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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第1章 夜行
鐘立遠把車里的暖氣開得很足。她感到有滴汗從脖子落到胸口,這讓她有些緊張。她想把暖氣關掉或調小一點,但他們才見過兩次,交談的話超不過二十句,不敢隨便亂動。她又想把厚外套脫掉,手指捏來捏去,幾次碰到扣子,最終還是放棄,只能保持原來的姿勢,把臉埋進羊絨圍巾,一動不動。
車緩慢行駛,似乎在故意拖延時間。穿過接二連三的路燈,眼前的光滅了又亮。由于是郊外,車少人少,道路空曠,兩旁是幾塊荒涼的田地,斷斷續續閃過的電線桿。這塊原本是個縣城,最近幾年被劃到市區,可憐的是建設速度比車速還慢,她快要畢業了,這里仍然土里土氣。遠處有個霓虹燈招牌,字體閃閃發亮,“頂峰KTV——全市唯一一家3DKTV”,KTV都有3D的嗎?她已經很久沒有唱過歌了,也很久沒有出來逛一逛。到底從什么時候開始,生活變得像死水一樣平靜,又如海浪般洶涌?她喜歡懷念過去,因為未來不受掌控,她希望任何事情都像她預期的那樣發展,包括她和方世誠的感情。
已經晚上十點多,十一點宿舍樓鎖門,她沒有回去的打算,就算方世誠打電話求她,她也不會回去。一個惡毒的想法冒出來,她要冷笑著告訴方世誠,她和他的兄弟在一起。她要和他的兄弟待一整晚。她握著手機,掌心熱得出汗,眼角余光偷偷打量鐘立遠。他算不上好看,個子高,皮膚黑,骨瘦如柴,單眼皮,但在方世誠所有朋友中,她對他印象深刻。
他們第一次見面是在鐘立遠生日那天。方世誠帶她參加,一共十幾個人,鐘立遠坐在她對面,眼光總不經意跌到她身上,她對這樣的事情很敏感。吃到一半,他小心翼翼問她是不是寫小說。她說是的,偶爾寫一點。方世誠打趣道,立遠也是個文藝青年呢,哥幾個里面,就他喜歡看書。她“噢”一聲,點點頭,說,那下次見面我送你本書。鐘立遠說,太好了,真是太好了,感激不盡。吃完飯,鐘立遠送他們倆回學校,問方世誠,什么時候再請你們吃飯?方世誠說不用不用,下次我們請你。鐘立遠說,你們還沒工作,我已經上班賺錢了,還是我請吧,下周,下周走之前我們再聚一次。
第二次鐘立遠準時赴約,帶他們去市區一個特色餐館吃飯。中途說起鐘立遠的工作,在另一個城市,沒有高鐵,慢車十二個小時,好在干一月歇一月,也算清閑。簡單吃了點飯,鐘立遠說還要回家收拾行李,先送他們回學校。路上,她一直感覺有道目光透過內后視鏡緊緊追隨著她,當她抬起頭時又什么都沒有,只有鐘立遠的單眼皮,浮在鏡子表面,像一座沉默的山頭。她心里有說不清的感覺,手伸到包里緊緊抓著那本書——上次見面答應送給他的,他一直沒提這樁事,她也就不大好意思拿出來。下車前,她把那本書悄悄丟在車上,他一到家就能看到。在學校門口,她和方世誠一起,沖鐘立遠揮手道別,鐘立遠沒有看她,按了三聲喇叭,絕塵而去。
“萬紅。”鐘立遠小聲喊她的名字,“你吃過晚飯了嗎?要不要再去吃點東西?”
她被他的聲音嚇了一跳,這音色和電話中的聲音不太一樣,顯得更厚重。不知是否和她的心情有關,她覺得這種聲音有點曖昧。
“吃過了,我不餓。”她把圍巾摘掉,終于鼓足勇氣,“可以把暖氣關小點嗎?我好熱。”
鐘立遠把暖氣調到最低,“熱的話可以開窗戶,很快就能涼快下來,冷了再關上。”
她把窗戶按下一條縫,冷空氣刮到她臉上,一瞬間,溫度像魚一樣滑下去,她又關上了。“北方的冬天冷得嚇人。”她輕聲說,“血管都能結冰。”她不知這句話怎么冒出來的。
“是啊,北方的冬天冷得像老巫婆的奶頭。”
“塞林格。”她輕輕笑了,“《麥田里的守望者》。”
“那天你送我的書,我挺喜歡。”鐘立遠看她一眼,又快速轉過頭,“怎么不當面給我?”
