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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斯頓·丘吉爾在1940年

在距今已經久遠的1928年,一位大名鼎鼎的英國詩人兼評論家出了一本探討英語散文寫作藝術的書。[61]該書寫于一個幻想破滅的痛苦時代,愛德華時代輝煌的假象,加之第一次世界大戰的造勢豪言,都已經幻滅,作者不免對簡潔之美加以贊賞。如果說簡潔的散文常常枯燥單調,它起碼是誠實的。如果說簡潔的散文有時文筆生澀、文采匱乏、讀之索然,它起碼傳達出了真實的感覺。最重要的是,它能抵御所有誘惑中最難以抵御的誘惑:自命不凡,自吹自擂,搭建起徒有其表的門面,以光滑假象欺騙世人,或精雕細琢掩飾可怕的內在空虛。

時代背景已經夠清楚的了:是在利頓·斯特雷奇[62]以自己的方式讓人們看到了維多利亞時代的名流說話是怎樣的言不由衷或腦子都是一盆漿糊,進而開創了一種新的風尚之后不久;是在伯特蘭·羅素揭去了19世紀那些形而上學大家的面紗,讓人們看清他們編出了一個巨大騙局,蒙騙了一代又一代容易上當受騙的人之后;是在凱恩斯成功地抨擊了協約國的政治家們在凡爾賽的種種愚行和丑行之后。這是一個修辭和雄辯挨罵的時代,罵它們是在粉飾文學和道德上的那些偽君子,那些冒充內行的無恥之徒,敗壞了藝術品位,令求真尋理名聲掃地,最嚴重的時候,還會激發邪惡,并把一個容易輕信的世界引向災難。正是在這樣的文學氛圍下,前文說到的那位評論家才很巧妙也很有眼光地,解釋了他為什么更欣賞那個可憐的魚販子萬澤蒂對塞耶法官說的最后那句記錄在案的話[63]——一個大老粗臨死前口中迸出來的不合語法卻感人的破碎語言,而不太欣賞當時大眾廣為閱讀的名家美文。

他選了一個人作為名家的例子,此人尤其被視為該評論家極為推崇的謙恭、正直、博愛,尊重他人感受、個人自由、私人情感等品質的死敵,還被視為帝國主義和浪漫主義人生觀赫赫有名卻不受信任的倡導者、恃強凌弱的軍國主義者、激情澎湃的演說家和記者、一個致力于培育私德的世界中最知名的公眾人物。此人便是時任保守黨政府財政大臣的溫斯頓·丘吉爾。

拋出“雄辯須具備這三個必要條件——首先,要有一個恰當的題目;其次,要有一顆激情澎湃的拳拳之心;最后,還要有一股不屈不撓的韌勁”之后,作者引用丘吉爾大約四年前問世的《世界危機》第一部中的一句話透徹闡述了其觀點,進而指出:“這樣的雄辯是假的,因為它矯揉造作……意象陳舊,隱喻生硬。整個段落散發著虛假的戲劇氣氛……連珠炮般的修辭祈使句。”接著,他說丘吉爾的散文夸夸其談、堆砌辭藻、故作雄辯、慷慨激昂,是過分的“夸耀自我”而非“弘揚主題”的產物。總之是連根帶葉都一通狠批。[64]

在一個不僅是修辭,甚至連莊重的雄辯都似乎成了無法容忍的矯飾的年代,這個觀點很受年輕人的青睞,因為他們只求對赤裸裸的真相有個大概的了解,凡看似多余的東西,他們都深惡痛絕。丘吉爾的評論者是在為戰后一代人代言,這一點他心里很清楚;當時方興未艾的廣泛而急劇的社會變革帶來的種種心理病癥,雖然政府當局執意地轉移開視線,但目光最不敏銳的文藝評論家也看得一清二楚。到處彌漫著不滿、敵對、不安的情緒;那么多恢弘氣派結出的是太苦的苦果,因而留下了一個痛恨恢宏風格的傳統。這場災難的受害者們認為,他們有權將一個出賣了他們的無情時代的裝飾之物剝去。

然而,這位苛刻的評論家及其讀者大錯特錯了。他們斥之為華而不實、空洞無物的紙糊的東西其實很堅實,是那位作者賴以表達他那豪邁、多彩、有時太過單純甚至天真,但始終很真誠的人生觀的自然方式。這位評論家所看到的只是一幅難以令人信服,破綻百出的模仿之作,但這是一個錯覺。實則完全是另一回事:是一種富有靈感的復興嘗試,盡管也許是無意識的。它之所以逆當代思想和情感潮流而行,純粹是因為它是對從吉本、約翰遜博士開始,一直延續到皮考克和麥考萊的正式的英語表達方式的刻意回歸,是丘吉爾為了表達自己獨到觀念而創造出來的一種合成武器。在凄涼蕭條的20世紀20年代,對于帝國主義時代那些敏感而又世故的追隨者來說,這觀念太過鮮艷、宏大、生動,太不穩定,這些人的內心世界既復雜又脆弱,無法也肯定不愿意欣賞白晝之光,因為它毀掉了那么多他們曾經信任和熱愛的東西。這令評論家及其支持者心有余悸,但他們對原因的分析則不能服人。

他們當然有權利擁有自己的價值尺度,但把丘吉爾的散文視如虛假的幌子,棄如空洞的贗品,則是一種錯誤。復興不能說就是虛假。比方說,哥特復興,即便有些懷舊,也代表了對生活的一種熱情態度。有些復興的例子也許顯得古怪,但復興源于更深沉的情感,較之后來的某些單薄的“現實主義”的風格,可說的東西要多得多。哥特復興的倡導者通過回歸很大程度上是想象出來的過去而獲得了解放,這一事實絲毫不會有損他們的名聲或成就。有這樣一些人,他們受到平庸世界的擺設的束縛,只有感覺到自己是站在舞臺上的演員時才有生氣,得以解放,第一次暢所欲言,結果發現有很多話要說。還有一些人,他們只有穿著制服、甲胄或戲裝才能施展自如,只有戴上某種眼鏡才能看見東西,只有在對他們來說較為正式化的場合才能有大無畏的表現,他們把生活看成一出戲,他們和別人都得聽從指派,念上幾句臺詞。于是就出現了這樣的情況(上次戰爭就提供了大量這方面的例子):當生活發生戲劇性變化,平日里慣于退縮的人上了戰場,也會有奇跡般的英勇表現;而且只要制服不脫,生活永遠是戰場,他們就有可能會一往無前,繼續猛打猛沖。

