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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對天顏咫尺間
——晚清君主的召見

召見是皇帝重要的行政事項,一般放在清晨奏摺處理完畢之后進行。前篇講到過兩種常規的召見:一種是軍機大臣見面,輔助皇帝處理奏摺;另一種則是負責輪值的部院和八旗大臣,在遞摺的同時,遞上寫有自己銜名的膳牌,等待皇帝召見。

除此之外,還有針對其他官員的召見:有的是群體見面,例如吏部、兵部帶領引見授官的中下級官員,軍機處、總理衙門、吏部引見新考取的軍機章京、總理衙門章京、監察御史。這種見面的規模比較大,要排列次序。由于是集體入見,官員通常只能報個履歷,也無法與皇帝做深入交談。因而,這類召見形式上的意義大于實質性的考察——它宣示了皇帝的人事大權。另一類召見,則是本文要講的,由皇帝單獨召見大臣,稱為“獨對”,現場一般沒有第三人,對大臣來說格外難得。如果皇帝多問上兩句,大臣更是將此視為難得的榮寵,一絲不茍、一字不漏地錄入日記之中,時時加以揣摩玩味。

我們經常說,清代的君主高度集權,一切政令均出自圣裁。人事權力無疑是最為核心的權力,而召見則是人事權的最后一步。不論是特旨拔擢、高官保舉,還是經吏部選任,官員們獲得祿位,那都是屬于“皇恩浩蕩”。出將入相,是為“了卻君王天下事”;為官一方,則是代天子“牧民”。召見的首要意義,便是完成這個授權的宣示。

除了象征性的意義,皇帝還可借召見對授職官員進行考察,觀察他們的面相,檢測其知識儲備和行政能力。而被召見的大臣大多具有某方面的專長或者行政經驗,因此,召見也是皇帝學習知識、擴充儲備的機會。在考察和學習的同時,皇帝還能多渠道地了解行政一線與民生實情,避免因信息渠道單一而造成誤判。

不同的皇帝,統治術各異,能力也存在高低之別。在召見大臣時,他們有的話多、有的話少,各有自己的興趣點和側重點。不過,所有的皇帝都有一些共同關心的話題:例如,各地的降雨量、糧食收成、米價漲跌、自然災害;有用兵之時,他們就抓住一切機會,詢問軍事情況,問被召見者家鄉是否“被賊滋擾”,家人是否平安等等。

因被召見人的身份差異,皇帝詢問他們的問題也不一樣。一般而言,皇帝會找翰林出身的官員了解學問,包括詩詞文章、本朝掌故、機構運轉等;找部院堂官談論一手政務,例如吏治、錢法、外交。如果召見來京請訓的督、撫、藩、臬或其他官員,皇帝會問當地的民情、吏治、刑獄,問來京時沿途景況;如果召見升遷或者外放的京官,皇帝會問他們的出身、中進士的時間、之前的任職履歷,甚至具體到籍貫、家人和家鄉情況,以體現君主的眷顧。

留存至今的晚清日記,就有很多召見場景的記載描述,為我們描繪出清朝皇帝的不同性格與施政特點。

道光帝是一位樸素、勤政、舉重若輕的君王,還在當皇子時就獨當一面,拿鳥槍回擊沖進紫禁城的天理教徒眾。在位三十年,他早已積累了豐厚的統治經驗和御下之術。道光帝在召見大臣時候,較少顧忌,有話直說,一點都不拐彎抹角。一次,他召見一位京卿,開口就問:“年歲?”對方回答:“實年五十二歲。”皇帝略感驚訝,趕緊說:“朕以為汝有六十歲了,原只五十二歲。”〔1〕