“沒找到合適的機會。”她把腿舒展開,聽到嘎嘣一響,“然后就放到你車上了。”
“噢,也好。”他點頭,把車拐到一條更寬闊的大路,速度依舊緩慢。她不知道這條路通往哪里。
“這是你自己買的車?”
“不是。”他說,“是我爸的。”
她覺得自己提了一個糟糕的話題,只好沉默,把圍巾攥在手里。這條圍巾是方世誠送的,花去半個月的生活費。她細細想著,他對她夠好了,這種好是裝不出來的,只是后來起了變化,總不能因為變故,完全抹去他的好。
鐘立遠沒問她這么晚跑出來的原因,使她有些感動。看表,十一點零三分,宿舍已經鎖門,方世誠依然沒有打電話,他變了,她是早就覺察出來的,所以當她看到他手機里的短信時,她已經不再痛了,只想著怎樣做才能讓他痛。她把短信念出聲,“親愛的,想你,昨晚好棒,什么時候再來看我?”腦子里浮出另一句話:如果一個人開始了第一次說謊,那這個人的一生都要和謊言相伴。他的雙手劃來劃去,嘴里拼命解釋,她冷漠地看著他的滑稽樣,一言不發,內心像爆炸的氣球般無力。人們停下腳步,看馬戲一樣盯著他們,最終鬧劇以方世誠氣急敗壞的離開收場。他走后,人群散去,她癱坐在大臺階上流淚,這里曾是他對她表白的地方,他說過那么多蜜語甜言,全部變得面目可憎。她已經體會不到他的愛意,只感覺手腳冰涼,可能會凍死在這個夜晚。她不停回想那條短信,冷風吹得身體劇烈顫抖。這段感情到頭了,她明白,但不想這樣結束,她一定會讓他難過,讓他抬不起頭。心里的怒火越燒越旺,她想到鐘立遠,方世誠的好兄弟。若無其事不是最狠的報復,和他的兄弟上床才是。她知道鐘立遠一定會來找她。
鐘立遠生日過后,萬紅做過一個夢,她沒有說給任何人聽。夢里,她站在小時候住過的平房,門前有個大院子,媽媽坐著洗菜,爸爸挖坑種樹。鐘立遠走進來,和她爸媽親密地打招呼,然后接過媽媽手里的洗菜盆,跑到廚房忙活。她沒有表現得驚訝,也沒有想起方世誠,這一切顯得順理成章。后來鐘立遠做了一桌子飯,吃過后,把萬紅帶到車里,驅車到達一塊下陷的凹地,打開車窗,吻了她。她不記得他們有沒有做愛,只記得抬頭看天時,空氣里飄著紅色的細雨。醒來后,她十分震驚,她與鐘立遠才見過一次,怎么會做這樣的夢。
她回想給鐘立遠打電話的場景,奇怪,她明明沒有存過他的號碼,一翻手機通訊錄,鐘立遠三個大字赫然在目。她應該是哭著打完的,信號不好,對方的聲音通過電波,淅淅瀝瀝傳到她耳朵,她沒有聽清他的話,嘴里一直重復她的地址,掛斷電話,鐘立遠又發來短信:待在原地,我立刻去找你。
她擦干眼淚,跑到對面買了一杯熱奶茶,隔著袖子握在手里。路燈亮著,昏黃的光包裹住冰涼的身體,她抬頭,想找到獵戶星座,但今天一顆星星都沒有,比她的心還要空。她曾和方世誠在夏天的夜晚去爬山,學校恰巧在山腳下,走路只需半小時。他背著帳篷、望遠鏡、薄毛毯、一兜零食,和她慢悠悠晃到山腳。全程是連綿的田地,沒有路燈,也沒有行人,風有些涼,拂過她身上,神清氣爽。他拉著她的手,問她怕不怕。她說不怕,反正是和你一起。后來倆人踩著階梯,氣喘吁吁爬到山頂,又聊了一些無關痛癢的話題。最后,他們拿著望遠鏡看星星,她已記不清看到的形狀,也許什么都沒看到,她的心思全在方世誠好看的手指和唇形上。他滔滔不絕地講獵戶座,聲音變得像月亮一樣遙遠,她愣愣地看著他,傻笑著,眼前的視線模糊起來,變成一片通透的白。他突然停止說話,坐到她身邊,摟著她的肩膀,等了幾分鐘,然后他說,真安靜呀,整個世界仿佛只剩下我們兩個人。
整個世界仿佛只剩下我們兩個人,她望著學校門口的牌匾,嘴里呢喃這句話。這時,鐘立遠的車停在她面前,他打開車窗,沉默地看著她,她低下頭,繞著車走了一圈,打開車門,鉆進去。
“我們一會兒去哪……”萬紅囁嚅著。車速更加緩慢,鐘立遠似乎也沒有方向。
“呃……”鐘立遠停頓幾秒,“你想不想去唱歌?”
