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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暗夜獨行客

刊于《記者》(The Reporter)

1951年8月

仇春卉 譯

公元2053年11月的一個霧夜,晚上八點,禰雷納先生走出家門,踏進了這座死寂之城。他雙手插在口袋里,腳踩著坑坑洼洼的混凝土人行道,跨過一道道長滿草的路縫,在寂靜之中向前走。夜行是禰雷納先生最愛做的事情,他會站在十字街角,注視著被月光照亮的四條長街,決定走往哪個方向。其實他怎么選擇都一樣,因為此時此刻世界上似乎只剩下他孤身一人。終于,禰雷納先生做出決定,選中了今晚要走的那條人行道,然后邁開大步。身前的一團團霧氣被他撞散,就像雪茄飄出來的煙。

有時候他會連續走好幾個小時、好幾英里,一直走到午夜才回家。一路上他會見到大大小小的房子,窗戶都是暗的,暗窗后面有搖曳不定的微光,像是墳地里閃爍的最弱的螢火蟲光——禰先生走在這里,無異于在墳地之中穿行。有些窗戶的窗簾還沒拉開,在黑夜映襯之下,灰色的鬼魅似乎會在室內的墻上突然現形。一些墓碑似的大樓上還有開著的窗戶,里面會傳出一陣陣呢喃低語。

禰雷納先生會停下腳步,側耳傾聽,看兩眼之后再繼續前行。他走在凹凸不平的人行道上,腳下卻沒有發出聲響,因為多年以前他就很聰明地學會了在夜行時穿上膠底運動鞋。如果他腳踏一雙硬跟鞋,一路上就不時會有成群結隊的狗向著他吠,隨即有些房子會亮起燈來,一些人臉出現在窗口。于是整條街就會被他這個走在初冬夜里的孤獨行路人吵醒。

今夜他一路向西,直奔隱海。霜凍的空氣如水晶般清澈凜冽,利刃般切割著他的鼻子。寒氣令他的肺部像圣誕樹一樣發光,他能感覺到冷光一亮一滅,每根枝條上都壓著看不見的積雪。他的軟底鞋踢開地上落葉時發出輕微響聲,他聽著,心滿意足地從齒縫間齜出一聲低冷的口哨。他偶爾會拾起一片落葉,在寥寥可數的路燈下駐足細賞葉子的脈絡圖案,還嗅一嗅上面的鐵銹氣味。

“屋里的人,還好嗎?”他邊走邊向路兩旁的每座房子喃喃低語,“今天晚上四頻道、七頻道和九頻道播什么呢?那些牛仔都趕著去哪兒呢?難道我看到的是美國騎兵部隊正翻過下一個山頭去救人嗎?”

長街寂靜,空無一人,只有他的影子在移動,就像蒼鷹的影子落在曠野之中。如果他閉上眼睛,在苦寒里紋絲不動地站著,他就能夠想象自己身處平原的中心。他俯瞰荒原,那是一片沒有風的美國沙漠,方圓千里之內一座房屋也沒有,與他做伴的只有一條條街道似的干涸河床。

“現在播什么節目呢?”他一邊問那些房子,一邊看手表,“晚上八點半了?是時候來一堆各式各樣的謀殺案報道?問答節目?時事諷刺劇?還是一個從舞臺上摔下來的喜劇演員?”

那座月白色房屋里傳出的一陣模糊聲音是歡笑嗎?他遲疑了片刻,沒有聽到別的動靜,于是繼續向前走。他的腳步突然踉蹌了一下,這段人行道特別凹凸不平,混凝土路面已經湮沒在花草叢中。這十年里他白天黑夜都堅持行走,已經走了數千里,卻從來沒有遇上另一個行路人,一個也沒有。

他來到一個四葉式立體交叉路口,兩條貫穿本市的主干道在這里相交。這里的夜晚一片寂靜,可是白天卻充斥著驚雷般轟鳴的車流,路上各個加油站都在營業,整座立交橋像一只巨大的蟲子沙沙作響。無數只小金龜子在此處掠過,朝著遠方家的方向前進,它們競相爭搶著好位置,排氣口懶洋洋地吐出微弱的煙霧。可是此刻,這些高速公路也像旱季的小溪,只有清冷的月光籠罩著河床上的石頭。

他轉入一條小街,然后掉頭往回走,朝著家的方向走去。他已經回到自己的街區了,突然有輛車從一個街角拐進來,射出一道圓錐形的強烈白光,把他整個人罩住了。他頓時呆住了,如同一只夜蛾被強光震懾住,隨即身不由己地向前,被越扯越近……

一個金屬般的聲音向他喝道:“站住!就在原地站定!別動!”

他站住了。

“舉起雙手!”

