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葉落知秋:清末民初的史事和人物
- 張仲民
- 3825字
- 2020-09-11 10:49:02
三、英雄造時勢
第三個是關于新文化運動的傳播方式與受眾反應問題。過去有學者討論過陳獨秀等人故意制造對手、利用炒作的方式激怒林紓以擴大《新青年》影響的問題。〔42〕這的確是一個非常值得注意的面向。事實上,雖然《新青年》北上同北京大學結合,并采取炒作手段制造敵人與話題,但其銷路也難說多廣,甚至一度被停辦。直到五四運動發生后,借助于此次風潮,《新青年》的影響才真正傳播廣泛,成為各地趨新人士的首選讀物,風靡一時。正如鐘敬文后來回憶“五四”對其“舊式士人的候補者”生活的影響時之言:
“五四”的轟雷驚醒了我的夢。在這之前,我雖然見過《新青年》這種刊物,但并沒有放在心上。“五四”運動開始以后,情況突然改變了,它成為我不可缺少的心愛讀物,我千方百計要弄到它。一卷到手,每每由第一頁看到最后一頁,一點不讓遺漏。后來胃口更大了,訂購《小說月報》,愛看《時事新報》的《學燈》。對于新詩,尤感興味。〔43〕
這時連商務印書館及其銷量更廣、影響更大、立場更為中立的《東方雜志》也不得不折節投誠,模仿《新青年》,迎合青年讀者,出版新思潮書報、宣傳新文化,并在《新青年》雜志上刊登廣告。五四運動的影響隨著新思潮勢力的壯大與日俱增,或許正是鑒于此,北大圖書館開始留心收集“五四”前后有關的出版品,并打出廣告向社會各界募捐;
“五四”前后各處刊行之定期出版物,驟然增加,為出版界開一新紀元。惜本館所收甚少,且多不完全,不足供參考,而欲補購,又多苦于無從(下手)。本校同人或校外人士有以此類出版物慨捐本館,俾供眾覽者,最所歡迎。如蒙隨時代為搜集,尤所感禱。敬告。〔44〕
轉言之,當時所謂新舊兩派之間的對立其實并沒有多么嚴重,后來之所以被上升為新舊之爭,同新派善于挑起話題、制造對手、利用大眾傳媒擴大自身影響很有關系,盡管這樣英雄造時勢的行為被時人視為態度“佻薄”,“實足以自作敵派反唇相譏之榜樣也”。〔45〕像劉半農和錢玄同唱雙簧宣傳白話文、故意人身攻擊林紓,以及此后的問題與主義之爭、科玄論戰等發生于新派之間的兩次大論爭,就是絕佳的例證。反觀舊派,隨著張勛復辟失敗,以康有為為首的孔教會一派勢力趨于式微,其他舊派多是暗中活動,處于守勢,他們一般不愿意或不會采用在大眾媒體上發言或宣示的方式。〔46〕如為《新青年》中劉半農《復王敬軒書》一文所激怒的林紓借助媒體、小說對《新青年》、蔡元培等人展開攻擊和回應的做法,〔47〕在舊派里面其實不太常見——被“王敬軒”(即錢玄同)點名的舊派文人不少,唯有“中了”“文以載道”“毒”的古文家林紓站出來進行了反擊。可以說,舊派人物一般不太愿意借助大眾媒體批評新思潮、白話文或進行辯論,他們對這種傳播方式不夠重視,反而覺得有失身份與斯文,有什么不滿和批評意見,私下里日記記錄或相互間寫信、聊天交流就可以了,不太傾向于將其公之于眾。時論也曾指出這一情況:“新派之主張多散見于新聞雜志之間,舊派之主張亦但見諸書函之內。”〔48〕這樣大相徑庭的傳播方式,自然使得頗有些危言聳聽的新文化派論說較之于舊派的主張,傳播得更廣,受眾更多,也更具有影響力。