道光帝還喜歡在召見時,借機發表自己的政見,作為秘笈傳授,也能不失時機地敲打或震懾對方。他曾經親自拔擢翰林院編修張集馨,欽定張擔任山西朔平知府。皇帝認為州縣官“流品甚雜”,也不信任督撫考評,他看重張的翰林出身,希望張保持操守,替他暗中考察州縣官員。他對張說:“我豈肯以好好地方,聽人糟踏耶?”緊接著又問張是否知曉前任多爾濟善的荒唐行為。張還在惶恐之中,道光帝自言自語:幾天之后你看邸報就知道啦!弄得張很是愕然。隨后,他向張傳授“用人經”:“捐班我總不放心,彼等將本求利,其心可知。科目未必無不肖,究竟禮義廉恥之心猶在,一撥便轉。得人則地方蒙其福,失人則地方受其累。”〔2〕道光帝通過比較,說明了對出身不同的兩類官員的看法——科舉士人有“禮義廉恥之心”,而捐納者反之。這既是告誡,也是交心,讓對方感受到君王的信任和肩負的重擔。

十一年之后,張集馨升任四川按察使,接到了入京陛見的諭令。這一次,道光帝除了交代川省之事,也講述了他對為政的看法。他與張集馨談到,四川刑名案件居全國前列,叮囑張不要為了積德而輕易縱容兇犯;又談到四川按察使的重要使命——保障驛站的正常運轉,使往來西藏的文報暢通無阻。接著,順勢又談到驛站運轉的關鍵——馬匹。皇帝說,馬匹數量是很難查的。不等張發表看法,他繼續說:“我說句文話你聽,州縣一聞驗馬,早已挹彼注茲;我再說句俗話你聽,早已東挪西掩。汝即委員抽空往查,委員回省也是欺飾。”這是什么意思呢?你當四川按察使,自然要重視驛站、清查馬匹,可別費那個勁了,我知道得很清楚:就算你親自下去檢查,下面的人一定東挪西湊欺哄你。

地方情形如此令人絕望,又該如何應對?皇帝親授機宜:“汝竟不必查點,遇有文報遲延者,參奏一二員,自然知所儆懼。”馬匹不足,驛站文報肯定會延誤,到時候抓住責任人參奏,讓他們有所畏懼。皇帝很清楚基層欺上瞞下的小動作,也知道自己的對策治標不治本,只能懲罰倒霉蛋。為了讓臣下心服,他發表一番深刻的見解:“汝此去,諸事整頓,我亦說不了許多,譬如人家一所大房子,年深月久,不是東邊倒塌,即是西邊剝落,住房人隨時粘補修理,自然一律整齊,若任聽破壞,必至要動大工。”在道光帝看來,政治好比修補破房子,哪兒破了就補哪兒,只要能避免倒塌、不動大工便是勝利。〔3〕

仔細想想,這又何嘗不是整個晚清的治國思路呢?五十多年之后,當了二十多年天下第一總督的李鴻章反思一生,他說:“我辦了一輩子的事,練兵也,海軍也,都是紙糊的老虎,何嘗能實在放手辦理?不過勉強涂飾,虛有其表,不揭破猶可敷衍一時。如一間破屋,由裱糊匠東補西貼,居然成一凈室,雖明知為紙片糊裱,然究竟決不定里面是何等材料,即有小小風雨,打成幾個窟籠,隨時補葺,亦可支吾對付。乃必欲爽手扯破,又未預備何種修葺材料,何種改造方式,自然真相破露,不可收拾,但裱糊匠又何術能負其責?”〔4〕勉強涂飾、隨時補葺、支吾對付,完全像是實踐道光帝的指示。只可惜他要應對的,是有人扯破裱糊外層之后的難題。

君王看似九五之尊,乾綱獨斷,決策不必受人牽制,但權力在手,責任也隨之而來。所以也會借召見之機,解釋政策,甚至做自我檢討,向外傳遞信息,希望臣民理解,達到君臣一心的效果。

