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明代御批案
- 柏樺
- 11008字
- 2020-11-21 09:16:29
何人不是父母生
永樂二年(1404),刑部上奏所辦理的刑案,其中在河間府發生的一起兒子狀告母親的案件,引起永樂帝朱棣的關注,當即批示云:
“世豈有無母之人!古稱天下,無不是底父母,此輩逆天,非復人類,有司不罪之,乃論其母罪,是豈可使牧民。執其子及有司罪之。”
也就是說,天底下何人不是父母所生,自古立國,沒有不尊重父母的。這種人的行為違逆天理,不配為人類,作為地方官不治他的罪,反而治他母親的罪,還能讓他做父母官嗎?因此下令逮捕治罪,而地方官也要予以治罪。
中國古代,除了犯有“十惡不赦”的大罪,是不允許子女狀告父母的。這起兒子狀告母親,是否因為母親犯了“十惡不赦”之罪呢?如果不是,地方官為什么會受理,而且敢于給母親定罪呢?此事是如何報知皇帝,而永樂帝又為什么會有這樣的批示呢?這些疑問還要從案情來分析。
卻說在河間府西北有個尚義村,住有一位名叫何式玉的人,其父親原本在江西為府推官,也就是主管司法審判的官員,因此掙下一些家業,雖然不多,但尚可溫飽度日。既然是世家子弟,就要以讀書為業,何式玉十六歲就成為縣生員。縣生員雖然不那么顯赫,卻也被稱為秀才,可以堂堂正正地參加科舉,有機會成為舉人,甚至獲取進士功名,可以說春風得意,前程大好。不過,世事難料,他先是母親去世,按照禮制應該守制三年;后是父親病故,又要守制三年,待守制期滿,已經二十七歲了,尚未婚配。一個出身世家,早年得意而前程大好的人,當然會引起人們關注,不能講說媒的人踏破門檻,但也是有十來家的姑娘托人上門求親。何式玉選來選去,最終選中城內黃員外家的女兒。此女年方十八,乃是獨生女,給她說媒的也不少,但黃家都看不上,當得知何式玉是世家子弟,又為生員,雖然年紀比女兒大九歲,但夫大疼妻,想必能照顧女兒,也就同意了。于是選日行聘、擇吉婚娶,諸般禮數是不能少的。擇定第三日迎娶,第二日,女家即發妝奩過門。到了迎娶這日,自有許多親友鄰里來賀喜。午間何式玉親迎花轎到門,拜堂合巹已畢,款待親鄰。席散之后,何式玉回房細看新人,果然是容顏美麗,確有幾分動人姿色,一宵佳景不表。
過了一年,黃氏懷孕,到生產時,產婆發現是橫胎,所以難產。那個時候出現難產,根本沒有什么剖腹醫療手術,只能聽由天命,不是母子雙亡,就是保住一命。所以產婆問何式玉,是保大人,還是要孩子。何式玉此時表示要孩子,且被黃氏聽到。產婆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終于把孩子接生下來,黃氏則因大出血而昏厥過去。何式玉因為兒子是逆生,也就是孩子的腳先出來,就取名寤生。這是有典故的,《左傳》云:“莊公寤生,驚姜氏,故名曰寤生,遂惡之。”對于“寤”的解釋,歷來存有歧義,有的說是姜氏睡夢中不知不覺生下鄭莊公,也有的說鄭莊公生下來就睜開眼看人,還有的說就是難產,難產之說最普遍。
