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懷念蕭珊(2)
- 當代散文鑒賞(中國經典名作鑒賞)
- 林可行主編
- 5486字
- 2014-03-20 22:17:42
不久前我重讀梅林寫的《馬克思傳》,書中引用了馬克思給女兒的信里的一段話,講到馬克思夫人的死。信上說:“她很快就咽了氣。……這個病具有一種逐漸虛脫的性質,就像由于衰老所致一樣,甚至在最后幾小時也沒有臨終的掙扎,而是慢慢地沉入睡鄉,她的眼睛比任何時候都更大、更美、更亮!”這段話我記得很清楚,馬克思夫人也死于癌癥。我默默地望著蕭珊那對很大、很美、很亮的眼睛,我想起這段話,稍微得到一點安慰。聽說她的確也“沒有臨終掙扎”,她也是“慢慢地沉入睡鄉”。我這樣說,因為她離開這個世界的時候,我不在她的身邊,那天是星期天,衛生防疫站因為我們家發現了肝炎病人,派人上午來做消毒工作。她的表妹有空愿意到醫院去照料她,講好我們吃過中飯就去接替。沒有想到我們剛剛端飯碗,就得到傳呼電話,通知我女兒去醫院,說是她媽媽“不行”了。真是晴天霹靂!我和我女兒女婿趕到醫院。她那張病床上連床墊也給拿走了。別人告訴我她在太平間。我們又下了樓趕到那里,在門口遇見表妹,還是她找人幫忙把“咽了氣”的病人抬進來的。死者還不曾給放進鐵匣子里送進冷庫,她躺在擔架上,但已經給白布床單包得緊緊的,看不到面容了。我只看到她的名字。我彎下身子,把地上那個還有點人形的白布包拍了好幾下,一面哭著喚她的名字。不過幾分鐘的時間。這算是什么告別呢?
據表妹說,她逝世的時候,表妹也不知道。她曾經對表妹說:“找醫生來。”醫生來過,并沒有什么。后來她就漸漸“沉入睡鄉”。表妹還以為她在睡眠。一個護士來打針才發覺她的心臟已經停止跳動了。我沒有能同她訣別,我有許多話沒有能向她傾吐,她不能沒有留下一句遺言就離開我!我后來常常想,她向表妹說:“找醫生來。”很可能不是“找醫生”,是“找李先生”(她平日這樣稱呼我)。為什么那天上午偏偏我不在病房呢?家里人都不在她身邊,她死得這樣凄涼!
我女婿馬上打電話給我們僅有的幾個親戚,她的弟媳趕到醫院,馬上暈了過去。三天以后在龍華火葬場舉行告別儀式。她的朋友一個也沒有來,因為一則我們沒有通知,二則我是一個審查了將近七年的對象。沒有悼詞,沒有吊客,只有一片傷心的哭聲。我衷心感謝前來參加儀式的少數親友和特地來幫忙的我女兒的兩三個同學。最后我跟她的遺體告別,兒女望著遺容哀哭,兒子在隔離病房,還不知道把他當做命根子的媽媽已經死亡。值得提說的是她當做自己兒子照顧了好些年的一位亡友的男孩,從北京趕來只為了看見她的最后一面。這個整天同鋼鐵打交道的技術員和干部,他的心倒不像鋼鐵那樣。他得到電報以后,他愛人對他說:“你去吧,你不去一趟,你的心永遠安定不了。”我在變了形的她的遺體旁邊站了一會。別人給我和她照了相。我痛苦地想:這是最后一次了,即使給我們留下來很難看的形象,我也要珍視這個鏡頭。
一切都結束了。過了幾天我和女兒女婿再去火葬場,領到了她的骨灰盒。在存放室里寄存了三年之后,我按期把骨灰盒接回家里,有人勸我把她的骨灰安葬,我寧愿讓骨灰盒放在我的寢室里,我感到她仍然和我在一起。
(四)
夢魘一般的日子終于過去。六年仿佛一瞬間似地遠遠地落在后面了。其實哪里是一瞬間!這段時間里有多少流著血和淚的日子啊。不僅是六年,從我開始寫這篇短文到現在又過去了半年,這半年中間我經常在火葬場的大廳里默哀,行禮,為了紀念給“四人幫”迫害致死的朋友。想到他們不能把個人的智慧和才華獻給社會主義祖國,我萬分惋惜。每次戴上黑紗、插上白花的同時,我也想起我自己最親愛的朋友,一個普通的文藝愛好者,一個成績不大的翻譯工作者,一個心地善良的好人。她是我的生命的一部分,她的骨灰里面有我的淚和血。
