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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冬天我們跳舞(2)

可是,我卻對媽媽有了歉疚,我覺得我在掠奪媽媽的快樂,我早就看出來,媽媽如此熱衷于老舊家的舞會,無非是想和老舊同舞。可現在當老舊在教我跳舞時,媽媽不得不和那些老朽的男人周旋,他們有口臭,遠不如老舊英俊,有一兩個舉止缺乏教養的年輕男人也會纏著她,他們跟我一樣急功近利,他們是要媽媽教舞,回家路上,媽媽向我抱怨那些在無意中得罪了她的男人,她感嘆著,“要找一個讓人舒服的舞伴真不容易!”

我在想,媽媽是否有點后悔把我帶到老舊家?

下一個周末,我在應該跟老舊學舞的時候,卻溜到二樓,我的用心顯而易見,順便,我也想陪愛華喝杯茶,我以為她待在二樓會很寂寞。我總是自我感覺太好,我發現愛華并非一個人待著,那里有個年齡不甚明了的男人在和她聊天,是個邋遢的男人,穿著舊軍裝,腮幫上的胡子沒刮干凈像一塊貧脊的草地。他們正聊得熱鬧,我進去后反面有片刻的冷場。

我又回到三樓,老舊和媽媽并沒有如我所愿在翩翩起舞,老舊現在在和一個不算年輕但算得上時髦的女郎走舞步,媽媽呢?密度很高的賓客中,我一時竟找不到媽媽,我只能站在房門口,因為里面的空間已被跳舞的人擠得鋪鋪滿滿;然后才看到我媽媽被擠在一個角落,她的舞伴是個比她矮的小老頭,他們在走慢四步。我才發現,媽媽在這一堆涂脂抹粉追趕時尚的女子中有一種靜止的陳舊感,是的,第一次舞會上,她還有足夠的自信穿起幾十年前的衣服,燙起那時候的發式,才幾個周末舞會,媽媽就落伍了?

已經是十二月下旬,期終大考將在幾星期內陸續開始,周末的學院食堂又排起長隊,不少人為了在圖書館和自修教室度周末,不得不咀嚼冬天食堂的冷飯冷菜,球場上也已經冷冷清清,我無精打采地朝家趕。我既不想過那種苦行僧的日子,又擔心因此而平白無故丟失考卷上的分數,懷著患得患失的憂慮回到家,卻見媽媽容光煥發,她剛從理發店回來,新做好的頭發像發套一樣堅硬地套在頭上,一片劉海孤單單地豎在額前,像一面上過漿的旗子,媽媽不知道,她自己用卷發器做的頭發更自然更順眼,女人要是用足心思裝扮自己,往往是適得其反。媽媽兩頰通紅,以和她年齡不相稱的興奮告訴我,今晚是圣誕夜,老舊在家舉行圣誕舞會。

圣誕舞會!

這幾個字就足以把我弄得頭腦混亂,它帶來的夢幻氣氛令我覺得人生有一種不真實的感覺,我覺得自己沒有任何準備去面對這個本不屬于我們的日子,我對著鏡子哭起來,我說,我沒有像樣的衣服。

媽媽鎮定地一笑,變戲法一樣拿出一件白色羊毛開衫和一條棗紅薄呢短裙讓我試穿,雖然羊毛衫薄得像片紙裙子太短,可白衣紅裙讓我自己眼睛一亮,我都不敢相信衣服能給我的外貌和心理帶來這么大的變化。

羊毛衫是媽媽排了兩小時隊從百貨公司搶購來的減價衣,裙子是她讓裁縫從旗袍改過來,花去她年終獎金的三分之二。我感動得只能用脊背去對著她,因為我又想哭了,我考取大學的時候,對媽媽都沒有這樣的感激之情,可見當年的我多么淺薄。媽媽也給自已買了同樣價格的衣服,是黑色的,下面是黑呢旗袍裙,她穿這一套黑衣很時髦,一掃原先的陳舊感。媽媽說,黑色永遠不會落伍,可見她一向是有鑒賞力的,只是因為經濟原因她才沒法隨心所欲打扮自己。

