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寵兒(1)
- 全球華語小說大系·青春卷
- 張頤武
- 5404字
- 2014-03-17 16:41:12
胡 堅
胡堅,男,“80后實力派五虎將”之一,1983年生于武漢。中學時期開始小說創作,作品散見于各類媒體。2002年進入武漢大學中文系學習,畢業后供職于媒體?,F居武漢。近年來,出版作品有:小說集《憤青時代》(2002);紀實文學《伊拉克,在死神腳下揾錢》(2005);散文集《槍火》(2006);長篇小說《藏鋒》(2008);長篇小說《少年之年》(2010)。
呂小林年表:
1976年出生
1981年被猴子扎傷屁股
1982年上小學,從此經常考試作弊
1988年小學畢業,升初中。見流氓毆打憤青而麻木不仁
1989年出借存在安全隱患的交通工具,間接導致初戀女友死于動亂
1991年初中畢業,進入技校學習機械專業,在廚師班偷師二月有余
1995年技校畢業,進入日資企業打工,不久被炒
1996年看壞電影《北京雜種》,從此開始當流氓
1997年因毆打大學生和猴子一同入獄
1998年出獄。不久猴子病逝
1999年參加成人自修,寫出改變后半生命運的論文
2000年重新上崗,飽暖思淫欲,鬧出拉鏈門事件
2001年中國沒法混了,到埃塞俄比亞援建
一
呂小林出生在承上啟下的70年代末,他的童年是在一所軍區大院里度過的。
我就是呂小林。
我小時候雖說已經過了知識越多越反動的年月了,但由于慣性,領導們作起報告來還是喜歡聲明一下:“俺是個大老粗?!庇需b于此,大院里大部分家長都任由自家的小子甩著書包在外邊野,只是有時自家的小崽頭上給人揍出了幾個包才會一邊上藥一邊數落兩句。
呂小林的爸爸常年出差在外,從心理健康的角度出發,這類孩子大都孤僻,事實上也的確如此,他的兩條腿不論冬夏都規規矩矩地藏在長褲里,以至于成年以后,當初的小朋友相會就有人提出要呂小林捋起褲管看看里邊是不是給捂得寸草不生,結果呂小林一捋褲管就把他們都震住了,他們當時都不認識王家衛,否則一定會說那是“重慶森林”。
小時候,呂小林的伙伴們每逢夏天膝蓋上必是累累紅藥水,那時有個最皮的小子,人稱“猴哥”的,就曾當著呂小林等眾人的面公然從膝蓋的傷口上撕下一塊血淋淋的硬痂來放在嘴里吃了。呂小林當然知道此血痂非彼雪茄,況且縱是極品的哈瓦納雪茄直接往嘴里放了也不會好吃,由此對猴哥大生駭意,以至成年后每每在港片中看到有黑幫人士剁下手指生吞時就會想到當年猴哥這一壯舉。
不過當年的猴哥當得很不仗義,確切來說是本事大氣量小,屬于《三俠五義》里白玉堂那類人,比白玉堂更糟的是猴哥還曾用一次性注射器扎過呂小林的屁股。
關于呂小林屁股被扎一事的確切經過是這樣的:軍區大院西側有所部隊的附屬醫院,因為都是院里的熟人,孩子們常去躥病房,也不怕消毒水的味道熏腦門。
有一回猴哥不知從哪里撿來一根一次性注射器四下炫耀(那時候的注射器大都是玻璃的,一次性塑料的很少),結果七炫八炫就炫到了呂小林的屁股上,扎得還挺深,立在肉里一顫一顫的。
呂小林當時就號啕大哭,一把推倒猴哥就往家跑,也許是存心報復也許是慌不擇路,當時他一腳就踩在猴哥的小胳膊上,然后一個撲閃趴到人家身上,也不知是膝蓋還是手肘哪個比較硬的部位建了功,硌得猴哥啞著嗓子開始嗷嗷叫。