這種對框架體系的需求不是“逃跑主義”,不虛偽,也不異常,更不是失調的標志。它往往是一種取決于人的性格中最強烈的一個心理要素的經驗觀:其表現形式常常是相互沖突的力量或原則之間的簡單斗爭——真假之間、善惡之間、對錯之間、個人的正直與各種誘惑與腐敗之間(如本文所討論的這位評論家的情況)的斗爭,也可以是人們眼中永久的東西與曇花一現的東西之間、物質與精神之間、生命之力與死亡之力之間、藝術信仰與其假想敵(政客、牧師或市儈)之間的斗爭。生活可以透過多個窗口來看,沒有哪個窗口就必然清晰或者必然模糊,比其他窗口的扭曲程度更小或更大一些。既然我們的思維工具主要是語詞,那么語詞就必然有鎧甲的屬性。約翰遜博士的風格在丘吉爾《最光輝的時刻》一書中隨處可見,作者縱情于嚴肅的玩笑時尤其如此,這種風格本身在其自己的時代就是一件攻防武器。無需敏銳的心理洞察能力就能看出,一個像約翰遜博士一樣易受傷害的人,一個在精神上屬于上個世紀的人,為什么總需要這一武器。

丘吉爾的主要概念,其道德和理智天地中唯一的、核心的組織原則,是一種歷史想象,這種想象非常強大,極其博大,可以把全部的現在和將來囊括在一個豐富多彩的過去的框架體系之中。這種方法是由一種愿望(和能力)所支配的,那就是要找到道德與理智的固定方位,為流水般的事件賦予形狀、特點、色彩、方向及一致性。

當然,這種系統的“歷史主義”,并不局限于實干家或政治理論家:羅馬天主教思想家從堅實而明晰的歷史結構角度審視生活;當然,馬克思主義者也是這樣,孕育了馬克思主義者的浪漫主義史學家和哲學家也是如此。我們也是直到認為所采用的范疇太損害“事實”了,才對“逃避主義”或歪曲事實不滿。解釋、敘述、分類、符號化,是自然而不可避免的人類行為,我們籠而統之地稱為思維。我們即使抱怨,也只是在結果與自己所處的社會、時代和傳統的普遍觀點大相徑庭時才會抱怨。

丘吉爾把歷史,還有生活,看成一次規模宏大的復興盛典:他想到法國或意大利、德國或低地國家、俄羅斯、印度、非洲、阿拉伯國度時,眼前浮現的是一幅幅栩栩如生的歷史意象——某種介于兒童歷史讀物上維多利亞時代的插圖和里卡迪宮[65]中貝諾佐·戈佐利[66]所繪《三賢朝圣》[67]之間的東西。他從來就不以把什么都清清楚楚地加以分類的社會學家、細心的心理分析學家、慢條斯理的古董專家、耐心的歷史學者的眼光看問題。他的詩歌不具解剖學的慧眼,無從看見肌肉之下的裸露的骨頭、顱骨和骨架,也無從看見生命之流下面無所不在的腐爛與死亡。構筑起他的世界的構件,要比日常生活更簡單,更宏大,式樣生動而有重復,有如史詩詩人的模式一般,有時又似劇作家的類型,劇作家都把人物和場景看作是不朽、閃光原則的永久符號和體現。整體就是一系列結構對稱且又風格化的作品,要么璀璨奪目,要么漆黑陰暗,恰似卡巴喬所繪的一幅傳奇,沒有微妙的差別,以三原色畫成,無半點中間色調,無絲毫隱晦和縹緲的東西,無半吞半吐之言,無閃爍之詞,無竊竊私語:皆一個聲音,音高音色都不變。

丘吉爾的戰時演講令我們習慣了的古語風格,乃是那種嚴肅場合所要求的高調(編年史家的正式行頭)中不可或缺的要素。丘吉爾對這一點有十分清醒的認識:歷史每時每刻都會對演員提出各種各樣的要求,風格應該充分滿足這些要求。1940年他在評論外交部的一份草案時寫道:“其中所提出的觀點[……]在我看來是錯的,錯在老想賣弄聰明,老想在政策上精雕細琢,與時局和危難關頭的問題所要求的悲壯質樸與肅穆格格不入。”[68]

他自己的敘述手法則有意識地逐漸攀升和澎湃,直至達到不列顛之戰的巔峰。其敘述有著歌劇悲劇的神韻與張力,其表現形式中(宣敘調和詠嘆調中都有的)那種藝術做派,起到了消除日常生活中那種沒意義的千篇一律,凸顯主人公事跡與苦難的作用。在這樣的一部作品中,詼諧之處務須符合作品的整體風格,是對這種風格的戲仿;而這正是丘吉爾的手法。他說自己“用嚴厲而平靜的凝視目光”[69]看這看那時,或者告訴手下的官員凡是“笑話”一個精心策劃的計劃落空的人“都將被本人極其鄙視”[70]時,又或者描述自己的合作者看到一個巧妙隱藏的陰謀取得進展后所露出的“天使般的微笑”[71]時,所用的就正是這一手法。這種模仿英雄的語氣,不免讓人想起《斯托基公司》[72],并不違背歌劇傳統。不過,盡管是傳統,也不能任由作者隨心所欲地穿脫:現在這些手法于他而言已習慣成自然,與其生就的天性完全融為一體了,藝術與自然已彼此莫辨了。他散文的這種刻板模式,正是他表達思想的常規手段,不單單是在他提筆為文時如此,在遍及他日常生活的想象力活動中也是如此。

丘吉爾的語言是因其自身需要而發明出來的一種表達手段。它有一種大膽、厚重、頗為統一、易于辨識的節奏,使它像所有獨特的風格一樣,容易為人(包括他自己)所戲仿。當一種語言的使用者具有明顯突出的特色,且成功地為這些特色創造出了一種表現手段時,這種語言就會很獨特。丘吉爾散文中可以找到的來源、成分、模仿經典的痕跡都很明顯,然其作品仍不失為獨一無二之作。這種語言風格,無論人們對其持什么樣的態度,都必須視為我們這個時代的一種大現象。忽視或否認這一現象都是昏聵輕狂或自欺欺人。這樣的表達方式,不只是在特定場合下,而是一貫都是正式的(雖然程度和色彩會隨場景而不同)、大眾的、雄辯的、面向天下蒼生的,與內省和個人生活的種種疑慮和壓力相去甚遠。

