兵法策略也爛熟于心。處理日常事務,借助三十六計謀略,稍有成果,其樂無窮。今日聽我這么一說,他略沉思:“要想辦成此事,我給你支一招,來一個苦肉計”。
“什么苦肉計?。”我知道他演義類書讀多了,平時做事思考問題時,自覺不自覺地會有點兒故弄玄虛,成事不足,敗事有余。他的意見只能聽聽而已,不能當真。我正欲轉身離開室內到灶間準備早飯,室友一把拉住我,拽我在竹床坐下:“別急,你先聽我把苦肉計如何具體出招說完,你琢磨一下,感覺能用就實施,如僅僅是紙上談兵,就棄之不用,你自己再想辦法。”
我一聽,也是,有用則用,沒用就當耳邊風:“那你說說,這苦肉計的具體方略。”
“等一會兒,你喝過粥后就出發,在李家塘大橋南橋堍候著陳站長上班。當他過來時,你就走過去,堵住他的車頭。”
“他一定會問你:‘易一文,你為什么站在我的車頭前?’”
“你就說是大隊長讓你來的。這招叫‘扯大旗,披虎皮,狐假虎威’。他接下來肯定會問什么事,你就說昨日搭大隊長的車回大隊,大隊長坐在車后座上問你明天開始是不是就可以背著藥箱為生產隊、社員家的病豬開展醫療服務了。”
“你對大隊長說,自己覺得目前還沒有能力單獨行醫。大隊長聽了你的回答,當即就跳下了自行車,讓你調轉車頭,帶著他到公社獸醫站,他要當面問一問你陳站長,這個大隊赤腳獸醫培訓班已結束,學員們都拿到了結業證書,配發了藥箱,應該回大隊開展工作了,結果這個易一文說他還不具備獨立行醫能力。既然培訓工作結束,他為什么自我感覺還不具備行醫能力。是不是學習不認真、不努力,沒有完成學習任務,沒有掌握應該掌握的醫療技術。如果是這樣,我們大隊要處分他,另外我們大隊要重新選人再參加培訓。室友說,這個苦肉計的核心部分是努力學習半個月,換來大隊長的一頓狠批,還要下崗換人。心中的憋屈,無處可訴,不妨來個假戲真演,最好眼眶紅一下……”
“你繼續說,我們大隊長說我們大隊在公社行政區區域最西部。到鎮上路程遠,求醫難。前天,第一生產隊的耕牛得了肚脹病,真巧,遇到顧醫生下鄉檢查工作,發現牛得病了,及時搶救,如果等到飼養員發現牛病了,再趕到公社,來去一趟,耽誤了最佳搶救時間,牛不死也就剩口氣了。所以,我們大隊非常需要一名有一定醫術水平,能單獨具備行醫能力的大隊赤腳獸醫。現在培訓工作已結束,回來的這個易一文竟然是個廢物,說自己不具備單獨行醫的能力。這個培訓算是個什么事兒啊!”
“‘昨天下午我沒有看見你和你的大隊長來站里找我呀?’陳站長肯定會問你這句話。”
“你就說是你攔下了大隊長,你說陳站長和站里幾位醫生都說你學習效果好,在結業典禮上也表揚了你學習態度端正、學習認真刻苦鉆研。但說實話再怎么努力,就是白天,黑夜二十四小時連軸不停歇學習,僅靠半個月的培訓,就要上崗、單獨行醫,心中實在沒有這個底氣和膽量。萬一在行醫過程中出了差錯,受處分、賠損失、甚至被大隊除名換人都無怨言,就怕讓社員和生產隊受損失,影響大隊的生豬養殖事業的發展,還有可能因受損失的社員或生產隊領導遷怒于大隊領導,責怪大隊領導定的是一條怎樣的選人標準,竟然挑了一個僅二十歲的嘴上剛長有幾根黃毛的小知青去培訓,現在誤事了吧。”
“這一段話是給陳站長施加壓力,你參加培訓半個月,還不具備上崗能力,說明獸醫站培訓工作沒有做到位,該負失職責任。你在和陳站長說話時,盡量要帶著受了委屈,又顯得無可奈何的語氣和表情,讓他感受到你受到了不公正的對待,從而對你產生同情和憐憫。”
“你接著說,大隊長聽了你說的話,當時沒說話。過了一會兒,大隊長才說,你說得也有點道理,換了誰,僅僅只參加半個月培訓,任誰也不敢對牲畜動刀閹割、治病給藥的。你再說大隊長覺得批評你的語氣重了些,讓你別放在心上,他也是一時氣急。大隊長讓我換位思考一下,大隊領導,在青年中好中選優,送到公社參加培訓,結果回來了派不上用場,上火啊。但這事也不能就這樣不了了之啊,大隊養殖業還在盼著一位既有上崗證,還要有能力獨立行醫的大隊赤腳獸醫啊。”
