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 魔鬼在呢喃
- (意)多納托·卡瑞西
- 4525字
- 2020-09-03 15:57:15
音樂老師在說話。
但這不是讓她吃驚的事。也不是頭一遭見識這種場面。很多孤獨的人獨自在家時會高聲說出自己的所思所想。米拉也會這樣,自言自語。
但今天有了新情況。眼前發生了不一樣的事,算是對米拉的些許彌補。整整一周,她坐在冷得像冰窟窿一樣的車子里,監視著眼前那幢栗色外表的房子,用自己小小的望遠鏡查看屋里的動靜,一名四十來歲、肥胖油膩的男子在井然有序的小天地中悄無聲息地活動,永遠重復著同樣的動作。
音樂老師在說話。但他頭一遭提到了一個名字。
米拉緊盯他的雙唇,一個一個字母從口中吐出。帕布羅。一切得到了印證,那個名字就是進入神秘世界的密鑰。現在,她全都明白了。
音樂老師有一位客人。
僅僅十天前,帕布羅只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八歲男孩,栗色頭發,眼神靈動,喜歡滑著滑板在街區溜達。有件事是肯定的:如果帕布羅需要為媽媽或奶奶跑腿買東西,他會帶上滑板。他每天在這塊板上要度過數個小時,在街上來來去去。鄰居透過自家的窗戶看見小帕布羅——大家都喜歡這么稱呼這個小男孩——對于他們而言,那已經是一道日常風景。
或許正是因為太過司空見慣,沒人留意到異常,在2月的早晨,在這個小小的住宅區,每個人都知道大家的名字,每戶人家過著大同小異的生活。一輛墨綠色的沃爾沃——音樂老師可能故意挑選了這款車,因為它和停在街區小路邊的那些車別無二致——出現在了馬路上。周六的早晨靜悄悄的,一切再正常不過,唯有輪胎摩擦瀝青道路發出的緩慢呻吟聲以及滑板漸漸加速的滑行聲,打破了寧靜……要再過六個小時才會有人驚覺,周六早晨的雜音中少了點什么。少了的是滑板聲。小男孩帕布羅在那個陽光明媚又天寒地凍的早晨,被一團匍匐前行的陰影給吞噬了,這團陰影不會再放出男孩,徒留下他心愛的滑板。
這塊滑板安然躺在警察搜來的證物中。在接到失蹤報案后,警察傾巢出動前往住宅區。
失蹤案已經過去了十天。
對于帕布羅而言一切或許為時已晚。太晚了,對于孩子的精神狀態而言。太晚了,如果想要毫發無傷地從這個噩夢中醒來。
現在,滑板躺在女警轎車的后備廂里,連同玩具和衣服。這些都是米拉循著線索找到的,并把她帶到了這個栗色巢穴。找到了音樂老師,他在一所高等院校教書,周日早上在教堂彈奏管風琴。音樂協會的副主席每年會舉辦一場小型的莫扎特音樂會。這位籍籍無名、生性羞怯的單身漢戴著眼鏡、禿頭,一雙綿軟的手汗涔涔的。
米拉對他的觀察很仔細,這是她的天賦。
畢業之后,她毅然決然選擇進入警局,并打算奉獻一生。罪犯不是她的興趣點,法律更不是。她不是為了上述理由不知疲倦地翻查每個角落,陰暗在那里滋生,生命在那里悄無聲息地腐敗。
當米拉從獄卒唇間讀出了“帕布羅”這個名字,她感到右腿傳來一陣刺痛。興許是在車里坐了太久,她就是為了等到這個信號。興許是腿上的傷口,她自己先縫了兩針。
“回去之后,我再處理。”她對自己保證。但必須在此之后。此時此刻,米拉一邊想著,一邊打定主意,要立即沖進那棟房子,打破魔咒,終止噩夢。
“警員米拉·瓦斯克茲呼叫總部:綁架小男孩帕布羅的嫌犯拉莫斯已經確認。嫌疑人住在一棟栗色房子內,地址是阿爾貝大道27號。可能就是犯罪現場。”
“好的,警員。我們會派遣兩名巡警前往,至少需要三十分鐘。”
太晚了。
米拉不需要他們。帕布羅也不需要他們。
想著要和總部在時間上討價還價就覺得一陣惡寒,于是,她朝房子走去。
無線電里的聲音如同遙遠的回音,她——手里攥著槍,壓低身子重心,眼神警覺,移動的腳步快速利落——第一時間趕到了別墅后方的奶白色柵欄前。
一株高大的白色懸鈴木高過別墅一頭。樹葉隨風舞動,露出了銀色的另一面。米拉來到木質柵欄門前。倚上木門,仔細傾聽。鄰家正在播放的搖滾樂時不時地隨風飄到耳畔。米拉俯在柵欄上,后花園經過了精心打理,有個工具棚,紅色的皮管在草地上蜿蜒前行,盡頭連接著噴淋器。塑料材質的家具物什以及煤氣燒烤架。一切靜悄悄的。一扇毛玻璃門刷成了淡紫色。米拉伸手探過小木門,小心地拔起門閂。鉸鏈嘎吱作響,她只開了一條夠她錯身進入花園的縫兒。