“可是——”他說。

“舉起雙手!否則我們就開槍了!”

這當然是警車了。如此稀有的事情也被他碰上,真是不可思議。在這個擁有三百萬人口的城市里,現在只剩下一輛警車了,是吧?去年,2052年,是選舉年,警隊從三輛警車減員成為一輛。犯罪率持續下降,現在已經不需要警察了。所以他們只保留了一輛孤獨的警車,任其在空曠的街道上不停游蕩。

“你的名字?”警察發出一聲金屬般的低語。因為被強光晃著眼睛,他看不到車里的人。

“禰雷納。”他回答道。

“大聲點兒!”

“禰雷納!”

“商人還是從事專業工作?”

“你可以把我算成一個作家吧。”

“無業游民。”警車似乎在自言自語。他被強光鎮住,動彈不得,就像博物館里被鋼針穿胸的標本。

“你也可以這樣說。”禰先生說道。他已經擱筆多年,因為書籍和雜志早就無人問津。這些墳墓似的房子里,一到晚上就上演一切娛樂。他的思緒又在天馬行空了:這些墳墓內部被電視熒屏的光映得一片昏暗,人們枯坐在里面,如同死人一般。電視機發出的灰色或者其他色彩,只能涂抹他們的臉龐,卻不能真正照亮他們的內心。

“無業游民。”電子聲音發出嘶嘶的雜音,“你在外面干什么?”

“走路。”禰雷納答道。

“走路!”

“只是走路罷了。”他回答得很簡單,可是臉上冷颼颼的。“走路,只是走路罷了,走路?”

“是的,警官。”

“去哪里?為什么要走路?”

“為了呼吸空氣,為了四處看看。”

“你的地址!”

“圣詹士南街十一號。”

“你的房子里面就有空氣。你有空調機吧,禰先生?”

“是的。”

“你的房子里面有屏幕用來看節目吧?”

“沒有。”

“沒有?”警車沉默了,只發出噼啪的雜音。這種沉默本身就是對他無聲的指控。

“你結婚了嗎,禰先生?”

“沒有。”

“單身人士。”熾熱強光后的警察聲音說道。這時月到中天,在疏落星光的映襯之下更顯清亮,而地上的房屋卻灰蒙蒙的一片死寂。

“沒人要我。”禰雷納笑道。

“不要主動說話!”

禰雷納于是在寒冷的夜里等待著。

“只是走路那么簡單,禰先生?”

“是的。”

“可是,你還沒有解釋你這樣做的目的。”

“我已經解釋過了。我要呼吸空氣,四處看看,還有就是,我想走一下。”

“你經常這樣做嗎?”

“我每晚都出來走,已經許多年了。”

警車停在路中心,它的喉嚨——對講機——發出微弱的嗡嗡聲。

“好了,禰先生。”它說道。

“沒事了嗎?”他彬彬有禮地問道。

“是的。”那個聲音說,“過來。”接著是一聲嘆息,然后啪的一聲,警車的后門一下子彈開了。“上車。”

“等一下,我什么也沒干啊!”

“上車。”

“我抗議!”

“禰先生。”

他像一個突然醉酒的人,搖晃著向警車走去。他經過車前窗的時候往里瞄了一眼,不出所料,前座沒有人,警車里面一個人也沒有。

“上車。”

他一只手扶著車門,朝后座瞅一眼,只見車里有一個很小的隔間,也就是一個帶著鐵柵欄的小黑獄。里面有鉚接鋼和強烈消毒劑的氣味,聞起來太干凈、太硬邦邦、太金屬化。車里連一點綿軟的東西也沒有。

“如果你有妻子,她還能給你做不在場人證,”這個鋼鐵般的聲音說道,“可是——”

“你要帶我去哪里?”

警車遲疑了一下,或者說發出一陣嗡嗡聲,然后咔嗒一下,仿佛在某處藏著個打卡機,在電子眼的監控之下,一張接一張地打卡,輸出了下面這條信息:去精神病中心退化傾向研究所。

他上了車,車門關上,發出輕輕的砰的一聲。警車在夜色中的馬路上行駛,昏暗的警燈一閃一閃地照著前方。

很快,他們經過了某條街上的某座房子。全城的房子都漆黑一片,唯獨這座房屋燈火通明。明亮的黃光從每一扇窗戶中噴涌而出,形成一個個明亮的方塊,在寒冷的黑暗中散發著溫暖。

“這是我的家。”禰雷納說道。

沒有人回答他。

一條條馬路像光禿禿的河床,警車沿著這些路遠去,只留下空蕩蕩的長街和空蕩蕩的人行道。在11月的這個寒冷徹骨的夜晚,再也沒有出現聲響和生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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