她是我的一個讀者。一九三六年我在上海第一次同她見面,一九三六年和一九四一年我們兩人在桂林像朋友似地住在一起。一九四四年我們在貴陽結婚。我認識她的時候,她還不到二十,對她的成長我應當負很大的責任。她讀了我的小說,給我寫信,后來見到了我,對我發生了感情。她在中學念書。看見我之前,因為參加學生運動被學校開除,回到家鄉住了一個短時期,又出來進另一所學校。倘使不是為了我,她三七、三八年可能去了延安。她同我談了八年的戀愛,后來到貴陽結婚,只印發了一個通知,沒有擺過一桌酒席。從貴陽我們先后到重慶,住在民國路文化出版社門市部樓梯下七八個平方米的小屋里。她托人買了四只玻璃杯開始組織我們的小家庭。她陪著我經歷了各種艱苦生活。在抗日戰爭緊張的時期,我們一起在日軍進城以前十多個小時逃離廣州,我們從廣東到廣西,從昆明到桂林,從金華到溫州,我們分散了,又重見,相見后又別離。在我那兩冊《旅途通訊》中就有一部分這種生活的記錄。四十年前有一位朋友批評我,“這算什么文章!”我的《文集》出版后,另一位朋友認為我不應當把它們也收進去。他們都有道理,兩年來我對朋友、對讀者講過不止一次,我決定不讓《文集》重版。但是為我自己,我要經常翻看那兩小冊《通訊》。在那些年代每當我落在困苦的境地里、朋友們各奔前程的時候,她總是親切地在我的耳邊說:“不要難過,我不會離開你,我在你的身邊。”的確,只有在她最后一次進手術室之前她才說過這樣一句:“我們要分別了。”
我同她一起生活了三十多年。但是我并沒有好好地幫助過她。她比我有才華,卻缺乏刻苦鉆研的精神。我很喜歡她翻譯的普希金和屠格涅夫的小說。雖然譯文并不恰當,也不是普希金和屠格涅夫的風格,它們卻是有創造性的文學作品,閱讀它們對我是一種享受。她想改變自己的生活,不愿做家庭婦女,卻又缺少吃苦耐勞的勇氣。她聽從一個朋友的勸告,得到后來也是給“四人幫”迫害致死的葉以群同志的同意到《上海文學》“義務勞動”,也做了一點點工作,然而在運動中卻受到批判,說她專門向老作家、反動權威組稿,又說她是我派去的“坐探”。她為了改造思想,想走捷徑,要求參加“四清”運動,找人推薦到某銅廠的工作組工作,工作相當繁重、緊張,她卻精神愉快。但是我快要靠邊的時候,她也被叫回作家協會參加運動。她第一次參加這種急風暴雨般的斗爭,而且是以反動權威家屬的身份參加,她不知道該怎么辦才好。她張皇失措、坐立不安,替我擔心,又為兒女的前途憂慮。她盼望什么人向她伸出援助的手,可是朋友們離開了她,“同事們”拿她當做箭靶,還有人想通過整她來整我。她不是作家協會或者刊物的正式工作人員,可是仍然被“勒令”靠邊勞動站隊掛牌,放回家以后又給揪到機關。過一個時期她寫了認罪的檢查,第二次給放回家的時候,我們機關的造反派頭頭卻通知里弄委員會罰她掃街。她怕人看見,每天大清早起來,拿著掃帚出門,掃得精疲力盡,才回到家里,關上大門,吐了一口氣。但有時她還碰到上學的小孩,叫罵:“巴金的臭婆娘。”我偶爾看見她拿著掃帚回來,不敢正眼看她,我感到負罪的心情。這是對她的一個致命的打擊,不到兩個月,她病倒了,以后就沒有再出去掃街(我妹妹繼續掃了一個時期),但是也沒有完全恢復健康。盡管她還繼續拖了四年,但一直到死,她并不曾看到我恢復自由。這就是她的最后,然而絕不是她的結局。她的結局將和我的結局連在一起。
我絕不悲觀。我要爭取多活。我要為我們社會主義祖國工作到生命的最后一息。我在喪失工作能力的時候,我希望病榻上有蕭珊翻譯的那幾本小說,等到我永遠閉上眼睛,就讓我的骨灰和她的骨灰攙和在一起。
1979年1月16日寫完。
[鑒賞]
巴金(1904~)原名李堯棠,四川成都人。杰出作家、翻譯家。主要作品有長篇小說《家》、《春》、《秋》、《寒夜》及《巴金文集》十四卷。散文集有《懷念集》、《海行雜記》、《隨想錄》、《真話集》、《海的夢》、《愿化泥土》、《創作回憶錄》。
巴金擅長懷人之作—《憶魯迅先生》、《哭靳以》、《秋夜》、《廖靜秋》等,均為巴金散文中的“精品”。尤其是《懷念蕭珊》這篇散文更是懷人的“杰作”,猶如散文百花園中的一朵奇葩,在讀者心中永不凋謝!