等張集馨升任貴州布政使之時,道光帝又一次召見了他。這一回,皇帝再次向他表達了對捐納人員的不滿,他說:“我最不放心者是捐班,他們素不讀書,將本求利。”賣官鬻爵,損害朝廷顏面和公信力,人人喊打,皇帝當然知道,所以他接著自問道:“我既說捐班不好,何以又準開捐?”皇帝顯然被自己的問題觸動,不等張接話,他拍手嘆息道:“無奈經費無所出,部臣既經奏準,伊等請訓時,何能叫他不去,豈不是騙人么?”沒辦法,朝廷財政太困難,用項又多,戶部只能想出這個辦法,不能出爾反爾。這時,張集馨終于有機會開口了,他勸慰道:“皇上不得已之苦衷,海內臣工無不深悉;且皇上克勤克儉,即準捐資,亦不過為地方黎民計耳。”您的苦衷大家明白,就算賣官,也是在為天下百姓籌錢。皇帝對張的接話甚感欣慰,他順勢說:“汝等受國家重恩,做如此大官,尚不肯為國家分謗么?”告誡官員們要有擔當,不要吝惜名聲,不能擔心被罵。

與道光帝一樣,慈禧太后也善于利用場合,做自我解釋。

中日甲午戰爭爆發以后,朝野流傳說慈禧太后主和,拖皇帝的后腿,令她飽受攻擊。湘軍大員、兩江總督劉坤一受命北上督軍,太后借召見之機,向這位老臣傳遞自己的態度。當時,有一位叫安維峻的御史,先是上奏要誅殺李鴻章以謝天下,后又指責皇太后牽制皇帝決策。慈禧太后當著劉坤一的面惱怒地說,此人“詞涉離間”,然后開始回憶丈夫咸豐帝與親兒子同治帝在世的日子,“不勝悲感,數數以袖拭淚”。跪在下面的劉坤一趕緊表態:“言官措辭過激,意在納忠,或者借沽直諫之名,斷不敢稍涉離間”,還說他更擔心內廷的宦官,宦官喜歡撥弄是非,離間太后的母子感情,應該防微杜漸。

慈禧太后聽不得這些刺耳的話,她打斷劉坤一說:“我不似漢太后,聽信十常侍輩,爾可放心。但言官說我主和,抑制皇上不敢主戰。史臣書之,何以對天下后世?”你不用擔心宦官,問題是,如果將來的歷史都跟著言官來講,說我牽制皇帝、說我主和,我如何面對子孫后代?劉坤一趕緊安慰說,和戰是國之大事,太后和皇上都沒有偏見,天下后世都會諒解的。又勸太后:只要母慈子孝,就不會有流言了。慈禧太后聽完,情緒稍稍平復,向劉訴說母子感情深厚:“皇帝甚明白、甚孝我,每聞軍前失利,我哭皇帝亦哭,往往母子對哭。我甚愛皇帝,在前一衣一食皆我親手料理。”〔5〕她借此向封疆大吏、朝廷重臣傳遞自己與皇帝感情親密,希望能平息流言,減少朝野對她的攻擊。

在遭遇某些低谷的時候,統治者甚至借召見之機,向下“罪己”來化解怨怒。有一次,蘇州知府何剛德上任,得到慈禧太后和光緒帝一同召見。他們剛經歷了八國聯軍入侵之恥,回到北京,太后感慨良多:“中國自海禁大開,交涉時常棘手,庚子之役,予誤聽人言,弄成今日局面,后悔無及。但當時大家競言排外,鬧出亂來,今則一味媚外,又未免太過了。”跪著在她跟前聆聽訓話的,只是區區一名從四品的知府。當著皇帝和四品官的面,說自己誤聽人言,鬧成今天的局面,可以算得上是比較誠懇的“自我檢討”了。〔6〕

當然,皇帝每天召見那么多大臣,不能要求句句都有營養、都有信息傳達。君臣對話,有時純屬沒話找話,年輕的咸豐帝就經常如此。

在咸豐帝繼位不久,通政司副使(正四品)王慶云升詹事府詹事(正三品),前往圓明園勤政殿接受召見。他小心謹慎,向坐在木床上年僅十九歲的皇帝脫帽謝恩。天顏就在咫尺之間,他不由得戰戰兢兢。過了一會兒,聽皇帝開口問:汝到過詹事府未?王慶云說:還沒;皇帝又問:汝在通政司幾年?王說:上年二月才到;皇帝接著問:是何官轉任的?王說:從翰林院侍讀學士轉任;皇帝繼續問:是否擔任過各省的學差(當學政考秀才)、試差(當鄉試考官考舉人)?王說:得過;皇帝又問在哪個省呢,王都一一作答。