也是黃氏命不該絕,一天以后居然蘇醒過來。想到丈夫為了孩子,居然置自己生死于不顧,對何式玉態度也截然不同了,常常惡語相加。由于心情不好,也沒有奶水,何式玉只好請奶娘來喂養孩子。因為這個孩子差點要了自己的命,黃氏打心眼里不喜歡他,任憑奶娘養育,自己毫不在意。孩子雖然是從黃氏身上掉下來的肉,但不在一起生活,日久天長也就生疏了。孩子依戀奶娘,而何式玉又愛子如命,這更引起黃氏的不滿,時常與何式玉爭吵。何式玉最初因為理虧,尚能夠容忍黃氏聒噪,后來見黃氏總是得理不饒人,還說他與奶娘的關系不清不楚,經常辱罵奶娘,當著何式玉的面責罵其老不正經,偷雞摸狗。奶娘生氣,辭去不干,何式玉再尋奶娘,依然如故。就這樣一連換了十幾個奶娘,終于把何寤生養活大了,但他從小就生活在父母無休止的爭吵中。母親看見他就猶如仇人,不是打,便是罵,幸虧有父親疼愛,才能使他感覺到溫暖,而父親的疼愛更加激起母親的憤怒,自己常常成為父母爭吵的緣由。每到此時,寤生躲在父親身后,看著父母爭吵,只能偷偷流淚,不敢有半聲哭泣。
時光荏苒,不覺又過了數載,本來就不幸福的家庭再生變故。寤生本來就不幸福的童年,更加悲慘了。何式玉因為生活不順,到了三十六歲,忽然抱病,日漸沉重,延醫服藥,總不見效。黃氏因為怨恨何式玉,對其不管不顧,而剛剛八歲的兒子寤生卻十分孝順,見父親病重,日夜服侍,衣不解帶,但也不能使父親的病好轉。何式玉就這樣躺在床上兩月有余,黃氏不聞不問,只有兒子寤生日夜飲泣,不離左右,照顧飲食起居。何式玉自知病入膏肓,難以醫治,心想:“此生不曾做得一些事業,又與黃氏不和,雖然有幸得一子繼嗣,但他們母子形同陌路,如果我死了,黃氏年少,諒她不能守節,到時候帶子出嫁,兒子改姓不說,面對后父,豈不是伶仃孤苦,依傍無人。”想到此處,肝腸寸斷,捏住寤生的手,哽咽不能出聲,憋了半晌,才說得一句:“苦了我兒也!”說罷,便長嘆一聲,溘然而逝。寤生哭得昏倒在地,黃氏也假意號哭了一場,便收淚料理喪事。
何式玉孤身一人,也沒有什么親戚,喪事則由黃員外夫婦料理。黃氏的母親在女婿病的時候,就已經來何家幫助照顧病人,看到他們夫妻不和,也曾經勸過女兒認命。俗話說,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嘛。如今見女婿已經死了,女兒成了寡婦,寤生成為孤兒,也是好生難過,只好勸女兒說:“你現在青春年少,要守寡也確實難為你了,不過你有兒子寤生,將來總是個指望吧!只是苦了你。”黃氏聽罷恨恨地說:“那個死鬼不是什么好東西,不把我的命當命,與那些奶娘勾勾搭搭,我早就盼著他死了,我怎么會為這樣的人守寡呢?寤生這孩子,差點要了我的命,我見他就恨,他也與我不親,與那個死鬼一起氣我,如今是甩不開,趕不走,成為累贅。”黃氏的母親見女兒發怒,也不好說什么,只好先忙喪事。
按照當時的習俗,未亡人要“守七”。在第一個七天,搭蓋靈棚,接待前來吊唁的親朋鄰里,請和尚做法事,稱為“頭七”。第二個七天,擇地挖穴,回請親朋鄰里,孝子節婦日夜分班守靈,稱為“二七”。第三個七天,不用日夜守靈,孝子節婦按照三餐用飯的時間到棺材前送上供品,稱為“三七”。過了“三七”,就可以擇日出殯了,然后在第四十九天,孝子節婦與親朋鄰里到墳前備下桌席,擺上供品,燒些紙錢,就算喪事完結了,稱為“斷七”。
黃員外在料理喪事的時候,就已經托人把何家的產業變賣了,準備帶著女兒及外孫回到河間府城。寤生此時年紀雖小,看到姥爺把何家財產變賣,也毫無辦法,但心里暗暗記下,希望有一天能夠光復祖業。“斷七”那天,黃氏只在墳前號哭了幾聲,而寤生哭得死去活來,黃氏不管不顧,拉著他就走,頭也不回地隨父母一起回到河間府城。
