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兄弟(5)
- 全球華語小說大系·懷舊卷
- 張頤武
- 3875字
- 2014-03-17 08:58:26
“你們老師曉得個卵!他讀過侯晉華的書嗎?”漢軍提到一個陌生名字,大概是他印象深刻的一位學者。
我自信讀書不少但從未聽說這個名字,胖公子更被這個大名鎮得不敢吱聲。
“他曉得斯托雷平是哪一個?曉得召回派是什么?”
胖公子更加傻眼。
“我們像你這么大的時候,字根本不會寫得像鬼爪子踹的一樣。出個墻報,辦個展覽,又是國畫又是粉畫,那都是專業水平?!?
我這才記起他當年的圖畫。
正在這時,屋里有一桌牌和了,爆發出笑罵聲,把胖公子也吸引了過去。漢軍只好再次籠起袖子,一聲不吭地把目光移向電視機,在以后的一段時間里不再說話。
我有些奇怪的是,他的聲音越來越尖細,好幾次讓我誤以為是女人在說話,不知是什么原因。
這種女人聲音從不談及他的父親。我知道,他父親被自己的烈士家屬身份害慘了。盡管家人向他隱瞞了法院的平反通知書,隱瞞了報紙、廣播和電視節目的有關宣傳,也阻攔了所有記者對老人家的采訪,但沒有不透風的墻,老人家還是從鄰居那里聽到了什么。他曾經投河,被別人救了起來。他曾經上吊,被別人及時發現砍斷了繩子。有一次,不過是夜里一次普通的停電。老人家表現出從未有過的狂怒,跑出門去大叫大罵,罵累了就去推鄰居家的門,發現推不開,拾起一塊磚頭就砸門,嚇得鄰居以為來了江洋大盜。漢軍趕到現場拉扯他,才發現他已經不認識家門了,也不認識兒子和鄰居了。“這是我的家,你們這些畜生,為什么不讓我進去?為什么不讓我睡覺?你們拿手電筒來嚇得住誰?……”
他全身顫抖不已。
在醫院里躺了一兩個月以后,他慢慢恢復了正常,能夠重新與鄰居打牌了,能夠重新上街買菜了,能夠重新在巷子里掃地并且與老朋友一起去釣魚了。一場大病只留下了兩個不太嚴重的后遺癥:一是戒了酒,轉而愛上可口可樂,一見兒子和媳婦就要錢,一有錢就去巷子口那個雜貨店,轉眼間就把錢變成可口可樂的空罐子,一個或者兩個或者三個,丟在墻角或路邊。二是喜歡宣傳毛主席著作和黨報的最新社論,包括贊頌中國女排和開展黨風教育的各種要文。他找來紙和筆墨,把這些文章的段落抄寫成小字報,拿到外面四處張貼,貼在電桿上或者墻頭,貼在那些性病廣告或招工廣告的旁邊。
城管隊見這些亂七八糟的小廣告就撕,撕得老人家十分憤怒?!澳銈兡懜易钃跷倚麄髅珴蓶|思想,小心人民砸爛你們的狗頭!”他揪住一個大蓋帽不放。
“老人家,你貼這些東西有誰看呢?有這些工夫,還不如去搓一把麻將。”
“你怎么知道沒人看?無產階級革命派心最紅,眼最亮,永遠忠于毛主席!”
“你以為還在搞文化大革命?”
“文化大革命怎么了?文化大革命有什么不好?你貪污一包煙,就貼你的大字報。你偷了一袋米,就揪你上批斗臺。哪個敢亂說亂動?無產階級革命派就是要把一切敵人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腳,把文化大革命進行到底!”