“你繼續用大隊長的口吻說:這樣,今天我們就不去公社獸醫站了,既然陳站長蠻認可你的,你明天一早就到公社獸醫站。不,你不要到公社獸醫站,站里人多嘴雜說話不方便。你早一點兒去,在他上班的路上堵他,就說是我讓去的,請求陳站長允計你再繼續進修十五天到1個月。總之是你什么時候認為自己具備了獨立行醫的能力時再回來。”
“這樣,大隊長就不會去獸醫站找陳站長了,這叫以退為進,以柔克剛。你把你的苦肉計實施后,接下來可能會產生二種結果。一種結果是陳站長爽快地同意了你的請求,心想事成,你可以繼續進修。另一種結果就是站長直接拒絕你的請求。理由也實在,公社獸醫站按上級精神辦事。”
室友與我坐在竹床上,這么長、這么短的一說,我也認可室友設計的苦肉計有些含金量,可以一試,也認可二種結果的可能性。但憑我的直覺,更傾向于第二種,獸醫站不會接受我繼續培訓的申請,只不過從學生到成為農民的這幾年生活歷練中,逐漸養成了不到黃河心不死的倔性子,不試一下,不撞個頭破血流豈肯認輸、罷休。
室友也支持“搏”一下:“不在乎失敗與成功,在乎的是自己在人生的要緊關口是一個不甘于受命運安排的人,為了自己的前途、命運努力過、拼搏過,此生無憾。”
室友的鼓勵,就像他講述演義故事中那些英雄人物的豪言壯語,讓我信心倍增,機不可失,時不再來,應該去爭取一下。
一個小時不到,我已在李家塘南橋堍候到了從“曲樓市”方向騎車過來的陳站長。他在很遠的地方就看到了我,,到了跟前陳站長支好車就問我:“你一早待在這里干什么,等人嗎?”
“陳站長,我早來了,就在等你,有事想請您幫助。”
“有事,讓我幫忙。什么事?你說。”
根據室友的“導編要求”,我苦著個臉,直言不諱開了口,根據“劇本”,繪聲繪色說了起來。說到要緊處,需陳站長“續臺詞”時,站長倒也樂意配合。我與站長一問一答,按著劇本臺詞走,顯得自然默契。等臺詞念完,苦肉計實施結束時,我與站長好像都進入了角色,我是苦主,等著站長就二種結果的裁決,站長似乎已被我室友苦肉計的劇本情節所打動,沉吟不語,眉頭緊鎖,面現難色、欲言又止,稍傾,應該是內心已決定怎樣處理眼下的狀況了。陳站長兩眉上揚,雙眼望定我:“易一文,公社獸醫站根據縣獸醫站和公社聯合簽發的文件辦事,其他事項我們不能自作主張,你的這個忙,我幫不上。”
陳站長見我聽了他的答復后不說活,也不再說什么,轉身推著自行車準備走人了。我聽了站長明確拒絕的答復,不啻當頭一棒,有點蒙,不知如何是好,一時也找不到恰當的話語說些什么。眼見著陳站長準備推車走人,我內心那個焦慮啊,但不知道現在該怎樣做,才能挽回幾乎無望的我想要的結果。
陳站長肯定從我難看的臉色上知道我心中失望與痛苦,突然,他轉過身來:“你回去吧,今后在大隊行醫,如不敢下手,就辛苦一些,多跑幾次公社獸醫站,我與顧醫生、李醫生隨叫隨到。說實話,我也清楚,你們這批大隊赤腳獸醫僅靠半個月培訓就上崗,這是不現實的,這不是在拿豬的生命當兒戲嗎?你在你們這批學員中也算是學到一點兒醫術,其他有幾個學員,就是陪著湊熱鬧,走過場。特別是靠近鎮周圍幾個大隊的學員,他們心中也明白,生產隊或社員家豬病了,沒幾步就到公社獸醫站,根本不會去找他們本大隊的赤腳獸醫,這些學員也就掛個虛名面已。倒是你們遠離公社鎮上的幾個大隊,面對當前養豬事業的大發展,你大隊長說得沒錯,確實需要有一位能獨立行醫的大隊赤腳獸醫。這事只能慢慢來,我上次就說過,有機會外出培訓,我肯定推薦你去。有空時,多到站里轉轉。”
站長說完話,推車走人。看著站長就要離我而去,我趕忙使出最后一招,“陳站長,我還有話說。”
站長聽見我說的話,停下了腳步,沒上車,沒轉身,只是把脖子扭動了一下,整個臉面側對著我。
我快走兩步,站到站長身邊:“站長,你能否借幾本你在農校讀書時用的專業書籍,晚上無事時翻翻。”
“我家里的書丟得差不多了,我問問小張,她是個有心人,求學時用的書肯定還在書柜中放著,過幾天,你到站里來看看。想讀書,好事。”
“喲,這不是陳站長嗎,小易也在。你倆一早在這里干什么呀?”
