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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此君王勤早朝

傳統的帝制時期,君臣在清晨商議國事的朝會,俗稱為“早朝”。我們經常在影視劇中見到這樣的場景:天微亮時,文武百官經宮門魚貫而入,行至正殿之前,拾階而上進入大殿,按照文武兩班依序排立。君王在侍衛、太監的簇擁下,行至寶座前落座。群臣下跪行禮,山呼萬歲,君王答以“平身”,太監高呼:“有本啟奏,無事退朝!”語畢,便有某大臣應聲出班:“臣有本要奏”,隨后從袖中抽出早已寫好的奏章,雙手捧過頭頂,向君王侃侃陳詞,或是彈劾權臣,或是揭露弊政;更大膽的,直接批評君王,引發同僚一陣騷動,或是贏得一片贊賞,經過一番激烈的討論,君王點頭稱是,又或者勃然大怒。而后口傳諭旨,百官跪接,待君王說完,眾臣報以“吾皇圣明”之類頌詞,軍國大政就這樣走完了程序。

舉行“大朝”的地點——太和殿(1901年)〔1〕

不過,這種場景只是存在于影視劇中,至少在清代,難以找到同樣場景的日常朝會。

每逢重大的節日,朝廷有正式的“大朝”,它側重禮儀性質,地點一般在太和殿,天子有“法駕鹵簿”,儀仗齊整,鼓樂奏鳴,王公百官、外國陪臣在鴻臚寺的引導下行大禮。不過,它的頻次較少,遇元旦、萬壽(皇帝生日)、冬至才會舉行。

與大朝性質類似但更為頻繁的,叫做“常朝”,按制度是逢五之日舉行:君主御殿,百官行禮;如果君主不御殿,則百官在午門外“坐班”。這些形式繁瑣的朝會,陣仗龐大,彰顯了天子威儀,到了晚清時期,并不經常舉行,甚至連常朝坐班,也是有名無實。

御門聽政

在清代前期,君臣群集討論日常政務的朝會,名為“御門聽政”。所謂御門聽政,是皇帝(在當時人的用語中,“皇上”是臣民對君主的敬稱,“皇帝”則是皇太后或平等外交文書中稱呼君主的詞匯,本書中一般不做區分)至某處宮門外,聽政理朝。從康熙帝之后,御門聽政的地點是在宮中的乾清門外。這也是前朝與皇帝起居的寢宮之間的分界線。從雍正到咸豐,清朝皇帝每年都有大量時間在西郊圓明園度過,他們在那里避暑,也在那里聽政。只不過,聽政地點是在園中的勤政殿,御門聽政就變成了御殿聽政。

御門聽政是一項正式的朝會活動,它的程序和禮儀,都有嚴格的規范。參加者包括內閣大學士、學士,吏戶禮兵刑工六部、理藩院這些中央部院的堂官(部長級)與司官,通政司、大理寺、光祿寺、鴻臚寺等小九卿衙門的官員,都察院這一監察機構的官員。每逢御門聽政之日,乾清門正中間設御榻、御案,各部院的大小官員,在清早齊聚于午門之外,先在六點十五分(冬季為七點十五分)進到太和殿東側的中左門等候,再于七點整(冬季為八點)進至中和殿西側的后左門,只等值日的侍衛前來傳旨,然后前往乾清門廣場的東丹墀下朝西站立。站在他們對面的,是負責記錄起居注的官員。待皇帝到來升座,侍衛在丹陛石欄的兩側立定,起居注官上至屋檐內御案的右側站立。這時,皇帝和眾臣就位,開始正式的聽政程序。

首先,各部院官員按照次序,由堂官一人捧舉著奏章,從東邊臺階登上,行至御案前跪下,將奏章放置于案上,起身,再轉回御案東側跪下,朝西向皇帝奏事。同一部門的大小官員,按照品級跪在堂官身后。待奏事完畢,按照品級次序,從東階退下,回到原來位置,然后換下一個部門,重復上面的奏事程序。各部門奏事完畢,由侍衛帶領群臣,從后左門出,御門聽政即告完成。〔2〕

從這里,我們可以看到御門聽政的大致特點:時間是清晨,地點在戶外,內容為各部向皇帝報告奏章,這個朝會在剛開始,是要求每天舉行的。

所謂的奏章,是指題本和奏本,它們從明朝延續而來,奏本偏大臣私事,乾隆時期就被廢止;題本偏衙門公事,一直使用到1901年。御門聽政時奏報的,主要是題本。雍正朝之后修纂的《會典》告訴我們:在京衙門的題本,直接送至內閣(外省的要先送通政司),由內閣擬訂處理意見,稱為“票擬”,然后再交皇帝核可,并將票擬的意見以朱筆“批紅”,即可發下執行。可見,在雍正朝以后,題本可以經由內閣票擬——皇帝裁決的模式進行處理,根本無須各部公開呈報。這樣一來,御門聽政時,由各部院輪流報告奏章,似乎就失去了商議朝政的真正價值。既然在報告之前奏章都已經有了內閣的票擬意見,聽政就變成了程式化的例行報告會。