然而,這是個零下好幾度的冬天,我怎能穿薄羊毛衫出門?這一點,媽媽已經考慮到了,她從箱子底下拿出那件她從來不舍得穿的銀灰色開司米大衣。這件腰身很窄的西式大衣穿在我健碩的身上,扣子怎么也扣不住,袖子更是短了兩寸,媽媽皺著眉頭再一次抱怨我,為何長得像個四大金剛,責備我飯吃得大多,說她年輕時的女子從來帶著三分饑餓,所以她們個個苗條如柳枝,說她當年懷著我三個月照樣能穿這件大衣去參加新年舞會,那是個多么寒冷的冬天,馬路的陰溝蓋上是厚厚的冰,她竟敢穿著高跟鞋踩在變得堅硬的柏油馬路上,要是摔一跤怎么辦?媽媽皺著眉頭笑起來,遙望著當年那個輕佻的生氣勃勃的女孩子。然而美好的時光多么短暫,我還未出世,反右便開始了,父親被下放西北,媽媽不再跳舞,事實上,所有的中國女人都不再跳舞。……我微笑著傾聽媽媽的牢騷,那些往事我聽了無數遍,但只是在這一刻,才有了肉體的或者說是物質的感覺,因為我正穿著那個急急奔向舞會的女孩的大衣,所有的觸角都是柔軟的暖乎乎的,媽媽當年的活力和欲望撫平了我的鋒芒,那一刻我和媽媽才有了真正的女人之間的感應。

是的,只能讓大衣敞開,也不要去注意袖子,我看上去修長、端麗,有幾分成年女子的風度。總之,這個對我來說還是個嶄新的節日尚未開始,便已經跌宕起伏,讓你想象將要到來的高潮是多么激動人心。

那晚,老舊的二樓和三樓擠滿了客人,女賓們濃妝艷抹,戴著首飾,甚至穿著裘皮大衣(也許是人造的)。反正,一片珠光寶氣,很符合我那有限的想象力對所謂都市夜生活的想象。在那樣一片強烈的女人虛榮的光芒中,我不由地想到這個城市常被人們斥責為“十里洋場”,想著那段短暫的歷史卻悠久地影響著這個城市的幾代女人。

舞會就在我的遐想中開始了。施特勞斯的舞曲響起來,可是,可是老舊沒有邀媽媽跳第一曲,老舊邀請的是一位紅色女郎,她穿一身超短紅皮衣紅皮裙,頭發染成紅棕色,人們說她是從香港來(也許是在申請去香港)。反正,不管她從哪里來,或者要去哪里,她是那個圣誕舞會上最耀眼的女郎,你瞧,老舊毫不躑躅地走向她,不惜怠慢自己的舊相識,喔,男人是多么靠不住!

不過,他們的確是完美的一對。老舊舞姿優雅嫻熟,標準的紳士風度,女郎年輕時髦有一股火辣辣的風情,你覺得時光在疾速地倒退,或者說在飛快地流逝,總之,你覺得不是生活在“現在”這個時態。我相信媽媽也有這樣的錯覺,她站在人堆里凝望著他們,她的兩頰通紅,目光被迷惘的水汽罩著。也許媽媽什么表情都沒有,只是因為踩在打蠟地板上的舞步揚起的灰塵和男人煙卷上的煙在燈光下形成一層薄霧?

隔著薄霧,我發現媽媽老了,她的脖頸有些松弛,肩膀和臀微微下墜,在我的同齡人中,她一向是最顯年輕的媽媽,她好像是在這兩個月里顯老的,是因為舞會上的女郎過于明媚?還是因為在這歡樂的時光,她感受到的都是憂愁?

至少,對于我,感受到的都是憂愁。

你瞧,是個多么鬧猛的圣誕舞會,也是多么令人失望。舞會上,我和媽媽成了一對壁花,我倆并排坐著,沒有人請我們跳舞,所有的來賓都帶著舞伴,即便是那幾個老朽的男人,在今晚也帶來了能讓他們臉上放光的女伴,我相信今晚有許許多多女人向往奔赴這一類舞會,無論誰邀請,她們已經急不可待。我和媽媽共同的舞伴老舊,正輪流向這個舞會上引人注目的女賓邀舞,他的額上亮晶晶的正在冒汗。