詹事府本是輔導東宮的機構,在雍正朝之后,因不立儲君,詹事府就成了翰林院官員的遷轉之地,合稱為“翰詹”。能擔任詹事的,大多是飽學之士。咸豐帝對王慶云的翰林出身很感興趣,問他在翰林院經歷過幾次翰詹大考?考一等的那次第幾名?詹事府無甚公事?通政司是否輪日收題本?通政司是不是有五個堂官?他們各叫什么名字?接下來,皇帝問他多大年紀了?是哪一科的進士?以前從什么官升的翰林院侍讀學士?王也都逐一作答。

第一次見面,回答了這么多繁瑣的問題,王慶云深感皇上說話節奏平和:“甚溫緩,每一答,上必停良久再問”。〔7〕

半年后,咸豐帝又在乾清宮召見王慶云,“大珠小珠落玉盤”地問他:詹事府沒有公事?爾經常去衙門么?不去衙門的時候做些什么事?詹事府有應上奏的事么?有需要帶領引見的時候么?王仔細回答。問完公事,話題依舊回到王的身上:爾是翰林出身嗎?當過御史嗎?是如何升翰林院侍講學士,又是如何當上詹事府詹事的?詹事要坐班嗎?

這一次的問題,半年前大多數都回答過。王慶云想,皇上每天見那么多人,之前對他講的肯定都忘了,但他仍然將所有的對話一一記錄下來。〔8〕

如果大家以為咸豐帝用一年時間,大致就能熟悉官制常識,那就錯了。第二年,王慶云署理順天府尹,也就是京師的行政長官。這年四月,皇帝在乾清宮西暖閣召見他,先問順天府有無特旨交拿的人犯,馬上話題一轉,連珠炮似地發問:爾是否攜帶家眷住在官署?有幾個兒子,分別幾歲了?了解到大致的家庭情況后,皇帝接著問,以爾的身份,蔭生可以得到什么官?蔭生給了哪個兒子?為何要給侄子不給兒子?四品蔭生可以參加鄉試嗎?又問他,爾侄兒現在哪兒,兩個兒子讀書用功嗎?家里的房子是自己買的還是租的?當得知王家是租房居住時,又問,將來卸任了住哪兒?王說到時候再找吧!

皇帝問得如此細碎,王雖然疲于應付,但仍然十分感動。回家后,他在日記中寫道:“以室家妻子之微,上煩清問,臣何人斯,可勝厚幸!”〔9〕王慶云當然可以這么想這么理解,但咸豐帝未必是真關心他。

1901年的乾清宮〔10〕

一個月后,皇帝再次召見他,開口便問:爾是從通政司副使升詹事的么?是由何官升通政司副使的?爾是哪年進士,是從庶吉士散館后做的編修吧?這簡直等于廢話,除了榜眼、探花,其他的進士要做翰林院編修,必須經過庶吉士學習和散館的階段。王簡單作答后,皇帝繼續問,爾當翰林、京卿的時候上過奏摺嗎?大興、宛平兩知縣是何情況?這兩個京縣官是幾品?輔助順天府尹的治中是怎么選拔的,要不要下鄉?爾家人都住在順天府衙署么?順天府尹和外省巡撫是不是差不多?〔11〕

很難想象,已做了一年多的國君,問的全是這種無關宏旨的瑣屑常識,并且反復多次,這只能說明他們的對話屬于“尬聊”。王也明白了:這哪里是關心,這根本就是沒上心。他又一次被問了一連串答過的問題之后,在日記中寫道:“是日跪頗久,地上雪滑,只得徐步降階,未能趨也。”皇帝召見,臣子全程跪對,在之前他都當成是恩遇,不敢有半句怨言,這次他遭了老罪,字里行間不免流露出絲絲怨氣。〔12〕