養過孩子的人都知道,小孩一般性的哭和真正急了眼的哭是不一樣的,加之一旁醫院里坐的都是行家,當時就有人聽出不對勁了,沖出來一看:兩個小崽子趴在一塊兒,一個屁股上釘了支針管,另一個哭得凄慘,上來一摸才知道一根肋骨有骨折嫌疑。
后來醫院的大夫又給仔細檢查一下,發現呂小林屁股上的針管并無大礙,基本可以排除傳染病,頂多相當于一次失敗的肌肉注射,消了毒也就沒事了。呂小林聽一屋子大夫都說沒事兒,就真以為這事兒真的會像從沒發生過一樣給忘了。后來才發現不是,這倒不僅僅是因為屁股上那個終身伴隨的小坑。至于猴哥檢查下來才知道骨頭并沒有折斷,只是輕度骨裂。小朋友開始都以為大人們要把猴哥的肚皮拉開釘幾個大釘子進去,不幸他們都以為錯了。
幾年以后,呂小林和猴子(就是當年的“猴哥”,因為那次肋條險些被老蔫呂小林打折,導致他在小朋友中威信大減,大哥被罷免)在學校澡堂洗澡時就常?;ハ嘀肛煟瑓涡×质潜硨χ?,以一個看著像是練功似的怪異姿勢指著屁股上的小坑要討還血債,猴子則挺起搓板似的胸脯指著忽而第七忽而第八根肋骨上的某處說此地有一坑,要以牙還牙。呂小林每次要上前驗證他必逃開,于是兩人開始相互笑罵,言語越來越等而下之,最終發展到互扯小和尚,由噴頭下一直扯到大澡池內,撲騰得水花四濺,一澡堂的人側目而視。
二
被針管釘了屁股那年我貴庚六歲,因為不愿意上學便以此為由在家賴了一年。我媽雖然知道“傷筋動骨一百天”,而我這點傷又算不得傷筋動骨,但畢竟是愛子心切,最后還是依了我緩刑一年,順便進行一點學前教育。
一年后,我去上學,這時發現我比教室里其他的小朋友高上半個頭,當時和我處在同一高度的還有一位,正是坐在角落里的猴子。這廝上學年期末考試兩門成績都沒上兩位數,蹲了班。其實當時學校對什么樣的成績留級并無明文規定,像他這樣的情況每年都有兩個,家里來說說是完全可以升級的。但猴子的爸爸是個政工干部,那時候三十來歲意氣風發,正是要求進步的時刻,于是他就原則性極強地讓兒子留了級,既保證了黨性莊嚴又體現了父愛深沉,所花代價不過一年學費,甚是合算。
我當初上的小學坐落在一個山坡上,旁邊是所中學,雄踞山頭正中。那山頭名叫什么房山,可能是紅房山綠房山,也可能是牛房山羊房山,當然也可能是乳房山,那就和《林海雪原》里奶頭山有些接近了。
我之所以在這兒對地名打馬虎眼是因為這山名兒我們自小就很少聽說,聽得少時間久,記憶不免模糊。要不是那中學門口有家糧店門上掛了幾個泡沫美術字我可能連山名都不知道??勺詮奈疑弦荒昙夐_始,那泡沫美術字就掉得只剩下“房山國營糧店”了。后來我又分析了這事兒,估計這山叫“乳房山”的可能性不大,因為這樣的幾個字出現在80年代初的中國街頭的概率幾乎為零,講了幾千年禮義廉恥的炎黃子孫(許大馬棒等土匪除外)畢竟不是澳洲土著,把一地方命名成“乳房奶頭”之類大肆叫喚。后來居然成了一國之首都(這是我從我小叔的手抄本《一只繡花鞋》里看來的,如果不對的話你別怪我,去找說這話的臺灣女特務去)。
剛才說到了糧店門上的美術字,其實我小時候還不懂宋體黑體什么的,長大以后看了一個無聊小報上的考據,說是宋體字是大奸臣秦檜的字體,因為這廝的姓氏不光彩所以就用了朝代名。這個說法顯然很牽強,因為趙體字的祖師爺趙孟■作為大宋皇族卻投靠狄夷,更不光彩,可他的姓卻留了下來。這些東西我小時候全不知道,說明我小時候很乖;而現在全知道了,說明我越來越不乖。我小時候乖的具體表現就在于經???00分,更乖的是我每次都讓同桌猴子抄到95分以上(剩下幾分是因為他看不清我潦草的字跡而抄錯被扣掉的)。