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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華大學國學院 劉迎勝

當今歐美學界有關亞洲研究中,有幾個與我國所習用的西域聯系又相區別的地理或地緣政治概念,即“內陸歐亞”(Inner Eurasia)、“中亞”(Central Asia)、“內陸亞洲”(Inner Asia,簡稱內亞)和“高地亞洲”(La Haute Asie)等。這些概念皆已傳入中國,為學界所用。

其中“內陸歐亞”的地理范圍最廣,大致東起我國大興安嶺,西越烏拉爾山,北至北極圈,南達我國長城、昆侖山脈及巴基斯坦、阿富汗、伊朗諸國。自20世紀90年代末蘇聯瓦解以來,美國哈佛大學設立了一個新研究方向,專攻“中部歐亞”(Central Eurasia),其地理覆蓋面要小于“內陸歐亞”,幾乎專指蘇聯瓦解后東歐部分以外的原蘇聯加盟共和國,如高加索地區和獨聯體中亞。此外,研究亞洲北部游牧民族學界也常使用“歐亞草原”(Eurasian Steppes)的概念,指從蒙古高原開始向西分布的我國天山以北、哈薩克斯坦、烏拉爾河、伏爾加河以及頓河流域的草原。上述這些概念的共同核心是“歐亞”(Eurasia),即亞、歐兩大洲的連接處及其毗鄰地帶。中國社科院歷史研究所出版集刊就題曰《歐亞研究》(Eurasian Studies)。

“中亞”的含義有廣與狹兩種,廣義的“中亞”指伊朗西部與阿富汗、獨聯體中亞五國、蒙古國與我國新疆、西藏、青海、內蒙西部與河西走廊,基本相當于“高地亞洲”和“內亞”;狹義的中亞主要指獨聯體中亞五國,不包括我國新疆。

上述所有這些概念都源自歐美,雖然各有不同,但也有共同點,即均指歐亞大陸中部遠離海洋,自然降水較少的地域。這一地域從北向南,苔原、森林、草原和荒漠、綠洲為其基本地貌。

我國自古習用的西域(the Western Regions)的稱謂,據目前文獻起于西漢初。漢以前的中原人如何稱呼西域,尚不得而知。漢代將西域分為南北兩部分,大體以天山為界,南稱“城郭諸國”,北稱“行國”。

所謂“城郭諸國”指綠洲農耕區的政權,相當于今吐魯番(當時稱車師)和南疆。西域,也包括整個中亞(或內亞、高地亞洲以及內陸歐亞),因地處內陸,遠離西太平洋與北印度洋季風形成的暖濕氣流影響區,其地滋養生命的主要水源是高山雪水融化形成的長短各異內陸河,這些河流因水量不足,且距海岸過于遙遠,皆不入海,其下游最終消失在荒漠中,形成沼澤區。這種沼澤被人類開墾后成為綠洲。在古代我國西域綠洲的主要水源是塔里木河及其各支流,如和田河,和其他內陸河如車爾臣河等。綠洲居民以農業為生,世代定居,故稱“城郭諸國”。

行國指天山中和天山以北草原的游牧部落的政權。天山是一座東西走向的巨大山脈,南北寬度也很大,分為幾個山系,山中有肥美的山區草場。天山以北隔準噶爾盆地是阿爾泰山,山北為蒙古高原西端。阿爾泰山南北也分布著不同的山區草原。清代以前,天山以北主要是游牧民族,如匈奴、鐵勒、突厥、回鶻活動的地域。游牧民族以放牧牲畜為主業,過著逐水草而居的生活,故而其政權稱為“行國”。

漢以后,西域這個術語繼續使用,但其地理覆蓋范圍在史籍中隨時代而異,也有寬窄兩種,廣義的西域基本泛指河西走廊以西的廣大地域,略與歐美學界的“內陸歐亞”、“內陸亞洲”與“高地亞洲”的西部相當,而狹義的西域基本同今之新疆。

本書的西域敘事主要指新疆,間或包括其毗鄰地區,如西漢之張騫出使大月氏與烏孫,陳湯平定北匈奴,東漢的甘英出使安息,求法僧法顯、宋云、玄奘的旅行和文成公主與吐蕃的和親等,也就是說基本上講的是狹義的西域。我們下面所講的西域也沿襲這一層意義。

西域進入中國版圖始于西漢,此后在十六國、北朝、隋唐和遼、元、清各代,中央王朝對這里進行著直接或間接管治,而先后統治過西域全境或部分地區的匈奴、鐵勒、西突厥、哈剌汗朝(本書稱喀喇汗朝)、高昌回鶻、西遼、察合臺汗國、東察合臺汗國/別十八里、葉兒羌汗國、準噶爾與回部等,也都是我國地方性民族政權。因此,西域研究從來都是中國史研究的重要方向。1990年我在中亞參加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發起的“草原絲綢之路”考察時,在哈薩克斯坦遇到正在開始對當地漢代塞種、烏孫遺址進行發掘的美國加州大學的考古團隊。他們對我說,在來到中亞以前對這里的古代歷史一無所知,從未想到兩千余年前中國的邊界竟然已經推進這么遙遠的地方,來了之后才發現記載塞種與烏孫的主要史料居然主要為漢文文獻。