“老鱉,你思想還蠻反動呵?”一個青年大蓋帽想嚇唬他。
“你這個雜種才反動哩?!崩先思疑锨熬褪且话驼?,打掉對方的大蓋帽,“你們這些假共產黨,老子同你們拼了……”
混亂之時,一個比較知情的老干部趕來,勸開了沖突的雙方,把老人家引到巷子口細說,還給他買了一瓶可口可樂。不過,等老人回家,墻上他那些招貼文章已不翼而飛,氣得他呼吸粗重,滿臉漲紅,連連跺腳?!懊飨唤o我一個重要任務,我沒有完成,沒有完成呵……”他老淚縱橫,回到家里就要找繩子或者老鼠藥。
漢軍接到老婆的電話,趕回家來對自殺未遂的老人大發其火,轉身又去偷偷求城管隊網開一面,對那些大字報手下留情。他知道老爹破壞了市容,但他愿意為此承擔罰款,或者出錢買下墻上的位置,就算讓他爹貼貼小廣告,不行嗎?
有錢好辦事,老人的革命宣傳后來果然得到關照,可以保留三天或更長的時間。
老人比較高興,抄寫毛主席著作更加歡勢了,經常背著手在巷子里走來走去,見到熟人就高聲招呼,還偷偷地告訴漢軍,好多人都來看他的大字報,好多人都看得眉開眼笑的。東風吹,戰鼓擂,這個世界上誰怕誰?毛澤東思想越來越深入人心哩。
十一
漢軍守著父親近二十年,沒過上什么輕松的日子。自從他所在的那個工廠倒閉,他拿著一份救濟金,間或找熟人接點畫廣告或者搞裝修的業務,手頭還是越來越緊。連買包煙也只能沖著最廉價的牌子去了。他曾經與兩個同伙做一筆油生意,不料卷入一樁假冒偽劣案,被警察抓進局子里關了幾天,要不是一個警察知道他弟弟的故事,要不是方強托人搭救,他可能一腳踏進去就得好幾年。
父親的藥費不能不付,城管隊那里的墻租費也不得不交,衣袋里的票子越來越不經掏。這一天,漢軍實在掏不出什么了,只得把家里一個進口電飯鍋偷偷提到菜市場,賣給了一個賣菜女。
老婆回來做飯,左找右找沒有發現電飯鍋,臉色頓時變得鐵青?!八化偅揖鸵偭?!”當即把淘了一半的米摔在水池里,水淋淋的指頭指向丈夫鼻尖:“姓羅的,你再賣呵!你電風扇賣了,電飯鍋賣了,你最好把電視機也拿去賣掉,把你兒子老婆也拿去賣掉。你不賣就是小婆子養的!”
“你討打吧?”漢軍壓低聲音怕老人聽見。
“你打呵,有本事就打死我。你耍什么臭威風?你有威風到你老子面前耍耍看!你有威風到羅漢國面前去耍??矗∷_漢國就不是你們羅家的人?他是來端過一天藥還是喂過一天飯?他是來送過一次米還是來送過一次油?你一到他面前怎么就屁都不放一個?你胯里白掛了四兩肉,何不早點去死?你死了老娘也好改嫁呵?好去做婊子呵?”
漢軍翻出一個白眼,拍桌子大吼,“你滾!”
女人一怔,捂著嘴跑到臥房里去了,在那里放出一線號哭。摔東打西的聲音也噼哩叭啦地傳來。
漢軍抽了一支煙,給父親揉了一陣全身的骨節,在地坪里做了一陣煤餅,又回家淘米煮飯,最后走到床邊沖著女人起伏的背脊甕聲甕氣地說:“哭什么哭?覺得這里的日子不好過,你不過也罷?!?
“你怕我不敢離?你以為你這里是金窩銀窩?”
“反正你們洪家從來也看不上我,你們洪家都有錢,你們洪家都是人物,你早就應該聽他們一言?!?
“我就是后悔自己執迷不悟,我鬼迷了心竅才來做牛做馬,我當初做婊子也不會這樣人不人鬼不鬼!”
“我現在就寫協議好吧?”
“你以為這嚇得住誰?嚇白菜呵?”
“我是說真話。”
“你敢寫,我就敢簽!”
“一言為定。你今天不簽就不是人!”
“老娘不簽就雷打火燒千刀萬剮!”
