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拉斐特,永別了
- 雷·布拉德伯里短篇杰作精選集(全4冊)
- (美)雷·布拉德伯里
- 6091字
- 2020-09-08 15:32:15
收錄于短篇集The Toynbee Convector
1988年
阿古 譯
有人敲了一下門,而門鈴并沒有響,我知道是誰站在門外。敲門聲之前總是一個星期響一次,但過去幾個星期,隔一天就會響一次。我閉上雙眼,默禱一聲,打開了門。
比爾·韋斯特雷老頭兒站在門外看著我,淚水順著臉頰滾滾而落。“這是我家還是你家?”他問。
這句話已成了一個老笑話了。他每年總會迷路幾回,這個八十九歲的老人剛走出幾個街口就會迷路。他多年前就已不再開車,因為他會一口氣開出三十英里,駛離我們住的市中心,開出洛杉磯?,F(xiàn)在他最好的旅行就是走到我家門口,他和那位善解人意的溫柔妻子就住在我隔壁。他敲門,進(jìn)門,哭個不停?!斑@是你家還是我家?”他顛倒順序又問了一遍。
“我家即你家?!蔽乙昧艘痪湮靼嘌乐V語。
“謝天謝地!”
我在前面領(lǐng)路,走向放在客廳的雪利酒和玻璃酒杯,我倒了兩杯,比爾在我對面的安樂椅上落座。他擦了擦眼睛,用一塊大手絹擤了擤鼻涕,整齊地疊好,又塞回胸口衣袋里。
“敬你一杯,小鬼。”他舉了舉手中的雪利酒,“天空中到處都是飛機。我希望你能平安歸來。要是回不來,我們會在你那破板條箱墜落的方向擺一個黑色花圈?!?
我喝了一口酒,酒精讓我暖和起來,我盯著比爾看了好一會兒?!帮w行隊又來嗡嗡嗡地?zé)┠懔??”我問?
“每個晚上剛過午夜就來,現(xiàn)在每天清晨也來。上個星期每天中午都來。我努力克制自己不要過來找你,我克制了三天?!?
“我知道。我很想念你。”
“你這么說可真體貼,孩子,你有一副好心腸。但我清醒的時候很清楚自己是一個討厭鬼。此刻我正清醒著,為你的友好和健康干杯。”
他喝完杯中酒,我又給他倒?jié)M?!澳阆胝?wù)剢???
“你聽著挺像我一個精神分析師朋友——不是說我特意去找他做精神分析,他只是一個朋友。來你這兒的好處是咨詢免費,雪利酒管夠?!彼麘n郁地看著杯中酒,“被鬼魂糾纏真可怕?!?
“我們都擺脫不了鬼魂。這就是莎士比亞的明智之處。他教導(dǎo)了自己,教導(dǎo)了我們,教導(dǎo)了精神分析師。他說,勿作惡,否則鬼魂會逮到你。依稀的舊影和驚怪的念想都會嚇得你節(jié)節(jié)退縮,會駭散午夜的恬夢。人們驚起大叫,哈姆雷特,記住我,麥克白,你被盯上了,麥克白夫人,你也是!理查三世,當(dāng)心,我們掠過你那陰濕的營地,我們的裹尸布上凝滿了血污?!?
“上帝啊,你出口成章。”比爾搖了搖頭,“能與一個作家比鄰而居真美妙。當(dāng)我需要一劑詩歌時,找你就立等可取?!?
“我喜歡長篇大論,我的朋友們都深感困擾?!?
“我不會,親愛的小子,我不會。但你是對的,我是說,鬼魂的確能分辨善惡。”
他放下雪利酒,抓住安樂椅的兩個扶手,仿佛這是飛機駕駛艙的邊框。
“現(xiàn)在我無時無刻不在飛行。我仿佛遠(yuǎn)離1987年,又回到了1918年,仿佛身處法蘭西,而不是美利堅。我在巴黎附近的一個基地,和拉斐特飛行隊[1]在一起,和里肯巴克[2]在一起。就在那里,太陽落山之時紅男爵[3]便要登場。我的一生倒也挺精彩的,對吧,山姆?”
