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五月回家(2)
- 全球華語小說大系·懷舊卷
- 張頤武
- 4630字
- 2014-03-17 08:58:26
老屋還剩下半堵墻,半堵墻上掛著半扇窗子。永珊走到了半扇窗子前,窗框用紅漆漆過多次,多少年來的日曬雨淋使油漆面起了很多條狀的皺紋,像一個老人身上的皺紋。窗玻璃都碎了,但窗框仍然牢固地嵌在殘墻上,永珊伸手推了一下窗,窗子應聲啟開,一個什么東西從窗臺上掉了下去,永珊伏上去一看,是一只墨水瓶,墨水瓶落在里面的瓦礫堆里,沒有碎,還是一只墨水瓶。是外公的墨水瓶,永珊說,外公批學生作業用的,他喜歡把墨水瓶放在窗臺上。
兒子站在母親的身后向里面張望,也許他在努力回憶幼年在這座房子里度過的短暫時光,也許什么也沒想起來,也許根本就沒想。他說,好像在地震災區,我們好像是兩個災民。
永珊摸了摸窗子,油膩的窗框上覆蓋了一層灰,都沾到永珊手上了。我小時候最喜歡站在這扇窗前拉手風琴,她說,你外公懂五線譜的,有時候要匯報演出了,他會督促我練,站在我旁邊替我翻樂譜。
我從來沒有聽你拉過手風琴,兒子說,你的手風琴現在到哪里去了?
給你舅舅了,永珊說,外公讓他練,可他不喜歡,你舅舅沒出息,我聽外婆說他后來把手風琴賣給一個收舊貨的人,賣了二十塊錢。
梧桐樹上的鴿子這時候又飛了過來,飛得很低,永珊他們甚至看得見鴿子灰色的羽毛,好像是被水打濕過的鴿子在老屋殘存的半堵墻頭上停下來,停了一會兒,又飛走了。那只鴿子找不到家了。永珊說。
是不是信鴿?兒子對鴿子是有興趣的,他的眼睛亮起來,追著鴿子飛行的路線,他說,信鴿能飛一千里路,再飛回家,信鴿飛多遠都能回家。
人都找不到家了,鴿子怎么找得到家?永珊說。
永珊不再看那只鴿子,她低頭找著什么。找找看,她說,興許能找到外婆種花的花盆,帶回去也能做個紀念,你記得不記得了,外婆在門口壘了個花壇,種了好多花,那些花盆都是宜興紫砂盆,都是很好的花盆。
花盆拿回家也沒用,你從來不種花。
不一定種花,做個紀念,你懂不懂?
兒子很明顯是在克制自己煩躁的情緒,他撿起一塊瓦片朝遠處擲去,瓦片恰好落在一塊玻璃上,砰的一聲,聲音很脆很響亮。
你就不能做點正經事?永珊說,多大的人了,還這么不懂事?
在這么一片垃圾堆里,你讓我做什么正經事?兒子說,你葫蘆里到底賣什么藥,天馬上就黑透了,還去不去找舅舅了?
永珊愣了一下,又扭過頭,伏在窗臺上向里面張望起來,看得出她一直在回避這個問題。永珊在暮色中憑吊著一個過去的家,心也沉在暮色中了。馬上就帶你去,你放心,梨城是我老家,怎么也不會讓你睡在街上的。她對兒子說著,突然用手撐著窗臺,努力地伸長脖頸向目光的死角那里看了一下。兒子以為這是母親結束憑吊前的最后一眼,沒想到永珊突然大叫起來。
五斗櫥。我們家的五斗櫥還在那里!
兒子半信半疑,干脆翻過窗子進去了。兒子在殘墻的角落里果然看見一只五斗櫥,用一塊塑料薄膜和幾張報紙遮蓋著,歪著身子站在廢墟上。是七十年代南方一帶流行的五斗櫥式樣,并沒有五只抽屜,倒很像一只小巧的衣櫥,暗紅色的櫥門上方鑲嵌著兩塊雕花板,一左一右是對稱的。
永珊睹物傷情,兒子是有準備的,他扶著母親翻過窗臺后就不吭聲了,他坐在一張被丟棄的塑料凳子上,抬頭看著白菜市廢墟上黃昏的天空一定是想起了哪個電腦游戲里的畫面。兒子嘻嘻一笑,說,我現在人好像在無極魔宮里,無極魔宮你懂不懂?進了宮里你就把什么都忘了,什么本事都會了,可以用腦袋走路,可以用鼻孔說話!
永珊試著打開櫥門,發現有人在門上上了一把小掛鎖,門打不開。永珊就用手摸門上的雕花板,她說,你是肯定不記得這五斗櫥了,我以前在家的時候天天要跟這櫥打交道的,洗好的衣服要放進去,買油買米要從里面的抽屜拿油票糧票,你不會懂那些事情的,過去的事情,你一點也不知道。
知道了又有什么用,兒子說,你的事情你知道就行了。
不知道是誰上的鎖,是你舅舅吧。他怎么忘了把五斗櫥搬走呢?永珊捏了捏櫥上的掛鎖,又否定自己說,不一定是你舅舅,他那個人沒出息,要么就扔,要么就賣,興許是哪個拾荒的人鎖的。弄不好這五斗櫥也讓他賣了。
賣了就賣了嘛,這東西又不新潮又不古典的,誰往家里放?
