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飛刀表演
- 夢游者:浮生二夢
- (奧地利)赫爾曼·布洛赫
- 3550字
- 2020-09-10 10:25:17
有一天,艾施終于把自己欠下的大部分人情債給還了。
在穿過貨運公司倉庫的途中,看到一整套剛被卸下的劇院服裝道具——一部分散裝,一部分裝在形狀奇特的箱子中——時,他頓時起了好奇之心。
一位剃了光頭的先生站在一旁,捶胸頓足地怒吼著,因為工人卸貨時太粗魯了,簡直把他的無價之寶當成了柴火一樣。當艾施擺出一副行家的派頭,在一旁嚴肅地觀看了一會兒,向倉庫工人們提了些無關緊要的建議,以此明白無誤地傳達出一種信息,使那位先生把他艾施當成有身份的專家時,他成功地將陌生人滔滔不絕的連篇廢話引到了自己身上,并且他們很快就親熱地交談起來。在談話中,這位剃了光頭的先生稍稍抬起帽子,向艾施介紹自己是一名經理:“我叫蓋納特,以‘th’結尾的蓋納特,是塔利亞劇院的新承租方;如果貨運稽查員先生能攜寶眷前來出席盛大隆重的開幕式,我會感到特別榮幸……”——這時,貨已經卸完了——“……同時,我也很樂意為此向您提供優(yōu)惠入場券?!?
當艾施欣然同意時,蓋納特經理更是伸手從口袋里拿出紙筆,當場寫下了“贈券三張”的指示。
在雜耍劇院里,艾施這時和科恩兄妹一起坐在一張鋪著白布的桌子前。劇院的開場節(jié)目是一個非常叫座的新節(jié)目——活動影像,人稱“電影畫面”。
這些畫面雖然得到他們三人以及其他觀眾喝彩的次數(shù)寥寥無幾,因為人們只是覺得它們看著好玩,只把它們看成真正視聽享受之前的開胃菜,但在看到上演的那部喜劇中,用瀉藥搞出如此令人捧腹的滑稽效果,并且還用震天的鼓聲突出緊要關頭時,人們還是被這種現(xiàn)代的藝術表演形式吸引住了。
科恩用手掌砰砰砰地拍著桌子;愛娜小姐掩嘴笑著,從手指縫里偷偷地向艾施投去一道賣弄風情的目光;艾施感到自豪,就好像他自己就是這部成功上演作品的發(fā)明者和創(chuàng)作者一樣。
他們抽著雪茄,煙霧裊裊升起,匯成一片煙云,很快就在低矮的觀眾席頂棚下懸浮飄動,在劇院頂層樓座照向舞臺的聚光燈燈光下顯出一條銀色光帶;在一場腹語表演之后的休息期間,艾施點了三杯啤酒,雖然劇院里的價格比其他地方要貴很多,但他的心里卻非常舒坦;這里的啤酒寡淡無味,喝起來并不爽口,所以他決定不再點了,等演出結束后去斯帕滕啤酒店喝一杯。他又變得慷慨大方起來。
當首席女歌手盡其所能唱出激昂、悲痛的曲調時,他意有所指地說:“啊,親愛的,愛娜小姐?!?