不過,還有一種奏章有必要經御門聽政來處理。

原來,皇帝在閱看內閣對題本所做的票擬之時,會對一些處理意見產生疑問或者持保留看法,他不會當即批準票擬的意見,而是將奏章折角放在一邊,稱為“折本”。在御門聽政時,大部分奏章都已通過了內閣票擬和皇帝批準的程序,并無懸念,而折本的最后處理卻還有變動的余地。處理折本,是御門聽政的一項主要任務。與一般奏章不同的是,折本不由作者單位來奏報,而是由內閣大學士、學士親自奏報,皇帝當場給出裁示。

在康熙、雍正年間,除了題本、奏本這種早已程序化的公牘之外,另外出現了一種影響深遠的公文書,稱之為“奏摺”。奏摺也是折疊的冊頁,但篇幅簡練,它最重要的特點是保密性強,由上奏人寫好之后,通過專人呈送到奏事處。奏事處就在宮中乾清門附近,距皇帝的起居之所只在咫尺之間,保證他能第一時間拆閱奏摺。奏摺不曾經過通政司和內閣之手,也就避免了機密泄露的弊病。奏摺的內容是私密的,當然不會借助御門聽政來商討,但是奏摺的采用,壓縮了題本和奏本的空間。此前經由題本和奏本匯報的政務,開始有一部分借助奏摺來傳遞。奏摺的私密性也使得皇帝對它越來越青睞,以至于尋常政務也開始采用奏摺報告。

如此一來,題本的重要性大大降低,只要循章交由內閣票擬就行,皇帝的保留意見和疑難隨之越來越少,御門聽政失去了實際的功效,而慢慢變成一種象征,它昭告天下臣民,皇帝勤于理政。明眼人都知道,這些政務大多已經完成了實質性的處理,只剩下極少數的疑難題本,也就是折本,尚待皇帝在御門聽政時,當面給出指示。御門聽政的頻次,變成了視疑難題本的累積數量來決定。嘉慶朝就明確規定:皇帝折本發下內閣,積累到十一二件,就要舉行御門聽政。〔3〕

由于機密、疑難乃至尋常的政務,都有奏摺這一報告途徑,折本的數量越來越少——畢竟折本也是題本,誰又放心把機密事件寫進去,讓它在聽政時暴露在文武百官之前呢?折本少了,御門聽政也就跟著少了。康熙年間的《會典》說,御門聽政每天舉行(實際上不可能);到了乾隆年間,根據《實錄》的記載:皇帝在位六十年,總共舉行過七百零五次的御門御殿聽政;而到了咸豐年間,皇帝在位十一年,總共只有四十七次的御門御殿聽政,平均每年還不到五次。乾清門外的聽政,完全成了君臣的雞肋任務。

1860年春,搬往圓明園的咸豐帝在勤政殿舉行御殿聽政,這也是清朝最后一次的御殿聽政。五個月后,在英法聯軍入侵的前夜,皇帝帶著百官和眷屬,逃往承德避暑山莊。

御門聽政是一種定期聚集君臣議政的早朝,儀式隆重,不容差錯,看上去轟轟烈烈,實則未嘗不是一種折磨。它勞師動眾,皇帝以及身邊的侍衛、起居注官到場自不必說,內閣大學士、學士,各部院的部長級、司級官員也要到位,連小九卿衙門官員、御史言官也不能缺席;但另一方面,參與報告奏章程序的官員,僅僅是各部的個別長官而已。

這個朝會是在清晨舉行,集合時間早,以春夏為例,六點一刻必須在午門集合,散住于京城各處的百官,在此之前要完成起床、梳洗、早餐的程序,或者雇車或者親自走到這里,耗時至少一到兩個小時不等,遇到陰雨泥濘,恐怕耽誤更久。

御門聽政的場所——乾清門廣場(1901年)〔4〕

這是從乾清門檐下向南望,即皇帝御門聽政時面對的方位,對面高處是保和殿。

御門聽政的地點是在乾清門外,皇帝尚在屋檐之內,但百官都站立在廣場上。在高溫酷暑天或者寒冷的冬季,堅持舉行完這樣的朝會,對君臣都是一個不小的考驗。做京官是一件風光的事情,御門聽政卻絕不輕松。