“唱一晚上?”
“對。”
“不想。”她搖頭,“唱夜貓檔太累,我晚上需要休息,我今天太累了……”
“好。”鐘立遠看了看萬紅,“那就找個地方休息,行嗎?”
“嗯。”萬紅點頭,“真是不好意思……這么晚給你打電話。”
“沒事的。”鐘立遠沒有看她,“不麻煩,只是你千萬別出什么事,晚上這片不安全。”
其實她想去鐘立遠家里。她希望鐘立遠能帶她回家,而不是酒店。對于她來說,酒店顯得不近人情,而回家總能代表點什么。她知道鐘立遠家在哪里,準確說是他哥哥家。鐘立遠有個親哥哥,已經結婚,在附近買的房。但他們常年待在鄉下,那套房子空了出來,大多時間,鐘立遠一個人住。這當然是方世誠告訴她的,每次他喝醉酒回不去學校,都要借住在那里。他還告訴過她,鐘立遠交過一個女朋友,倆人同居過一段時間,就在那套房子里,沒過多久就分手了。她問分手的原因,方世誠說是因為他女朋友胸小,也不會打扮,土里土氣。那時她還沒和鐘立遠見面,先留下一個糟糕的印象,見過后,她的直覺告訴她,鐘立遠不是那樣的人。
車里的溫度正好合適,萬紅平靜下來,心臟落回胸腔。路越來越難走,車翻過減速帶,像撞在彈簧上,忽高忽低。她注意到鐘立遠無名指上的戒指,古銅色,雕著密密麻麻的圖案。她想到第二次見面,鐘立遠說他在地理雜志看到過幾張圖片,西班牙的跳蚤市場,非常喜歡,他對一切年代久遠的東西感興趣,經常去二手店淘一些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她問是不是喜歡復古風,他說也可以這么理解,方世誠驚訝地說他可不喜歡二手的東西,好運氣全被人用光了,只剩下厄運,不吉利。她說沒什么關系,二手的更有味道,她就經常買一百年前的衣服,俗稱“古著”,從國外千里迢迢運到中國沿海城市,再通過互聯網,賣給不同的顧客。現在她身上就套著一件古著大衣,厚實,柔軟,充滿時間的氣味。
“你的戒指哪里買的?”
“噢,這個呀。”鐘立遠瞥了手指一眼,“在云南買的。”
“好看,異國元素。”
“是。”他點頭,突然拐進一塊空地,停在一堆沙子前,沒有燈,但這里很亮,她抬頭看到一枚巨大的圓月,月光一片片往下掉,掉在車上,樹枝上,土地的小裂縫里。她驚訝地張大嘴巴,揉揉眼睛,依舊是這番場景。周圍是整齊排列的樹,連成一圈,包住這塊空地,樹枝奮力向上延伸,像是舉著兵器的士兵。她想到那個和鐘立遠有關的夢,月亮真大呀,含著模糊的紅色。
“這是哪里?”