而給人抄卷子也是要冒一定風險的,二戰以后,翻了身的猶太人在給當初保護他們的人發獎就要考慮當初人家為了救他們是否擔了風險。如果是某壞蛋一念之仁就不行,非把把腦袋別在褲腰帶上的辛德勒才算。縱是按照苛刻的猶太標準來看,我也是當之無愧的,所以我后來一看到有人夸獎魯迅先生“鐵肩擔道義,妙手著文章”時我就會把前半句的受贊者換成呂小林。這個替換不是沒來由的,每次考試時我都要把左肩往下使勁斜上半個小時以供猴子“抄水平發揮”。長此以往,我的左肩落下毛病,特別是成年以后,每逢陰雨便會脹疼。當初猴子為了報答我曾動過捉馬蜂替我治肩膀的念頭(他不知從哪兒聽說馬蜂蜇了人可以治關節炎),我當然拒絕掉了,學習劍俠小說里的大俠施恩不望報是一個方面,更重要的是我怕這小子用尿來澆我(我聽說被馬蜂蜇了要搽人奶解毒,實在沒有就用人尿代替。從性別角度出發,可以排除猴子有造奶設備的可能,那他就只有用尿來報答恩人了,因為要恩人自己把尿撒到肩膀上在技術上存在很大困難)。
前幾天聽人說清華的學生提出的考試口號:我不作弊我自豪。這樣一來我和猴子都不能自豪。要知道的是我們那時最仰慕清華大學。特別是猴子,以他自身的水平連小學考試都及不了格,可他對清華還是一往情深至死不渝,難能可貴。而清華卻如此打擊人,實在不應該。
我們那時為什么想上清華?原因是當時社會上對大學生有個特殊的叫法:天之驕子。那么不言而喻,清華的學生更是驕子中的驕子,正如人中圣賢鳥中鳳凰蘿卜之中的賽鴨梨一樣,卓爾不群。而且受父母的影響,我們都會背這兩句:一代天驕,成吉思汗,只識彎弓射大雕。正巧那時電視劇《射雕英雄傳》在席卷全國,小學生很容易把這三者聯系起來,于是上清華就成了當英雄的必要條件。
后來我讀了金庸先生的原著,又知道了這書因和毛主席詩詞雷同導致在臺灣被查禁,這一點猴子也不知道,用古龍的話來講:死人是不會知道任何事的。
猴子死后,我為了排遣心中的悲痛去參加了一個成人自修大專班,在邏輯課里我把那兩個錯誤的三段論合并作一個主題寫了篇論文,教授給我判了不及格,因為我寫得比其他同學都好。我這篇論文一直沒丟,直到去年給了我讀大二的弟弟。這家伙叫呂大林,從名字可以看出他是爸媽避孕失敗的產物——如果是計劃內生產,我應該叫呂大林,這樣的顛倒只能說明爸媽事先沒給這小子預留好名字他就跑出來了,這時就只好抓一個沒大沒小的來用。因為是計劃外產品,我大林弟弟沒有我聰明,他的那個大學是復讀了三年才考上的,有鑒于此,他現在才大一,比他的同學成熟三年。
我弟弟去年把我那篇邏輯學論文拿走,用電腦打印出來當自己的作業上交,結果被系里評為年度十佳論文第二名。后來我才知道他們的系主任是個金庸迷,在他的帶領下系里一半教授一大半講師都在刻苦學習金庸著作。后來大林把他們系里的年度最佳論文復印給我看了,那論文的作者原是學歷史的,剛改專業還有點慣性,論文的題目叫《由鄭克塽到李登輝——試論寶島臺灣與祖國大陸密不可分之歷史必然性》,文筆還可以,只是里面引用的史實多源自《鹿鼎記》。
介紹完了我的天驕弟弟,就該回到我上小學的時候接著說了,我那會兒每天上學都要路過什么房山上的中學,那里有幢三層小樓,修得極劣??赐庥^估計是四人幫當權時的產物。那小樓的外墻是用砂石比例嚴重超標的水泥砂漿刷的,多處起殼脫落。有一天我路過那里時發現墻上被人刷了兩排字:
你愿意做時代的驕子
還是做社會的棄兒
這兩行字無疑是那中學的師長們為鼓勵學生好好學習而刷的,但我每天經過這里總不免要思索一下:我是驕子還是棄兒呢?