丘吉爾的六卷第二次世界大戰回憶錄的水準就是他整個人生的品質水準。他的世界建立在公共關系高于私人關系上,建立在行動至高無上,純善與純惡之戰、生與死之戰至高無上的價值上;不過,首先是建立在戰斗之上的。他一直在戰斗。在1940年最看不到希望的那一刻,他對意志消沉的法國部長們說:“無論你們會做什么,我們都將永遠、永遠、永遠地戰斗下去”[73],而且他本人一輩子都是打著這條標語度過的。

他所戰為何呢?比起那些同樣富有激情卻不那么前后一致的行動家來,答案要明顯多了。丘吉爾在根本問題上的原則和信念從未動搖過。批評他的人常常指責他反復無常,指責他沒有定見甚至忽左忽右,比如他先是擁護保守黨,后來又坐到了自由黨那邊,變來變去。不過,這種乍看上去很有道理的指責,其實錯得很離譜,只有在貿易保護問題上是個例外:20世紀20年代,他在鮑德溫內閣任財政大臣時支持征收關稅。事實上,在漫長而又疾風暴雨般的職業生涯中,丘吉爾非但不是三天兩頭地改主意,而是壓根兒就沒怎么改過主意。如果有人想了解他對我們這個時代的重大問題和長期問題的看法,只需自己去查一查在他漫長而又特別善于表達的公眾生活中的任何一個時期,尤其是第一次世界大戰前的歲月里,就這個主題說過或寫過什么,就會發現,他的觀點后來發生過可察覺出來的變化的例子,少得驚人。

看似實在可靠的鮑德溫,只要環境需要,都會非常靈活地對自己的態度做出相應調整。張伯倫長期被視為捍衛保守黨意見的一塊堅定不移的巨石,當他覺得黨或局勢需要之時,也會改變自己的政策——他比鮑德溫更嚴肅,追隨的是政策,而不僅僅是滿足于態度。丘吉爾在最基本的原則上,是牢守底線,不講變通的。

在保守黨首腦機關中引發了更大不安、更多反對和猜忌的正是他畢生主要信念的力量和一以貫之,而非他對權力的狂熱或激情,也非人們心目中他那任性而又不可靠的才華。沒有哪個高度集中的政治組織會對一個既獨立,有著天馬行空的想象和令人敬畏的性格力量,又信仰堅定、在公私利益上始終抱定一個觀點的人百分之百地感到滿意。丘吉爾相信“每一個人的心里,都閃耀著一顆雄心,這顆雄心志在名聲,而不是粗俗的目的”[74],他篤信并力求達到個人的偉大與尊榮——像藝術家力求實現其愿景。就像文藝復興時期劇作家,或者19世紀歷史學家或倫理學家想象中的任何一位國王一樣,他把勝利騎馬穿過波斯波利斯看作一件英勇的事情。對什么是他認為高大、帥氣、高尚、值得身居高位的人追求的東西,以及與之相反,什么是他所憎惡的模糊、灰暗、單薄、可能會削弱或破壞宇宙中的色彩變幻和運動的東西,他有著不可動搖的確信。改變、屈從和怯懦的妥協會受那些理智健全,希冀保住他們所捍衛的世界,而其希望卻為一種往往是無意識的悲觀主義所貫穿的人所歡迎;不過,若其執行的政策有降低速度、重創有生力量、削弱他所崇拜的(比方說,比弗布魯克勛爵的)“生機和活力”之勢的話,丘吉爾就準備出擊了。

丘吉爾是日漸減少的真正篤信一種明確的世界秩序者之一:對他的所思所想、所作所為影響最大的一個因素,就是渴望賦予這樣一種世界秩序以生命和力量。傳記作家們和歷史學家們到了描述和分析他在歐洲或美國、大英帝國或俄羅斯、印度或巴勒斯坦,甚或是社會或經濟政策上的觀點時,就會發現他對所有這些問題的見解,都可以套入固定的模式,這些模式是他早年建立起來的,后來只是有所強化而已。因而,他始終幾乎是分等級地相信大國及偉大的文明,而且,舉例來說吧,他從來沒有恨過德國這個國家本身:德國是一個偉大的、有著神圣歷史的國家;德國人民是一個歷史悠久的民族,因此在丘吉爾的世界圖景中占有與之相稱的空間。他譴責第一次世界大戰中的普魯士人和第二次世界大戰中的納粹,但他幾乎絲毫沒有指責德國人民。他對法國和法國文化始終都很欣賞,而且一直堅定不移地宣傳英法合作的必要性。他一貫把俄羅斯人看成是歐洲文明圍墻之外的一個混沌的準亞洲群體。他對美國民主的信仰和偏愛是他政治觀的基礎。

在如何看待外國的事情上,他的眼光始終都是浪漫主義的。正如意大利復興運動博得了他的自由黨前輩的同情一樣,巴勒斯坦猶太人爭取自主的斗爭也激發了他的想象。同樣,他在社會政策上的觀點,也與他從20世紀頭十年自由黨當局中自己最敬仰的人(阿斯奎斯[75]、霍爾丹[76]、格雷[77]、莫雷[78],尤其是1914年之前的勞合·喬治[79])手中接過來的那些自由主義原則相一致。而且他向來認為,不管世界做什么,都沒有任何理由去改變它們。如果說這些在1910年進步的觀點今天看起來不大令人信服,而且確實揭示了一種對社會與經濟不公(相對于政治而言)的執意忽視,而這樣的忽視幾乎不能歸咎于霍爾丹或勞合·喬治,那便是源自丘吉爾對于自己很早以前就一勞永逸地建立起來的關于人類關系的圖式篤信不移。

把想象力視為一種主要屬革命性的力量是錯誤的——如果說它造成毀滅和改變的話,它也把迄今彼此孤立的信仰、洞見、心理習慣融入高度統一的系統。這些系統,若灌注了足夠的能量和意志力——還可加上幻想,這幻想不怎么懼怕事實,且能創造出在腦子里對事實進行編排的種種理想模型——有時就可以改變整個一代人的觀念。

英國政治家中最富這些稟賦的是狄斯累利,此人實際上想出了那個帝國主義秘訣,那個精彩卻極其非英國式的觀點,浪漫到了帶有異國情調的程度,充滿形而上學的情緒,顯然與英國傳統中一切最清醒的經驗主義的、功利主義的、反系統的東西截然相反,它像魔咒一樣控制了兩代英國人的心靈。