妻子一咬牙,果然在離婚協議上飛快地簽了字。第二天,漢軍從外面回來的時候,見巷子口停著一臺眼熟的紅色的日本轎車,看來妻弟們的動作很快,要來接走他姐了。他停了一下,不知道自己此時應不應該進門,不知道面對洪家的人該說些什么。他想在墻上找到蒼蠅或者蝸牛一類值得關心的東西,想碰到鄰居然后有停下來說話的理由。他聽見屋里傳出妻子的哭聲:“……我是要恨他,我是要恨他,你們講的道理我都懂,但我怎么恨得起來呢?你們要我怎么走得出這張門?十八年了,我沒法說他是個壞人,我沒有辦法呵。老天,我沒有辦法啊。求你們饒了我吧……”
一片靜寂,接著有她弟的一句怒吼:“你是個豬!你是個瘋子——”
兩個女聲也嘰嘰喳喳跟上,似乎是在繼續規勸著什么。
“我是瘋了,早就瘋了……”這是漢軍聽到妻子的最后一句。
他走出了小巷,走到了大街上,茫然地往前面走。夜幕開始降臨了,路燈一盞盞亮起來,飯店酒樓里人潮涌動。他想買個饅頭或者面包,但掏一掏衣袋,發現那里空空如也。他走到方強的家,還走到另一個熟人的家,但都是走到門口怯于敲門,只是在那里磨蹭了片刻,嗅了嗅門窗里飄出的熟人氣味。
不知什么時候,他發現自己已經走到墓園,走到曾經地處郊外但眼下已被城區包圍的山坡。母親和弟弟的墓碑就在前面,已經差點被荒草覆蓋。他坐下來,在黑暗中埋下頭,突然捂住自己的太陽穴號啕大哭起來。
沒有人聽到他的哭聲。
十二
我又來到了戥子橋五號。
我遠遠就嗅到了車前草的清腥苦澀——這些草長在墻根、井邊、后院,有時也偷偷長在床下潮濕的角落。我還遠遠嗅到了麻石、青磚、朽木以及綠苔,嗅到了門前石階的冰涼。我聽到了大門吱呀一聲如此耳熟,似乎門是被我在多少年前推開。我看著進門后左邊第一間房子,第二間房子,還有右邊和前面的房子,記得當年第一間房子的陳設和模樣,記得這些房子當年在油燈下輕輕地搖晃。我看見木窗上有幾處刀痕,還有更多的釘痕,還有廚房門后油漆涂下的“八十”兩個字模糊不清,想不起這些痕跡后面的故事,想不起當年生活在這里的面容和神情。媽媽。
我見到了房子的主人,是一位姓張的老頭兒,還有他的老伴兒,不知是這座房子第幾任房主。他讓家里的每一間房都堆滿了玻璃酒瓶,說靠回收和洗刷這些瓶子能夠維持生活。他們也在準備過春節,桌上堆著干肉、干魚、紅棗、年糕、煙酒以及瓜子花生,還有將要貼到門口去的紅對聯。遠遠的地方已經有爆竹爆炸的聲音。
他問我:“你是誰?”
我沒有回答。
“怎么從來沒有看見過你?”
我還是沒有回答。
他說這里的房子都快要拆遷了,羅家的人早就不住在這里了,不知道住到什么地方去了。他說也有幾個陌生人來看過這房子,打聽過羅家的人,但近幾年來已經漸少。有幾次他開門的時候還發現門前有一束花,但不知是誰留下的。
我知道是誰留下的。
我輕輕地來,又輕輕地去,沒有腳步聲。我果然又一次聽到身后吱呀的關門聲于是暗自得意。我總是被誤認為是一個敲錯門的人,或者是一個無家可歸的人,或者是一個上門推銷掛歷、襪子、打火機一類小商品的人,總是與你們擦肩而過。
2001年2月
最初發表于2001年《山花》雜志,后收入小說集《報告政府》。
⊙文學短評
當代人握住“反思”這一機會時,還以為可以抽絲剝繭理出歷史的真相,去尋找本真的值得存在的意義??墒?,當“反思”橫亙在眼前之時,卻發現寸步難行。長兄借傷痕之痛大牟其利,去迎合西方和傳媒對傷痕的想象;次兄無力承受傷痕的不斷重寫,舊疾難愈。結果是反思只能與反思對話,而傷痕對所有的言說都保持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