她關上木門,假如屋里的人朝外張望,不會發現有過任何變化。一切井然有序。她按照警校學來的知識,踮起腳尖往前走,這樣就不會留下痕跡,在遇到必要情況時也能隨時逃離。不久之后,她來到了后門邊上,站在這個角度往屋內看,她不會投下陰影。后門上面鑲嵌的是毛玻璃,米拉看不真切,依稀是家具的輪廓,她明白過來那是間餐廳。米拉的手搭上后門另一邊的門把手。抓住,向下用力。她聽到門鎖發出“咔嗒”一聲。
門開了。
音樂老師許是覺得在巢穴中十分安全,他為自己修筑了這個巢穴,自己也成了它的囚徒。米拉立刻洞悉了一切。
橡膠鞋底走在亞麻油氈上,每一步發出一記呻吟。她盡量控制自己的動作,不致發出太大的噪音,接著她決定還是把籃球鞋給脫了得了,把它們留在某件家具旁邊。她赤腳走過走廊,聽到有人在說話……
“我想要一包廚房紙巾。還有擦瓷磚的東西……是的,就那種……還有,給我帶六盒速溶雞湯、六盒糖、一份電視節目報、一包煙,常買的那個牌子……”
聲音來自客廳。音樂老師在電話購物。他這么忙,都沒時間出門?或者他不愿離開,他要掌控客人的一舉一動?
“是的,阿爾貝大道27號,謝謝。還有,帶點零錢過來,我只有五十元的大鈔。”
米拉循著聲音,路過一面鏡子,鏡子映照出她有點變形的影子。她來到客廳門口,舉起槍,深呼吸,沖進室內。她以為能打他個措手不及,或許,那音樂老師會背對著她坐在窗戶附近,手里拿著電話。完美的射擊目標。
可她一個人影也沒見到。
客廳空落落的,電話聽筒在原位。
她明白過來,沒人在這間房里打電話,恰在此時,她感受到了冷冰冰的槍口,恰似一個吻落在后頸上。
他在她身后。
米拉在心里咒罵自己是個蠢貨。音樂老師把他的巢穴打造得固若金湯。花園小木門的嘎吱聲以及亞麻油氈的摩擦聲都是警報,提醒他有外人入侵。那通假電話就是吸引獵物的誘餌。變形的鏡子能起到掩護的作用,即使站在她身后也不會被看見。一切的一切都是陷阱的一部分。
她感到男人伸出手,想要拿走她的槍。她聽之任之。
“你可以朝我開槍,但你不會有逃走的機會。我的同事就快趕來了。你脫不了身,最好還是束手就擒吧。”
他沒作聲。米拉用眼角余光在觀察他的神色。他在笑嗎?
音樂老師向后退去。槍口離開了米拉,但她仍能感受到自己腦袋和槍管里面的子彈之間存在著磁場吸引。然后,男人繞過她,終于出現在了她的視野中。他直勾勾地盯著。但沒有看她。在他雙眼深處,米拉覺得那是無盡的黑暗。
音樂老師毫無顧忌地轉身。米拉見他鎮定自若地走向靠墻放的鋼琴。男人在琴凳上坐定,端詳琴鍵。兩把槍都擺在左手邊。
他提手,一會兒之后,落在了琴鍵上。
《升C小調夜曲》的琴聲在房間內漫開。米拉加重呼吸,緊張焦慮的情緒經由肌肉和脖頸傳遞到全身。音樂老師的十指在琴鍵上面優雅地躍動。米拉像是被這溫柔的樂聲給吸引住了,身不由己地成為了這場演出的聽眾。
她強迫自己理清思路,赤腳慢慢后退,重新回到走廊。她重整了呼吸節奏,讓心跳慢下來。接著,她飛速找遍每個房間,樂聲仍在繼續。她一間一間地檢視。辦公室。浴室。食品儲藏室。直到一扇緊閉的門。
她一個用力,門撞向了墻壁。腿上的傷口疼得厲害,她把所有的力量集中在了三角肌上。木門壞了。
走廊微弱的光線第一次射入臥室,臥室內原本的窗戶似乎都被封了起來。米拉的眼睛在黑暗中尋找亮光,然后對上了一對濕漉漉的眼睛,那雙眼睛也在驚恐地看她。小帕布羅在床上,雙腿緊貼瘦弱的胸口。他只穿了一條短褲和一件無領無袖汗衫。他在試圖搞明白,是否應該害怕,米拉是不是噩夢的一部分。她說話了,說了每次找到孩子后都會說的話。
“我們走。”
男孩同意了,伸出雙臂,攀上米拉的胳膊。米拉一直在留意樂聲,它還在繼續,充滿了威脅。她擔心樂曲不夠長,擔心沒有足夠的時間離開這幢房子。一陣恐慌再次襲來。她在拿自己的命和人質的命冒險。現在,她害怕了。害怕又一次被愚弄。害怕走錯最后一步,害怕她是否能逃離這該死的巢穴。害怕突然發現門關上了,她會成為永遠的囚徒。
可是,門開了,兩人終于來到了室外,沐浴在微弱但安心的日光中。
當心跳漸漸慢下來,當她不再惦記那把留在室內的槍,當她感到帕布羅緊緊貼著她,她也用溫暖的身軀摟住男孩,讓他安下心來,就在此時,男孩湊到她耳邊,輕聲說:“她呢?她不和我們一起走嗎?”