當送給這位歌手的掌聲從四面八方如潮水般響起后,幕布又重新升起時,整個舞臺銀光閃閃,上面放著幾張鍍鎳小桌子和雜耍演員需要的其他鍍鎳器械。
在一部分懸掛在幾個支架上,一部分又蓋住另外幾個支架的紅色天鵝絨布上,放著球、瓶子、小旗和木棒,還有一大疊白色碟子。
兩頭尖尖的鍍鎳梯子,也同樣閃閃發(fā)亮,上面掛著二十多把飛刀,它們的長刃散發(fā)著冷冷寒光,并不亞于四周所有打磨得锃亮的金屬。
穿著黑色燕尾服的雜耍演員有一名女助手。他把她帶上舞臺的目的很明顯,就是為了向觀眾展示她的傾城美貌,而且她也可能只是為了這個目的才穿上綴滿亮片的針織緊身衣,因為她只需要把碟子和小旗遞給雜耍演員,或者在做動作的過程中,每當他雙手互擊發(fā)出信號時,把它們扔給他。
在完成了這項任務的過程中,她臉上始終帶著優(yōu)雅的微笑。每次把木棒扔給他的時候,她都會帶著異國口音短促地大喝一聲,也許是為了引起主人對她的注意,也許是為了乞求鐵石心腸的他施舍她一點點的愛意。
雖然他肯定知道,對她的冷酷無情會讓自己失去觀眾的好感,但他還是看都不看這位漂亮助手,只有在臺下掌聲響起,臺上需要鞠躬致謝時,他才會順帶著看著她并伸手示意,觀眾的掌聲和歡呼也有她的一小份功勞。
然后,剛才讓她感受的屈辱仿佛從未有過一樣,他若無其事地走到幕后,兩人又一起融洽無間地把那塊放在那里沒人注意到的大黑板拿來,搬到早就在那的鍍鉻架子旁,把大黑板放好并固定在支桿上。
接著,他們輕喝一聲,微笑著相互鼓勵著,把這時豎放的大黑板向前推到舞臺前沿,用此刻突然出現(xiàn)在地板上和側幕中的鐵絲固定。
當他們一本正經地做完這一切之后,漂亮的女助理又短促地大喝一聲,向大黑板蹦跳而去。只不過這塊黑板太高了,她就算伸起雙臂也夠不著木板上緣。
就在這時,人們也看到了黑板頂部裝著的兩個把手,看到了女助手綴滿亮片的衣服在閃閃發(fā)光,看到了她背靠木板,看到了她這時伸手抓住兩個把手,看到了她那略顯僵硬和不自然的姿勢,在黑色大木板的襯托下,顯得分外清晰——她看起來就像一個被釘在木十字架上準備處死的人。
不過,她一直都在優(yōu)雅自如地微笑著,甚至現(xiàn)在也依然面不改色;那個男人一眼驟瞇,仔細打量了她一番后,走到她的跟前,雖然只是把她的位置稍微調了一下,但每個人都知道,接下來的表演容不得絲毫閃失,出不得半點差錯。
所有這一切都在輕柔的華爾茲舞曲樂聲中完成,然后在雜耍演員的微微示意下,華爾茲舞曲立即停了下來。
劇場里頓時變得落針可聞;在樂曲隱去之后,舞臺上便涌起一種異常的孤獨,服務員這時也不再把點心或啤酒端上桌子,而是激動地站在后面的被黃色燈光照亮的門旁;正想吃東西的觀眾,把仍然挑著點心的叉子放回盤中,只有舞臺燈光師手中的聚光燈還在發(fā)出嗡嗡嗡的聲音,完全對準像被釘在木十字架上的女助手。
不過,雜耍演員已經抽出一把長飛刀,拿在那只要命的手中細細檢查;他上身后仰,在帶著異域口音冷酷地大喝一聲的同時,飛刀呼嘯著從他的手中飛出,閃電般橫越舞臺,悶聲插在這位像釘在木十字架上的姑娘身旁。
觀眾們還沒有做好心理準備,他的雙手就已滿把抓著寒光閃閃的飛刀,而他的喝聲也越來越疾,聽起來越來越狠,也越來越狂野,一把把飛刀越來越快地呼嘯著依次穿過舞臺上方震顫著的空氣,在越來越密的碰撞聲中進入黑板,圍著那個窈窕纖細的嬌軀,圍著那張依然微笑如故的俏臉——臉色僵硬,卻又故作鎮(zhèn)靜,似在求愛,卻又似在索取,似無所畏懼,卻又似嚇破膽子。