中國的東面是西太平洋,北面是大漠,西南是青藏高原。中華民族的先人克服種種艱難險阻,向西發展,與西域居民建立密切聯系,使古代中國得以走出東亞。回顧光榮祖先所邁出的關鍵步伐而造就雄踞亞洲的世界大國的進程,西域在中國歷史上之地位,以及在中國現代化進程中的重要性,可以說是怎么評介也不過分的。今天中國在亞洲國際事務中占據舉足輕重的地位,與西域是中國的一部分是分不開的。所以如果要對國民進行歷史教育,向社會大眾普及歷史知識,西域的民族、歷史、文化是不可或缺的一環。而對于學術界和出版界來說,多寫多出有關西域歷史文化的普及讀物,對我國青年一代正確認識中國這個多民族大國的發展史,負有義不容辭的責任。張安福教授及其團隊為撰寫本書數年如一日地工作,上海人民出版社和社里的編輯也付出了多年心血,現在終于要面世了。

翻閱書稿,我覺得本書的獨特之處在于全書敘述以人為基本線索,由遠及近,通過介紹一個個在西域歷史上有重要影響的人物,使干枯歷史變得鮮活。雖然當代西方一些新潮史家興起一股擴大歷史講述范圍的運動,把大爆炸宇宙起始和太陽系形成也納入歷史學的范圍,但其實仍然不能撼動中外史學界的以人為關注重點的傳統。中國傳統史家素以年代、氏族、地理與職官為治史切入點,而人則是其核心。本書是一部普及性讀物,其對象是社會大眾。對普通讀者來說,閱讀的主要目的是獲取知識。而普及西域歷史,講述在西域歷史上起過作用的人物的事跡當然是最好的途徑。

本書作者所選者,既包括有官方身份的人物,如官員、使臣、將吏與和親遠嫁的貴族女子,也有普通人,如學者、求法僧、樂師、畫師等。作者在介紹其生平時,不但歌頌了他們的功績,也描述了他們的悲哀,展現了歷史的多面性,而讀者則可以通過書中人物及其與之有關的史事,了解西域兩千年發展史的基本框架,這是本書的成功之處。

中國是西域歷史的主角,也是一個多民族國家。細心的讀者也許注意到,若論書中人物的族屬,會發現本書唐以前的人物以漢人居多,唐以后的則兄弟民族人物大增。為什么會這樣的現象呢?是作者選擇的結果,還是某種歷史原因使然?我們知道,中國歷史上的大一統王朝以漢、唐、元、清四朝為代表,其疆域皆包括西域。而推動歷史上中國疆域形成主要群體(或主角)有兩個,一是中原、江南農耕區的漢族,二是邊疆民族,特別是北方民族。

在上述四個大一統王朝中,漢、唐兩代是漢族建立的,其國力的基礎是長城以南的東亞大陸農耕文化,而其發展模式基本是以漢地為中心,向四邊擴展,也就是說,從中原向四周。因此我們看到,這一時期文獻中記載的活躍于西域歷史上的人物中有許多是漢人。

第二種疆域形成模式是從邊疆向中原發展,具體來講就是從北方草原向漢地農耕區發展。在現代生產力出現之前,中原農耕區政權在與北方游牧民族的角力過程中,先后出現過兩次北方民族占據華北半壁江山的時期:一是從十六國至隋統一,二是五代與遼、金。在這兩個時期,入居漢地的北方民族與農耕民族的關系越來越密切,終于導致新時代的到來,即在游牧民族的馬力與漢地農耕文化的結合之下,產生了北方民族主導的元、清兩代,也就是說元、清兩朝代表的是中國歷史進程中從內陸亞洲邊疆向中原發展的模式。所以我們看到,這一時期活躍在西域歷史舞臺上的兄弟民族人物的身影越來越多,而這恰恰是我們這個多民族國家發展的真實進程,也是各民族共同創造祖國歷史的真切寫照。

在西域歷史上起過重要作用的人物很多,而書的容量則有限,因此在敘述時有時難以面面俱到。盡管如此,有些遺漏的重要且已為學界熟知的人物及其事跡,如西漢時馮嫽、唐代宰相賈耽及其《皇華四達記》、高仙芝軍中怛羅斯戰敗后被大食俘獲的杜環及其《經行記》、元初殺西遼少監投向成吉思汗的畏兀兒亦都護把而術阿而忒的斤、隨成吉思汗西征的耶律楚材及其《西游錄》、受成吉思汗命追擊花剌子模沙的大將哲別與速不臺、蒙哥汗時赴波斯的使臣劉郁及記其行程的《西使記》、留下元世祖朝初西域記錄的耶律希亮以及清代徐松及其《西域水道記》等,如果有機會今后再版時能補入,相信定會使本書增彩。

西域是東西文化交流的通道,來自南亞次大陸的佛教文明、西亞與歐洲的文明、北亞的草原文明與中原的漢地文明在這里匯聚,因此也是各國人民互動往來的舞臺。從這個角度講,既要看到中央王朝對西域的控制和經營,即從東向西的觀察,也要有從西向東的視角,甚至以西域為立足點來看待這里與中原及四鄰的關系。在這個框架下,如果能加上若干途經此地東行的西來人物,如亞美尼亞的海屯國王、馬可波羅、明永樂間沙哈魯國王的使團、近代西域“探險家”和瓦力汗諾夫等,甚至在中亞西部游歷的摩洛哥游行家伊本拔圖塔和西班牙國王的使臣克拉維約等人的事跡,對豐富讀者的知識應當是有益的。

多元文化的西域的重要特征是這里通行過多種文字,有過多種宗教,近代以來歐美日本的研究相當多。如果在參考書目中有所展示,必有助于開拓人們的視野,使讀者能更全面地認識西域。

2019年12月寫于南京仙鶴山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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