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聚會科恩家
- 夢游者:浮生二夢
- (奧地利)赫爾曼·布洛赫
- 3631字
- 2020-09-10 10:25:17
劇院經理蓋納特現在和艾施過從甚密。
艾施是個急性子,所以第二天就買了一張票,不僅是為了再次見到那位勇敢的姑娘,而且也是為了在演出結束后去經理辦公室看望一下蓋納特。
蓋納特對他的到來略感驚訝。
艾施說自己是買票看戲的客人,同時再一次為昨天的美好夜晚而感謝蓋納特。
蓋納特經理本以為他又是來要免費入場券的,本來已經打定主意拒絕,聽到這話后,心里不禁涌起一抹感動,臉上浮起了笑容。
由于蓋納特的熱情招待,他干脆坐了下來——這樣就達到了他的第二個目的,認識了雜耍演員特爾切爾先生和他那位勇敢的女友伊洛娜。
他們表示兩人都出生于匈牙利人,至少只懂一丁點德語的伊洛娜是,而藝名為特爾替尼,在舞臺上說著一口英語方言的特爾切爾來自普雷斯堡[3]。
相反,蓋納特先生是埃格爾蘭人,所以科恩第一次見到蓋納特先生時感到非常高興,因為他覺得這實在是太巧了——埃格爾和霍夫是兩個離得很近的小鎮,兩個可以算是老鄉的人竟然都來到了曼海姆。不過,他語氣中流露出來的喜悅和驚訝之情更像是一種假意的客套,因為他對于這種他鄉遇同鄉之類的事情并不樂見,所以心里對此完全不感興趣。
他邀請蓋納特去自己兄妹倆的家里坐坐,也有可能是因為他不能忍受自己暗中認定的妹夫有他自己的私人朋友,同樣,特爾切爾先生隨后也被邀請一起去家里喝杯咖啡。
這時,他們幾人圍坐在圓桌旁。
在桌上的大肚子咖啡壺旁,艾施提供的糕點被漂亮地堆成一個金字塔。
這是個星期日的下午,天色陰沉,雨水不停地順著窗玻璃流下來。
想要侃大山的蓋納特說道:“您這里可真是個好地方,海關稽查員先生,又寬敞,又明亮……”他向窗外望去,看到樓下那條慘不忍睹的城郊馬路,路上到處都是一攤攤的雨水。
愛娜小姐說,就他們的條件來說,這里還是有點簡陋,不過呢,金窩銀窩,不如自家的草窩。
蓋納特先生變得有點悲傷起來:“自家的爐灶賽黃金,是的,您可以這樣說,但對一個藝人來說,這是一個無法實現的夢想;唉,我就像一個無家可歸之人,雖然我在慕尼黑有一套公寓,一套溫馨舒適的公寓,我的妻子和孩子們都住在那里,但我幾乎都不認識他們了。那我干嘛不帶著他們呢?在外演出時,都是打一槍換一個地方,這不是孩子們該過的生活。完全不是。不,我的孩子不會做藝人,我的孩子不會。”
他顯然是一個好父親,這番充滿愛意和歉疚的話語,讓愛娜小姐和艾施兩人為之動容。
也許是因為覺得有些孤獨,艾施說道:“我是個孤兒,不知道我媽長什么模樣。”
“啊,天啊!”愛娜小姐驚呼道。
似乎不太喜歡這種悲傷的談話,特爾切爾先生拿起一個咖啡杯放在指尖上旋轉著,使他們全都忍不住笑了起來——只有伊洛娜沒笑,她自顧自地坐在椅子上,可能是晚上為了增強表演效果笑得太多了,所以想休息一下。