換言之,即便舊派去創辦一些雜志發聲,也多半是跟國粹、國故、詩文雅集之類有關,完全屬于同人性質的刊物,發行量有限,影響力不太大。饒是如此,這種舉動也為新派所異常注意。如當坊間傳出劉師培即將糾合舊派創辦《國粹叢編》雜志同新派抗衡之時,魯迅即痛罵劉師培及其打算主編的《國粹叢編》為“放屁”:
中國國粹,雖然等于放屁,而一群壞種,要刊《叢編》,卻也毫不足怪。該壞種等,不過還想吃人,而竟奉賣過人肉的偵心探龍做祭酒,大有自覺之意。即此一層,已足令敝人刮目相看。而猗歟羞哉,尚在其次也。敝人當袁朝時,曾戴了冕帽(出無名氏語錄),獻爵于至圣先師的老太爺之前,閱歷已久,無論如何復古,如何國粹,都已不怕。但該壞種等之創刊屁志,系專對《新青年》而發,則略以為異,初不料《新青年》之于他們,竟如此其難過也。然既將刊之,則聽其刊之,且看其刊之,看其如何國法,如何粹法,如何發昏,如何放屁,如何做夢,如何探龍,亦一大快事也。《國粹叢編》萬歲!老小昏蟲萬歲!〔49〕
事實上,最后劉師培、黃侃等人聯合部分北大教員、學生只成立了《國故月刊》社,準備出版《國故月刊》雜志——該雜志經蔡元培首肯,由北京大學提供經費資助和辦公場地,計劃1919年3月20日出版第一期。即將出版之時,北京的《公言報》上發表了一篇評論《請看北京學界思潮變遷之近狀》,該文除了標舉陳獨秀、胡適和代表新學界的《新青年》《每周評論》《新潮》之外,還特意舉出以劉師培為首的北大教員中的“舊文學一派”聯合學生創辦《國故月刊》,以與新派對壘,“二派雜志,旗鼓相當,互相爭辯”。看到此報道后,劉師培馬上致函《公言報》(且將此文同時送登校內《北京大學日刊》)辯白,并讓《國故月刊》也致函《公言報》進行解釋,表示自己無意與新派爭衡,只打算以保存國粹為宗旨:“鄙人雖主大學講席,然抱疾歲余,閉關謝客,于校中教員素鮮接洽,安有結合之事?又《國故》月刊由文科學生發起,雖以保存國粹為宗旨,亦非與《新潮》諸雜志互相爭辯也。”〔50〕
較之劉師培及時的退卻,早時被錢玄同、劉半農當作靶子的林紓卻展示出另外一種文人意氣。當林紓對《新青年》中對他的批評進行反擊且以小說《荊生》《妖夢》影射北京大學和蔡元培、陳獨秀、胡適、錢玄同等人以“禽獸自語”、為“無五倫之禽獸”時,〔51〕其“名譽也一時掃地了”,于是“人人都有了罵林先生的權利”。〔52〕特別是魯迅,更是屢次發表評論對林紓、劉師培、黃侃等人進行刻薄的諷刺挖苦,其中針對林紓批評其“走了暗路”,“用了小說盛行人身攻擊”,“以為小說是一種潑穢水的器具”,〔53〕稍后甚至干脆稱林紓(字琴南)為“禽男”。〔54〕陳獨秀則回擊林紓為“婢學夫人”。〔55〕
可以說,被動應戰的林紓不管如何立論,其言論不可避免會被放大,進而被作為舊派的代表負面化:
如最近林琴南先生所作之《荊生》小說,竟恃一武夫之蠻力與人狠斗,以逞忿快意。又稱人之說為狗聲,何其態度之佻薄乃爾耶?我儒教受數千年專制君主之侮弄,一般小儒規規然惟以排斥異己為能事,然未聞有假武力以相狠斗也……林先生立言之態度如此,不足以辱人,適足以自辱,不啻自辱,且為我先儒辱也。〔56〕