事實上,我舞步生澀,我并不指望在這里出風頭,這兒是我作為成年女人剛剛起步的地方,也許我應該把獲得人生快樂的希望寄托在別處。我好像在為媽媽失望,假如今晚媽媽失去了跳第一支舞的機會,她還有什么機會展示她的舞技?在這個擁擠的美女如云的空間,不跳舞的媽媽,一個四十七歲的女人只能是黯淡的。可我知道,她渴望在舞曲響起來的時候翩翩起舞,渴望在被稱為圣誕夜的今晚和她自認為是完美的舞伴領第一支舞,可是,她卻被她的舞伴拋棄在靠墻的木椅上。我是在那一刻發現,人生的陷阱就在你的腳邊,在你意想不到的時候出現了,比如,你上這兒原本是為了獲得快樂,卻給自己弄來一堆創傷。

房間顯得太小因為人太多,氧氣變得稀薄,有人喊胸悶,窗被打開了,寒風像洗滌劑一樣把混濁的空氣清洗干凈,屋里的溫度也在迅速下降,真是個寒冷的冬天,廉價毛衣讓我和媽媽的手指凍得像冰棍,我們的腿在裙子里抖動,我們只得把大衣又穿上,我們穿著大衣正襟危坐和這狂歡的氣氛很不相稱,但屬于我們的快樂還在彼岸,先保暖再說。可是我的大衣沒法扣住,寒流從我胸前這巨大的缺口灌入我臟腑的各個角落,奇怪的是,感到疼痛的是腳趾。我站起身想活動活動腿,媽媽也跟著起身,也許她想帶我跳一支舞?可旁邊的人以為我們打算離去,竟閃開身自動讓出一條走道,于是,我們下意識地沿著這條走道走到門外,我和媽媽成了今晚第一批離去的客人,窘迫中竟忘了和主人打招呼。

狂風席卷枯葉朝我們的臉上砸來。我們幾乎是奔跑著往家趕,溫度還在下降,就像媽媽形容的,柏油馬路突然變得堅硬。冷空氣讓一切都變得硬邦邦的,包括我們的肉體。此刻,我們居住的這條馬路只有我和媽媽在奔跑,春天的時候茂密得可以遮住天空的梧桐樹,如今只剩下光禿禿的枝丫,能清晰地看見沿街住家的窗口,它們大部分拉上窗簾但燈光的明暗度完全不同,有些是幽暗的,有些卻明晃晃的刺眼,關閉的窗戶里有鼎沸的人聲,然后我聽到了圓舞曲,隱隱約約在低矮的屋頂上盤旋,在這條過去是法租界的狹窄的小馬路上,到底有多少人家在舉行舞會呢?我突然傷感起來,似乎所有的人都在尋歡作樂,這一個狂歡之夜,卻已經和我擦肩而過。

關于那個圣誕夜我和媽媽沒有做任何交流,她若無其事的樣子宛如在我們之間砌了一堵墻。考試的幾個禮拜我一直住在學校,沒有比圖書館和自修教室更能使你的欲望枯竭。然后,我去父親工作的外省度寒假,那個西北城市人們穿著黑色的棉襖棉褲背著雙手在荒漠的街上散步,像一段段移動的電線桿子,時光的界限很模糊,從那里回到上海,我見到媽媽的第一句話竟是:“老舊家還舉行舞會嗎?”這個問題剛提出來,我就明白我正急不可待地要從一個時代跳到另一個時代。

“不要老舊老舊的,你應該喊他老舊伯伯!”媽媽令人困惑地擺出母親的架子,但她馬上笑開來,差不多是興奮地望著我,“呵,你不知道,這些日子老舊那里發生了多少故事……”媽媽一激動便微微喘息。當每個周末老舊輪流和時髦女郎共舞的時候,他的愛華,我認為是世界上最賢淑的妻子,在二樓他們的臥室,一個最安全的地方發生了情變,愛華愛上了那個陪她聊天的男人,誰也沒有看出任何不道德的跡象,是愛華自己告訴老舊的,她說那個人是她這輩子唯一稱得上是知音的人。

“那個穿舊軍裝的邋遢男人嗎?”我不以為然地喊起來。

“噓!”媽媽把食指放在嘴邊制止道,“這種事情也是可以嚷嚷的嗎?”她以長輩的口吻教訓我,“你懂什么?人不可貌相,愛華要為他和自己老公離婚,他們的感情已經很深了。”

“老舊……老舊伯伯他怎么說呢?”

“啊,他快要氣瘋了,”媽媽皺著眉笑了,“他跟你一樣,覺得愛華喜歡上這樣一個人很沒面子!老舊真傻,去跟蹤他們,在馬路上兩個男人差點打起來,這把年紀了還要為這種事動手動腳的!”媽媽在為老舊覺得不值。

“后來呢?”