“原來是個工廠,我小時候經常來,后來我爸媽下崗了,這兒也拆沒了。”
“噢。”她點頭,不知該接什么話。
“我想讓你聽幾首歌。”他說著,打開音響,順手關了車頂燈。月光鉆進車里,他的黑色羽絨服亮亮的。
她早就猜到他喜歡搖滾。他愛讀書,表面內斂安靜,內心肯定有個狂熱的世界。她很少聽搖滾,大多時候,她需要平靜,放著舒緩的音樂,一個人躺在宿舍哭一哭。哭是很好的發泄方式,可是發泄的究竟是什么,她始終沒搞清楚。她曾有一次,在宿舍哭到差點斷氣,后來她回想,那天什么都沒發生,只是方世誠晚上要出去喝酒,她心里想去,嘴上硬說不去,他沒有苦苦哀求她,自己去赴了宴,然后她一個人回到宿舍哭個不停,僅此而已。
“好聽。”她說。
“是啊。”他回答,“也是在云南買的,和這個戒指一起。我特別喜歡鼓點音樂,節奏感強,聽的時候才感覺自己在活著。”
“那不聽的時候呢?”
“不聽的時候是在虛數空間,什么都沒有,什么都在消失。”
“什么是虛數空間?”
“就是虛無。我的生活很空虛,你想象不到。”
她看了看他,由于鼻梁挺拔,他的側臉近乎完美,掩蓋住眼皮腫脹的缺點。她不喜歡他說的這些話,聽起來不夠真誠,像“文藝青年”這個詞一樣刻意。她希望她碰到的男人都是真誠的。她突然想起她短暫愛過的一個男孩,學導演專業,和她傾訴他的焦慮癥、心慌氣短、郁郁寡歡,電影創作無法進行,連續看了一個多月的中醫,喝中藥,針灸推拿,還是沒治好,在一個稀松平常的夜晚,把自己殺死在浴缸。他說他的焦慮來自對眾生的憐憫,明知道他們做的是錯事,卻無法制止,只能看著人們不停墜入深淵,這讓他無法直視自己。
“要不要下去走一走?”鐘立遠提議。她知道外面很冷,但還是點點頭。下車,她跟在他身后,冷氣侵蝕進骨頭,她將身后的帽子扣到頭上,拉鏈拉到頂點,哆嗦著向前。前方是黑漆漆的樹林,像是口腔深處,月光不能穿透。她不想去那里,但鐘立遠沒有停下的意思。
“去哪兒?”她喊住他。
“穿過小樹林,有一條河。”他回頭,長長的影子滑到她身邊,“你想去嗎?那里有個廢棄的木房子。”
“冷。”她說,“那里冷不冷?”
“不冷。”他回答,“不是很冷,有電暖器,還有厚被子。”
“好吧。”她突然笑起來,“我怕有僵尸。”
“有我在,僵尸不敢咬你。”他像是預謀好的一般,自然而然拉起她的手,“走個幾分鐘就能到。”
她沒有甩開他。但在心里譴責自己,這是不對的,她只是想和他做愛,不想有其他親密舉動。他拉著她走進樹林,石塊堆滿地面,腳底打滑,她不得不把大半重量壓在他身上,防止自己摔倒。仿佛一道簾幔垂在她眼前,即使離得這么近,她依然看不清他的表情。繼續前走,視野變得開闊,最終,一條河展現在她眼前,河面結了冰,看起來很堅固,冰面上延伸著各種各樣的紋路,月光一照,快要跳出來,變成實物。河對面是幾座亮著燈的房子,好似燃燒的光點,在視網膜上跳躍。
“這邊。”鐘立遠沒有松開她的手,右拐,走了幾十米,到達一棟房子前,“就是這里。”
果然是木房子,門是鐵的,房頂是尖的,類似山上的寺廟,只是非常小,大概十平米不到,沒有窗戶。她懷疑能否擠下兩個人。
“這是哪里?”
“木頭房子呀。”他說。
“能進去嗎?”
“當然。”
“你怎么知道這里?”她笑了,抬頭看他,他的臉籠罩著一層雜亂的白色。
“這是我的秘密基地。”他也笑了。
“真的?”