聽著他親熱地用六七個不同的名字稱呼我,我倍感溫馨,我愛這些五花八門的名字。我點點頭?!坝幸惶煳視懴履愕墓适?,”我說,“并不是每一個作家的鄰居都參加過飛行隊,都飛上藍(lán)天與馮·里希特霍芬對戰(zhàn)過?!?
“你寫不了,親愛的拉爾夫,你沒開過戰(zhàn)斗機,沒法下筆。”
“我會讓你大吃一驚。”
“你也許真能行,上帝啊,也許真能行。我有沒有給你看過那張照片,1918年夏天,我和整個飛行小分隊排成一行站在那架破破爛爛的雙翼飛機前面?”
“沒有,”我撒了個謊,“讓我瞧瞧?!?
他從錢包里抽出一張小照片,輕輕扔給我。我已經(jīng)看了一百多遍,但那場面還是令我驚奇而振奮。
“站在中間偏左這個就是我,我旁邊這個一臉傻笑的矮個子就是里肯巴克?!北葼柹爝^手指來指指點點。
我看著畫面上這些人,他們絕大多數(shù)早已不在人間了。那時的比爾剛二十出頭,快活得像只云雀,這些年輕光鮮的了不起的小伙子排成一排,伸手摟著彼此的肩膀或一手拎著頭盔和目鏡,身后是一架法國7-1雙翼戰(zhàn)斗機,遠(yuǎn)處是西部前線上某個空曠的飛機場。這張該死的照片里溢出螺旋槳的聒噪聲,還有風(fēng)聲和鳥鳴,我拿著這張照片時,經(jīng)常會這樣。它就像一塊迷你電視屏幕,仿佛下一秒飛行隊就會突然行動起來,轉(zhuǎn)身,奔跑,起飛沖入無邊無垠的明媚天空。照片中的那時那刻,紅男爵還活著,就潛藏在云層中,現(xiàn)在他永遠(yuǎn)留在了云中,再也不會降落,這樣才對,這樣才好,因為我們希望他永遠(yuǎn)待在那兒,男人們都這么想。
“上帝啊,我喜歡給你看東西,”比爾打破了沉默,“你是多么有鑒賞力啊,真希望我在米高梅拍電影時有你在身邊?!?
這是威廉(比爾)·韋斯特雷生活的另一部分。戰(zhàn)時,他在深入西部前線半英里的空軍基地駕駛戰(zhàn)斗機的同時做戰(zhàn)地攝影,戰(zhàn)后,他回到美國,繼續(xù)自己的事業(yè)和生活。他在紐約伊士曼實驗室[4]待了一陣,又去了芝加哥的一些電影工作室,捧過當(dāng)紅女演員格洛麗亞·斯旺森。之后他去了好萊塢,加入米高梅,又乘船去非洲采風(fēng),為米高梅大片《所羅門王的寶藏》拍攝外景:獅子和瓦圖西牧場主。世界上的電影公司沒有哪個是他不知道的,也沒有哪個不知道他。他是將近兩百部電影的主攝影師,在隔壁他家的壁爐架上擺著兩座金燦燦的奧斯卡小金人。
“抱歉,我比你晚生那么多年,”我說,“那張你和里肯巴克的合影呢?那張馮·里希特霍芬的簽名照呢?”
“你不會想看的,小子?!?
“我不想看才怪!”
他打開錢包,輕輕抽出那張他和埃迪上校的合影,還有那張馮·里希特霍芬身穿制服的照片,照片底部有鋼筆簽名。
“大部分人都過世了,”比爾說,“還剩一兩個活著,還有我。我的時間……”他遲疑了一下,“也不多了。”
突然,眼淚又一次從他眼中溢出,沿著鼻翼淌下來。我重新倒?jié)M他的酒杯。
他喝了一口,說道:“我并不害怕死亡,我只是害怕死后下地獄!”
“你不會下地獄的,比爾?!蔽艺f。
“我會的!”他大喊,怒氣沖沖兩眼放光,滾滾淚水繞過洞開的嘴巴淌下。“我做的那些惡,永遠(yuǎn)也不會被饒恕!”
我等了一會兒,平靜地問:“你到底做了什么惡,比爾?”
“我殺死了那些年輕男孩,我摧毀了那些年輕男人,我謀殺了那些美麗的人?!?