黃氏是獨生女,父母對她百依百順,到了河間府城,更是逼著父母給她找婆家。如今黃家財產是她一個人繼承,而何家的財產也轉移到了黃家,因此父母與黃氏商量,招一個上門女婿,也可以叫作“坐產招夫”。那黃氏坐擁萬貫家財,想招個上門女婿并不難。
卻說,河間府有位名叫王成的人,已經五十多歲,原本從祖上承繼了一家雜貨鋪,日子也還算過得去,由于生有九子三女,家口甚多,生活很艱難,大兒子已經二十八歲了,小兒子才七歲。家窮,兒子們難以娶妻,王成采取換親的方式,將自己的三個女兒許配人家,為三個兒子娶妻,而剩下的六個兒子就很難討老婆了。當得知黃氏“坐產招夫”,便托媒人前往說合,欲將自己第四子宗智入贅。這個王宗智,剛剛二十三歲,在兄弟中最有心計,同兄弟們玩耍的時候,只要惹了禍,他總能夠嫁禍于他人,自己卻平安無事,所以兄弟們都稱他為笑面虎。
黃氏時年二十八歲,聽說王宗智才二十三歲,當即就回絕了媒婆,卻沒有想到媒婆口若懸河,大肆夸獎王宗智,要黃氏見一見再說。黃氏不好回絕,就讓媒婆安排。次日,正好是城隍廟會,媒婆先讓黃氏到城隍廟去看戲,再讓王宗智前往,以便他們相互查看對方,黃氏應允。
城是指城墻,隍是指護城壕,古人造城是為了保護城內百姓的安全,所以修了高大的城墻、城樓、城門以及護城壕、護城河,因此將城與隍神化,塑像建廟,以求其能保護一方平安。朱元璋建立大明王朝以后,明令凡是屬于布政司行政系統的府、州、縣,城池建筑都要修城隍廟,屬于都督府的衛所系統都要建玉皇閣,供奉本地的神衹。城隍廟供奉的城隍神是有等級的,其等級與本地的地方官等級相同。如在縣的城隍神就是知縣級,在府的城隍神就是知府級。神與人是相通的,如果知縣犯法被懲處,該縣的城隍神要被抬到府一級的城隍廟,接受杖刑,受過杖以后,再送回該縣供奉,但必須身戴鐵鎖,以示戴罪立功,當后任知縣有政績,才可以取下鐵鎖。城隍廟離府、州、縣衙門不遠,一般建有戲臺,允許百姓在那里買賣,所以城隍廟往往成為該地區的活動中心,十分熱鬧。
這一日,黃氏打扮得花枝招展,來到城隍廟,但見各路小販云集,叫賣著自己的貨物,許多人也前來湊熱鬧,可謂是人山人海,一派繁華。黃氏與媒婆一起擠到戲臺,不知道是哪里來的戲班子,正在演關漢卿所著曲目《包待制三勘蝴蝶夢》,劇中的老旦領著三個兒子,正在包公面前哭訴著什么。媒婆手指其中一個兒子說:“姑娘請看,那個扮演大兒子的就是王宗智,這廝為人熱心,看到戲班少了跑龍套的,就前來幫忙,圖個痛快,一個錢都不掙。”黃氏舉目看去,王宗智身材高大,眉清目秀,是個標準的帥小伙,用當時的話講,就是生得儀容俊美,眉目動人,風流不在著衣新,屬于能夠迷倒女性的那種人,所以黃氏當時就同意這門親事了。此后便緊鑼密鼓地籌備婚姻喜事,哪里去管親生子寤生的感受。
黃氏與王宗智成婚之后,還算相安無事,因為寤生有外公外婆照顧。過了幾年,外公外婆相繼去世,寤生失去了庇護。親母不喜歡他,后父把他當作眼中釘,時常打罵他。王宗智畢竟是倒插門的女婿,家事都由黃氏做主。
在寤生十三歲那年,黃氏生有一子,此子姓黃,就成為延續黃姓煙火之人,也就容不得寤生將來分得財產,所以黃氏總想把寤生趕回何家。后來打聽到何式玉有個堂叔,正在江西為官,黃氏就想到把寤生送到他堂叔那里,因此與王宗智商量。王宗智巴不得寤生早些從自己的眼前消失,所以一口應承,說自己親自將寤生送到江西,交給他堂叔。黃氏見王宗智這樣爽快,也沒有懷疑,便將五百兩銀子交給王宗智,讓他連銀子帶寤生一起交給其堂叔。這些銀子雖然抵不上何家變賣的產業,也算是不愧對何家了。寤生雖然年幼,心中卻十分明白,知道母親已經不能容他,也無可奈何,只好聽從母親的安排,卻忍不住暗自悲泣。
