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旅行的藝術(shù)(阿蘭·德波頓作品集)
- (英)阿蘭·德波頓
- 2163字
- 2020-09-16 17:26:51
4.
波德萊爾羨慕的不僅是旅程的起點或終點,如車站、碼頭、機場等地方,他也羨慕那些交通工具,特別是海上行駛的輪船。他曾寫道:“凝視一艘船,你會發(fā)現(xiàn)它散發(fā)出深邃、神秘的魅力。”他到巴黎的圣尼古拉斯港觀看平底船,到魯昂和諾曼底的港口觀看更大的船只。他驚訝于和這些船只相關(guān)聯(lián)的科技成就,它們竟能使如此笨重復雜的船體協(xié)調(diào)合作,優(yōu)美地穿行海上。一艘巨輪讓他想起“一個龐大、復雜卻又靈活機敏的動物,它充滿活力,承載著人類所有的嗟嘆和夢想”。
在觀看一架較大型的飛機時也會有同樣的感想:飛機也是一個很“龐大”很“復雜”的動物,盡管機身龐大,盡管低層大氣一片混沌,它卻仍能找準自己的航向,穿越蒼穹。一架飛機停靠在一個登機口,相形之下,它周圍的行李車和檢修工是如此的渺小。看見如此場景,人們會拋開所有的科學解釋發(fā)出驚嘆:如此龐大的飛機如何能移動,哪怕只是移動幾米,遑論飛到日本!樓房,也算是人類所能建造的少數(shù)可與之相比的龐然大物之一,但地球的輕微震動便可能使它們四分五裂,它們透風滲水,強風下,還會遭受損壞,比不得飛機的靈活和泰然。
生活中很少有什么時刻能像飛機起飛升空時那樣讓人釋然。飛機先是靜靜地停在機場跑道的一頭,從機艙的玻璃窗看出去,是一長串熟悉的景觀:公路、儲油罐、草地和有著古銅色窗戶的酒店;還有我們早已熟知的大地,在地上,即便是借助小汽車,我們的行進仍然緩慢;在地上,人和汽車正費力向山頂爬行;在地面上,每隔半英里左右,總會有一排樹或建筑擋住我們的視線……而現(xiàn)在,隨著飛機引擎的正常轟鳴(走廊的玻璃只有點輕微的顫動),我們突然平穩(wěn)地升上了天空,眼前展現(xiàn)的是直視無礙的廣闊視野。在陸地上我們得花上整個下午才能走完的旅程,在飛機上,只要眼珠微微轉(zhuǎn)動便可一掃而過:我們可以穿過伯克郡,參觀梅登黑德,在布拉克內(nèi)爾兜圈子,俯視M4高速公路。
飛機的起飛為我們的心靈帶來愉悅,因為飛機迅疾的上升是實現(xiàn)人生轉(zhuǎn)機的極佳象征。飛機展呈的力量能激勵我們聯(lián)想到人生中類似的、決定性的轉(zhuǎn)機;它讓我們想象自己終有一天能奮力攀升,擺脫現(xiàn)實中赫然迫近的人生困厄。
這種視野上新的優(yōu)勢使陸地上的景觀整飭有序,一目了然:公路彎曲,繞過山頭;河流延伸,通向湖泊;電纜塔從發(fā)電廠一直架設到各個城鎮(zhèn);那些在陸地上看上去布局混亂的街道,現(xiàn)在看來似乎是精心規(guī)劃的條格布局。我們的眼睛試圖把此刻所見與先前的認知連接在一起,像是用一種新的語言來解讀一本熟悉的書。那些燈火所在之處一定是紐伯里,那條道路一定是A33,因為它是從M4高速公路分出來的。照此思路,我們的生活是如此狹隘,就像井底之蛙:我們生活在那個世界里,但我們幾乎從未像老鷹和上帝那樣睹其全貌。

飛機引擎似乎毫不費力便將我們帶到高空。懸在高空,周圍是難以想象的寒冷,這些飛機引擎用一種我們看不到的方式持久地驅(qū)動飛機,在它們內(nèi)側(cè)表層上,用紅色字母印出的是它們唯一的請求,要求我們不要在引擎上行走,要求我們只給它們添加D50TFI-S4號油,這些請求是給4 000英里外還在睡夢中的一幫穿著工作服的人的信息。
身處高空,可以看見很多的云,但對此人們似乎談論不多。在某處海洋的上空,我們飛過一大片像是棉花糖似的白色云島,對此,沒有人覺得這值得大驚小怪,盡管在弗蘭切斯卡(4)的繪畫作品中,這云島可以是天使,甚至是上帝的一個絕佳的座位。機艙內(nèi),沒有人起身煞有其事地宣布說,從窗戶看出去,我們正在云海上飛行;而對列奧納多(5)、普桑(6)、克勞德(7)和康斯特布爾(8)等人而言,這景致恐怕會讓他們留戀。
飛機上的食物,如果是坐在廚房里享用,可以說是毫無特色,甚至讓人倒胃口,但現(xiàn)在,因為面對的是云海,這些食品卻有了不同的滋味和情趣(一如坐在海邊峭壁之巔,一邊看驚濤拍岸,一邊野炊,這時吃哪怕是普通的面包和奶酪也會讓人神采高揚)。僅依賴飛行中的小餐板,在原本毫無家的情趣的機艙內(nèi)我們感覺到了如家的自在:我們吃的是冷面包卷和一小盤土豆色拉,賞的是星際美景。
細看之下,我們發(fā)覺機艙外陪伴著我們的云朵并非是我們想象中的情形。在一些油畫作品中,或者是從地面上看去,這些云朵看上去是平平的橢圓體,但從飛機上看去,它們像是由剃須泡沫層層堆砌而成的巨型方尖塔。它們和水汽的關(guān)聯(lián)是顯而易見的,但它們更容易散發(fā),更加變幻無常,因而更像是剛剛爆炸的東西所產(chǎn)生的塵霧,仍然在變異之中。人們至今還在困惑,為什么不可以坐在一團云上。
波德萊爾清楚如何表達對這些云朵的喜愛。
陌生人
告訴我,你這個神秘的人,你說說你最愛誰呢?父親還是母親?姐妹還是兄弟?
哦……我沒有父親也沒有母親,沒有姐妹也沒有兄弟。
那朋友呢?
這……您說出了一個我至今還一無所知的詞兒。
祖國呢?
我不知道這個地方在哪。
美人呢?

如果她真的美若天仙,長生不老,我會很愛她,全心全意。
金錢呢?
我恨它,就像你恨上帝一樣。
那么,你究竟愛什么呀?你這個不同尋常的陌生人!
我愛云……過往的浮云……那邊……那邊……美妙的云!
云朵帶來的是一種寧靜。在我們的下面,是我們恐懼和悲傷之所,那里有我們的敵人和同仁,而現(xiàn)在,他們都在地面上,微不足道,也無足輕重。也許我們早已參透了這樣的真諦,但現(xiàn)在,我們倚著飛機冰涼的舷窗,這種感覺變得從未有過的真切——我們乘坐的飛機是一位淵博的哲學老師,是聽從波德萊爾的召喚的信徒:
列車,讓我和你同行!輪船,帶我離開這里!
帶我走,到遠方。此地,土俱是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