“你從沒干過這些,比爾。”我說。
“我干過!我干了!在天空之上,見鬼,許多年前,在法國的天空上,在德國的天空上,但是耶穌啊,現(xiàn)在他們每晚都出現(xiàn)。他們又活了過來,飛舞著,揮著手,大喊著,大笑著,像一群生氣勃勃的孩子,直到我螺旋槳中間的機關(guān)槍開火,他們的飛機雙翼燃燒起來,打著旋兒墜落。墜落時,有時候他們會向我揮手,大喊‘棒極了’,有時候會大聲咒罵。但是,耶穌啊,自從上個月以來,每一個晚上,每一個早晨,他們一直都不肯離開。噢,那些漂亮的男孩子,那些可愛的年輕人,那些美麗的臉龐,那些目光炯炯的可愛大眼睛,就這么墜落了。是我干的。因為這罪惡,我將下地獄受烈火煎熬!”
“我再說一遍,你不會在地獄里受煎熬?!蔽艺f。
“再給我倒一杯,別多嘴?!北葼栒f,“你怎么知道誰會受煎熬,誰不會?你是天主教徒嗎?不是。你是浸禮會教徒嗎?浸禮會教徒受的煎熬更漫長。倒?jié)M,謝謝。”
我給他倒?jié)M酒。他啜了一小口,嘴邊的眼淚沾濕了杯沿?!巴蔽易碌?jié)M自己的酒杯,“沒有人會因為戰(zhàn)爭中的所作所為而在地獄里受煎熬。戰(zhàn)爭就是那么回事兒。”
“我們都會受煎熬?!北葼栒f。
“比爾,就在此時此刻的德國,有個和你一樣年紀(jì)的人,也在被相同的夢境困擾,也正捧著啤酒杯號啕大哭,他回憶得太多了?!?
“他們當(dāng)然應(yīng)該哭個夠!他們會受煎熬,他也會,想想我的那些朋友吧,那些可愛的男孩,他們的螺旋槳倒栽進(jìn)地面,他們的身體被絞進(jìn)大地。你難道還不明白嗎?他們不知道,我也不知道。沒有人告訴他們,沒有人告訴我們!”
“告訴你們什么?”
“戰(zhàn)爭的真相。上帝啊,我們不知道戰(zhàn)爭會在事后繼續(xù)跟著我們,找到我們。我們以為戰(zhàn)爭已經(jīng)結(jié)束了,我們會想辦法忘記、擺脫、埋葬戰(zhàn)爭。我們的長官沒有說出真相,也許他們自己也不知道,我們?nèi)疾恢?。沒有人能猜到,有那么一天,等我們老了,墳?zāi)箷砣淮箝_,那些可愛的臉龐會飄然而出,把整場戰(zhàn)爭又帶了回來!我們怎么可能料到?我們怎么可能知道?但現(xiàn)在時候到了,天空滿了,船只不會下沉,除非它們起火燃燒。那些年輕人在凌晨三點不停沖我揮手,除非我再次把他們殺害。上帝啊,這太可怕了,這太悲哀了。我怎么才能拯救他們?我怎么才能回到過去,說一聲,上帝,我錯了?這一切根本就不應(yīng)該發(fā)生,應(yīng)該有人在我們得意忘形之時警告我們:戰(zhàn)爭并不只是死亡,戰(zhàn)爭是銘記,銘記現(xiàn)在,也銘記過去。我希望他們能安息。下一步該怎么辦?”
“沒有什么下一步,”我平靜地說,“和我這個朋友坐在這兒,再喝一杯。我想不出有什么下一步,我希望我能……”
比爾一圈又一圈地轉(zhuǎn)著手中的酒杯?!澳敲?,讓我來告訴你,”他小聲說,“今晚,也許明晚,將是你最后一次見到我。仔細(xì)聽我說?!?
他傾身向前,抬頭注視著高高的天花板,接著望向窗外。窗外狂風(fēng)席卷,暴風(fēng)雨云正在聚攏。
“過去幾個晚上,他們就在咱們的后院降落。你聽不到,降落傘的聲音就像風(fēng)箏,輕得像一聲耳語。降落傘落在我們屋后的草地上。另一些夜晚,沒有降落傘,落下的只是尸體。較好的夜晚,你只能聽到絲布和傘繩在云層中輕飄;糟糕的夜晚,你能聽到一百八十斤重的飛行員砸在草地上。接著你就睡不著了。昨晚,有東西砸在我臥室窗邊的灌木叢里,噗噗噗十幾下。今晚我抬頭看夜空里的云,云層里全是飛機和煙霧。你能讓他們停下嗎?你相信我嗎?”