黃氏哪里知道,王宗智得了五百兩銀子,全部交給自己的父親王成,讓父親用這些銀子為弟弟們娶妻,自己僅僅帶著一些盤纏,領著寤生上路了。以王宗智的心思,將寤生帶到陌生的地方遺棄了,然后回去向黃氏交差即可。要想遺棄,總要離河間府遠些,畢竟寤生已經是半大的小子了。
他們順水路而行,過了幾天,來到山東濟寧州。這一日,王宗智聽到鄰船有人說話,說話的人是一個在朝廷領了敕命回家省親、如今奔赴寶應上任的知縣,路過此地,恰有同鄉在此為官,正在船上設宴招待。王宗智依稀聽到這個知縣托老鄉買個書童,以便伺候筆墨起居。那個時候的地方官,身邊總要有幾個書童來料理生活,負責研墨,準備紙筆,保管文件,端茶送水,因為書童們年紀小,不會干涉政務。王宗智聽見之后,頓時計上心來,便找到知縣的老管家,說自己有個侄兒,因為在家鄉難以度日,如今逃荒到此處,情愿將其出賣,并講到侄兒粗通文墨,長得也算標致。老管家答應稟告,之后告訴王宗智說:“老爺答應,但是要親自看一看是否中意。”王宗智說:“那是當然,買賣就是雙方合意,只是在這船上無法成交,聽說城里有個觀音閣,菩薩最靈驗,也是個好去處,不如我們在那里相見,如果看得上,當時就可以成交。菩薩在上,我可是誠心將孩子賣給你家老爺。”老管家傳話,寶應知縣也答應了。
次日,王宗智帶著寤生來到觀音閣,在菩薩面前燒了香,讓寤生許個愿,之后看到老管家到來,得知寶應知縣已經在香堂等候,便帶著寤生來見。寤生不知道自己的后父要賣了自己,但也不敢違忤后父,便向寶應知縣磕頭行禮。寶應知縣見寤生眉清目秀,一臉稚氣,且很有教養,也就點頭答應。王宗智讓寤生先到外面玩耍,說自己與寶應知縣有要事相談,寤生只好出去。
見寤生出去寶應知縣開門見山地說:“孩子我很中意,但不知道你打算賣多少錢。”王宗智說:“我們也是有身份的人家,就是因為生活窮困,才不得已要賣孩子,老爺能夠抬舉這個孩子,已經是他的造化了,我豈敢多要?老爺若能給五十兩銀子,能夠讓我還清債務,做個小買賣來維持生計,就是感恩不盡了。”寶應知縣笑道:“這十來歲的孩子哪里就值這許多銀子?念你是個窮苦之人,二十兩銀子可以成交。”這王宗智又再三訴苦求添,最終以三十兩銀子成交。原來王宗智已經到濟寧州的官媒那里申請賣子,花了些銀子寫就了賣身契,具體交易錢數空著,現在填寫了銀數,雙方各自畫了押,也就算人錢兩相交割清楚了。寶應知縣大度,給了三十兩銀子,還將應該繳納的稅金一兩五錢也代他交付了。
成交之后,王宗智把寤生喊來,直到此時,寤生才知道后父把自己給賣了,而且已經成交,白紙黑字紅色官印,欲要反悔,已經是不可能的了。看到后父拿著銀子揚長而去,寤生暗自發誓,定報此仇,但此時卻忍不住淚如雨下。
寶應知縣見寤生不是小家模樣,便問起其家事,得知其祖父曾經當過府推官,父親也是個秀才,也就另眼相看。寤生將自己的家事講出,原本想讓寶應知縣為自己雪冤,卻沒有想到當官的總是認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更何況是隔省之事,也不能越俎代庖,便說:“你既然是官宦人家的子孫,我也絕對不能虧待你。你那后父是無行之人,母親又不喜歡你,雖然有個堂叔,但數十年沒有往來,未必會收留你。幸好你是賣給了本官,如果把你賣給兇惡之人,你不知還要受多少苦呢!我看你就安心跟隨我吧,我會像對待自己孩子一樣對待你。”寤生看到寶應知縣為人和藹,像是個忠厚仁義之人,也就不再哭泣。于是寶應知縣讓老管家給寤生換上書童的衣服,趕回官船,順運河赴任去了。這正是:
