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四旬齋的第一晚
- 雷·布拉德伯里短篇杰作精選集(全4冊)
- (美)雷·布拉德伯里
- 4790字
- 2020-09-08 15:32:15
刊于《花花公子》(Playboy)
1956年3月
阿古 譯
這么說,你想了解愛爾蘭之所以為愛爾蘭的全部原因和緣由?想了解是什么塑造了愛爾蘭人命定的結(jié)局,使他們踏上那條道路?你既然這么問,好,那就請聽我說吧。雖然我這一生只結(jié)識了一個愛爾蘭人,但我與他一連共處了一百四十四個夜晚。湊近觀察,你也許會在他身上看到整個民族從雨中現(xiàn)身,又在迷霧中消失。別急,他們又出來了!瞧,他們又離去了!
這個愛爾蘭人名叫尼克。
1953年秋天,我在都柏林寫一個劇本。每天下午我都搭乘出租車行駛?cè)⒗铮瑥睦坪舆呴_到鄉(xiāng)下那幢喬治王朝風(fēng)格的巨大灰色別墅,這是我的制片人兼導(dǎo)演休憩行獵之所。我們在這里討論我每日寫就的八頁劇本,消磨過漫長的秋季和冬季,打發(fā)了初春的諸多夜晚。每天午夜,準(zhǔn)備返回愛爾蘭海邊的皇家愛爾蘭酒店時,我會叫醒基爾庫克村的電話接線員,讓她接通鎮(zhèn)上那最溫暖的處所。
“是赫伯·芬酒吧嗎?”電話一接通,我就趕緊大聲喊,“尼克在那兒嗎?麻煩您叫他過來接電話。”
我能想象酒吧里的場景,當(dāng)?shù)氐男』镒觽兣抛诟呷缏氛系陌膳_旁,斜睨著墻上那面布滿斑點的大鏡子,鏡面仿佛封凍的冬日池塘,所有人都沉溺其中,深埋在可愛的冰面之下。在一片推搡之中,在一陣故作神秘的交頭接耳之中,站著尼克——我那位安靜而沉穩(wěn)的鄉(xiāng)村司機。我聽到電話另一頭赫伯·芬在唱歌。我聽到尼克的回話:“我這就來,向門口進發(fā)!”
早先,我就已了解到,“向門口進發(fā)”并不是令人魂飛魄散的躁狂之舉,這并不會冒犯在場酒客的尊嚴(yán),也不會破壞赫伯·芬酒吧里那美麗得令人窒息的談話氛圍。這是某種逐漸脫離的緩慢過程,身體前傾,重心委婉地前移,一路不停回話和點頭,有條不紊地移向這片公共場所的空曠遠端,踱向那扇所有人都避之不及、拋諸腦后的門。與此同時,十幾場對話的經(jīng)線和緯線一定要逐一標(biāo)記、捆扎、貼上標(biāo)簽,如此一來,到了第二天早上,只需一聲招呼,幾下點頭,就能在不假思索間,拾起聊侃的線索,將恰當(dāng)?shù)拈e話拋出。
經(jīng)過計時,我發(fā)現(xiàn)尼克午夜之旅的較長部分是走出赫伯·芬酒吧的門口,得花半小時。較短部分則是從赫伯·芬酒吧抵達我正等待著他的那幢房子,只需五分鐘。
而那一晚正是四旬齋[1]的前一晚。我打完電話,等待著。
終于,那輛1931年產(chǎn)的雪佛蘭穿過午夜森林,開了出來,車頂是泥炭色,和尼克的發(fā)色一樣。汽車和司機同時吸入一口冷氣,輕嘆一聲,嗤嗤微喘。他們嫻熟而平滑地駛進院子。夜空無月,星光璀璨,我摸索著走下門前的臺階,凝視車窗,車內(nèi)是一片凝滯的黑暗,儀表板已壞了多年。“尼克?”
“正是本人,”他神秘地低聲說,“多么溫暖美妙的夜晚,不是嗎?”
今晚氣溫華氏五十度。但是,尼克一直生活在蒂珀雷里海岸邊,從未見識過羅馬的溫暖。天氣是相對而言的。
“確實是溫暖美妙的夜晚。”我坐進副駕駛座,猛地一拽,關(guān)上那扇吱嘎作響、鐵銹剝落的車門。“尼克,今天過得可好?”