“不管怎么說,我相信你?!?
他嘆了口氣,一聲長嘆,舒緩了整個靈魂?!案兄x上帝!下一步我該怎么辦?”
我問:“你有沒有試著和他們說說話?我是說,你有沒有請求過他們的寬恕?”
“他們會聽嗎?他們會寬恕嗎?上帝啊。”他說。
“當(dāng)然會,為什么不呢?要不要和我一起去你家后院看看。那兒沒有樹,不會掛住他們的降落傘,或者就去你家門廊……”
“去門廊吧?!?
我打開起居室的門,走了出去。夜色靜謐,只有幾縷微風(fēng)輕輕吹拂樹葉,夜空流云不斷變幻。
比爾跟在我身后,腳步有點遲疑,臉上露出一個充滿希望的笑,又帶點恐懼。我看著夜空那初升的月亮。
“天上什么都沒有?!蔽艺f。
“噢,上帝,有的,就在那兒,仔細(xì)看,”他說,“不,等等,仔細(xì)聽。”
我站在那兒,突然全身一寒,納悶我站在這兒到底要聽什么。
“我們要不要站在你的庭院中央,這樣他們好看得見我們?要是你不愿意就不用去。”
“見鬼,”我撒了個謊,“我才不怕呢?!蔽遗e起酒杯。“敬拉斐特飛行隊一杯?”我提議道。
“不,不!”他警覺地大喊,“不能在今晚敬,不能讓他們聽到這個。得敬他們,道格,敬他們?!彼炜栈沃票贫湎褚慌w行中隊飛過,月亮蒼白得像一塊墓地。
“敬馮·里希特霍芬,敬那些漂亮的年輕人?!北葼栒f道。
我小聲重復(fù)了一遍祝酒詞。
我們喝完杯中酒,舉高酒杯,好讓云朵、月亮和寂靜天空看得見。
“我準(zhǔn)備好了,”比爾說,“要是他們現(xiàn)在就來抓我的話。我寧愿此刻就死在這兒,也好過進(jìn)屋去聽他們每晚穿著降落傘飄落。我整晚睡不著,直到黎明,直到最后一張絲布降落傘飄落在草地上,直到酒瓶倒空。站在那兒別動,孩子,就站那兒。躲到陰影邊上去,快?!?
我后退幾步,等待著。
“我應(yīng)該對他們說什么?”他問道。
“上帝啊,比爾,”我說,“我可不知道,他們又不是我的朋友。”
“他們也不是我的朋友。太悲哀了。我想他們曾經(jīng)是我的敵人。上帝啊,敵人可真是個愚蠢透頂?shù)淖盅?。敵人,仿佛世界上真有什么敵人存在。沒錯,也許那些在學(xué)校操場上追趕你、把你揍翻的惡棍,也許那個搶了你的女孩還嘲笑你的家伙,他們算是敵人??伤麄?,那些美麗的年輕人,自由自在飛翔在夏日和秋天午后的云彩里,他們不是敵人,不是!”
他在門廊上又往外走了幾步?!昂昧?,”他小聲說,“我來了。”他身體前傾,張開雙臂,仿佛要擁抱夜空?!皝戆?!讓你們久等了!”
他閉上雙眼大喊:“輪到你們來復(fù)仇了。我的上帝,你們必須聽見我的呼喚,你們必須出現(xiàn),你們這些漂亮的渾蛋,來??!”他向后仰頭,仿佛在迎接一場黑暗暴雨。
“他們來了嗎?”他小聲問了一句,雙眼緊閉。
“沒有。”
比爾抬起蒼老的臉龐望向夜空,仿佛希望云朵瞬間翻覆變化,變成別的什么。
“見鬼!”他忍不住大喊,“是我殺光了你們。寬恕我吧,來殺我吧!”最后一聲是憤怒的咆哮?!皩捤∥?,我錯了!”