丘吉爾的政治想象力同樣有著某種魔法般的神奇力量。這是一種既可以為蠱惑民心的政客所掌握,同樣也可以由偉大的民主國家領導人所掌握的魔法:富蘭克林·羅斯福也是玩這種魔法的高手,他改變了他的國家關于它自身及其特點與歷史的內在形象,無人能出其右。不過,他和丘吉爾之間,異要大于同,而且在某種程度上也是所屬大陸和文明差異的體現。在那場把他們緊緊地拽在了一起的戰爭中,他們各自所扮演的角色令這種差異得到了生動的展示。

從某種程度上說,第二次世界大戰孕育出來的新東西和天才要比第一次世界大戰少。當然,第二次世界大戰是一場更大的災難,戰火殃及的范圍更大,而且極大地改變了世界的社會和政治輪廓,其程度至少不亞于第一次世界大戰,或許還有過之而無不及。不過1914年那一次,戰爭將連續性攔腰折斷,粗暴的程度要厲害得多。1914年之前的歲月在我們現在,甚至哪怕是在1920年代看來,就像是一段漫長的大體和平發展時期的終止,為突如其來的巨大災禍所斷送了。至少是在歐洲,1914年前的歲月,被那些在它們之后沒見過真正和平的人們以懷舊之情看待,這是可以理解的。

19世紀是一個延續不斷且碩果累累的時期,從而使其看上去像是人類一個無與倫比的成就,是那么的強大,即便在將其打斷的那場戰爭期間,都保持著在我們今天看來也很驚人的水準。與之相比,兩次世界大戰之間的時期則標志著人類文化發展的衰退。以文學質量為例來說(這肯定是衡量智力和道德活力最可靠的標準之一),1914年至1918年戰爭期間的文學質量之高,是1939年之后望塵莫及的。單是在西歐,這四年屠殺和毀滅的歲月,也是天才作品不斷涌現的幾年,有像蕭伯納、威爾斯和吉卜林、霍普特曼和紀德、切斯特頓和阿諾德·本涅特、比爾博姆和葉芝這樣一些著名作家的作品,也有像普魯斯特和喬伊斯、弗吉尼亞·伍爾夫、E. M. 福斯特、T. S. 艾略特、亞歷山大·勃洛克、里爾克、斯特凡·格奧爾格和瓦萊里這樣一些年輕作家的手筆。自然科學、哲學和歷史學也未中斷發展,還在開花結果。相比之下,新近的這場戰爭有什么可以拿得出手呢?

不過,或許在有一個方面,第二次世界大戰的確是超過了前一次大戰的:卷入這場戰爭的國家的領導人,除了法國明顯例外,都要比他們的“原型”形象更高大,精神上更有趣。幾乎可以毫無爭議地說,斯大林比沙皇尼古拉二世更有魅力,希特勒比德皇威廉二世更有吸引力,墨索里尼比維托里奧·埃馬努埃萊亦然。還有,盡管威爾遜總統和勞合·喬治值得紀念,就絕對的歷史高度而言,他們卻比羅斯福和溫斯頓·丘吉爾稍遜一籌。

亞里士多德說過,歷史就是“亞西比德[80]做過或遭遇過的事”。[81]盡管社會科學想方設法顛覆它,這個概念也依然比與之抗衡的種種假說有根據得多,前提是歷史被定義成歷史學家實際所為。不管怎樣,丘吉爾是由衷地認可這個概念的,且充分利用自己的各種機會加以推廣。由于他的故事講的主要是名人,加之對個人才華給予了恰如其分,有時甚至有溢美之嫌的評價,因此,他文中那些了不起的戰時主要人物形象賦予了其敘述以某種史詩性質,他筆下的英雄和壞蛋獲得的聲望,不僅僅來自,或者根本不是來自他們所卷入事件的重要性,而是來自他們自身在人類歷史舞臺上固有的人格形象。他們的性格,陷于長久并列而且相互間時有沖突的狀態,可以使彼此突出,顯得醒目。

讀丘吉爾的書,讀者有時難免會神馳書外,在心里進行各種比較和對比。于是就會發現,羅斯福的過人之處主要在于其對生活的驚人熱愛和對未來的毫不畏懼。作為一個對未來如此熱切歡迎的人,他還給人以這樣一個感覺:不管時代會帶來什么,一切都會對他有利,沒有什么東西會可怕或嚴重到不可征服、不可用、不可塑造成無法預料的新生活方式的地步,而這種新生活方式恰恰是他,羅斯福,及其盟友和忠誠的部屬愿意傾注前所未聞的精力和熱情去建立的。這種對未來的熱切期待,這種不擔憂浪太大或者太洶涌無法航行的心態,與斯大林或張伯倫身上那種顯然惴惴不安地渴望將自己隔絕開來形成了最為鮮明的對比。從某種意義上說,希特勒身上也看不到恐懼神情,不過他的自信來源于一個瘋狂之徒狂烈而狡詐的幻想,太容易從于己有利的角度來歪曲事實。

對未來的信念如此強烈,對自身塑造未來之能力的信心如此堅定,一旦與現實地評價未來真實輪廓的能力聯系起來,就意味著對一個人周遭環境的趨勢,對構成這一環境的人類的欲望、希望、恐懼、愛恨,對被客觀地描述為社會和個人“潮流”的東西有一種自覺或半自覺的極為敏銳的意識。羅斯福把這種敏銳性發展到了天才的程度。他之所以贏得了在整個總統任期內都得以保持的象征意義,主要是因為他對時代大勢及其未來投影的把握達到了極為罕見的水準。不僅是在對美國公眾輿論動向的洞察上,而且在對當時更大的人類社會運動總趨向的把握上,他的嗅覺都可以說是不可思議的。這一運動內在的涌流、震顫和回旋,似乎都以地震儀般的精確性記錄在他的神經系統中了。他的大多數同胞都認可這一點,只不過有些人是滿腔熱情,有些人則是懷著憂郁或強烈義憤。遠在美國邊界之外的人們把他視為他那個時代最真誠而堅定的民主代言人,最現代、最外向、最大膽、最具想象力、最大氣磅礴,擺脫了內心生活的種種困擾,在令人相信他的洞察力、預見力,以及為普通人之理想代言的能力方面有著蓋世無雙的才能,這種看法是正確的。