你也沒出息。永珊惡狠狠地瞪了兒子一眼,她說,你長大了比你舅舅還沒出息。
兒子被迫地再次沉默了,他向廢墟的東面看,看見的是華燈初上的梨城,他越過殘墻斷壁向西邊張望,看見的是更大的一片廢墟,塵埃蒙蒙的,籠罩在黃昏的暮色中。這是他母親的城市,這是他母親的廢墟,兒子無法感受到這一切與自己的緊密聯系。兒子感到疲倦了,弓起身子抱著膝蓋,像貓一樣蜷縮在那里?,F在他開始用一種很消極的態度對母親說話,你什么時候看夠了叫我一聲,你抒情抒累了叫我一聲,我打個瞌睡。
兒子聽見母親在五斗櫥旁邊瑟瑟地做著什么事,他沒有抬頭,他的意思是你忙你的,與我無關。但是永珊突然叫他了,她說,快起來,幫我把五斗櫥抬出去!
五斗櫥已經用一段麻繩和幾段白色的包裝繩捆起來了,捆成一個行李的樣子,上端還留了一截拉手。永珊不知道從哪兒找到的繩子,現在她站在櫥邊,有點得意地看著兒子說,捆好了,我試過,一點也不重,我們能把它拖出去。
你瘋了?兒子說,把這個破東西拖出去干什么?你瘋了我沒瘋,我不干!
不干也得干。永珊的嗓音尖利起來,而且聽上去有點發顫,你這孩子氣死我了,你怎么一點感情也不懂,這是你外公外婆留下的最后一件東西了,我不能讓它丟在這里!兒子站起來了,但他扭著臉,身體不動,鼻孔里呼呼地響著。他與母親這么對峙了大約兩分鐘,聽見母親在那兒跺了跺腳,說,你不幫我難不倒我,我一個人也能把它弄出去!
梨城五月的一個夜晚,回鄉探親的永珊母子倆在街上走,永珊拖著行李箱走在前面,她兒子拖著的東西讓行人們覺得有點奇怪,那好像是一件家具。人們都回頭看那男孩拖著的家具,它一路與地面磨擦,不時發出刺耳的吱吱嘎嘎的聲音,上點年紀的人知道那是七十年代流行過的五斗櫥,有人就喊出來了,是一只五斗櫥呀!
仍然沒有遇見一個認識永珊的人。七年前回梨城她還在路上遇見過以前白菜市的鄰居小學同學,甚至一個在少年宮一起拉手風琴的同伴,現在他們都不見了。永珊領著兒子在梨城的街道上走,好像走在一個陌生的城市里。五斗櫥在很大程度上緩解了她悵然無助的情緒,她不時地回頭看一下兒子和他拖著的五斗櫥。小心點,別把繩子磨斷了。她說,你別苦著個臉,這么大的孩子鍛煉一下也沒什么不好,堅持一下,到了香椿樹街你表姨那兒就好了。
兒子拖得并不小心,他聽見五斗櫥上的一條包裝繩率先斷了,他不吱聲,緊接著另一條包裝繩也斷了,他聽見那把掛鎖也咯噔響了一下,如他所愿,五斗櫥拒絕前進了。兒子站住了,他幾乎是用一種喜悅的聲音說,斷了,都斷了,我說過那繩子會斷的!
不僅是繩子斷了,五斗櫥的櫥門似乎也撞壞了,里面的兩只抽屜呼之欲出。永珊跑過來,她在兒子頭頂上打了一下,你是故意的,我就知道你不會好好拖它,你不拖我來拖!
一只抽屜首先從五斗櫥里掉了出來,抽屜是空的,散發著一股樟腦丸的氣味,底部墊著的報紙還是一九八四年的。永珊蹲下來,看了看報紙上的字,八四年,她對兒子說,那時候還沒有你呢。
兒子看著母親,他說,丟臉丟到南極洲去了,你沒見人家都看著我們呢。
永珊沒理睬兒子的埋怨,你外婆以前喜歡把戶口本糧證放在報紙下面。她說著把報紙從抽屜里抽了出來,一張照片很唐突地暴露在母子倆的眼前。是一張全家福照片,照片上的四個人,男人女人男孩女孩分前后兩排坐著,都穿著軍裝,除了小男孩哭喪著臉,其他三人一起拘謹地笑著。背景一看就是塊畫出來的布景,但畫的是北京天安門。
兒子被上個世紀的照片逗樂了,他說,這種照片,酷呀。他想從母親手中拿過照片,發現她的手像是被燙了一下,照片已經被她扔回到抽屜里了。
永珊的表情很奇怪。永珊說,弄錯了,這不是我們家的全家福。
兒子一時摸不著頭腦,舉起照片看,說,怪不得我看那個女孩不像你。
永珊的嘴唇顫抖著,她好像害怕自己會哭出來,猛地用手把臉捂住了。弄錯了!她說,怎么回事,這不是我們家的五斗櫥!