自家仇恨埋心底,仁人之處暫棲身。
寤生雖然跟隨寶應知縣上任去了,但對后父及母親的怨恨卻沒有消失,此時他年紀還小,想到君子報仇,十年不晚,也就隱忍下來,等待時機。想不到五年以后,他終于得到機會,將自己的母親及后父告到官府,要討回何家的財產,追究后父私自販賣人口的罪責,卻沒有想到自己的所作所為在當時是“干名犯義”之事,也是大逆不道的行為。
幾年后永樂帝即位,大規模清除建文帝的臣僚,寶應知縣被牽連,在當時的情況下,寶應知縣自知不免被誅,便把家人們招集前來,出錢將他們遣散。寤生也在遣散之列,寶應知縣給了他一些盤纏,并且將賣身契約還給他,寤生也就成為自由之人。
寤生孑然一身,無處可去,便回到自己的家鄉。想到母親的無情,后父的心狠,這幾年壓抑在心頭的仇恨,令他寢食難安。寤生跟隨寶應知縣幾年,知道子女狀告父母是“干名犯義”,按律至少要被判杖一百、徒三年,但想到父親留下來的財產全部被母親侵吞,而自己孤身一人,有家難回,有祖業難守,而母親一家卻坐擁萬貫家財,生活過得有滋有味,就如鯁在喉,心里特別難受。再想到后父將自己賣身為奴,一定是為了他們自己的孩子,不想讓自己收回何家的財產。即便不給財產,自己的親生母親也不應坐視后父把我賣了。回想兒時,母親無情的打罵,父親細心的呵護,而父親病臥在床,母親置之不理,如今母親與后父一家人生活過得和和美美,而自己要不是寶應知縣大度釋放,此時還是奴籍,如何對得起祖先呢!此時的寤生,想到的都是母親的千般不好,卻沒想到母親也不知道后父將他賣身為奴。其仇恨之心壓倒親情,所以到了河間府之后,寤生就一紙訴狀將母親黃氏及后父王宗智告到河間府,知府委派主管刑獄事務的李推官辦理。
李推官翻閱訴狀,雖然同情寤生的遭遇,但覺得子告父母,違反了《大明律》“干名犯義”條的規定。按照該律,凡子孫告祖父母、父母,妻妾告夫及告夫之祖父母、父母者,即便所告全部是事實,也要承擔杖一百、徒三年的刑事責任,如果是誣告,即便僅有一件事是誣告,就要判處絞刑。要是這樣,無論寤生的狀告是否屬實,寤生都要被治罪。
李推官將自己的看法匯報給河間知府,而河間知府認為一個母親竟然同意把自己的親生兒子賣為奴仆,應該是恩斷義絕了,豈能因為她是母親就不治她的罪了,這樣于情理上講不通。應該允許寤生告狀,而其母親也應該按照常人一樣予以定罪量刑。那么按照《大明律》的規定:“凡設方略而誘取良人及略賣良人為奴婢者,皆杖一百、流三千里。”這是不分首從,應該將黃氏及王宗智一起判處流三千里。
李推官畢竟是河間知府的下屬,只好按照知府的意圖擬罪,將黃氏與王宗智擬為流刑,然后申報上去。按照當時的司法程序,府級只能判處杖一百以下的刑罰,布政司也僅僅能夠判處杖一百、徒三年的刑罰,流三千里的刑罰要由刑部復核。刑部根據案情,覺得河間府的量刑有問題,兒子無論如何不能將親生母告到官府,而且略賣寤生者是后父,即便他母親知情,也不應該承擔責任,更何況后父也是父,依然是尊長,子女依然不能控告他,顯然河間府的處置有問題,因此向永樂帝請示,要治寤生之罪,而且要罷免相關辦案人員的官職。永樂帝以何人不是父母生為理由,要求治兒子之罪,而所有辦案人員都應該被治罪。領到皇帝的諭旨,刑部當即派員前往河間府去處理此案。圣旨要求將寤生治罪,誰又敢違抗呢?一個從小就生活悲慘的年輕人,可能因此喪命,母子之仇也可能成為生死之恨。