咸豐帝之后,三位皇帝都是幼年登基。如果舉行御門聽政,小皇帝肯定吃不消,凍壞或者熱壞了,都是了不得的事,御門聽政也就暫停了下來。同治和光緒帝成年的時候,都有人建議重開御門聽政,但在那個時候,大家早已習慣使用奏摺報告政務,實在難找疑難的題本,朝中大員大概也不愿再開這個勞師動眾卻又沒有實際價值的朝會。

導致御門聽政頻率銳減的緣由,除了缺少實際價值之外,另一個原因在于,皇帝與朝廷大臣的清晨被另一種形式的早朝占用,他們不可能再有時間和精力來應對別的朝會。這種新的早朝,以奏摺處理為核心任務,它規模小、人數少、程序簡練、效率極高,實際作用也更大。

奏摺與朝會

康熙、雍正年間,在奏摺興起之后,新的朝會形式也隨之出現。按道理,奏摺內容是保密的,待皇帝閱讀之后,會親自給出指示。然而,皇帝的精力、信息渠道和知識儲備都是有限的,總不能對收到的所有奏摺都給出詳細、適當的批示,那樣不累死才怪。隨著奏摺數量的增加,皇帝亟需有人從旁輔助,幫他草擬對應的指示,或者接受他的咨詢,給出合適的建議。這一群人,慢慢固定下來,稱為軍機大臣;他們辦公的場地,叫做軍機處,靠近皇帝的起居之所,就在乾清門外的西側。

皇帝每天都會收到來自全國各地的奏摺,它們通過專差遞送到京城,然后前往乾清門的奏事處遞交。來自京城各部門的奏摺,在每天凌晨乾清門開啟之時前往遞交。奏事處將當天收到的奏摺匯總,遞送到皇帝御案上。皇帝在起床后,閱讀這些奏摺。與題本奏本不同的是,奏摺沒有經過中間環節,不能假他人之手,必須由皇帝親閱并給出處理意見。為了保證決策時的清醒和質量,同時也為了維持皇帝的健康,必須想出兩全之策,將他的工作量限制在合理的范圍之內。

制度上的應對之策,一是限制上奏的資格:外省只有按察使以上文官,綠營總兵以上武官、八旗總管城守尉以上,才具備上奏權;而京城里面,則只有宗室、王公、文職京堂以上(各部院寺監的堂官)、武職副都統以上,以及科道言官和給皇帝做日講起居注的翰林才能上奏。〔5〕其他臣民如果有條陳,可以交本部門長官或者都察院審查后代遞。

盡管如此,具有上奏權的衙門和官員數量仍十分可觀,如果他們一擁而至,同時上奏,皇帝將無法承受。于是,奏事處為京城眾多機構排出了值日單,其中,文職衙門以八天為單位進行輪值;武職和八旗衙門以十天為單位進行輪值。〔6〕各機構在輪值當天遞送奏摺,在特殊情況下,也可以加塞,稱為“加班奏事”。與值日遞摺相對應的程序,叫做“遞膳牌”。輪值衙門的部長們,在當天遞上寫有自己頭銜和姓名的木頭簽,宗室用紅頭,其他人用綠頭,皇帝用早膳時,會留下想見的大臣的膳牌,等稍后進行咨詢,詳細了解情況。

如此一來,皇帝每天的工作量就被限制在合理范圍內,處理的主題也較為集中,不會出現六部扎堆奏報的現象。

當皇帝起床開始一天的工作時,在他的御案上,有兩堆奏摺,他先看外省,再看京城。京城的奏摺有可能得到幾種處理:第一種,皇帝對奏摺進行朱批,這些經過朱批的奏摺會交給軍機大臣,直接照批示辦理就行。

第二種,大部分的中央各部門奏摺,實際上是一些情況通報或者就交辦事宜給出建議。對于這些奏摺,皇帝主要表達兩種意見:“依議”,也就是照辦,表示他相信各部的專業意見;“知道了”,告知對方已讀。這是兩種簡單的意見,不用動筆批示,只用指甲在奏摺封面上劃痕就行:劃一道橫線表示“知道了”,豎線表示“依議”。奏事處太監抱著這批奏摺到宮門外,各部早已派官員在那里等候。奏事處太監按照摺面的痕跡,宣布某某奏摺“知道了”,某某奏摺“依議”,交給各部官員帶回執行。〔7〕