《懷念蕭珊》是一篇悼念亡妻的動人之作。作者敘述的是愛妻與自己在那個腥風血雨的文革年代中,相濡以沫、相扶相助的生活情景,謳歌了身處患難之中而堅如磐石的真摯的愛情。閱讀這篇作品,我們會感到一股不可遏止的感情的急流猛烈撞擊著自己的心,禁不住淚灑襟前。
文章能如此感人,關鍵在于敘事時樸實無華、不加任何修飾夸張。作者的全部感情都溶在了敘事寫人與娓娓敘說之中,真摯自然。作者為說明蕭珊的無辜,對她的經歷介紹做到了簡單直白,只因為她是“黑老K”的“臭婆娘”,于是就陪斗,為了保護丈夫而挨打、受拘禁、受污辱,懲罰她去掃廁所……她由于身心遭到了極大的摧殘,終于病倒了,可是,醫院不給看,當病情惡化后,好不容易住進了醫院又不讓家人照看,行文至此,作者再也控制不住感情,痛苦地呼喊道:“這是多么不公平!她究竟犯了什么罪?”問的是多么好啊!字字血、聲聲淚,申訴了愛妻的清白無辜遭株連,深深地打動了讀者的心。
作者寫蕭珊遭受迫害時,以敘事寫人為依托,并在此基礎上敘說自己的衷曲,描畫自己心靈的軌跡來抒發個人的感情。主要用白描的手法,加以實錄,未作形容,因為事情本身就是再好不過的說明。如果議論太多,反而會沖淡對主題的描寫。巴金曾說:“無技巧就是最高的技巧”,這一主張在這篇散文中得到了充分的體現。文章語言樸實無華,但很多比喻頗為形象,如作者在寫蕭珊看到那些誣蔑她的大字報時,這樣形容:“這些文字像蟲子一樣咬痛她的心。”如此簡單的幾個字,深刻地描繪出當時蕭珊痛楚的心情,使讀者明白:精神上的折磨比肉體上的懲罰更可怕!可見,那動亂年代是多么殘酷呀!