這種不只對當下而且對將來的自如感,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如何去和為什么去,這使他在健康最終受到損害之前一直都很開朗、很歡快,樂于與極為多樣、截然對立的人為伍,只要他們代表了波瀾壯闊的生活中的某一個具體的方面,在各自獨特的世界里積極進取,隨便是一個什么樣的世界都行。這種內在的生命沖動彌補了,而且還不止彌補了智力或性格上的不足,他的敵人——還有他所傷害的人——從來沒有停止過指出這些不足。他似乎真正沒有受到他們奚落的影響:他最最不能忍受的是消極被動、無聲無息、悶悶不樂、恐懼生活,或者滿腦子里不是永生就是死亡,無論與之相伴的是多么強大的洞察力或多么靈敏的感悟力。

丘吉爾則幾乎處于另一個極端。他也不懼怕未來,而且從來沒有哪個人能像他那樣熱烈地熱愛生活,并把那么多的熱忱傾注給他所接觸的每一個人、每一樣事物。但羅斯福,像所有偉大的發明家一樣,對社會的未來形態有一種半自覺的前瞻意識,這樣的意識與藝術家的并非全然不同,而丘吉爾呢,盡管其表面外向,卻善于內視自省,其最強烈的意識是對過去的回顧意識。

這種他據以設想當下和未來的清晰而色彩鮮明的歷史觀是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源泉,正是因為這一源泉提供了主料,他的世界才建造得如此結實,裝飾得如此豐富精巧。如此堅固、如此“有容”的建筑,建造者不可能是個像一臺敏感的儀器那樣的人,動不動就會對別人、別的機構或民族永遠都在變化的情緒和動向做出反應與響應。說實在的,丘吉爾的長處(也是他身上最令人畏懼的東西)正在于此:和羅斯福不同,他身上沒有裝備不計其數,連變動不居的外部世界中最小的波動信號都能捕捉到的敏感天線。

和羅斯福不同(而且就這一點而言,與格萊斯頓[82]和勞合·喬治也不同),他不以熱切且全神貫注的方式反映一個當代的社交世界或道德世界,相反,他創造了一個具有強大力量和高度連貫性的世界,使其變成現實并通過施加不可抗拒的力量改變外部世界。正如他的二戰回憶錄所表明的那樣,他有巨大的消化事實的能力,不過這些事實不是以它們的本來面目再現,而是按照他強力加諸這些“原料”的類別,改造成了他可以用來構筑他自己強大、簡樸、固若金湯的內心世界的東西。

羅斯福,作為一個公眾人物,是一個率性、樂觀、喜歡娛樂的統治者,他似乎喜歡肆意奉行兩個或更多完全矛盾的政策。這樣歡快而看似無所顧忌的放縱行為令助手們感到失望,而更讓他們驚愕的是他那般迅速和輕易地,在最黑暗和最危險的時刻擺脫了公務的煩憂。丘吉爾也喜歡娛樂,而且他也既不缺乏歡樂,又不缺乏熱情洋溢的自我表現能力,此外他還慣于以令他的專家們不快的方式,漫不經心地快刀斬亂麻,但他并不是一個輕佻的人。他的性格中有一定的深度——并對悲劇的可能性有種相應的意識——而這正是羅斯福輕松愉快的天賦所本能地忽略掉的東西。

羅斯福玩起政治來技藝精湛,而且他的成功和失敗都有精彩的風度。他的表演如行云流水,毫不費力。丘吉爾既熟悉光明,也熟悉黑暗。同內在世界的所有居民,甚或匆匆過客一樣,他會有痛苦的憂思期和緩慢的恢復期的跡象。羅斯福可能說起過血和汗,但丘吉爾為英國人民灑淚時,說的是林肯、馬志尼或克倫威爾可能說出的話,而羅斯福不會這么說,雖然他是一個豪爽、慷慨、敏銳的人。

丘吉爾并非未來晴朗燦爛文明的使者,他心里只有自己的生動世界,他對別人內心的真實想法有多大的了解還真不好說。他不是做出反應,而是主動行動;他不是像一面鏡子去反映別人,而是按照他自己強有力的標準去影響和改變別人。寫到敦刻爾克時,他說:

毫無疑問,在此緊要關頭,我這個首相若稍有躊躇,早就被趕下臺了。我確信,每個大臣都抱定了寧可馬上舍命疆場,家庭和財產統統遭毀,也不投降的決心。他們的這種決心,代表了下院,也幾乎可以說是代表了全體人民。在此后的幾天和幾個月里,在適當的場合表達他們心情的重任落到了我的頭上。我能夠擔起這項重任,因為這種心情也正是我的心情。一股不可抗拒的白熱烈焰燃遍了我們這座島嶼的每個角落。[83]

那一年的6月28日,他叮囑時任駐美大使洛錫安勛爵:“你的情緒應平和而冷靜。此間沒有一個人情緒低落。”[84]

這些光輝的話語,難以恰如其分地反映丘吉爾在激發他所形容的情感方面的作用。因為他不是一個攝取、聚焦、反映和放大他人情緒的靈敏鏡頭;和歐洲的那些獨裁者不同,他并未像一臺儀器那樣利用公眾輿論。1940年,他認為自己的同胞有著百折不撓的剛毅、決不投降的品質,并堅持了下去。無論如何,如果說他未能典型表現他的一些同胞在危險時刻所懼怕而又期望的東西,那是因為他把他們高度理想化了,以至于這些人最終都接近了他的理想,并開始用他看待他們的方式看待自己:“我有幸表達出來的英國開朗而沉著的脾性”[85]——此話倒是不假,不過這樣的脾氣大部分是他塑造出來的。他的言辭極具催眠力量,他的信念極其堅定,從而使他憑自己的三寸不爛之舌就能迷住他們,讓這些人覺得他道出的確實是他們內心的東西。毫無疑問,這種東西是存在的;但直到丘吉爾把它喚醒之前,多數時候都沉睡在他們內心之中。

1940年夏天,他發表了那篇前無古人、后無來者的演說之后,他們對自己有了一個新的看法,此后他們自己的英勇與世界的敬重就把他們樹立成了人類歷史上的一個英雄形象,如同溫泉關戰役或打敗西班牙無敵艦隊一樣。他們勇往直前,加入戰斗,被他的話語改變了。他們在自己身上所發現的精神,是丘吉爾用他內心資源在他本人身上創造出來后,灌輸給了自己的民族的,而他把他們的生動反應看成了原始沖動,認為他自己只是有幸用合適的話語將這種精神表達了出來而已。他之所以能營造出一種英雄的氣氛并改變了不列顛之戰的命運,靠的不是捕捉其周圍人們的情緒(實際上,在任何時候,這情緒都不是一種怯懦的恐慌、昏亂或冷漠,而是有些糊涂;堅強,但缺乏組織),而是毫不動搖,不為他們的情緒所左右,正如他不為構成其周圍生活的五光十色、轉瞬即逝的繽紛色彩所動一樣。