“啊。”他開動汽車,駛進林間小道。“我非常健康。明天就是四旬齋了,所有的事兒都得給節(jié)日讓道,對吧?”
“四旬齋,”我沉思著,“過齋期間,你會守什么戒,尼克?”
“我一直撇不開這香煙。”尼克突然吸了口煙,他那張五官明暗分明的粉紅色面孔在煙霧中閃現(xiàn)了一下。“為什么不放棄我嘴里這根可怕的東西呢?雪白煙紙里填滿可愛的黃金餡料,卻啃噬著我的肺。把香煙丟下,又拿起,一年之內(nèi)反反復(fù)復(fù),想戒又戒不掉,肺卻已經(jīng)受了害。整個四旬齋期間,你們不會再在我嘴上看到這種骯臟的東西了,誰知道呢,也許以后再也不會了!”
“好樣的!”身為一個不吸煙的人,我贊嘆了一聲。
“好樣的,我也要給自己喝彩。”尼克呼哧呼哧地說,煙霧熏得他瞇起一只眼。
“祝你好運。”我說。
“我的確需要好運,”尼克低聲說,“才能打破這原罪一般根深蒂固的惡習(xí)。”
汽車開得極穩(wěn),保持著三十一英里的輕松時速,慎重地轉(zhuǎn)彎,向下繞過一個青草蔥郁的山谷,穿過薄霧,駛進都柏林。
我宣稱如下,請為我見證:在上帝創(chuàng)造的這個世界里——包括所有正常的、小巧的、安靜的、產(chǎn)黃油牛奶的鄉(xiāng)村——尼克是最最謹(jǐn)慎的司機。
最重要的是,尼克身上有一種天真而神圣的天性,遠遠蓋過洛杉磯、墨西哥城、巴黎的那些狂飆客,他們一坐進駕駛座,就像激活了心中的狂躁精神。他也遠勝過那些瞎眼的意大利司機,他們拋棄了錫杯和手杖,臉上卻仍然戴著那副好萊塢墨鏡,瘋狂大笑著一路狂飆,駛下威尼托區(qū),輪轂上的飾帶飄揚在賽車的窗口外,活像狂歡節(jié)的裝飾。想想羅馬的廢墟,肯定是那些飆車族踐踏之后的殘骸。他們在你的酒店窗下鬧騰一整夜,尖叫著沖下昏暗的小巷,仿佛天主教徒們沖向鐘愛的斗獸場獅子坑。
現(xiàn)在,只見尼克用放松的手掌愛撫著方向盤,順時針緩緩旋轉(zhuǎn),柔軟而沉靜。車窗外,冬季星座如細雪播撒遍整個夜空。他的呼吸如夜霧般靜謐,腳輕輕踩踏喃喃低語的油門,緩緩前行,盡量保持三十英里的時速,從不低于二十九英里,從不高過三十二英里。尼克啊,尼克,他的平穩(wěn)小舟劃過一個溫和甜美的湖泊,湖中所有的時間都沉睡了。瞧瞧看,比比看。這個如夏夜青草般柔和的男人,能和他結(jié)伴而行,給他賞銀,在旅途終點與他熱情握手,實在是一件幸事。
“晚安,尼克,”抵達酒店后,我說道,“明天見。”
“上帝保佑。”尼克低聲說。
他輕輕開車離開。
* * *
二十三個小時悄然流逝,睡眠、早餐、午餐、晚餐、深夜小酌,從筆端苦澀,到文思泉涌。泥炭色迷霧蒙蒙,細雨紛紛。我又迎來了一個午夜,走出喬治王朝風(fēng)格的鄉(xiāng)間別墅,大門在我面前投下一片陰暗的暖色。我走下臺階,察覺到霧中的無形線索,那輛車正蹲伏在薄霧之中,我聽到它那膨大的哮喘心臟正在黑夜中喘息。尼克正在咳嗽,要知道平時千金難換他一聲咳嗽。
“啊,又見面了,先生!”尼克說。
我坐進副駕駛座,砰的一聲關(guān)上門。“你好,尼克。”我微笑著打招呼。
然后,不可思議的事情發(fā)生了。車子猛地往前一沖,仿佛從熾烈炮口飛射而出的炮彈,然后是狂吼、飛起、顛簸、打滑,最后鉚足油門沖下那條潛藏在稀疏灌木和扭動陰影間的小路,車后碎石亂濺。我的腦袋在車頂上連撞了四次,我彎腰拼命抓緊自己的膝蓋。
尼克!我嘶聲大吼。尼克!