兒子突然意識到他拖五斗櫥的辛苦是多么冤枉,他叫起來,鬧半天你讓我拖著別人家的東西滿街跑,你在跟我搞幽默呀?
這算怎么回事?永珊蹲在地上,茫然地遙望著白菜市的方向。她說,是誰把櫥子扔那兒了?偏偏扔在我們家,跟我們家的五斗櫥一模一樣的。
兒子嘴里嗚嗚怪叫了兩聲,在對母親進行過必要的嘲弄后他變得輕松起來,他開始研究那張陌生人的全家福。是誰家的照片?一定是哪個鄰居家的,多傻,傻得可愛!這一家人你認識嗎?
永珊白著臉向照片掃了一眼。我不認識,她說,我離開這里也好多年了,沒準是后來搬到白菜市的哪家人,我不認識。
一個沉重的包袱終于可以甩掉了,兒子懷著一種喜悅的心情把五斗櫥推到了路邊。他把它放在一只陶瓷垃圾箱邊,那垃圾箱也有半人高,頂部是一個張著大嘴的老虎頭。兒子做完這件事退后一步端詳著五斗櫥和垃圾箱并肩而立的造型:一件主人不詳的舊家具,一只威風凜凜的垃圾箱,在白色的路燈光影下垃圾箱像一個衛士守衛著五斗櫥。兒子看看母親,永珊蹲在地上,她好像默認了兒子對五斗櫥的處理,兒子便得意起來,自己為自己啪啪地鼓掌,說,酷,是現代藝術呀!
永珊沒有再向那只五斗櫥看一眼。她從地上慢慢站起來,站起來的時候眼睛里突然涌滿了淚。梨城已是萬家燈火,新鋪的街道閃爍著橙黃或者潔白的光影,像一條河流一樣漂浮著。永珊的眼睛里涌滿了淚,現在她覺得這個城市真正離她遠去了,她也已經真正離故土而去了,除了一些回憶,這個城市什么也沒給她留下,而她深知自己也沒什么留給這個城市。永珊掏出手絹擦著淚,她聽見兒子說,我們現在該往哪兒走?永珊猶豫著,她回頭看了眼兒子,現在她內心對兒子升起了一絲歉疚之情。你想去哪兒?她問兒子。兒子有點疑惑地看著母親,他說,我不知道,反正我跟著你,你不是要去你表妹家嗎?永珊彎腰拍了下行李箱上的灰塵,不去了吧?她好像是在征求兒子的意見,我和她也已經七年沒見面了。兒子不說話,他注視母親的目光開始透露出一絲憐憫,還有寬容。我隨便你,兒子和母親開了個玩笑,你是老板,我是跟班,反正我跟著你嘛。
梨城之夜已經不同于往昔,晚上七點以后街上燈火輝煌。永珊后來帶著兒子進了一家老字號的點心鋪,吃了梨城著名的蟹粉小籠包,還吃了鴨血粉絲,還吃了生煎餛飩。這么飽餐一頓以后母子倆的體力有所恢復,永珊又帶兒子去一家大型商場逛了一圈,站在自動電梯上上上下下的。永珊買了些梨城出名的絲綢和其他土產,是送人的,買了件純羊毛的毛衣,是給丈夫的,她還替兒子買了雙打折的名牌運動鞋,是兒子自己挑選的。后來他們拖著行李箱向火車站走,母子倆,還是一前一后地走,只是永珊的手上多出了兩個購物袋,一個是普通的白色塑料袋,另外一個卻是紅色的精心設計的袋子,袋子上開滿了一朵一朵白色的梨花。
在去火車站的路上,永珊看見兒子偷偷地把什么東西從口袋里掏出來,塞到了行李箱的夾層里。她知道是那張照片,別人的照片,四個陌生人的全家福。兒子從小喜歡收藏,他一定是覺得那張照片有意思,那就讓他去收藏吧。永珊沒有阻止他。永珊靠在一根路燈燈柱上等兒子的時候吸起鼻子聞了聞什么。梨城的空氣比我們那兒好,她說,不知道什么花這么香,四月五月,梨城的空氣最好了。
后來永珊母子倆帶著大包小包地向火車站走,看上去很像旅行社組織的一日游的游客。永珊是個很節省的女人,走了一天的路,還是不舍得叫出租車。她對兒子說,上了火車我們就坐著休息了,不花那個冤枉錢!
⊙文學短評
卡夫卡說現代人早已將根拔起卻還在在談論鄉愁,故鄉或者家園常常作為一種恒常的、固定之物溫情地存在于追憶者的腦中,然而當久別后再走進這片想象之地時,故園以毫不留情的消失反擊了返鄉者曾經的遺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