“真的。”他說,“我夏天發現的,應該是看門的人住的,他們看管旁邊的桃林,現在已經不種桃了,所以屋子也荒廢了。”他拉著她繞房子轉了一圈,“怎么樣?這個門是我后來找人安的,我每個月給負責的老頭一百塊錢,他才同意讓我住著。”
“你住這里?”
“偶爾吧,無聊的時候,會來這里發呆。”他摸摸她的手心,“不要告訴別人,這是秘密。”
他打開門上的鎖,招呼她進去,然后反鎖門。完全的黑暗,徹底的密閉空間,沒有一絲光能進來,她看不到他在哪里,只能聽到他的呼吸聲,像浮在湖面波光粼粼的魚。
“你在哪里?”她發出微弱的聲音,手臂晃動幾下,沒有觸摸到他。
突然,她被人推到墻上,后背一涼,她握緊拳頭,接著,一雙溫熱的手伸進她的衣服,環住她的腰,撫摸她的脊柱。他呼出的熱氣噴在她臉上,近在咫尺,依然看不到他的臉。深不見底的黑暗增加了他們的勇氣。他把手拿出,溫柔地摸上她的脖子,打幾個圈,下移,貼到她的胸上。她身體一陣戰栗,感受他濕漉漉的舌頭在她下頜骨游走,然后是耳朵、臉頰,最后是嘴唇。他撬開她的牙齒,仿佛她嘴里有他想要的東西,劇烈而兇猛。她快要倒下了,連忙踮起腳尖,勾住他的脖子,掛在他身上。她會接受他所有的動作,她發誓她不會反抗。
她想到和方世誠第一次做愛,她并不是處女,但她說了謊。也許因為這個謊,才會出現方世誠的背叛,他們從一開始就沒坦誠相對。她的初夜和高中老師度過,她愛過他,卻記不起他的樣子。她只愿承認方世誠是她第一個男人,他們的第一次在機場旁邊的小旅館,第二天必須早起,怕誤時間,整晚都在嘗試做愛,最后天快亮了,方世誠才成功進入,不到五分鐘就繳械投降。想來,他們已經一個多月不做愛了,方世誠總以各種各樣的理由推脫,她覺得怪,又找不到原因,直到今天,才發現他有了別的女人。別的女人,她發出一聲難過的呻吟。
鐘立遠開始脫她的衣服,她不覺得冷,反而渾身燥熱。她希望他快一點。脫掉大衣,他把她抱起,緩慢地轉一圈,似乎在找能夠做愛的地方,她心里說,只要想做愛,任何地方都可以。為了不摔下去,她的腿緊緊纏住他的腰,這時,她的胳膊肘摩擦到墻面,“啪嗒”一聲,箭一樣的燈光刺進她眼里,她“啊”一聲,連忙閉上眼睛,從他身上落下,緊靠住墻。燈亮了,她捂住眼皮,透過指縫偷偷看他,他低下頭,尷尬地站著,然后退到身后的床上,坐下來抽煙。
說是床,其實是幾個厚墊子摞到一起,一坐,半個身體陷進去。墊子上有兩個被子,都是藍色細條紋的,枕頭是深灰色,旁邊有個電暖器,三個礦泉水空瓶,墻上貼著一張《低俗小說》的電影海報,除此之外沒別的。她好奇這里怎么通的電,在這樣一個荒涼的地方,一個小小的木頭房子。她重新穿上大衣,坐到他身邊,拿出一根煙,點燃。鐘立遠打開電暖器,推到他們中間,熱氣很快涌上來,她搓搓手,貼上去。
“對不起。”他說。
她不知道他為什么要說對不起,煙逐漸燃盡,留下一小截煙屁股,甩到地上。她又想到和方世誠在山頂過夜的那天,他們躺在帳篷里,做完愛后緊緊抱著,回憶以前發生的事。他問,你還記得我們去啤酒音樂節嗎?記得,她說,最后也沒等到羅志祥,因為太冷,我們提前退場了。是啊,退場后走的那條路真長,打不到車,我們就一直走,天沒黑透,有些亮,路燈也亮著,像是在夢里。她想不通,他們經歷過那么多美好,他怎么會愛上別的女人?