我一聽聲音耳熟,定睛一看,只見從李家塘大橋由北向南慢跑過來的是戚書記。他在晨煉。脖子上披著一條白毛巾,背心、短褲、田徑鞋,神清氣爽,一點兒也看不出是一個年近五十歲的人。
說著話,戚書記已來到我倆身邊,伸手與陳站長握手:“昨天下午公社辦公會上,王副社長匯報工作時說你們獸醫站前一段時間舉辦的大隊赤腳獸醫培訓班已結束,還搞了個結業典禮,向學員頒發了結業證書,配備了藥箱后還留了影。我們公社領導感到獸醫站這一項工作任務完成得好,陳站長,年終公社各部門條線總結時,我會記得你們獸醫站為保障公社大力發展養豬事業所做出的成績。”
戚書記沒等陳站長回話,又與我握上了手:“小易,你在培訓班學習,學得怎么樣啊?紅星大隊離公社鎮上最遠,生產隊或社員家牲畜生病到公社求醫,容易耽誤時間,今后你大隊養豬業的醫療保障就靠你了。”
戚書記大概覺得打個招呼、握個手,算是禮節性應對,他也要準備上班,正欲轉身離去。
此時,因陳站長拒絕了我的請求,我心情沮喪至極,陰沉的臉色沒法頃刻間轉換,苦瓜臉還在額頭下吊著,伸手與戚書記握了一下手,沒說話。
戚書記可能察覺到我的情緒異樣,跨出的腳步又縮了回來:“小易,怎么不說話,好像不怎么高興啊?”說完了這句話,轉身問陳站長:“小易怎么回事,我這個小老弟有心事啊。你倆大清早的在這里見面,不是偶遇吧。陳站長你說說。”
見戚書記問話,陳站長也知我與戚書記是熟人,所以也不忌諱什么,把我室友謀定的苦肉計劇本由雙人演出改編成“獨腳戲”劇本給戚書記說了一遍。獨腳戲臺詞念完,陳站長又把自己拒絕我請求的理由再次向戚書記陳述了一遍。
“噢,是這么回事,陳站長,我看這事沒有你想象那么復雜,也不存在違反組織原則問題,上級部門為什么要在各地開展大隊赤腳獸醫培訓班工作,目的是為了適應當前養豬事業大發展的需要,特別是離公社遠的大隊,更是需要獸醫人員。我也從你剛才講述的情況中明白了僅靠半個月培訓,培訓對象是不可能單獨上崗的,半個月的培訓時間是上級定的,我們執行單位不能隨意延長,但既然有像小易這樣的培訓對象感覺自己還應繼續進修,我們應該支持歡迎。當然,我們也不強制要求哪些事實上還不具備上崗資格的學員繼續進修。總之,要來學習,歡迎,不來不請。此事等一會兒我也跟王副社長打一聲招呼,應該不會有什么不同意見,縣里獸醫站也應該會持支持態度的。我倒是希望像易一文這樣要求繼續進修的學員多一些,你們獸醫站現在因培訓工作可能忙一些,但今后的工作壓力將會減輕許多,至少一些邊遠大隊有這批赤腳獸醫在頂著,你們也不再需要像現在這樣起早摸黑地忙著。如有疑難病癥,你們再下去指導一下,平時就放手大膽地讓他們干。”
“陳站長,不要以為小易是我的小老弟。我替他說話。這件事,我們公社革命委員會、公社獸醫站應該支持歡迎他們繼續進修。陳站長,你考慮一下我的意見。”
“我該走了,還要去吃口早飯,有時間到公社找我。”
戚書記與陳站長和我握過手后抬腿走人:“小易,好好地跟陳站長他們學習。”
望著逐漸遠去的戚書記,我與陳站長對視一眼,陳站長說:“你啊,運氣真好,我剛才的話收回,按戚書記的指示辦。你早飯吃過了嗎?”
“早飯在二個小時前就吃過了。”
“二個小時前吃過的早飯,肚子又空了吧,走,陪我到面店去吃陽春面,我請客。”
陪陳站長吃完陽春面后,我對站長說:“今天我不跟你去站里了,我現在得回去報告大隊長,大隊長還在大隊部等著我的消息;另外,我還得告訴一聲我生產隊兩位隊領導;我還要跟生產隊會計碰個頭,預支一些零用錢。接下來的一個月時間,我將早出晚歸,沒有空閑時間了。我得把自留地打理一下,前段時間室友幫我種的蔬菜——萵苣即將過收獲期了,再不收回來,就要開花結籽了(這些萵苣收下來,去皮,切條,用鹽腌漬后,在太陽光下曝曬幾天后,裝入壇中保存,就成秋冬季節早飯時,爽脆上口的醬菜了。)”
陳站長聽我這么一說:“好,把家里事處理一下,接下來一個月好心無牽掛,專心學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