米拉踏在地上的步伐突然變得異常沉重。她晃了晃身形,但沒有失去平衡。
“她在哪里?那個她?”
男孩伸手指向二樓。那房子的窗戶像是在看著他們,而那扇剛讓他們逃出生天的門似是在咧嘴嘲笑。
此時此刻,米拉內心的恐懼煙消云散了。她跑完了自己和車子之間最后的幾米。把小帕布羅安置在座位上,用鄭重的口吻向他承諾:
“我馬上就回來。”
然后,她又走向那幢將她吞噬的房子。
米拉站在樓梯下方,朝上望去,她不知道那個她會在哪里。她握住扶手往上走。肖邦的樂曲在繼續,不受干擾,伴隨著她的搜索行動。雙腳陷入臺階,雙手粘上了扶手,似乎每一步都要把她拖住。
音樂戛然而止。
米拉站定,保持著警覺。之后,響起了干脆的槍聲,那是沉悶的聲音,還有不成調的琴音,那是音樂老師的身軀砸向了琴鍵。米拉加速跑上樓。她無法確定這是否會是下一個陷阱。樓梯轉過彎,平臺通向一條狹窄的走廊,上面鋪了厚實的地毯。盡頭開了一扇窗。窗前站著一個人。瘦弱、纖細、逆光:雙腳踏在椅子上,頭頸和雙手正努力攀向從天花板垂下來的繩圈。米拉看見她試圖把腦袋塞進圈里,于是大叫起來。那人這次也看見米拉了,竟然加快了動作。因為有人就是這么告訴她的,這么教她的。
“如果他們來了,你必須自殺。”
“他們”,那就是其他人,就是外界,他們不會理解,也不會原諒。
米拉跑向少女,竭力阻止她的行為。她越是靠近,就越是感到時光在倒流。
很多年前,在另一段生命中,少女曾是孩童。
米拉想起了她的照片。她曾經仔仔細細地研究過,一絲一毫,臉上的每條皺紋,她反反復復記住所有特征,甚至是皮膚上再小的瑕疵。
還有那雙眼睛。藍色,靈動。能夠完完整整地存住光線。十歲女孩的眼睛,她叫艾麗莎·戈麥茲。那張照片是她父親拍攝的。女孩在打開節日禮物時搶拍的照片。米拉甚至能想象出當時的情景,她的父親叫她名字讓她看鏡頭,就此抓拍下了她的表情。艾麗莎轉頭看向父親,都沒來得及露出驚訝。那一刻鐫刻在了女孩的表情中,其中蘊涵著某些肉眼無法捕捉的東西。嘴角即將咧開歡欣的笑容,閃光的眼睛猶如剛剛誕生的恒星。
當米拉向艾麗莎父母討要一張女孩近照時,他們給了她這張,米拉一點也不意外。這并不是最合適的尋人照片,因為艾麗莎的表情并不自然,多多少少會給建模帶來難度,更何況這張臉會隨著歲月流逝發生變化。其他負責調查的同事抱怨紛紛。然而,在米拉看來,這無關緊要,因為這張照片有種東西,那是力量。這是警察需要的。不是蕓蕓眾生中的一張臉,不是泯然于其他孩子中的一個。這個孩子,她的眼里有光。但愿她不會命喪他人之手……
米拉及時制止了她的自殺,她撲向她的雙腿,趁她還沒有把全身重量壓在繩子上。少女掙扎起來,四處亂跑,大喊大叫。
“艾麗莎,”米拉無限溫柔地叫她。
她想起來了。
她已經忘記了自己是誰。那些拘禁的年月抹去了她的身份,每天一點點。直到她以為那個男人才是他的家人,因為全世界都把她遺忘了。全世界都不知道她還活著。
艾麗莎驚訝地直視米拉。她冷靜下來,聽任米拉來解救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