相對而言,咸豐帝的妃子,后來的慈禧太后,問話就扼要得多。

太平天國被平息后不久,兩宮皇太后將湘軍統帥曾國藩從兩江調到直隸當總督,并在宮中召見他。她二人剛三十出頭,等這位功勛卓著的封疆大吏謝恩完畢,問道:“汝在江南的事都辦完了?”曾國藩回答:“都撤完了。”“遣撤幾多勇?”“撤的二萬人,留的尚有三萬。”“何處人多?”“安徽人多,湖南人也有些,不過數千,安徽人極多。”“撤得安靜?”“安靜。”一去一來,問得簡練,答得直截,全都是最核心的信息。〔13〕

除了給出指示、學習知識、解釋政策之外,召見還可以起到籠絡大臣的效果。道光帝跟張集馨的談話中不乏這方面的內容。從慈禧太后那里,我們可以看到更直接的勸慰。

1876年,郭嵩燾奉旨出任駐英國公使。這是清政府首次派出常駐外交官,當然不是一個輕松的差事。郭嵩燾此行,先要代表政府就兩年前英國人在云南被害一事,向對方政府道歉。這個使命本身就招來不少非議,加之郭還主張向英國這一被視作寇仇的國家學習,更讓他受盡責罵。慈禧太后召見他時,緩緩地說:“旁人說汝閑話,你不要管他。他們局外人,隨便瞎說,全不顧事理。你看此時兵餉兩絀,何能復開邊釁?你只一味替國家辦事,不要顧別人閑說,橫直皇上總知道你的心事。”郭嵩燾趕緊叩頭感謝。太后意猶未盡:“總理衙門那一個不挨罵?一進總理衙門,便招惹許多言語。如今李鴻章在煙臺(與英國人簽訂《煙臺條約》,解決“馬嘉理案”的善后問題),豈不虧了他?亦被眾人說得不像樣。”郭表示認同。接著太后又說:“這出洋本是極苦差事,卻是別人都不能任,況是已前派定,此時若換別人,又恐招出洋人多少議論,你須是為國家任此一番艱難。”慈安太后也在一旁幫腔說:“這艱苦須是你任。”〔14〕

有一次,兩江總督劉坤一奉命入京陛見,慈禧太后細心地問:“復命之日,皇帝即著人告我云:爾體氣尚佳,今見之果然,面紋亦較去年稍紓,牙齒有幾個?”劉坤一說:“上下僅存四齒。”這位即將開赴前線的湘軍大員特意將對話記在了本子上,一定是心存感激的。慈禧太后的籠絡還不止于此,見過劉坤一之后,她利用召見其他大臣的機會,說“天下督撫操守以伊(他)為第一”,“我亦甚憐其老”。〔15〕這些話毫無意外地傳到了劉坤一的耳中,讓他更加感動。

皇帝召見地方大員,通常是獨對,目的之一,是要從對方那里獲取有價值的信息。信息是決策的依據,也是維持統治的關鍵。涉及高官的信息,則是重大人事安排的依據。大權在握的君主不會偏信一面之詞,他會想方設法拓寬自己的渠道,得到的消息無論好壞,他通常還會找其他的途徑去兼聽、核實,避免被人牽著鼻子走。沒有第三人在場的獨對式召見,不用擔心涉事之人偷聽,是皇帝了解秘聞的絕好時機。君主問話,跪在下面的臣子不能不答,但答語可能會牽動他人的官位和榮辱。大臣如何回答得恰到好處,皇帝如何能挖掘到自己所要的信息,這就涉及君臣之間說話的技巧。

在張集馨從四川按察使升任貴州布政使之時,道光帝特意召見,問他:幾任四川總督誰最好?張不知皇帝問話的真實意向,哪敢直說?于是皇帝自言自語道:“我看莫如琦善,其人絕頂聰明,封疆年久,何事未曾辦過?”皇帝既已定調,張附和說:“琦善蒙皇上棄瑕錄用,每對臣等感激天恩至于涕零。”皇帝又問成都將軍裕誠如何?張集馨只說“中正和平”。道光帝徐徐點評道:我嫌他太軟,但眼下只有他適合署理總督,要他有一番整頓是不太可能,但他未必敢壞地方公事吧!看似疑問,實際上態度已定,張就順著說,“臣看其人,俱能持正”。既沒有否定皇帝的評價,又能為老上司扳回幾分,還能在皇帝心目中留下一個與人為善的形象,不得不說是個周全的講法。