洛杉磯、墨西哥城、巴黎的噩夢景象跳進我的腦海。我滿臉失望,凝視示速計。八十、九十、一百公里,飛轉(zhuǎn)的輪胎下濺起一連串碎石,車急速開進主路,呼嘯著上了一座橋,又俯沖下基爾庫克的午夜街頭。進鎮(zhèn)出鎮(zhèn),車子的時速從不曾低于一百一十公里。車子嘶吼著沖上一個陡坡,愛爾蘭所有的青草仿佛都驚恐得拜伏在地。
尼克!我轉(zhuǎn)身看向駕駛座,他坐在那里,只有一件事沒變。嘴角叼著一支香煙,騰起的白煙遮蔽了一只眼睛,接著是另一只。
躲在煙霧背后的尼克仿佛經(jīng)過了撒旦黑暗之手的親自捏擠、重塑、燒制。此刻,他猛地扭轉(zhuǎn)方向盤,我們風(fēng)馳電掣,穿過棧橋,鉆出隧道,颶風(fēng)般掠過十字路口,把路標(biāo)吹得像風(fēng)向標(biāo)般旋轉(zhuǎn)個不停。
尼克臉上已全無智慧,眼神既不溫柔也無深慮,嘴角的表情也不再從容鎮(zhèn)定。他的面孔像是一顆被粗暴洗凈、燙熟、去皮的土豆;像是一盞炫目的探照燈,怒視著前方,無意義的堅定視線不時掃動。他迅捷的雙手像蛇一樣纏繞著方向盤,一下下猛烈搐動,載著我們跳過一道道夜的懸崖。
這不是尼克,我想,這是他的弟弟。或者他的生活發(fā)生了可怕變故,他遭受了毀滅性的打擊。一場家庭悲劇,家人病重,沒錯,這應(yīng)該就是答案。
這時尼克說話了,他的嗓音也變了。原先那軟泥的圓潤、草皮般的潮濕、冰冷雨水中一點暗紅爐火般的溫暖都不見了,不見了。現(xiàn)在他的聲音相當(dāng)刺耳,高亢尖銳如號角,鏗鏘如鐵如錫。
“喂,今天過得咋樣?”尼克大喊道,“你過得挺棒吧?”
遭受粗暴對待的汽車也抗議這驟變,是的,它可是一輛飽經(jīng)風(fēng)霜的老爺車,已經(jīng)過了巔峰壯年,現(xiàn)在只希望緩緩漫步。這個硬鐵皮老乞丐終日吹著海風(fēng),頂著烈日,格外關(guān)心自己的呼吸和骨骼。可尼克根本不在意,他拼命催促這堆舊鐵塊奪命疾奔,仿佛是要轟鳴著一路開進地獄,趕去在硫火上烤一下冰冷的雙手。尼克身體前傾,車子向前猛沖,排氣管吐出火花四濺的黑煙。尼克的身軀、我的身體和汽車的車架都在一起瘋狂地震顫。
我的理智差點就被驚得煙消云散,還好一個簡單的舉動拯救了我。我的眼睛拼命尋找這趟狂飆的原因,我死死盯住旁邊這個熊熊燃燒的男人,他仿佛是從深淵中騰起的一股硫黃蒸氣。我突然看到了一絲線索。
“尼克,”我氣喘吁吁地說,“今晚可是四旬齋的第一個晚上!”
“所以呢?”尼克驚訝地問。
“所以,”我說,“記住你的守戒承諾,你嘴上為什么叼著煙?”
尼克一時沒明白我的意思。然后,他垂下視線,看了看繚繞的煙霧,聳了聳肩。
“啊,”他說,“我放棄了另一樣惡習(xí)。”
突然一切都清楚了。
另外那一百四十多個夜晚,站在喬治王朝風(fēng)格的老房子門前,每夜我都會從自己的雇主手中接過一杯蘇格蘭威士忌,或是波本威士忌,或是諸如此類的烈酒,以便“抵御風(fēng)寒”。接著,我口中噴吐著夏季小麥、大麥、燕麥等谷物的香甜氣息,坐進一輛出租車,駕駛座上坐著一個司機,而他在等待我打電話召喚的所有漫長夜晚里,一直都待在赫伯·芬的酒吧。
傻瓜!我暗想,你怎么能忘了這個!