英雄般自豪的特殊品質和他在特定時刻心中涌起的崇高感,不是像羅斯福那樣,來自活著和掌控歷史關鍵時刻的欣喜之情,樂于面對事物的變化和不穩定性,樂于面對未來的無限可能性——正是未來的不可預測性為每時每刻自發的即興創作,為與不安分的時代精神相一致的富有想象力的大舉措,提供了無窮的可能性。相反,它來自不斷內省沉思的能力,來自情感的厚重與堅定,特別是對于他承擔著個人責任的偉大傳統的感情和忠誠,他肩負這一傳統并必須將它傳遞給值得接受這神圣重擔的人,不僅要完好無損地傳遞給他們,而且還要加以強化和渲染。

俾斯麥曾經說過,根本就不存在政治直覺那樣的東西:政治才華就是聽得見遙遠的歷史駿馬的蹄聲,然后以超人的氣力跳起并抓住騎手衣服后擺的能力。沒有人比溫斯頓·丘吉爾更急切地側耳傾聽過這攸關命運的聲音,1940年,他做出了英勇的一跳。他在回憶那段時光的文字中寫道,“想壓制由對可怕事情的長期權衡而產生的內心激動,是根本不可能的”,[86]而當危機最終爆發時,他已有準備,因為經過畢生的努力他已經達到了自己的目標。

首相的地位很獨特:“如果他絆了一下,必須將他撐住;如果他犯了錯誤,必須加以掩蓋;如果他入睡了,不得肆意打擾;如果他無能,則必須砍腦袋。”[87]這是因為此時他是“英國的生活、啟示及榮耀”[88]的守護人。他對羅斯福是百分百的信任,“我深信,為了岌岌可危的世界自由事業,他連命都可以不要,更不用說公職了”[89]。他在自己的散文中記錄了緊張氣氛不斷上漲攀升到高潮一刻,不列顛之戰——“這是一個生或死都同樣偉大的時刻”。[90]這種看待致命危險時樂觀、英勇的眼光及征服的意志,在失敗似乎不只是可能而是在所難免的時刻油然而生,是熾盛的歷史想象的產物,而這種想象所依賴的材料不是外在之目而是內在之眼所見:這幅圖像有著難以復制的形狀和簡潔,將來的歷史學家打算在平日灰暗的光線下嚴肅地評價和解釋這些事實時,便會發現這一點。

丘吉爾首相之所以能將自己的想象和意志強加給他的同胞,并且能像伯里克利那樣統治他們,恰恰是因為他在他們心目中的形象比生活中的偉岸和高貴,并在危難關頭把他們抬舉到了一個異乎尋常的高度。這是一個放在平時人們并不喜歡,也不應該喜歡生活于其中的氛圍,這樣的氛圍要求人們高度緊張,而這種緊張如果持續久了,就會毀掉所有正常眼光,將人際關系過分戲劇化,并將正常價值觀歪曲到無法容忍的程度。不過在當時,這樣的氛圍確實改變了不列顛島大部分居民的本性,并將他們的生活戲劇化,讓他們自認為且彼此都認為他們穿在身上的是適合于偉大英勇時刻的盛裝,這樣也就把懦夫變成了勇士,從而達到了讓他們披掛上陣的目的。

這就是獨裁者和蠱惑民心的政客把愛好和平的全體人民變成一支支勇往直前的軍隊的手段;丘吉爾獨特而又令人難忘的成就在于:他在沒有破壞,甚至是沒有改變一個自由體制的情況下,在這個體制的框架內編造出了這一必要的幻象。他激發出來的種種精神,在緊急時刻過去之后,并未延續下來,成為壓迫和奴役人民的精神枷鎖;他以一種歷史觀解釋現在而拯救了未來,卻并未歪曲或阻礙不列顛民族的歷史發展,以一個虛構的傳統或者說一個萬無一失的神奇領袖的名義,試圖讓不列顛民族去實現一些無從實現、不可企及的輝煌。丘吉爾沒有陷于浪漫主義的這一可怕報應之手,靠的是頗具那種自由論者的感覺,它雖然有時對現代種種專制統治悲劇性的方面缺乏認識,卻依然不乏敏銳的洞察力,雖然有時太寬容,但對極權主義政府蒙蔽人民的種種大騙局中虛假、荒誕、卑劣的東西,還是能洞察出來的。丘吉爾把一些最尖刻、最具特點的稱號留給了獨裁者:罵希特勒是“這個惡棍,這個仇恨和失敗[91]雜交出來的怪胎”。[92]佛朗哥是“窮兇極惡”[93],欺壓一個“流盡了鮮血的民族”[94]的“心胸狹隘的暴君”[95]。他毫不寬恕貝當政府,而且還將其假傳統及永恒法蘭西之名的做法視為對民族感情的一種令人厭惡的嘲弄。1940年到1941年的斯大林是“一個集冷酷無情、老奸巨猾、孤陋寡聞于一身的巨人”[96]

丘吉爾這種發自內心的對篡位者的敵意,甚至比他對權利和勛位的熱愛都要強烈,乃是源自他和羅斯福總統明顯共有的一種品質——對生活非同尋常的熱愛,對強加在豐富多彩的人類關系上的清規戒律的憎惡,對什么東西促進發展與活力,什么東西妨礙或扭曲發展與活力的直覺。但由于丘吉爾如此熱愛的生活是以歷史的形象,作為傳統盛典的一部分呈現在其面前的,所以他構思歷史故事的方法、重點的分布、人物和事件相對重要性的安排、對歷史的推測、故事的架構、句子的結構以及詞語本身,都是一種歷史復興的要素,其鮮活、新穎、獨特的程度,完全可以與文藝復興或英國攝政時期的新古典主義媲美。

說這樣的敘事方式想當然地認為不帶個人色彩、沉悶無趣、平淡無奇的東西必然也是無足輕重的東西,因而把太多的東西都完全略去了,這樣的抱怨也許不無道理;但是哀嘆這樣的敘事方式不現代,因而從某種意義上說,也就沒有那些客觀的歷史學家不置可否、不偏不倚的玻璃或塑料感描述那么真實、那么能回應當代的需求(那些歷史學家認為事實且只有事實才是有趣的,更糟糕的是,他們認為所有事實都同樣有趣),這不是懦弱的迂腐和盲目,還能是什么?