現在近看時,她完全不像在舞臺上那樣的可愛和柔弱,她的身材甚至有些豐滿;臉部略顯松垮,眼袋浮腫得很厲害,上面長滿了雀斑。
艾施疑心頓起,覺得她的那頭漂亮金發也可能不是真的,而是戴了假發;但因為坐在她的身旁又會禁不住看見飛刀帶著破空之聲呼嘯而過,所以他一下子就打消了這個念頭。
然后他發現科恩的眼睛也總往她身上瞄來瞄去,于是便問她喜不喜歡曼海姆,知不知道萊茵河,以及一些風土人情之類的問題,想要引起伊洛娜的注意。
不過很遺憾,他沒有得逞,因為伊洛娜只是偶爾才會搭腔,而且還是在不適當的時候說“哦,不用客氣”,似乎根本不想和他或者科恩有任何關系;她認真地大口喝著咖啡,即使特爾切爾用他們老家的方言和她嘀咕著顯然不是什么好話的時候,她也是心不在焉地聽著。
與此同時,愛娜小姐對蓋納特說:“世上最美之事,莫過于有個幸福的家。”
她用腳趾輕輕地踢了一下艾施,可能是想鼓勵他以蓋納特為榜樣,但也可能只是讓他不要搭理那個匈牙利女孩,雖然她自己也對匈牙利女孩的美貌贊不絕口:因為她哥哥看向那個女人時的熾熱眼神,并沒有逃過她無時不在留心觀察的目光,她覺得,抱得美人歸這種好事留給哥哥為好,艾施還是靠邊站算了。于是她親昵地撫摸著伊洛娜的雙手,連聲稱贊它們好白,還捋起她的袖子,說她的皮膚細膩光滑,巴爾塔薩真該自己看看。
巴爾塔薩伸出毛茸茸的爪子摸了上去。
特爾切爾笑著說,每個匈牙利女人的皮膚都像絲綢般光滑。
愛娜也不是沒有皮膚,她回答說:“皮膚好不好,全看保養,所以我每天都用牛奶洗臉。”
“當然了,”蓋納特說,“您的皮膚非常好,簡直太國際范了。”
愛娜小姐那張松弛干癟的臉笑得像朵花一樣,露出幾顆黃牙——上排左邊還缺了一顆牙齒;她有點害羞,臉一直紅到鬢角有些稀疏干枯的棕褐色頭發下。
暮色漸漸降臨。
科恩抓住伊洛娜小手的拳頭握得越來越緊,而愛娜小姐正期待著艾施或者至少蓋納特,也如此這般地對待她自己。
她猶豫著要不要點燈,主要是因為巴爾塔薩根本不允許有人這樣打擾,但最終她還是不得不站起來,去拿裝在大肚子藍色玻璃酒瓶中很顯眼地擺在抽屜柜上的自制利口酒。
她驕傲地告訴大家,釀酒秘方是她自己的,然后給大家斟酒。
這酒喝起來像變味的過期啤酒,但蓋納特卻覺得非常爽口,甚至還拿起她的手親了一下,以示稱贊。
艾施記得亨畋媽媽不喜歡喝燒酒的人,心中覺得特別痛快的是,她可能對科恩說了什么難聽的話,因為科恩一小杯接著一小杯地喝著悶酒,每干完一小杯就咂咂嘴,舔舔唇上長得又密又黑的小胡子。
科恩也為伊洛娜倒了一杯,也許她向來就是這樣的漫不經心和懶得動彈,任由他把杯子送到她的嘴邊,并且也沒有注意到他也抿了一口,小胡子上還蘸了點酒。他解釋道:“這算是一個吻。”
伊洛娜顯然沒有明白過來,但特爾切爾肯定知道發生了什么。令人費解的是,他竟然只在一旁冷眼相看。也許他心如刀絞,只是因為太有涵養了才沒有大聲呵斥。
艾施很想替特爾切爾大聲呵斥,但他突然想起,特爾切爾在舞臺上命令這個打下手的勇敢姑娘做這做那時的語氣是多么的粗魯無禮;或者,特爾切爾就是想故意羞辱她?
總該做點什么,他應該挺身而出,保護伊洛娜!
