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垃圾工
- 雷·布拉德伯里短篇杰作精選集(全4冊)
- (美)雷·布拉德伯里
- 3216字
- 2020-09-08 15:32:15
收錄于短篇集Golden Apples of the Sun
1953年
曹瀏 譯
他每天的工作是這樣的:清晨五點,天還沒亮就不顧寒冷起床,然后用溫水洗把臉,如果熱水器壞了就只能用冷水。他一邊仔仔細細地刮臉,一邊大聲和在廚房準備早飯的妻子說話。早餐可能是火腿、雞蛋、煎餅或是別的什么。六點,他獨自開車去上班,跟大家一樣把車停在大院里。此時太陽才剛剛升起,絢爛的天空上赤橙黃綠青藍紫七色交替,抑或是如拍岸的浪花般雪白清透。有些早晨他能看見自己呼出的氣結成白霧。不過無論氣溫如何,太陽還未完全升起時,他就會用拳頭敲敲那輛綠色卡車的側門,司機笑著跟他打招呼,讓他爬進另一邊的副駕駛座。他們兩人一同駛入城里,穿過大街小巷,最后回到原點。有時候,他們會中途停下來買杯清咖啡暖暖身子,然后繼續上路。他的任務就是跳下車,挨家挨戶把門口的垃圾桶拉過來,掀開蓋子,將桶舉起,在車斗邊緣用力一磕,橘子皮、瓜果皮、咖啡渣……里面的垃圾滾落出來,逐漸填滿整輛卡車。骨頭、魚頭、韭蔥段、爛芹菜,這些是垃圾中的“常客”。如果是比較新鮮的還好,若是放了很久味道就太銷魂了。他說不清自己究竟喜不喜歡這工作,但它畢竟也是份工作,他干得也不錯,有時講起來能滔滔不絕,有時又根本想都不會去想。碰上涼爽的天氣,早早出門呼吸新鮮空氣也是挺棒的。當然,連續工作了幾小時后,烈日當頭,垃圾逐漸散發出臭氣,之前的美好也就破滅了。但無論如何,這工作起碼能讓他既不閑著也不太忙,還能經過家家戶戶的宅院,看到每個人的生活。每個月總有那么一兩天,他會發現自己竟然還挺喜歡干這行的,世上簡直不會再有更好的工作了。
日子就這么年復一年地過去。突然某一天,一切都變了。回想起來,他都納悶:短短幾個小時,為何會發生如此天翻地覆的變化?
他走進家門,沒看到妻子的人影也沒聽到動靜,不過她的確在家。他朝椅子走去,任由妻子遠遠地看著自己。他一個字都沒說,只是手扶椅子坐下,就這樣呆坐了許久。
“出什么事了?”妻子的聲音終于飄進了他的腦海,估計她起碼問過三四遍了。
“啊?”他抬眼看了看面前的女人,確實是自己的妻子,他認得她。面前這屋子天花板很高,地上還鋪著舊地毯,是自己家沒錯。
“今天上班時出了點事情。”他說道。
她靜靜地等著他繼續說。
“我的垃圾車,今天出了點事。”他舔舔發干的嘴唇,緊閉雙眼,仿佛夜半醒來,身處伸手不見五指的房間。“我想辭職,希望你能理解我。”
“辭職?!”她驚叫起來。
“這也是沒辦法。這是我這輩子碰上的最邪乎的事情了。”他睜開眼,依舊坐著,拇指和食指相互搓了搓,手很冷。“這事實在太奇怪了。”
“什么事情,你倒是快說啊!”
他從皮夾克口袋里掏出半張報紙來。“這是今天的日報。1951年12月10日的《洛杉磯時報》。民防公告上說要給我們的垃圾車配無線電。”
“哎呀,來點音樂有什么不好的?”
“不是音樂,你沒懂,不是音樂。”
他張開粗糙的大手,用一只干凈的指甲慢慢地比畫著,想在手心里把一切都寫下來,好讓兩個人都能看清。“通知里說市長下令給城里每輛垃圾車都安上發射和接收天線。”他瞇起眼看著自己的手。“等我們的城市被原子彈襲擊了,那些無線電就會被用來聯絡我們。到時候垃圾車就要被派去收尸體。”
“嗯,這是很實用的,如果——”
“垃圾車,”他重復道,“出去收尸體。”
“那總不能讓尸體就這么都橫在街頭吧?得把尸體拉回來然后——”妻子慢慢合上了嘴,緩緩地眨了眨眼睛,就一下而已。他注視著她眨眼。而后,她轉過了身,動作僵硬得仿佛是有人在推著她轉似的。她走向一把椅子,停住,好像在思考要怎么辦,隨后直挺挺地坐了下去,再沒說一個字。
他聽著自己的腕表嗒嗒的走著,腦子里卻在想別的事。
終于她大笑起來:“他們一定是在開玩笑!”