第三種,皇帝看完之后一時不能直接朱批,他必須咨詢軍機大臣或者找奏事衙門的官員了解情況,然后再做進一步的指示。除此之外,還有個別奏摺,事涉高層機密,或者彈劾高官,皇帝希望暫時保密或將它做冷處理,因而留在內廷,連軍機大臣也無法得知其中的詳情,這個動作叫做“留中”。

相比較而言,外省奏摺就簡單多了。皇帝不能在奏摺上劃痕,必須給出書面意見。這些意見,有的直接寫在奏摺中間或者結尾;有的篇幅長,他就交代大意,吩咐軍機處擬稿、潤色,交他審閱后發出,這種機密的發令形式稱作“廷寄”。

我們把這個朝會程序簡單捋一下,它大致分為兩個部分:一是京城衙門輪值上奏,官員遞膳牌預備召見;二是皇帝閱讀奏摺,直接給出批答,或者在軍機處輔助下作進一步的處理。如有詳細商討和咨詢,都在召見軍機大臣和部院大臣時一并進行。除了極少數特殊的日子,這些程序每天都必須進行。

制度化的勤政

通過制度設計,上奏的日期依靠輪值,上奏的人數也得到了限制,皇帝收到的奏摺數量似乎也減少了。然而,天下政務不會因為地方大員的級別而簡練,國家大事并不會隨著部院輪值而變少。皇帝每天清晨要閱讀數十件的奏摺,并且要迅速拿出意見。在前朝,皇帝盡可將文書交給內閣大學士和宦官批答、處理,在清朝卻不行。軍機大臣可從旁輔助,但那也是在皇帝先閱之后根據咨詢進行應答。

乾綱獨斷的清制被后人被批評成“君主專制的頂峰”,可是也確實鏟除了歷朝宦官和權臣擅權的土壤,只不過“委屈”了君王,超重的任務壓得他喘不過氣。從理論上講,只要收到奏摺,清帝都要當天處理,不能耽擱,否則,第二天的奏摺又會像小山一樣迎面壓來。他幾乎沒有休息日,咸豐帝甚至只在去世前一個月已經無法起床的情況下,才將奏摺交給御前和軍機大臣集體代為擬批,就這樣,他也還要撐著病體,為擬批的意見逐一把關,做些必要的修改。(可參看《“諸公之禍,肇于擱車矣”——辛酉政變的玄機》)

時間緊、任務急,偶爾如此還好辦,撐幾天也就過去了,難就難在每天都重復。面對厚厚的奏摺、繁重的國事,皇帝不得不絕早起身、批閱奏摺、接見臣僚。晚清的醇親王奕譞曾經做過統計:道光帝每天四點三刻左右接見臣僚,咸豐帝在七點左右,而光緒帝為了保持先祖留下的勤政之風,將時間提前到凌晨四點。〔8〕這些都只是接見軍機大臣和部院大臣的時間,在此之前,皇帝必須看完所有的幾十份奏摺,接見時才有得談。如此一來,他起床的時間就要更早。我們按照合理的閱讀速度來推測,皇帝至少要在此之前兩小時起床,稍事整理后,就開始閱讀奏摺。所有的軍機大臣以及當天值日的部院官員,他們要預備皇帝召見,也必須在此之前起床、洗漱、著裝、早餐、整理思緒并趕到宮中。保守估計,要耗時一到三個小時不等。皇帝同一幫老臣,每天都在黎明和清晨密集地草擬諭令,發往全國各地,指揮國家的運轉。這對于君臣的體力、智力與耐力,實在是一項極高的挑戰。

清朝的皇帝確實勤政,這架高速運轉的機器又怎能容許他不勤政?

注釋

〔1〕照片出自小川一真攝、東京帝室博物館編纂:《清國北京皇城寫真帖》,東京小川一真出版部1906年版。

〔2〕伊桑阿等修:《欽定大清會典(康熙朝)》卷41,康熙二十九年刻本,第15b—17a頁。

〔3〕托津等奉敕撰:《欽定大清會典(嘉慶朝)》卷2,雍正十年武英殿刻本,第8a—b頁。

〔4〕照片出自《清國北京皇城寫真帖》。

〔5〕崑岡等修:《欽定大清會典(光緒朝)》,《續修四庫全書》第794冊,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第764頁。

〔6〕《清仁宗實錄》卷307,嘉慶二十年六月,《清實錄》第32冊,中華書局1986年版,第79頁。

〔7〕崑岡等修:《欽定大清會典(光緒朝)》,《續修四庫全書》第794冊,第764頁。

〔8〕《醇親王奏為皇帝視朝不宜過早謹述成憲事》,光緒十五年三月初七日,《宮中檔朱批奏摺》,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藏,檔號04-01-15-0081-0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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