艾施差點沒朝天舉起自己的雙臂,很想那個像被釘在十字架上的人就是他自己,恨不得挺身站在那個柔弱女子的前面,替她擋住那些危險的飛刀;如果那個雜耍演員——正如經常發(fā)生的那樣——詢問觀眾中有沒有哪位先生愿意上臺站到黑板前面,艾施真的會踴躍舉手。
是的,他的心里冒出一個幾乎能讓他感到極度快感的念頭,希望“自己孤單一人站在那里,然后自己可能就像甲殼蟲一樣被飛刀釘在黑板上”——當然這得改一下,不然他只能臉對黑板,因為甲殼蟲被釘住時不會腹部朝外。而“自己會面對木板的黑暗,不知道致命的飛刀何時從背后飛來,給自己來個透心涼,并把自己的心釘在黑板上”這個念頭具有如此非凡和神秘的誘惑,這個念頭也是剛剛發(fā)育和成熟的愿望,使他仿佛從美夢中驚醒一樣——恰在這時,樂隊用震天疊鼓、定音鼓和銅號,向甩出最后一把飛刀的雜耍演員致意,而女助理從已經合圍的飛刀圈中一躍而出,兩人手拉著手,以身體為軸心,左右對稱旋轉,用空著的手臂虛劃了個半圓,向長舒了一口氣的觀眾鞠躬致謝。
這是審判的號角。
有罪之人會像蟲子一樣被踩死;而他為什么不像甲殼蟲一樣被釘死呢?死亡為什么不帶著一把大鐮刀,而要帶著一根大長針,或者至少帶著一支長矛呢?他一直都在等待,等待著自己被喚醒去接受審判,因為就算險些成為無神論者,可他仍然沒有失去自己的良知。
他聽到科恩說“這真了不起”,這話聽起來像是在罵人;即使愛娜小姐說“我,要是問我的話,我可不想這樣赤手空拳地站在那里,當著全場觀眾的面讓人向自己扔飛刀呢”,可艾施仍然覺得這話非常刺耳,于是很粗暴地把靠在自己膝蓋上的愛娜膝蓋猛然撞開;這種人就看不得好節(jié)目;送上門來的無良之輩,說的就是他們這種人;雖然愛娜小姐不停地表達自己的懺悔之心,但他完全不為所動;在他看來,反倒是科隆朋友們的生活方式,更安全可靠、更老實本分。
在斯帕滕啤酒店,艾施一聲不吭地喝著黑啤。他仍然沉浸在這種可以稱作思念的心情之中——尤其是當他現(xiàn)在要把這種心情寫在一張風景明信片給亨畋媽媽時。
愛娜想插上一句“愛娜·科恩的誠摯問候”——這是理所當然的;但巴爾塔薩也想插上一句,堅持在“海關稽查員科恩的問候”下面,劃了一條加粗的結束線——這像是對亨畋夫人的一種敬意。艾施不禁心頭一軟,變得不確定起來:他真的完全體面大方地還清這對兄妹的人情債了嗎?
為了使這次的慶祝活動完滿結束,他應該晚上偷偷摸到愛娜房里去的;要不是他之前這么粗魯?shù)刈查_她,她肯定會給他留門的。是的,恰到好處的結束看起來就應該是這樣的——但他什么都沒做,沒有去迎合她。
他覺得身子有點麻,沒有繼續(xù)琢磨愛娜的小心思,沒去尋覓她的膝蓋。所以,無論是在回家的路上,還是在回家之后,什么事都沒有發(fā)生。
不知怎么回事,他總覺得自己心中有愧,可隨后又覺得,反正自己已經做得夠多了,而且對科恩小姐付出太多的話,反而會給自己帶來麻煩。
他感到命運就在自己頭頂盤旋,舉著長矛威脅自己——要是繼續(xù)行那豬狗不如之事,他隨時會被穿刺;他覺得,自己必須對某人忠貞不二——只不過,他也不知道那人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