實際上,林紓在小說中的影射充其量只是一種不恰當的書寫策略,是一種文人意氣的“游戲筆墨”,不但沒有起到打擊新派的效果,反而被新派視為其反動與守舊的證據,希圖以武力消滅新文化人。〔57〕在被新派這樣的圍擊之下,〔58〕林紓自己不得不出面公開寫信致各報館,“承認他自己罵人的錯處”。〔59〕饒是如此,此時的林紓已經被新派視為妨礙“學問獨立、思想自由”的頭號大敵,徹底被污名化,淪為“學術界之大敵、思想界之蟊賊”。〔60〕
實際上,有點大言嚇人的林紓并不能算守舊,只是在后來如魯迅、陳獨秀、胡適這樣的新青年導師看起來已經落伍于時代罷了。林紓早年在澳門《知新報》上發表的《閩中新樂府三十二首》,〔61〕實可被視為開啟清末“詩界革命”和“五四新文化運動”中白話新詩的先聲,連論敵胡適也承認這是“很通俗的白話詩”:
林先生的《新樂府》不但可以表示他的文學觀念的變遷,并且可以使我們知道,五六年前的反動領袖在三十年前也曾做過社會改革的事業。我們這一輩的少年人只認得守舊的林琴南,而不知道當日的維新黨林琴南;只聽得林琴南老年反對白話文學,而不知道林琴南壯年時曾作過很通俗的白話詩,——這算不得公平的輿論。〔62〕
不僅如此,林紓使用古文所作的翻譯文章,其中用語并不乏使用新名詞之例。〔63〕林紓所批評的只是民初知識界盲目趨新的風尚,他認為這樣或會導致國未亡而文字先亡的局面:“民國新立,士皆剽竊新學,行文亦澤之以新名詞。夫學不新而唯詞之新,匪特不得新,且舉其故者而盡亡之,吾甚虞古系之絕也。”〔64〕
本來主要是有關白話文學的討論,隨著北洋政府的外交失敗和武斷顢頇地對學生運動的干預,新派論述中的新舊之爭開始別具意義。如陳獨秀伊始之際所言:“必不容反對者有討論之余地,必以吾輩所主張者為絕對之是,而不容他人之匡正也。”〔65〕處于敵對方的舊派不但處于弱勢和守勢地位,而且根本就未能組織起有效的反擊,這殊出乎胡適等人預料,當時胡適給女友韋蓮司的信,以及正在中國訪問的杜威的觀察和記載均提供了證據。〔66〕面對新派的勃興,舊派中有人同林紓一樣按照舊式思維請求當局采取強力的方式介入或干涉新思潮的發展,“校外的反對黨竟想利用安福部的武人政客來壓制這種新運動”。〔67〕如視《新青年》《新潮》為“綱常名教之罪人”的舊官僚張元奇就曾請求北洋教育總長取締這些出版物,并能免去蔡元培北大校長、陳獨秀文科學長職務。〔68〕只是其要求非但未被當局落實,反而留下口實,造成新派更大的反彈。恰如胡適后來的回憶所言:“我必須指出,那時的反對派實在太差了。在1918和1919年間,這一反對派的主要領導人便是那位著名的翻譯大師林紓(琴南)”,他實在是“一個不堪一擊的反對派,我們的聲勢便益發強大了”。〔69〕
其實除了林紓,康有為也曾被胡適當作靶子拿出來批評,胡適諷刺“沒有皇帝可保”的康有為可以效法葉德輝編《翼教叢編》,再做一部《翼教續編》,“來罵陳獨秀”,〔70〕然而康有為并未應戰。這也正像胡適日后曾說過的:“今日所謂有主義的革命,大都是向壁虛造一些革命的對象,然后高喊打倒那個自造的革命對象。”〔71〕當時新派發起的文白之爭、新舊之爭,其真相何嘗不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