在赫伯·芬的酒吧里,眾酒客閑談闊論,就像一群忙碌的農(nóng)夫在墾殖同一個花園,每個人都搬弄著各自的口舌,播下流言的種子,采擷傳聞的花朵。他們雙手輕輕蜷起,握著那灌滿氣泡的大玻璃杯,捧著可貴的佳釀。在這兒,尼克早已把自己灌得酩酊大醉。
那醉意如一陣細雨緩緩灑落,遲滯了他燜燃的神經(jīng),將狂野的熱火通過四肢百骸疏導(dǎo)而出。正是這陣酒精柔雨滌凈了他臉上的強橫,留下了智慧的水痕,印下了柏拉圖和埃斯庫羅斯的睿智線條。這豐盛的醺醉染紅了他的臉頰,溫暖了他的目光,壓低了他的聲線,蔓延到他的胸口,減緩了他的心跳,將之減弱成溫柔慢步。這柔雨潤濕他的手臂,舒緩他緊握方向盤的強勁雙手,放松了他的身姿,讓他優(yōu)雅和緩地安坐于馬毛皮椅之上。車子緩緩開動,穿行在薄薄的霧幕中,載著我們駛向都柏林。
我自己的舌頭上縈繞著麥芽香氣,身體里也燜燒著灼熱的酒精,所以我竟從未察覺,身旁這位老朋友已是酒氣熏天。
“啊,”尼克又說了一遍,“是的,我放棄了另一樣惡習(xí)。”
最后一塊拼圖嵌入全景。
今晚,四旬齋的第一晚。
今晚,在尼克為我開車的所有夜晚中,這是他第一次沒喝酒。
所有其他一百四十多個晚上,尼克并不是為了我的安全而小心緩慢駕駛,不,那只是醺醉壓制了他的躁狂,而現(xiàn)在,他躁狂的一面顯露無余。
唉,要我說,誰能真正了解愛爾蘭人呢?他們到底哪一半是迷醉的,哪一半是清醒的?尼克?誰是尼克?在這個世界上,他到底是怎樣的人?哪一個尼克才是真正的尼克?哪一個才是那個大家都認識的尼克?
我真不愿再想下去!
對我來說,世界上只有一個尼克。他由愛爾蘭親手養(yǎng)育,由雨霧和海水,麥苗和豐收,麥麩皮和麥芽漿,由釀造、裝瓶、斟倒出的酒,由那人頭攢動的麥金色夏日酒吧撫養(yǎng)長大。酒吧的擁擠和喧囂隨著夜晚麥田里的風(fēng)吹進森林,吹進沼澤,當(dāng)你驅(qū)車駛過,你也能依稀聽到那含混呢喃。這才是真實的尼克,真實到了牙齒、眼睛、心臟,真實到了他的隨和雙手。如果你要問到底是什么塑造了愛爾蘭,我會指點你拐上那條小徑,直奔赫伯·芬酒吧。
四旬齋的第一晚,還沒到九點,我們就已回到了都柏林!車停靠在路邊,我下了車,彎下腰把車錢塞進尼克手中。我換上自己最友好熱忱的表情,認真、哀求、熱情地看著那個好人,看著那張粗獷、陌生而又火熱的臉龐。
“尼克。”我說。
“先生!”他喊道。
“幫我一個忙。”我說。
“什么忙?”他喊道。
“再給你一些錢,”我說,“去買一瓶你能找到的最大瓶的愛爾蘭烈酒,明天晚上來接我之前,尼克,喝下去,全喝光。你能做到這一點嗎,尼克?答應(yīng)我,在心上畫個十字,拿出必死的信心,你能做到嗎?”
他考慮了一會兒,思慮攪得他的臉龐扭曲發(fā)光。“你太難為我了。”他說。
我強迫他彎曲手指,握緊手中的錢。最后,他收起錢,放進口袋,靜靜地目視前方。
“晚安,尼克。”我說,“明晚見。”
“上帝保佑。”尼克說道,開車離開。
注釋:
[1]四旬齋,又稱大齋節(jié),依照基督教教歷,復(fù)活節(jié)前的40天,教眾在此期間進行齋戒和懺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