后來,張集馨調任直隸布政使,隨統兵大員勝保在軍營三年,因卷入勝保與直隸總督桂良的矛盾而被參劾革職。1856年,他被賞四品頂戴,署理甘肅按察使,咸豐帝特意召見,向他打聽勝保的事。皇帝先問他在勝保營幾年,勝保打仗如何?張說:“奮不顧身,極為勇往,調度亦尚合機宜。”看他這樣回答,皇帝便把自己聽到的小道消息和盤托出,跟他核實:有人說勝保不體恤士卒;有人說他為人倨傲,不給提督、總兵、都統座位;有人說他陳設奢華……這些問題,張集馨一一巧妙作答。關于不恤士卒的說法,他回應說“御兵甚嚴,軍中不能無怨”;針對待人倨傲一點,他說是為了示威以肅軍令;其他一些傳聞,張只說沒有耳聞。

張集馨與勝保有過嫌隙,但在皇帝面前,他替勝保擋過了各種指控,同時也沒把話說死。咸豐帝對他很感興趣,緊接著又召見他四次,向他打聽僧格林沁、向榮、張國梁等前線大員的情況,繼續核實與他們相關的小道消息。〔16〕

戰時的君主,對于統兵大員有著矛盾心態,既要仰賴他們的殺伐決斷來平定亂局,又不愿他們因大權在握而失去駕馭,像咸豐帝這樣的年輕君主尤其如此,他迫切想了解將領的一舉一動。跪在下面的張集馨很清楚,全國烽煙四起,正是用將之際。如果自己附和非議,坐實那些風聞之事,不但動搖不了前方將領的地位,還會得罪一批人,也給皇帝出了難題,萬一自己所答與皇帝的心思相反,還會留下搬弄是非的惡劣印象。他的回答講事實、有策略,頗能給自己加分。

同樣是議論人事,慈禧太后的風格就大不相同。當時,英國人赫德被任命為海關總稅務司,這是一個很大膽的舉措。慈禧太后最感興趣的只有一點,即赫德的忠誠度。趁著召見郭嵩燾,她問:“赫德替中國辦事,尚有心腹否?”郭便講了自己的看法:“赫德是極有心計的人,在中國辦事亦是十分出力。然卻是英吉利人民,豈能不關顧本國?”〔17〕

面對君主在人事上的評價,如何恰當地接話是一個技術活。當曾紀澤接續駐英公使的時候,也得到兩宮太后的召見。看到眼前的曾紀澤,她們自然談起了曾國藩,慈禧太后不無感慨地說:“也是國家氣運不好,曾國藩就去世了,現在各處大吏,總是瞻徇的多。”當時,與曾國藩一起平定東南的大臣大多還在關鍵崗位上,聽太后這么說,曾紀澤連忙補充:“李鴻章、沈葆楨、丁寶楨、左宗棠均系忠貞之臣。”用夸人的方式否定了慈禧太后武斷的評語。她也沒惱怒,自己描補道:“他們都是好的,但都是老班子,新的都趕不上。”所謂新班子不知何指,如果唐突應答,迎合皇太后,等于否定了“新班子”。

駐英公使曾紀澤

考慮到自己的前任郭嵩燾飽受攻擊,曾紀澤選擇此時替他辯白,也算是接了太后的話頭。他說:“郭嵩燾總是正直之人,只是不甚知人,又性情褊急,是其短處。此次亦是拼卻聲名,替國家辦事,將來仍求太后、皇上恩典,始終保全。”慈禧太后隨即接過來說:“上頭也深知道郭嵩燾是個好人,其出使之后,所辦之事不少,但他挨這些人的罵也挨夠了。”曾趕緊趁熱打鐵:“郭嵩燾恨不得中國即刻自強起來,常常與人爭論,所以挨罵,總之系一個忠臣。好在太后、皇上知道他,他就拼了聲名,也還值得。”〔18〕郭嵩燾是曾國藩的幕僚,也是曾紀澤的薦主。于私,他是在還人情;于公,則是在保全忠臣。他的應答,也給皇太后留下了識大體的印象。