這篇散文通過敘述一件件往事和描寫人物的舉止與容貌,并著重在敘事寫人的基礎上披露自己的心跡,敘說自己的感受、心境和思緒,形成這篇作品巨大的感染力量,從而攫住讀者的心,使讀者產生共鳴。
小狗包弟。
巴金。
一個多月前,我還在北京,聽人講起一位藝術家的事情,我記得其中一個故事是講藝術家和狗的。據說藝術家住在一個不太大的城市里,隔壁人家養了小狗,它和藝術家相處很好,藝術家常常用吃的東西款待它。“文革”期間,城里發生了從未見過的武斗,藝術家害怕起來,就逃到別處躲了一段時期。后來他回來了,大概是給人揪回來的,說他“里通外國”,是個反革命,批他,斗他。他不承認,就痛打,拳打腳踢,棍棒齊下,不但頭破血流,一條腿也給打斷了。批斗結束,他走不動,讓專政隊拖著他游街示眾,衣服撕破了,滿身是血和泥土,口里發出呻喚。認識的人看見半死不活的他,都掉開頭去。忽然一只小狗從人叢跑出來,非常高興地朝著他奔去。它親熱地叫著,撲到他跟前,到處聞聞,用舌頭舔舔,用腳爪在他的身上撫摸。別人趕它走,用腳踢,拿棒打,都沒有用,它一定要留在它的朋友的身邊。最后專政隊用大棒打斷小狗的后腿,它發出幾聲哀叫,痛苦地拖著傷殘的身子走開了。地上添了血跡,藝術家的破衣上留下幾處狗爪印。藝術家給關了幾年才放出來,他的第一件事就是買幾斤肉去看望那只小狗。鄰居告訴他,那天狗給打壞以后,回到家里什么也不吃,哀叫了三天就死了。
聽了這個故事,我又想起我曾經養過的那條小狗。是的,我也養過狗。那是一九五九年的事情,當時一位熟人給調到北京工作,要將全家遷去,想把它養的小狗送給我,因為我家里有塊草地,適合養狗的條件。我答應了,我的兒子也很高興。狗來了,是一條日本種的黃毛小狗,干干凈凈,而且有一種本領:它有什么要求時就立起身子,把兩只前腳并在一起不停地作揖。這本領不是我那位朋友訓練出來的。它還有一位瑞典舊主人,關于他我毫無所知。他離開上海回國,把小狗送給接受房屋租賃權的人,小狗就歸了我的朋友。小狗來的時候有一個外國名字,它的譯音是“斯包弟”。我們簡化了這個名字,就叫它做“包弟”。
包弟在我們家待了七年,同我們一家人處得很好。它不咬人,見到陌生人,在大門口吠一陣,我們一聲叫喚,它就跑開了。夜晚籬笆外面人行道上常常有人走過,它聽見某種聲音就會朝著籬笆又跑又叫,叫聲的確有點刺耳,但也只是叫幾聲就安靜了。它在院子里和草地上的時候多些,有時我們在客廳里接待客人或者同老朋友聊天,它會進來作幾個揖,討糖果吃,引起客人發笑。日本朋友對它更感興趣,有一次大概在一九六三年或者以后的夏天,一家日本通訊社到我家來拍電視片,就拍攝了包弟的鏡頭。又有一次日本作家由起女士訪問上海,來我家作客,對日本產的包弟非常喜歡,她說她在東京家中也養了狗。兩年以后,她再到北京參加亞非作家緊急會議,看見我她就問:“您的小狗怎樣?”聽我說包弟很好,她笑了。
我的愛人蕭珊也喜歡包弟。在三年困難時期,我們每次到文化俱樂部吃飯,她總要向服務員討一點骨頭回去喂包弟。一九六二年我們夫婦帶著孩子在廣州過了春節,回到上海,聽妹妹們說,我們在廣州的時候,睡房門緊閉,包弟每天清早守在房門口等候我們出來。它天天這樣,從不厭倦。它看見我們回來,特別是看到蕭珊,不住地搖頭擺尾,那種高興、親熱的樣子,現在想起來我還很感動,仿佛又聽見由起女士的問話:“您的小狗怎樣?”
“您的小狗怎樣?”倘使我能夠再見到那位日本女作家,她一定會拿同樣的一句話問我。她的關心是不會減少的。然而我已經沒有小狗了。
一九六六年八月下旬紅衛兵開始上街抄四舊的時候,包弟變成了我們家的一個大“包袱”,晚上附近的小孩時常打門大喊大嚷,說是要殺小狗。聽見包弟尖聲吠叫,我就膽戰心驚,害怕這種叫聲把抄四舊的紅衛兵引到我家里來。當時我已經處于半靠邊的狀態,傍晚我們在院子里乘涼,孩子們都勸我把包弟送走,我請我的大妹妹設法。可是在這時節誰愿意接受這樣的禮物呢?據說只好送給醫院由科研人員拿來做實驗用,我們不愿意。以前看見包弟作揖,我就想笑,這些天我在機關學習回家,包弟向我作揖討東西吃,我卻暗暗的流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