刑部差遣的是刑部陸員外郎,浙江鄞縣人,此次奉差前往審理此案,是在圣旨明確處置原則的基礎上,按照圣旨,到河間府將相關人員一一量刑定罪,回到刑部便可交差,回復圣命了。陸員外郎在刑部辦事多年,熟悉國家法令,善于推理,所以屢次辦理冤獄,都能夠昭雪冤屈,能夠讓當事人心悅誠服,而上司也多有依賴,人稱其為忠厚長者。
陸員外郎領命之后,仔細翻閱卷宗,對于寤生的遭遇也很同情,如今因為一紙訴狀,不但使母子成仇,而且因為有皇帝的明確批示,寤生極有可能被處死。如果使當事人都能夠心悅誠服,勢必也能感動上聽,既可以弘揚朝廷推行的孝道,又不會讓惡人逍遙法外。翻閱卷宗之后,陸員外郎已經是成竹在胸了。
陸員外郎到了河間府之后,率先提訊黃氏。先是曉之以情,講她身為母親,懷胎十月,又是難產,九死一生地將兒子生下,是多么不容易的事情,如果兒子將來忤逆不孝,做母親的將如何面對親戚鄰里呢?夫妻生活,哪里有不磕磕碰碰的呢?想當初何式玉說了一句要孩子,也沒有說不要大人,他是何家獨苗,求子心切,也應該能夠理解。俗話說,一日夫妻百日恩,百日夫妻似海深。你們夫妻不和,在一起也生活了九年,即便沒有感情,也應該有親情吧!想當初你因何式玉說要孩子,就懷恨在心,經常發脾氣、挖苦人,何式玉不也沒有與你爭吵嗎?他更沒有動手打過你。他能夠容忍你,實際上已經向你認錯了,你為什么還要耿耿于懷呢?死者為大,何式玉已經去世,就不要念他的不好,多想想他對你好的時候,也就會心平氣和了。你再嫁以后又生了兒子,但寤生也是你的親生骨肉,你雖然不喜歡他,也不至于將他販賣為奴吧!如今圣旨已下,你又如何忍心讓你的親生兒子身首異處呢?這一席話,說得黃氏眼淚縱橫,深深地后悔。想到寤生從小就沒有得到母愛,如今又要因為自己而命喪黃泉,心里也著實不忍,因此一邊哭泣,一邊傾訴自己并沒有將寤生販賣,只是讓王宗智將寤生送到他堂叔那里去歸宗,雖然給他的銀子不多,但那些銀子也可以使他今后生活無憂。后來寤生告狀,才知道是王宗智把他賣了,那五百兩銀子及賣寤生的錢,都被那個沒有良心的王宗智接濟他們家了,為什么天底下的男人都這樣沒有良心呢!寤生這孩子命苦,幼年喪父,又失去母親的庇護,如今孤苦伶仃,不能再讓他含冤而死,請大老爺饒他死罪,放他一條生路。聽到黃氏的訴說,陸員外郎知道他的勸說已經起了作用,而有母親求情,寤生也可以減輕處罰,因此將黃氏無罪開釋,證詞留為證據,這也符合圣旨的精神。
陸員外郎再提訊寤生,對他喻之以理。圣旨云,世豈有無母之人。父母給了孩子生命,從這一點來說,孩子必須尊重和孝敬父母。父母對孩子有養育之恩,雖然你母親不太喜歡你,但也沒有將你扼殺在襁褓之中。雖然你父親一心呵護你,但是如果你母親想加害你,總會有機會的,可她并沒有下手。當你父親去世以后,你母親也沒有拋棄你,把你帶到娘家,由你外公外婆照顧你。母親改嫁,另外生了孩子,你外公外婆又去世了,你母親怕繼父加害于你,給你銀子,送你到堂叔那里歸宗,實際上也是保護你。身為人子,不理解母親的苦衷,卻將母親告上公堂,要知道按照《大明律》的規定,凡是告父母罪者,即便是所告屬實,子女也要被杖一百、徒三年,若是誣告,哪怕是有一點不實,就要判處絞刑。