召見不僅是一個學習專業知識的機會,也是趁機征詢施政方略的時機。戰爭之前,需要準確了解敵我雙方的情資,冷靜做出判斷。

甲午戰爭前夕,總理衙門總辦章京呂海寰補授江蘇常鎮通海道。召見時,光緒帝先問他:“日本有啟釁之意,你知道么?”呂海寰說:“臣在衙門看見北洋大臣李鴻章奏報及信函,是以知之。”皇帝接著問:“北洋大臣之兵操練的究竟如何?”這可真是個難題,就算呂海寰知道北洋底細、日本的軍備,也無法實說。他回答道:“臣未到北洋,其詳細情形不得而知。唯大學士李鴻章經營十數年,聞所練之兵尚精壯可用,水師仿照外洋操法,聞亦有進步。刻下日本雖有啟釁之意,但兵端不可輕開,兵連禍結,非數年不能了。聞日本操練多年,甚有紀律,西洋人亦每每稱道之。其心叵測,亦不可不防。”

這段話很是圓滑,沒說北洋軍隊好,也沒說不好;沒說日本強大,只說西洋人稱道它有紀律,暗示開戰為下策。可同時他又站在日方角度,說日本如果開戰,將蒙受重大損失。既表達了態度,也巧妙避免了觸怒龍顏。皇帝接著說:“日本蕞爾小國,其能如此爭強,亦屬可慮。”呂海寰則回復:“我中國地大物博,果能發奮力圖自強,上下一心,亦不致落人后。”〔19〕這番說辭真可謂滴水不漏,雖然無補于大局。

晚清時期,對外交涉是君主最關心也頭疼的問題之一。與我們想象不同的是,他們并非閉目塞聽,不知外情,他們通常會關注外界,且有著自己的看法。例如,慈禧太后會問駐外公使或者外務部官員,外邊流行語是英語還是法語,懂了英語還需不需要翻譯官?日語和西方語言有什么區別之類的問題。

甲午戰爭期間,王之春以吊唁使節身份前往俄國。光緒帝召見他,與他說起1884年英俄圍繞朝鮮問題所發生的爭議。當時俄國曾有約定,不占奪朝鮮土地,他問王之春:“今倭人乃無故召釁,占據朝鮮全境,俄人豈得視若無睹?”他吩咐王到了俄國之后,利用中俄交好的時機,向日本施壓。〔20〕

戊戌變法前夕,光緒帝召見被人保舉的張元濟。他們談到了云南邊境的劃界之事。聽說張是總理衙門官員,皇帝說:“我們如果派人到云南去,要二個月才會走到,但外國人只要十天八天就會到達。我們中國道路不通,一切落后,什么事都趕不上外國,怎么好和人家辦交涉呢?”張元濟附和道:“皇上現在勵精圖治,力求改革,總希望國家能夠一天比一天進步。”光緒帝嘆著氣說:“可是他們都不能贊成呀!”〔21〕

次年,盛宣懷前來請訓,得到光緒帝和慈禧太后召見。盛是洋務大員,慈禧太后問了他很多問題:外國人欺我太甚,如何是好?西藏亦可慮,東三省陵寢所在,現命認真練兵,也無成效,該如何是好?聽說日本與俄國不對付?英俄形成平衡,相互默許對方在華的行動?盛宣懷表示,和外國“聯交”、讓他們幫忙是做不到的,我們只能講究自強。慈禧太后說:“你說的甚是,必要做到自強。但是現在外國欺我太甚,我所以十分焦急。”從這些談話記錄來看,君臣似乎都十分明白“以夷制夷”不甚可靠的道理。