羅斯福總統與丘吉爾首相之間的差異,至少就一個方面來說,不止是明顯的民族性格上的差異,受教育程度上的差異,乃至氣質上的差異。雖然羅斯福不乏歷史意識,生活上大氣灑脫、無憂無慮、悠然自得,有著不可動搖的個人安全感,到遠在自己國界之外的廣闊世界上都天生能把它想得跟在家里一樣,但他是一個典型的20世紀新世界的孩子;而丘吉爾就不同了,別看他熱愛當下,有著難以滿足的求知欲,對我們時代的種種技術可能性有清楚的意識,而且還會不停地暢想如何才能讓這些技術得到極具想象力的應用,別看他對“基本英語”[97]很有熱情,別看訪問莫斯科時他的連體外套[98]令招待他的主人們很不快,如此等等,不一而足,但他仍舊是一個19世紀的歐洲人。

可見二人之間的差異是深層次的,這在很大程度上解釋了他與那位他如此崇拜,對其氣派的辦公室都滿懷敬畏的美國總統何以會在觀點上不一致。美國與歐洲之間,或許也是20世紀與19世紀之間的一些根本差異,在這一引人矚目的互動中似乎明晰化了。也許20世紀之不同于19世紀,就如同19世紀之于18世紀。塔列朗[99]曾有過一句名言:不是前朝過來人,不識生活真樂趣。[100]確實,從我們的角度遙看,有一點是清楚的:19世紀早期那些真摯、浪漫的年輕人似乎不能系統地理解或喜歡革命前那個世界最開化的代表人物的生活態度,在前后界線最明顯的法國則尤其如此;那種諷刺,那種尖銳,那種細膩的眼光,那種對性格、風格上細微差異的明察秋毫和專注,那種對勉強可辨的色調區別的全神貫注,那種使得像狄德羅那樣“進步”、那樣有遠見的人的生活都與浪漫主義者更大也更簡單的眼光有天壤之別的極度敏銳,正是19世紀缺乏歷史洞察力而不能理解的東西。

假設雪萊遇到了伏爾泰,聊過一番后,他會有何感受呢?他極有可能深感震驚——震驚于對方看起來眼界的狹隘、所了解領域的狹小、貌似的瑣碎與挑剔、對怨恨近乎老姑娘似的絮叨、對微不足道的東西的專注、細枝末節的經驗感受。看到伏爾泰對自身時代大的道德和精神問題如此荒唐地視而不見,他可能會感到恐怖或遺憾——這些普遍而又重要的問題,恰恰是最優秀最清醒的心靈痛苦不安的原因之所在。他可能會覺得此人是個壞蛋,不過更有可能會覺得此人可鄙,太尖刻、太渺小、太卑鄙,下流到了荒唐可恥的地步,喜歡在最圣潔的地方,最神圣的場合傻笑。

反過來,伏爾泰則很可能會讓對方給煩透了,看不出有什么理由要口若懸河大談特談倫理道德;他可能會以冷淡而敵視的眼光看待對道德問題的這種興奮勁兒。圣西門那種天下大同的宏偉世界觀(曾極大地激勵了半個世紀后的左翼青年),寄希望于運用有效集中的科技和精神資源,改變世界的形狀并將其整合成一個井然有序的人造整體,在伏爾泰眼里似乎就是一片死氣沉沉而又單調乏味的沙漠,太單一,太沒滋味,太不真實,顯然沒有意識到那些不起眼、半遮半掩卻非常關鍵的不同和不一致之處,須知,正是這些賦予體驗以個性與韻味,沒有了它們,文明的憧憬、風趣和交談都不可能有,優雅考究的文化孕育出的藝術當然也無從談起。19世紀的道德觀在他看來可能就是一臺遲鈍、簡陋、粗糙的儀器,無法對準聚光燈的焦點,無法捕捉瞬息萬變的聲音和顏色,它們或縈繞不去或一閃而過,千變萬化所表現的就是喜劇與悲劇——也是人際關系、人情世故以及政治、歷史和藝術的實質。

這種溝通之所以失敗,原因不是一個純粹的觀點變化問題,而是將兩個世紀區別開來的眼光問題。18世紀的眼光是微觀的,而隨后的19世紀的眼光則是宏觀的。后者的眼界寬多了,不說是從全球的角度,起碼也是從歐洲的角度看問題,所看到是崇山峻嶺的巍峨輪廓;而18世紀看到的,再清晰再真切,也只是山坡某一部分的紋理、裂縫和明暗。18世紀眼光的目標要小一些,眼睛距離目標也要近一些。19世紀的種種重大道德問題不在其敏銳的辨別力所注視的范圍之內:這正是偉大的法國革命造成的驚人差異,而這種差異所導致的不是必然更好或更壞、更丑或更美、更深邃或更膚淺的東西,而是一種首先在種類上就不同的局面。

與這一顯著差異不無相似之處的某種東西將美國與歐洲(也將20世紀與19世紀)區別開來。美國人的眼光要寬闊一些,也大氣一些;美國人的思想,雖然表達方式上有其狹隘性,卻以一種一覽天下的遠大目光,突破了民族與種族的藩籬,超越了世界觀的差異。它所注意的是物而非人,把世界看成豐富的、具有無限可塑性的原材料,有待于經過設計與打造,滿足渴求幸福、善良和智慧的全人類之需(19世紀以這樣的方式看待世界的人都被認為是懷有烏托邦空想的怪人)。因此,在美國人的眼里,以如此劇烈的方式將歐洲人區分開來的那些差異和分歧,肯定是一些微不足道、荒謬可恥,不值得有自尊心、有道德意識的個人和民族所擁有的東西;事實上,應該予以掃除,提倡一種更簡單也更宏大的現代人權力和任務觀。

美國人的這種態度,這種可能只有住在山巔或一望無際的廣袤平原上的人才能飽覽的巨幅全景,在歐洲人眼里平淡得出奇,缺乏細膩與色彩,有時似乎毫無深度可言,肯定不具備那種或許只有生活在山谷里的人才有的眼光,對細微區別立即做出反應的能力。因而在他們看來,美國人雖然見多識廣,但理解的東西太少了,不得要領。當然,這樣的說法并不適用于每個美國人或歐洲人——在歐洲的當地人中不乏天生的美國人,反之亦然。不過它似乎描繪了這兩種迥然不同的文化最典型的代表。