“沒有什么后來,”不知為何,媽媽的情緒突然就沉落下來,“現在就這么僵著,老舊不同意這婚就離不成,當然,他沒有心思跳舞了,三樓又關起來了。”媽媽問:“你想得到嗎,老舊跟這么多漂亮女人跳舞,倒什么事都沒有發生,愛華那么老實,卻……做出那種事來?”

媽媽走到窗口,我也跟著她朝老舊家的方向望去,仿佛我們在眺望那個也許還在發展的故事。眼看下起了雨,是淅淅瀝瀝的小雨,這樣的雨可以不間斷地連著下幾天,滴滴嗒嗒的聲音就像滴在神經末梢上,媽媽說這樣的雨下一次,天就暖一陣,初春的氣候就是濕淋淋的,可我的感覺好像更冷了,冬天仿佛駐守在骨髓里。

在后來的日子,我又聽說了不少這樣的故事,跳舞讓一些家庭跳散了。沒錯,這突如其來的新時代讓許多人失衡了,人們以為快樂迫在近前,為何抓獲的卻是悲劇呢?但我仍有一種持久的驚訝還有幾分失落,怎么最早出軌的竟是愛華呢?

當太陽又明亮起來的時候,已經是第二年的仲春了,學院的食堂周末成了舞場,那里貼滿海報,號召學生來食堂學舞,那陣勢,就像要掀起一場群眾運動,是的,舞會已開始在社會的各個層面流行,如火如荼的架勢,的確像一場運動。我把媽媽請到學牧,我希望下一個圣誕夜能在校園舉行盛大的舞會,我將在舞會上跳第一支舞。媽媽讓我的同學排成隊,像做廣播操一樣,在“一二三四”的口令下,集體走舞步。但是媽媽的熱情沒能維持多久,因為學舞的隊伍很快就稀疏起來,就像媽媽說的,重要的是,我的那些同學沒有跳舞的心情。是的,他們中的大部分已插了十年隊或在社會底層闖蕩多年,眼前已進入中年,他們面對的都是現實,畢業后能否留在上海,如何安置分居兩地的妻子,還有孩子……他們聽到舞曲的時候臉上只有苦笑。而對于我,舉行大學的圣誕舞會,成了我青春時代的奢望。

有一天中午我在學院的宿舍樓接到媽媽的傳呼電話,她哽咽著告訴我,老舊伯伯去世了,死于突發性心肌梗塞。

追悼會上,仍是由愛華讀悼詞,他們最終沒有離成婚。愛華和媽媽抱在一起痛哭。

回家路上,天下起雨,媽媽說黃梅天開始了,是的,我這才發現天悶得就像一間擠滿人的舞廳,季節轉換時的雨水為何總在我的心里留下挫折感?媽媽的眼圈老是紅紅的,卻奇怪地笑了起來,“老舊前幾天還在說,至少還能跳十年舞!”是的,那又怎么樣呢?如果有往后的十年,老舊會不斷地掉換新的舞伴,媽媽只會越來越失望。我差一點用這樣的話去安慰她,但我什么都沒有說。

那晚,媽媽請求我說:“小妹,陪我跳舞好嗎?”我們第一次互相成為舞伴,家里沒有唱機所以沒有舞曲,媽媽念著舞步節奏,她像老舊伯伯一樣摟著我的腰捏著我的手指走著男步,我緊緊跟著她的節奏從來沒有這么順暢,我想著老舊家重新空寂的三樓,我多么想聽到施特勞斯的圓舞曲,然后跟著舞曲瘋狂地旋轉。但此刻,我和媽媽靜靜地跳著舞,布魯斯、倫巴、吉特巴、恰恰、華爾茲……由慢到快,我從來沒有跳過這么多的舞。

⊙文學短評

在欲望之門透出光亮時,卻不是每一個人都能成為欲望的寵兒。當舞會照出這對母女襟肘的拙劣時,還以為是物質匱乏的樊籬使她們不能享受這欲望之美,然而當母親連名為“老舊”的舞伴都無法籠絡,“我”年輕的腰肢也不再具有吸引力時,這對母女終于在新的一年的開始之前退出讓其潰不成軍的欲望之所。當“老舊”這個鏈接兩個時代的人物去世之后,母女二人第一次開始關注彼此“當下”的欲望,互相扶持著開始跳少有機會邁出的舞步,是告別的祭奠也是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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