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休伯特·亨德森在全靈學院

1934年,休伯特·亨德森初到全靈學院時,院里了解他的人不多。同樣來自劍橋的德拉蒙德講席教授D. H. 麥克格雷格,我想,跟他有點交往。R. H. 布蘭德(后來獲封勛爵)與亞瑟·索爾特爵士和他較熟,還有一兩位相對資深一點的院員在公共活動中同他打過交道。但院里占多數的初級院員和學術院員大都對他幾乎是一無所知。他外表儒雅,靦腆中透著一絲迷蒙。他文質彬彬,和藹可親,但性格內斂;且似乎還有點不知所措。全靈學院在當時和現在都是很特殊的,對于那些初來乍到的中年人會產生什么影響,殊難預測。亨德森曾潛心公務,身兼《國家》雜志編輯與經濟顧問委員會聯席秘書二職。全靈學院在他眼里肯定就像一方奇妙的私人天地,跟他曾經待過的劍橋或那片大天地都有著天壤之別。

融入這所學院,他花了些許時間,不過融入之后,就漸漸顯山露水,在學院中占有了獨特的位置。他喜歡交談,對很多話題都感興趣,凡是對其不帶感情色彩、公正客觀且本質上中立的觀點有所回應的人,他都樂于與之探討。他并不特別期待或者說喜歡意見相同。他是一個有深刻信念的人,他清楚、熱忱而平心靜氣地持有自己的見解。與人論辯時,他侃侃而談,思路清晰,且敢于堅持己見。因為他并非不茍言笑,自命清高,而是喜歡討論一切他感興趣的話題,所以他對分析人物性格與剖析抽象命題或政治問題同樣津津樂道,談論時一律那樣審慎細致,有時繪聲繪色。他頗善言談,而且就算面臨嚴峻挑釁時也不失彬彬有禮;從他的言談中,不管是比他年輕還是年長的,都從沒覺得被他劃入了某個類別或框子,也沒覺得他自己在框子里。這使得同他交談,無論是兩人對談還是群聊,都讓人感到特別愉快而又獲益匪淺。我想誰都不會覺得他只屬于學院的某一派,如資深派或少壯派、學術派或“倫敦派”、保守派或激進派。他具有名副其實的獨立人格,對人對事都有敏銳的見解與看法,談人論事不懷怨怒之情,不作忸怩之態,下斷言不偏激,睿智深邃,儒雅天成。

我之所以不厭其詳地介紹他談話的特點,是因為在人們記憶中,全靈一直是一所能說會道者云集的學院,而他又真心喜歡與人交談和辯論,因而輕而易舉融入其中了。他喜歡把問題說透,而且喜歡爭論;他希望把自己的看法向別人說得清清楚楚,也希望自己能夠盡可能把別人的看法領會得透徹準確。他的才智異常敏銳,又極其正直,熱望發現真理,且由衷地相信有時可以通過理性的討論來辨明真理,因而他辯論起來總是沒完沒了,不屈不撓,全神貫注,還帶有一股子極富感染力的率性。偶爾也會碰到這樣的情況,對方拋出的觀點,在他看來凡神志正常或是有點見識的人都不可能持有的。這時,他臉上便會露出困惑的,有時是茫然甚至不相信的神情,會一個勁兒地撓頭發,提高嗓門,做出絕望的手勢,不過,不管時間早晚,他都會繼續辯論下去。不辯出個結果,他絕不會善罷甘休。無論對方在他看來如何令人抓狂,他都絕不會生氣動怒、粗魯無禮或是暴躁尖刻。有時一辯就會辯到很晚,辯到半夜,杜穆里埃牌香煙的煙蒂會把他身邊的煙灰缸塞滿,甚至溢出來。有時候,連珠炮般沒有論據的反面斷言使得辯論進行不下去了,碰到這種情形,他也很簡單,就是不再吭聲,去想點別的事情。如果對方語氣太過尖銳刺耳,他就會看報紙或者悄然離開房間。除非氛圍中有著客氣、智慧、克制以及一絲智識方面的善意,否則他就會不太自在。

他很有幽默感,特別對滑稽的感覺,這一點在牛津得到自由發揮,與此同時,他身上還有一種孩子般天真可愛的性情,從心底里討厭各種形式的多愁善感和虛偽空談。對于比他年輕的人而言(只有他我才敢打這個保票),他幾乎比任何一位資歷長于他們的人都更好相處:他沒有一點架子,毫不自負,極為隨和;他心胸開朗,生來就富有同情與善意。他以平等心待所有人,同他打交道無須繞彎子,是件令人愉快的事情。在他那方面,從來沒有哪怕是任何無意之言,讓人感到他本人在紛繁事務中的超群地位,或者讓人想到一些不宜觸及的特殊信念或偏見。他喜歡被別人逗樂,不吹毛求疵,從不在人家興高采烈時潑冷水挑剔反對,哪怕人家有點愚昧與荒唐;不僅如此,對古怪的行為,他也不反感。簡而言之,他喜歡生命的流動,為之增姿添彩,也是他人生命流動的一個促成因素。他最喜歡的莫過于富有創意的點子與實用知識的結合,在全靈學院他發現了大量這樣的結合。在各種委員會上,他向來都明察善斷,不偏不倚,原則鮮明,無所畏懼,沉著冷靜,不發脾氣(只是在激動時提高的嗓門有時會讓人對他產生錯覺),這些都是極其寶貴的財富,尤其是在這樣的人格品質日漸稀罕的時候。在院里的會議上,他說話很有威信。全靈是一個很大的學院,要想在學院會議上有影響力,必須得有一定的演說才能。這種能力亨德森是不具備的,但由于他一開口就能讓人聽得出全是不偏不倚的肺腑之言,加上又廣受愛戴,因而他每次發言,大家總是洗耳恭聽。我不清楚他在當選院長之前是否了解自己有多受人愛戴,因為他不是一個把時間花在琢磨別人對自己的態度或情感上的人;而且,他對自己的人格魅力或地位,既不虛榮也不患得患失。令大家難過的是,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他的健康出了問題,好在后來似乎完全康復了,且以若干委員會成員和經濟學獎學金評選常任助理考官的身份,繼續在院里發揮自己的作用。他是一個眼光敏銳的考官,所做判斷始終都深受信賴,而且在我的記憶中,都經受住了檢驗證明。