從某些方面來看,羅斯福對歐洲人的這一態度有著半清醒的理解,且并未完全譴責。更加清楚的是,丘吉爾在很多方面對美國的生活方式有著本能的同情。但總的來說,他們的確代表著不同的世界觀,而他們對彼此的才能卻能理解和敬重到那樣高的程度,正是兩人非凡想象力和喜愛生活多樣性的體現。在彼此眼中,對方都不僅僅是盟友,是一個偉大民族令人敬仰的領袖,還是一種傳統和一種文明的象征。他們期望通過自己的異中求同謀求西方世界的復興。

羅斯福讓神秘莫測的俄羅斯給迷住了,丘吉爾對于它那陌生及對他沒有吸引力的特點卻本能地避而遠之。總的說來,羅斯福認為自己能夠說服乃至勸誘俄羅斯,把它融入向整個人類敞開懷抱的偉大社會中來。丘吉爾則基本上持懷疑態度。

羅斯福富有想象力、樂觀,是圣公會教徒,自信、開朗,做事憑經驗,天不怕地不怕,信奉社會進步的觀念。他相信,付出足夠的精力,打起足夠的精神,就什么事情都可以干成。對于探索藏在表層下面的東西,他打起退堂鼓來不亞于任何一個英國小學生,而他看到了世界上各民族之間大量的相似之處,從中可以用某種方式建立一種新的更自由、更豐富的秩序。丘吉爾也富有想象力,精通歷史,更嚴肅,更專心,更專注,更入神,對于可能致使那一秩序難以實現的種種永久性差異有極為深刻的感觸。他相信制度有別、種族和階級的本性難移、個體有類型之分。他的政府是按照明確的原則組織起來的;他的私人辦公室運轉也紀律嚴明。他的習慣雖獨特,卻有規律。他相信一種自然的、社會的、近乎形而上學的秩序——一種不可能打破也不應期望打破的神圣的等級制度。

羅斯福相信靈活性,隨機應變,以無限多樣的新穎和出其不意的方式卓有成效地運用人力和資源。他的官僚體制有些混亂,也許是故意如此。他自己的辦公室組織得并非井井有條,他實行的是高度個人化的政府。他讓那些鼓吹制度性權威的人大為光火,但換成任何一種別的方法,他還能不能達到自己的目的,還真難說。

世界觀上的這些差異很大,不過兩者的襟抱都很廣,而且都是真正的世界觀,沒有受到個人嗜好和道德標準差異的局限與扭曲,那種道德標準差異曾在威爾遜、勞合·喬治與克萊蒙梭三人之間造成致命的分裂。羅斯福總統和丘吉爾首相經常意見相左,二人的理想和方法相去甚遠,在羅斯福總統隨從的回憶錄和隨筆中對此多有涉及。但這種討論始終是在兩位政府首腦都意識到的層面上進行的。他們也許有過互相對立的時候,但從來沒有想過要相互傷害;他們也許簽發過完全相反的指令,但從來沒有發生過口舌之爭。妥協的時候(這對他們來說是常有的事),他們并無痛苦感或失敗感,而是視之為對歷史需求或對方傳統與個性的回應。

他們在對方面前所呈現出的是一種遠高于盟友或下屬之爭的瀟灑浪漫狀態:他們的會晤和信函往來是雙方都有意應對的事情。他們是流著王室血脈的表兄弟,且都為這層關系感到自豪,只是這種自豪往往會為對于對方獨特品質的一種鮮明且有時好笑,但絕無諷刺意味的印象所調和。在這一超乎尋常的歷史巨變期間結成的這種關系,因其嚴肅性而稍被夸大,它從未減弱或衰退,而是保持了正式的尊嚴與高漲的情緒之結合,幾乎是史無前例地將兩國的首腦聯合在了一起。彼此個人深深被對方所吸引,或不如說是被對方的思想所深深吸引,并以自己獨特的昂揚精神將其感染。

這種關系之所以真誠可靠,其基礎甚至超出了牢固的利益共同體或是個人與官方的尊重或敬佩——換句話說,這得益于他們喜歡對方能以生活中的古怪和幽默之處為樂并樂于積極參與其中,喜歡到了那樣特殊的程度。這是一種獨特的私人關系,對于這樣的私人關系,哈利·霍普金斯[101]

不僅能夠理解,而且持毫無保留的鼓勵態度。羅斯福的趣味感或許輕松一點,丘吉爾的趣味感則稍稍嚴肅一點。但這正是他們彼此共有的東西,而在英美之外有這樣態度的政治家,即便有,也只是極個別的。他們的下屬有時忽略或誤解了這種東西,而它卻賦予兩人的交往一種極為奇特的性質。

羅斯福的公開講話與丘吉爾激動人心的杰作大相徑庭,但他們在精神或本質上并不矛盾。在羅斯福的眼中,他自己的世界是個什么樣子,他并沒有給我們留下自己的描述。或許他太多生活于當下每日,在性情上無暇顧及這一任務。但他們都完全清楚彼此在當代世界的歷史上所處的統領地位,而且丘吉爾對其管家角色的描述,就是在非常清楚這種責任的狀態下付諸筆端的。

這是一個偉大的時刻,而且他也是以與之相應的嚴肅態度來對待這個時刻的。他像歷史舞臺上的一個偉大演員——恐怕也是最后一個這樣的演員,在炫目的燈光下以一種大氣、從容不迫的莊嚴語調念他那令人難忘的臺詞,這對于一個知道自己所做的工作和他本人將成為很多代人研究和評判對象的人來說是再適合不過了。他的敘述是一次盛大的公開演出,頗具莊重華麗之氣象。那一個個擲地有聲的詞語、一串串精妙絕倫的警句,還有那充沛飽滿的情感特質,一起構成了他表達對自己、對他的世界之看法的一種獨特手段,必將像他所說過的話和做過的事一樣,進一步強化他著名的公眾形象,而這一形象已經無法與作者的內在本質及真實本性區分開了:一個形象異常高大的人,其組成要素都比普通人的更大氣、更質樸的人;一個膽識超人、強壯而富有想象力,在有生之年就成了一位歷史巨人的人。身為其民族所產生的兩位最偉大的行動巨人之一;一個有著驚人力量的演說家,拯救了自己國家的人;一個既屬于現實也同樣屬于傳說的神話英雄,我們時代高大無比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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