“愛情是如何消失的?”她突然冒出這句話,又點上一根煙。
“不知道。”他吐出幾個煙圈,霧氣很快消失在空氣里,“我想,應該是一點點消失的。”
“我覺得也是。一開始是增加的,到達頂點后,就開始減少,最后完全消失。”她覺得自己快要流淚了,“可是頂點什么時候到達的,誰也不知道,不管是身在其中的人,還是毫不相干的人。”
“是的。”他點頭,“但一切都會好起來的。失戀也會好起來的。”
她想解釋她沒有失戀,只是方世誠愛上了別人,但一想,這和失戀有什么區別呢,他不再愛她,就等同于分手。她不會和一個不愛自己的男人糾纏不清。這樣想來,她做的這一切有什么意義呢?
“十二點。”她盯著鐘立遠,他的臉上有種特別的安詳,像是暴雨過后的樹林,“十二點如果他還沒打來電話,我們就做愛吧。”她從口袋里掏出安全套,是昨天買的,預示著上天的安排。
“還有十分鐘。”鐘立遠拿起手機看一眼,“要是這樣你能好受的話。”
她打開手機相冊,幾乎全是她與方世誠的合影,大連拍的,云南拍的,臺灣拍的,她們去過那么多地方,也許愛情就是這樣散落的。她安慰自己,反正就要畢業了,各奔東西,誰也見不到誰,忘記不會太艱難。她把照片一張張刪除,又刪掉朋友圈與微博,最后屏蔽他的動態。
屋里的溫度漸漸升高,她開始冒汗。水泥墻面坑坑洼洼,有一塊突起,像是人的眼睛。鐘立遠的呼吸聲使她想到海面,她想問問他是否喜歡她,或者,是否喜歡過她,然而時間流逝的聲音擊打著她的心臟,最終她制止了這種愚蠢的想法。
純粹,她想,長久以來她一直渴望純粹的關系,不該被愛或喜歡打破。
方世誠的電話沒響起,她呼出一口氣,說不上什么感覺。“到時間了。”她脫去大衣,拉起鐘立遠的手,“今天有你在我很開心,謝謝你。”
鐘立遠也把外套脫掉,鉆進被子,“來吧,躺到我身邊。”他把枕頭扔到地上,“你可以枕著我的胳膊。”
她先去關燈,在黑暗中緩慢前行,抵達他的身體。她緊緊抱住他,“要是有個窗戶就好了,我就能看清你的皮膚。”
他沒有回答,在黑暗中脫光衣服,翻到她身上,“你好瘦,真的。”一件件脫掉她的防備,他的身體抖個不停。
“冷嗎?”她問。
“不冷。”他們赤身裸體貼在一起,像兩條光溜溜的魚。她吻他,他的手掌很燙,來回移動,快要把她的皮膚點燃。最終他到達目的地,摸了一會兒,緩慢進入她的身體。她覺得疼,指甲太硬,她不習慣這種方式,她寧可他進入正題。她把他的手指小心翼翼拿出來,抱住他,“你喜歡什么姿勢?”她問。
“什么都行。”他的聲音比身體抖得還厲害。
她拍拍他的背,算是安撫他的情緒,說實話,她一點都不緊張。她摸到安全套,撕開,遞給他,“給你。”他接過,折騰半天,依然沒有完成。她說,我來幫你吧,伸手拿過安全套,分清正反面后,一摸,卻發現他自始至終都是軟的,像放置很久的獼猴桃,一碰一個坑的那種軟度。她有一瞬間的大腦空白,這是怎么回事,她很快反應過來,嘴里輕聲說,沒事的,沒事的,不要緊張。
他離開她的身體,發出一聲仿佛快要死去的嘆息,“我想我做不到。”他說,悲傷的聲音穿過空氣,撞上她的心臟。她也難過起來,想哭的沖動完全控制住她的眼睛,她多么希望方世誠能在這時給她打個電話。“沒關系。”她的聲音帶著哭腔,等了幾分鐘,黑暗凝固,她又說,“你想不想知道我為什么和他在一起?你想知道的對吧,我第一次見你,我就知道你想知道。”
“為什么?”