1951年薩姆納院長猝然辭世后,亨德森于當年6月當選,繼任院長一職。可以肯定的是,他并未謀求這一職位。如果說世上有眾望所歸的人不情愿地被“硬拉”為候選人的話,這便堪稱一例了;因為有很長一段時間他都不希望自己成為院長人選的考慮對象。雖然最后他還是同意了,但那并非志向使然,甚至也非責任感使然,因為我可以有把握地說,他并不認為謀求或擔任這樣的職務是哪個人義不容辭的責任,而是因為他天性謙遜,不好意思太強硬,未能頂住朋友們的力勸。至于自己當選的可能性大不大,我不知道他考慮過沒有,我可以確信的是,他一點也不在乎勝算的大小。他當選后的那個樣子,我記憶猶新,同在很多緊要關頭一樣,顯得有點茫然不解,不敢相信是真的。這是團體的信任與熱情的象征,為此他深受感動。

當選是當選了,可他幾乎沒有走馬上任。幾天之后,在校慶典禮的當日,他在謝爾登劇院心臟病突發。我去阿克蘭療養院探望他,發現他和平時一樣,親切迷人又愉快開朗,正如副校長在紀念他的致辭中所形容的那樣,洋溢著“恬靜的歡樂和無遮的善良”[102]。他不僅善良,而且性格純真,思維和感覺能力出眾,頗具公務責任意識,個人交往和私人生活也誠摯投入,此外,別看他外表迷蒙儒雅,骨子里卻有著蘇格蘭人的剛毅,這賦予了他超乎想象的意志力。他集多重個性于一身,在有些人看來,這些都是全靈學院應該努力塑造的。他有學者頭腦——對總體思路饒有興趣,但他既不糊涂,也不迂腐,更未把自己封閉在象牙塔里。他投身公務,畢生都對各種公共問題很感興趣,但他并不是不學無術的庸俗之輩,而且他不會拿公眾生活的標準評價學術界,或反之。他欣賞實用常識和管理能力,敬重每一位專家、每一個行業,對他本人所在學科的各種抽象概念和理論則甚是懷疑,因為在他眼里,這個學科本質上是應用型而非“純理論型”的。可從另一方面來說,他又不是一個激進的反智論者,凡是能顯示智力或高雅的東西他都喜聞樂見,至于大學老師的那兩個臭名昭著的職業“情結”:一方面自己內心對一鳴驚人的世俗成就和影響充滿了壓抑已久的渴望,一方面卻又對渴望這些的他人充滿了咬牙切齒的學術怨恨[103],則一樣也未折磨過他。

他對待大千世界的態度是平衡的、和諧的。官方聲譽如何,他很少擔心,只要是他認為聰明有趣、令人愉快的人,他都喜歡交往;而對于這樣的人格品質,他極有眼光。傻瓜笨蛋和無趣之輩,他避而遠之,但就連對這些人,他也不給他們留下絲毫生氣的理由。

他喜歡為了思考而思考,并且有幾分詩意的想象力,當跟情趣相投的密友在一起時,這一面就會顯現出來,他會描繪自己在劍橋或是倫敦生活時的老友或逸事。他的行為舉止一向都十分正常合度,不搞怪、不標異、不炫技、不刻意施展魅力,也不炫耀顯擺,不過對這類行為,他既不嫉妒,也不反感。別人耍小聰明或小脾氣,他不厭惡;別人木訥不開竅或迂腐,他也不怨恨。但他討厭裝腔作勢、故弄玄虛以及各種形式的弄虛作假;他喜歡干貨,不喜歡水分,喜歡明晰,不喜歡晦澀,無論其意味有多么豐富多么深長。遇到機會,他會對那些在他看來愚蠢或狂妄的論調痛加抨擊,帶著明顯的快意。他有著敏銳的、反諷風味的幽默感,受到攻擊時十分頑強,冷落和恐嚇都拿他沒轍。在我看來,他沒有野心,但很有尊嚴,而且對自身價值頗有自知之明,這種價值雖從未得到過炫耀,卻默默地散發出自身的光芒。除非有東西可說,否則他絕不開口,由于常有,所以他說得很多,又由于不喜歡閑話寒暄,他也經常保持沉默。他思想公正、敏銳、自由,沒有任何個人和社會偏見,鮮明、嚴肅、慈善。最重要的是,他是一個極為難得的好人,一個始終超離于常規的學術范疇之外,獨立自主的人。他的英年早逝,不管是對全靈學院還是對牛津大學來說,都是一個巨大損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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