特爾切爾只是饒有興致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叫他“朋友”和“兄弟”,當他疑惑地看著特爾切爾時,特爾切爾指了指眼前的兩對男女說道:“喂,我們兩個單身漢,必須齊心合力。”
“那我真得同情您二位。”愛娜小姐接過話茬說道,隨后又換個位置,坐到蓋納特和艾施之間。
蓋納特卻傷心地說:“可憐的藝人就這樣越來越被人瞧不起……是的,就是那些生意人。”
特爾切爾說道:“艾施先生可能不同意這么說,因為只有生意人還講信用、有遠見。劇院生意當然也是生意,甚至是最難的生意。我很佩服蓋納特先生,您不僅是我的經理,而且也可以說是我的合作伙伴,有著自己行事風格。毫無疑問,您是一個非常厲害的生意人,雖然我并不總能適當地充分利用您的成功機會。
“我,特爾切爾-特爾替尼,對這方面非常了解,因為我在做藝人之前,本身也是個生意人。誰知道結果是什么?就坐在這里一小會的時間,我可能會在美國獲得很多一流的受聘機會……難道我不是個一流的雜耍演員嗎?”
艾施腦海里不禁浮起一段模糊的回憶:做個生意人有什么好夸耀的;他們吹噓的信用也并不是那么好。
他就著這么直接地告訴他們,然后說道:“當然也不能一概而論,就比如南特維希和馮·伯特蘭主席,這兩個都是生意人,但前者是個混蛋,后者……后者不是,比前者要好。”
科恩輕蔑地咕噥道:“伯特蘭就是個開小差逃跑的軍官,這誰都知道,裝什么大尾巴狼。”
聽到這話,艾施并不生氣——這也表明了,那兩個人之間的差距再大也大不到哪兒去。但這并不重要;相較而言,伯特蘭是個好人,況且,這些念頭也只是在心里轉轉罷了,艾施可不敢去深究一番。
特爾切爾繼續對美國發表自己的看法:在對面,非常好,在那里人們可以出人頭地,不像這里拼死拼活卻還是一無所有。接著他又引了一句詩:“美利堅,你充滿活力。”[4]
蓋納特嘆了口氣:“唉,要是我只是一個平庸無奇的生意人就好了,那樣的話,有些事情現在就不一樣了。我也曾富甲一方,盡管特別有生意頭腦,但要命的是,我還有著藝人的天真,輕易相信別人,結果,差不多一百萬馬克的全部家當,一不小心被騙了個精光。是啊,艾施先生也許只想看看,蓋納特經理曾經這么有錢!Tempi passati[5]。嗯,失去的,我會重新奪回來的。我想搞一個劇院托拉斯,一個大型股份公司,到時候人們就算擠破了頭也會搶購它的股份。只要與時俱進,何須為錢發愁。”
他又親吻了一下愛娜小姐的小手,讓人把自己的杯子滿上,品鑒著說道:“味道好極了。”
他握著她的手不放,而她也心甘情愿、心滿意足地任由他握著。
艾施陷入了沉思之中,滿腦子都是他們剛才說的話,幾乎沒有注意到愛娜小姐的鞋子踩在他的鞋子上,只是從遠處看到黑暗中科恩那只黃色的手——那只手放在伊洛娜的肩上,讓人很容易猜到,巴爾塔薩·科恩正用他強壯的手臂摟著伊洛娜的肩膀。
最后,愛娜不得不把燈點上,然后眾人都七嘴八舌地說著,只有伊洛娜一聲不吭。
由于這時候劇院已經開演了,他們又不想分開,所以蓋納特便出言相邀,請科恩兄妹倆前去觀看演出。于是,他們紛紛做好準備,乘有軌電車去市內。
兩位女士坐在車廂里面,而男人們則站在電車平臺上抽著雪茄。
冰冷的雨滴打在他們火熱的臉上,絲絲涼意讓他們感到心曠神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