你狀告你母親侵吞何家財產,與繼父合謀將你賣給別人為奴但事實并非如此。第一,你母親并沒有侵吞何家財產,因為她給了你五百兩銀子;第二,你繼父把你賣了,你母親并不知情,她只是委托你繼父將你送到何家歸宗。這兩項罪名都不成立,定你個誣告罪是沒有問題的。如今圣上要將你治罪,雖然死罪難免,但看你的態度如何了。寤生此時已經知道母親并沒有害他之心,將自己賣掉,是繼父所為,如今與母親對簿公堂,母子反目,不但愧對母親生養之恩,也無面目去見列祖列宗,故此懇請陸員外郎讓他與母親見面,當面賠罪,再將其處死,也就能在九泉之下告訴父親,是兒子不孝,非母親之過也。陸員外郎見狀,當即宣黃氏上堂,令他們母子相見。看到母親因為官司而被折磨得有些蒼老,寤生不由得膝行向前,抱著母親的大腿,失聲痛哭,希望母親能夠原諒自己。黃氏此時也感覺對寤生照顧太少,畢竟是親生的兒子,在這種生死訣別的情況下,也不由得失聲痛哭,然后跪倒在地,懇請陸員外郎給寤生一條生路。看到母子聚首的場面,在場的人都為之淚下。陸員外郎見狀,也動了惻隱之心,便援引《大明律》的規定,只要是父母告息詞者,就可以奏請定奪。如今黃氏懇求不要將兒子治罪,亦可按《大明律》奏請定奪。另外按照《大明律》“干名犯義”條規定,子女告父母固然有罪,但能自首,也可以免罪。寤生有悔過之心,母子之間愿意和好,若從輕處理,有可能會得到皇帝的恩準,畢竟朝廷奉行的是孝道,以孝治天下嘛。因此,陸員外郎將寤生擬為近邊充軍。他是基于兩個考慮:一是黃氏已經另組家庭,又有了孩子,寤生雖然可以與黃氏化干戈為玉帛,但他們一直心懷芥蒂,一起生活也難免舊事重提;二是永樂帝要求將兒子治罪,如果不治罪,恐怕難以交代。陸員外郎考慮永樂帝已經明確批示治罪,但沒有說必須是死罪,所以將寤生減死充軍,既可以體現皇帝的好生之德,又沒有違反圣諭,還可以讓寤生獨立,寤生將來若立下軍功,也可以光大何家的門楣。
雖然圣旨講到釋其母而罪其子,但沒有談到對繼父如何處置,因此,陸員外郎提訊王宗智,率先威之以法。按照《大明律》的規定:“凡毆妻前夫之子者,減凡人一等。同居者,又減一等。”這里指的是毆打,而王宗智是將妻前夫之子略賣,罪責更重,因為是繼父,應該減二等量刑。按照《大明律》“略人略賣人”條的規定,王宗智應該是杖一百、流三千里,減二等量刑,也應該流二千里。由于王宗智與黃氏已經生子,若將其流放,黃氏又成為孤兒寡母,也是可憐,因此陸員外郎格外開恩,準許王宗智贖罪,但流罪可免,杖罪難逃,本應杖一百,折杖四十,就是讓他為自己的行為付出一些代價。此時的黃氏雖然與寤生解除芥蒂,但讓她拋棄王宗智而同寤生一起生活也不現實,因為黃氏與王宗智生有孩子,已經是一個完整的家庭,因此即便是心中怨恨王宗智,也只好出錢為其贖罪,把王宗智領回家中為其養傷,畢竟也是為了這個家嘛。
此案始于何式玉一句要孩子,使黃氏心懷芥蒂,進而將仇恨轉移到丈夫與孩子身上。何式玉也不善于做丈夫,不能安撫黃氏,也不能曉之以情,一味地護持孩子,而罔顧黃氏的感受。其實母子何仇,十月懷胎之苦,生產之難,足以喚起母愛,如果有母愛,孩子又如何能夠與母親反目成仇呢?由此看來,處理家庭問題也是很有學問的,其最佳方式就是換位思考,多想對方的好處,怨恨就可以融化于親情與愛情之中,和和美美,其樂融融,家庭和睦。