有一次,外務部官員陶大均接受召見。當時,出洋考察政治的五大臣被革命黨人用炸彈炸傷,引發了君臣關于治安的對話。陶大均說,即便是美國,也免不了刺殺的事。慈禧太后感興趣地問:“是工黨所做了的么?”又追問說:“同中國為難,就是他們工黨么?”陶解釋說,因為中國人肯吃苦,工錢只有美國人的一半,工黨怕中國人奪走了生意,所以深恨中國人。慈禧太后又饒有興致地問:“中國人在外國都是做工的么?共有多少人?”陶大均告訴她,中國人在美國都是做工的,約有二十萬;在英國屬地都是商人,如新加坡各處共有十余萬人。

當時正逢日俄戰爭結束,陶大均精通日文和日本事務,慈禧太后問他:東三省是要緊地方,不知日本要怎么樣要求?談到日本,她顯然對皇權的話題更感興趣。她問陶大均:日本人不滿政治的時候,“他們還是與政府為難,還是與皇上為難”?陶告訴她:“與政府為難,皇上是他們最敬重的,將來只要他們皇上在議院宣布一番,就安靜了。”經此一問,不但長了很多見識,也對陶大均進行了一番測試,慈禧太后對一旁的皇帝說:“此人甚明白”。〔22〕

總的來說,召見是一場信息量巨大的政治行為,君臣之間的問答,考驗雙方的綜合能力。有的君王能通過召見,積累知識,搜集并辨析信息,告誡和籠絡臣子,還能傳遞立場,求得“共情”。晚清諸位統治者,道光帝喜歡賣弄,但有御下之法。咸豐帝年紀太輕,嚴重缺乏本朝掌故知識和經世學問,召見時喜歡問問題,卻失于瑣碎而無章法。相對而言,光緒帝的知識儲備尚可,對外心態也比較開放。慈禧太后雖然知識不足,但問的問題常能切中要害,也能給予富有行政經驗的封疆大吏和相關專家一定的尊重。

注釋

〔1〕王慶云:《荊花館日記》,中國社科院近代史研究所《近代史資料》編輯部整理,商務印書館2015年版,第115頁。

〔2〕張集馨:《道咸宦海見聞錄》,中華書局1981年版,第22頁。

〔3〕張集馨:《道咸宦海見聞錄》,第88—89頁。

〔4〕吳永:《庚子西狩叢談》,中華書局2009年版,第121頁。

〔5〕劉坤一:《補過齋文集》,陳代湘校點:《劉坤一集》第5冊,岳麓書社2018年版,第561頁。

〔6〕何剛德:《春明夢錄》,北京古籍出版社1995年版,第61頁。

〔7〕王慶云:《荊花館日記》,第169頁。

〔8〕王慶云:《荊花館日記》,第198—199頁。

〔9〕王慶云:《荊花館日記》,第238頁。

〔10〕照片出自《清國北京皇城寫真帖》。

〔11〕王慶云:《荊花館日記》,第250頁。

〔12〕王慶云:《荊花館日記》,第319頁。

〔13〕曾國藩:《曾國藩全集·日記》第3冊,岳麓書社1994年版,第1583—1584頁。

〔14〕郭嵩燾:《郭嵩燾全集》第10冊,梁小進主編,岳麓書社2018年版,第45—46頁。

〔15〕劉坤一:《補過齋文集》卷1,陳代湘校點:《劉坤一集》第5冊,第561頁。

〔16〕張集馨:《道咸宦海見聞錄》,第191頁。

〔17〕郭嵩燾:《郭嵩燾全集》第10冊,梁小進主編,第45頁。

〔18〕曾紀澤:《曾紀澤日記》中冊,劉志惠點校,岳麓書社1998年版,第777—778頁。

〔19〕呂海寰等:《呂海寰資料兩種》,李文杰點校,中國社科院近代史研究所編:《近代史資料》總第123期,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1年版,第149—150頁。

〔20〕王之春:《使俄草》,《王之春集》第2冊,岳麓書社2010年版,第610頁。

〔21〕張元濟:《戊戌政變的回憶》,《張元濟全集》第5卷,商務印書館2008年版,第233頁。

〔22〕陶大鈞:《平龕遺稿》,民國九年刊本,無頁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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