他的咆哮令我心驚,我退回陰影里。也許是我的離場起了作用,也許是比爾本人的力量,他像一座小雕塑般矗立在庭院中央,風(fēng)向變了,北風(fēng)變成了南風(fēng)。我倆都聽到了,遠(yuǎn)處的天際傳來一聲綿長的低語。
“這就對了!”比爾大喊,他緊閉雙眼,牙關(guān)緊咬,對我吼了一句,“你聽到了嗎?”
我們又聽到一個聲音,現(xiàn)在離得更近了,像是一大叢花朵被風(fēng)從春天的枝頭刮落,席卷向天空。
“來了。”比爾小聲說。
流云伸延成了巨大輕薄的一大片,覆蓋在大地之上,夜色愈發(fā)莊嚴(yán)寂靜。云朵投下的陰影橫覆整座小鎮(zhèn),遮掩了許多屋子,最終抵達(dá)我的庭院。陰影遮掩了草地,遮擋住了月光,把比爾從我的視野中藏匿掉。
“好?。∷麄儊砹?,”比爾大喊,“感覺到了嗎?一個,兩個,整整一打!噢,上帝,這就對了?!?
黑暗中,我仿佛聽到蘋果、李子、桃子從四周看不見的樹上紛紛掉落;無數(shù)靴子踩落在草地上,無數(shù)枕頭噗噗砸落在青草上,仿佛身體在撞擊;狂風(fēng)中飄蕩過一叢叢白色絲綢掛毯或是一團(tuán)團(tuán)白色煙霧。
“比爾!”
“別過來,”他大喊,“我很好!他們就在周圍?;厝ィ∵@樣挺好!”
庭院中一陣喧動,旋風(fēng)搖撼樹籬,青草倒伏,一個錫水壺滾過院子,鳥群從樹上驚飛,周圍的狗全都吠叫起來。另一場戰(zhàn)爭里的汽笛聲在十英里之外鳴響了。暴風(fēng)雨來了,那閃耀的到底是閃電還是戰(zhàn)地炮?
最后一次,我聽到比爾平靜地嘟噥:“我不知道,哦,上帝,我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弊詈笫悄:囊宦暎皝戆伞!?
雨點飄落,和他臉上的淚水混在一起。
接著,雨停風(fēng)止。
“好吧?!彼ㄑ劬?,掏出大手絹擤了擤鼻涕,然后攤開手絹看著,仿佛是在查閱法國地圖?!笆菚r候離開了。你覺得我會再次迷路嗎?”
“要是迷路,就回這兒來?!?
“一定,”他橫穿過草地,雙眼明亮清澈,“我欠你幾次情了,西格蒙德?”
“就這一次?!蔽艺f。
我擁抱了他。他走到街上,我跟上去觀察。
他走到街角時又困惑了,轉(zhuǎn)向右邊,又轉(zhuǎn)向左邊。我等了一會兒,輕輕喊了一句:“向左轉(zhuǎn),比爾?!?
“上帝保佑你,孩子!”他說著揮了揮手,轉(zhuǎn)身走進(jìn)了屋子里。
一個月后,他被人發(fā)現(xiàn)在離家兩英里外的地方徘徊。又過了一個月,他住進(jìn)了醫(yī)院。從那時起,他所有的時間都身處法國,里肯巴克躺在他右邊的床上,馮·里希特霍芬則躺在他左邊的小床上。
葬禮后的第二天,他的妻子拿來兩座奧斯卡小金人擺放在我的壁爐架上,還有一朵玫瑰、一張馮·里希特霍芬的照片、一張飛行隊在1918年夏天的集體照。風(fēng)從照片中吹出來,飛機螺旋槳嗡嗡作響。年輕的人們爽朗大笑,仿佛他們會一直這樣自由自在。
有時候我睡不著,就在凌晨三點下床,走到壁爐前,看看比爾和他的朋友們。多愁善感的我會端起雪利酒。
“永別了,拉斐特,”我喃喃低語,“拉斐特,永別了?!?
他們?nèi)即笮ζ饋恚路疬@是他們聽過最好笑的笑話。
注釋:
[1]拉斐特飛行隊,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期間有數(shù)十位美國人活躍在法國空軍中,組成了這支飛行分隊。
[2]埃迪·里肯巴克,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期間美國王牌飛行員。
[3]紅男爵,即下文的馮·里希特霍芬,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期間德國王牌飛行員。
[4]伊士曼實驗室,膠卷制造商柯達(dá)公司的前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