處理完當事人,就要追究其他人的罪責了。永樂帝批示,要將有司官員治罪,但沒有指明如何治罪,而要治罪,也必須區分罪責輕重。此案河間知府應該承擔主要責任,按照“干名犯義”的規定,子女告父母者,即便所告是實情,也要承擔杖一百、徒三年的刑事責任,河間知府不治子女之罪,已經觸犯法律。對于所告內容又不仔細推敲,直接將其母及繼父定罪,更有失出及失入之責。按照《大明律》條規定,凡是失出者,要減犯人五等治罪,失入者減犯人三等治罪。河間知府沒有定寤生之罪,而寤生之罪是絞刑,這算是失出,減五等,要承擔杖九十、徒二年半的刑事責任。將黃氏擬為杖一百、流三千里,顯然是失入,減三等,則要承擔杖一百、徒三年的刑事責任,二罪俱發從重論,應該擬為杖一百、徒三年。不過該法律規定:“并以吏典為首,首領官減吏典一等,佐貳官減首領官一等,長官減佐貳官一等科罪。”要是這樣的話,經手此案的刑房書吏應該擬為杖一百、徒三年,該府首領官的府經歷則要杖九十、徒二年半,佐貳官的推官杖八十、徒二年,長官的知府杖七十、徒一年半。如今圣旨明令追究有司的責任,就應該以河間知府為主。按照《大明律》的規定,欽差是可以對犯罪職官進行判決的。知府是正四品官員,按照律例規定,先要將其革職,交吏部議處,如果處分不足以治罪,再交刑部議罪。從事情的過程來看,河間知府并沒有貪贓枉法的行為,只不過是不熟悉法律,屬于公罪,而公罪就不交刑部議罪,直接處分,也不在陸員外郎的權限之內,他只能開具事由,交吏部議處。最終吏部將河間知府革職,永不敘用,也就結束了該知府的仕途。李推官本來已經發現問題,也向知府建議,但沒有堅持自己的觀點,畏懼上官,按照上官的意圖量刑定罪。按照《大明律》的規定,李推官是可以減等處罰的,吏部將他降二級調用,發到邊遠省份為巡檢。有人會問,推官是正七品,巡檢是從九品,降二級,也不應該降到從九品呀!雖然明清實行正從九品十八級,按級來說,正七品以下還有從七品、正八品、從八品、正九品、從九品、未入流等六級,但在處分時的降級,只降其品,不考慮正從,因此七品降二級就成為九品,這里將李推官直接降到從九品,有加重處罰之意,誰讓此案有永樂帝的批示呢!李推官也只好自認倒霉。這正是:
訊案由公堂和好,錄實供官員瑕疵。
本案是永樂帝御定的欽案,要將狀告母親的兒子繩之以法,而承辦此案的人要分別治罪。身為欽差的陸員外郎,完全可以秉承皇帝意旨,將寤生明正典刑,而將相關的辦案人員盡數貶斥,便可以向朝廷交差了,但他并沒有借欽差之威而行雷霆之事,以情、理、法分別對當事人進行審問。曉之以情,使身為母親的黃氏天良發現,進而使她出頭要求不追究兒子的責任。喻之以理,感化缺失母愛的寤生,讓他明白母親的苦衷,使他當堂見母,承認有罪,進而得到母親的諒解。威之以法,使身為繼父的王宗智明白罪責所在,讓他心服口服,繼而又從他們的家庭考慮,從輕處置,使他們畏懼官威而感恩戴德,既受到懲罰,又維系了家庭的完整。即便是在圣旨之下,不能不治寤生之罪,也設身處地地為他著想,使他既不能忘記母恩,又不至于再回到已經難以聚合的家庭,最終使他們彼此之間保留一種親情關系,可謂善為當事人著想了。對于官員,則毫不留情,除了嚴格依律處斷之外,都采取從重不從輕的處分。也難怪有人說:“陸員外郎辦理案件,民皆感恩戴德,官皆怨恨仇眥。”陸員外郎承辦此案,既沒有違背圣旨的原則,又維持了朝廷推崇的孝道,還弘揚了明主治吏不治民的精神,所以使永樂帝非常滿意,回朝以后,永樂帝就欽命他為刑部郎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