“其實我也不知道。”她逼自己發出笑聲,“我一直以為我不會愛他那樣的人。”
他又嘆口氣,“你是愛他的。”
“是的,我是愛他的。”她終于還是哭了,“我想我還會重新愛上別人,你覺得呢?”
“我想也是這樣。”他重新抱住她,把她臉上的頭發別到耳后,“別哭了。”他說,“你想不想出去走走?”
“好。”她幾乎沒有猶豫就答應了。
鐘立遠下床,打開燈,她看到他的裸體,那東西縮成拇指大小,幾乎看不見,她不明白為什么會這樣。她腦子里閃過與鐘立遠第二次吃飯的場景,中途方世誠去衛生間,只剩他們兩個面對面坐著,有些尷尬。她想不出話題,后來鐘立遠問她,你有沒有看過一個電影,叫《龍蝦》。她說看過,非常喜歡劇本。他說,如果是你,你會選擇變成什么動物?她說,可能是螞蟻吧,沒人注意,小得肉眼快要看不見。他說還算不錯的選擇。那你呢?她問。我想做駱駝,他說,去沙漠里生活,無邊無際的沙漠,除了沙子還是沙子。你喜歡沙子?不是,他搖頭,我喜歡一眼望不到頭的生活。
他們穿好衣服,離開小木屋。
“去哪里?”她不覺得冷了。
“去河那邊吧,怎么樣?”
“也好,我不想走太遠。”
他們往河邊走,月光似乎更亮了,整個夜空變得白茫茫,樹木的輪廓鋒利無比,像是剪下來的年畫。他沒有拉她的手,與她隔著恰到好處的距離。她想人與人之間應該有距離,不管是多么親密的關系。很快就走到河邊,由于結了冰,河面顯得更加誘人,冰面下有什么呢,她想起小學看過的新聞,她的噩夢來源,有個女孩在晚上跳河自盡,第二天她的尸體凍在冰面下,臉朝上,對著來往的路人微笑。
“冰面結實嗎?”她問。
“當然,凍了快要半個月了。”
“我們可以穿過去嗎?”
“當然。”他說。
她小心翼翼走上冰面,鐘立遠跟在她身后。她往前走,身體越來越輕盈,快要飛起來。也許這里的引力比地面小。她低頭,看到冰面下的木塊、水草、塑料袋,它們被關在下面,仿佛在向她求救。她想到新聞里女孩的笑臉,內心一陣緊張,隨之而來的,是鐘立遠模糊的聲音。
“其實……”他說著,聽不出任何情緒,“我有勃起功能性障礙,也就是陽痿。”
她沒有回頭,繼續往前走。
“我從小就知道,這是天生的。”他說,“我大學時有過一個女朋友,本想瞞著她,但她還是發現了,后來她和別的男人上床,我們就分手了。”
他們快要穿過整條河了,她看到對面的房子,一座連一座,其中有個兩層的小樓,又高又長,像是在擁抱其他房子。
“世誠也知道我的事,所以用我報復他,估計他不會相信。”他繼續說著,“我以為我能在你這里硬起來,就像某種救贖。你不知道,我一直都相信奇跡,但……我似乎搞砸了一切,是嗎?”
她不知道為什么眼淚止不住,難過快要把她吞沒,太疼了,她捂著心口,真的太疼了。整個冰面仿佛都在回蕩著她的疼痛。她想轉過身,說些安慰的話,但她的胯骨被詛咒般,變得堅硬無比,不能轉身,只能繼續前進。
這時,手機鈴聲突然響起,她停下腳步,掏出一看,是方世誠的電話。鐘立遠趕上她,與她并排站著,月光籠罩著他們的恐懼。他掃了一眼她緊握的手機,備注是“老公仔”。
他說:“接吧。”
她看著四周環繞的樹,腳底的冰面,又抬頭看空中亮得嚇人的月亮,星星都去哪了?這一切怎么這樣不真實?她感受手機奇怪地震動,像是接吻時跳動的心臟。快要穿過整條河了,她想,快要到達河對岸了。
“接吧。”他又重復一遍,聲音被風吹到樹上。
“好的。”她擦干眼淚,深吸口氣,在鈴聲消失的前一秒,顫抖著按下接聽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