可惜那中學里有個棄兒很快用粉筆在旁邊寫了三個字:×你媽。
他在墻上寫的原文當然不是×,甚至不是我們常用的“操”,而是一個筆畫甚繁的生僻字。(上面一個“出入”的“入”,下面一個“豬肉”的“肉”)當時我不認識這個字,但聯系一下上下文很容易就猜到了這個字的讀音。由此對那兩行標語興趣大減,每天路過那里不心靈拷問了。等到一年以后,那行標語已隨著砂漿層掉光了,當初寫“×你媽”的那個地方還有砂漿皮,但粉筆字已經不在了。
需要辯解一下的是,我雖然小學就知道了“操”字的兩種寫法,還干過不計其數的考試作弊欺侮女同學之類壞事,但我基本上還是一個好孩子,除了下課常和猴子打架之外并不經常違反學生守則。
關于和猴子打架的事,我記得除了開頭之外的每一個細節——這很好理解,因為每次的開頭的情節都不一樣。比如因為他借我的書不還,比如因為我弄斷他的鉛筆,如此等等。如果哪次打架的理由沒有新意那就是對我們智慧的侮辱。我估計如果我們一直在小學待下去,某一天必然會以大東亞圣戰,解放三分之二受苦人為由而動上手。而一旦動上手下面的情節就千篇一律了:都是猴子且戰且退,最后潰至走廊,撒丫就往樓上躥。我追出兩步,叉上腰對著他的背影邊揮右拳邊豪情萬丈地喊:“老子操你書包!”每當我喊到第二遍上,猴子就會乖乖回來挨我兩下,以免書包被操。
十幾年后,我常被女朋友小眉拉去看盜版光碟的《大話西游》。開始我一聽到里面朱茵說“我猜中了開頭卻猜不中結局”時我就想說句:“我記起了結局卻記不起開頭?!比缓缶鸵迬椎窝蹨I來緬懷一下死掉的猴子。這每次都讓坐在一邊的小眉很感動地抱緊了我,于是我也抱緊了她。次數一多我就成了巴甫洛夫的那條狗,一聽見這句話就開始掉淚,然后雙手亂摸,腦子里卻忘記了亡友猴子。
可能會有人覺得小學生動輒操來操去不文明,況且書包也不是用來操的。我寫這篇文章的時候分析了一下,發現當時我喊“操你書包”是指把別人的書包打翻在地踏上一只腳,“操”應為“抄家”的“抄”,但“抄”是第一聲,喊出來沒有氣勢,于是我就改用降調,以至于以后一直把“抄書包”的“抄”誤作“操”。
總結一下我的小學生活:1982年入學,此后六年內得肝炎一次,打壞學校玻璃兩次,逃學三次,和猴子協同作弊n次,揚言要操人書包n次,1988年畢業。
三
1988年,我升入什么房山頂上的初中,猴子與我同班,古代的賊人教導我們“兔子不吃窩邊草”,花花公子也說“好馬不吃回頭草”,意思都是在說:上完了小學就要把屁股擦干凈,跑得遠遠的去上完剩下的三年的義務教育。可是我們把這兩條都違背了。其實我們都是渴望一個遠一點兒的學校的,排除懷舊和怕生這兩點因素,任何一個學生都渴望換學校。
但上學不比挑女朋友,而且世界上的大多數事情是不由我們的渴望來決定的,這就是人生最大的悲哀。
話說我和猴子一起悲哀地上了初中,一起開始悲哀的外語學習。打小我的語文算術就是一百一百地考,后來開了物理也是一百一百地考。(化學不行,我說實話)可那英語我就從沒及格過,猴子也一樣,甚至比我還差得多,以至于我總懷疑他是不是在裝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