他搖了搖頭,只覺得自己的腦袋從左挪到右,又從右挪到左,一切都像是慢動作回放。“不是玩笑。他們今天就在我的卡車上裝了接收器,說如果工作中收到警報,就趕緊把車上的垃圾隨便倒了。只要上面呼叫,我們就必須即刻趕赴現場,把死尸運走。”
廚房里的水燒開了,咕嘟咕嘟地沸騰。五秒鐘后她才撐著椅子扶手站起來,摸索到門口,走了進去。沸水翻滾的聲音停了下來,她回到門邊,走到他面前。他依舊坐著,腦袋動都沒動過一下。
“這已經是板上釘釘的事了。他們分了小隊,排了中士、上尉、下士,諸如此類。”他說,“連應該把尸體運到哪兒都告訴我們了。”
“所以你糾結整整一天了。”她說。
“今天一早就開始了。我覺得現在我不想當垃圾工了。以前我和湯姆把這當做游戲,并樂在其中。這也是不得已,收垃圾是件苦差事,臭氣熏天的。但努努力還是可以苦中作樂的,我和湯姆就是這樣。通過辨別人家丟的垃圾,我們能對其底細略知一二。富人家扔的都是牛排的骨頭,窮人家則是生菜和橘子皮。我知道這挺蠢的,但總得盡力找點樂子吧,不然干這工作干嗎?而且開著自己的卡車,挺有自己做主的感覺。雖然每天要早早出門,而且是在室外工作,但看著旭日初升,整座城市逐漸熱鬧起來,感覺還是挺不錯的。但是現在,就在今天,這些美好瞬間都灰飛煙滅了,再也回不去了。”
妻子開始喋喋不休。她嘰嘰喳喳地說這說那,只是沒說多久就被他溫柔地打斷了:“我知道,我知道,孩子們要吃飯、要上學,我們還有車要養,我都知道。賬單要付,錢要還,這些都是問題。不過爸爸不是還給我們留了塊地嗎?我們何不搬過去,逃離城市生活。我懂點兒農活,我們一起把收成儲藏起來,萬一出了什么事,還能撐幾個月。”
她一語不發。
“當然了,我們的朋友都在城里。”他善解人意地說,“城里可以看電影,看演出,孩子們也有朋友,而且……”
她深吸了一口氣。“我們能不能考慮幾天再決定?”
“不知道。我怕,我怕我想想卡車,想想新工作,就習慣了。啊老天啊,任何一個心智正常的人都絕不能對這種事情習以為常啊。”
她緩緩地搖了搖頭,目光掠過窗戶,掃過灰墻,定格在墻上陰暗的裝飾畫上。她握緊雙手,嘴唇微啟。
“我今晚會好好考慮的,”他說,“我晚一點再睡,明天早上就能有頭緒了。”
“小心別跟孩子們說漏嘴,讓他們知道這種事可不好。”
“我會注意的。”
“那咱們就別再提這事了。我來做晚飯!”她驀地站了起來,把臉埋進雙手,又抬起頭看看自己的手,再透過窗戶看看夕陽。“哎,孩子們隨時都會回來。”
“我不怎么餓。”
“你得吃東西啊,吃飽了才有力氣繼續。”她匆忙回到廚房,留他獨自一人待在房里。四周靜悄悄的,一絲風都沒有。頭頂是灰蒙蒙的天花板,一盞不亮的燈泡落寞地懸在當中,像極了天空中昏暗的月亮。他靜靜坐著,用兩只手摩挲臉龐,又站起身,徑直走進餐廳,下意識地坐到一把椅子上。面前的餐桌上鋪著潔白的桌布,除此之外并無他物。他不由自主地攤開雙手按在上面。
“整個下午,”他說,“我都在想這件事。”
她在廚房里穿梭,撞得銀器、煎鍋當當作響,打破了周遭的寂靜。
“我在想,”他繼續道:“尸體該橫著放,還是豎著放?頭朝哪兒,腳朝哪兒?男人和女人究竟該擺一起還是分開放?小孩呢?是單獨裝一車還是和大人塞一起?狗又怎么辦?另外裝還是就隨它去?我還在想,一車能裝多少尸體?是不是得一層疊一層?我頭都想破了還是想不出個所以然來,一車能摞多少尸體,我根本猜不出來。”
他靜靜坐著,回想起傍晚的情形。車廂里已經裝滿了垃圾,用布蓋著,看起來就像個凹凸不平的墳丘。如果突然掀開帆布會看到什么?開頭幾秒,你會看到白花花一大片通心粉似的東西,不過那是不停蠕動的活物,數以萬計。隨后,它們在陽光的炙烤下停止騷動,開始往下鉆,直鉆到爛菜葉、肉糜渣、咖啡末和魚頭堆里。等個十來秒,那些會動的“通心粉”就逃得一干二凈,垃圾堆的動靜也消停了下來。把布蓋回去,那凹凸不平的形狀又呈現在眼前。下面的垃圾堆重新為黑暗所籠罩,每每這時候,那些生物就又開始大肆爬動。
正當他還呆坐在空無一人的屋里時,門一下子開了。兒子和女兒有說有笑跑了進來,看到他坐在那兒,便停住了腳步。
妻子快步跑出廚房,扶住門框,凝視著面前的一家人。他們望著她臉上的神情,只聽她說:“坐下,孩子們,快坐下!”她伸手示意他們。“你們回來得正是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