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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社區人的故事(3)

“我接受了。因為我是始作俑者,是我逼她那樣做的。女人有天生的弱點,她那樣做也是為了報復我的愛。我只要她回來就行了。后來,我們又和好了。”

“是真的和好,沒有一點兒縫隙?”我目光炯炯地問他。

“我們的感覺都有點兒怪。當一對夫妻的生活有了裂紋的時候,即使你拼命掩飾它,它也會存在在那里。后來,我就總是回避這件事,我們都變得小心翼翼,竭力維護著我們的婚姻。直到發生了那件事,當然,那是我們那次吵架一年之后的事了。”他說。

那件事徹底地改變了他們之間的關系。有一天晚上,杜燕在回家的路上,遭到了一個蒙面男人的強奸。他把她拖到107國道邊上的一個蘋果樹林里,打昏了她,并且強奸了她。后來是路過的司機發現了她,把她送回了家中。很快,這個消息傳遍了社區。事情雖然沒有發生在保安良好的社區,但是社區也加強了警戒。我立即給馬非打了電話,安慰他。在電話中,他沉吟了一會兒說:“不要緊,我是心理學專家,我知道該怎么應付這件事。我會好好安慰她,撫平她內心的傷口的。”

我覺得他們很不幸,也很糟糕。被人強奸,對于任何一個女人來說都是一場嚴重的心理危機。像“飛行的處女”一樣圣潔的杜燕,會安然渡過這一場心理危機嗎?

接下來的兩、三個月中顯得風平浪靜,而且歹徒也抓到了,是朝陽區的一個農民。我有時候在社區中,也可以看到他們,馬非和杜燕在散步,看上去杜燕很安詳,只是她不像過去那么活潑了。然而有一天,我就聽說杜燕瘋了。

是一個清潔工發現她瘋了。當時馬非不在家。女清潔工正在用清水擦洗樓道,突然,杜燕飛一樣跑出了家門:“有人要殺我!有人要殺我了!救救我!救救我!”她一邊喊著,一邊向樓下跑。她身上都是血,手中還拿著一把菜刀,把女清潔工嚇壞了。

后來我才知道,是她自己砍了自己,她精神失常了,開始自虐。就在前不久,馬非在一所大學進行心理學演講時,當著幾千人的面,講了他妻子被人強奸以后他的心理反應,以及他的心理矯正和調節。他告訴大家他是如何坦然面對這一心理難題的。一時間,給他家打電話安慰和鼓勵杜燕的人特別多,當杜燕得知他在外面公開講了這件事后不久,就瘋了。

她很快就被送進了精神病院。有一天,我陪馬非去看了她一次。馬非的表情凝重。在精神病院,昔日的“飛行的處女”杜燕,已變成了一個半癡半傻的憔悴女人。她認識我們,但她已完全地生活在了幻覺中。大夫告訴我們,平時她一個人待著的時候,就會不停地在紙上、沙地上、墻上寫一句英文“fly virgin”,她每天都在寫這句話,不知道這是為什么。

出了精神病院,在車上我們都心情沉重。馬非一言不發,等車到了社區,我要離開他回家的時候,他突然在車內抱住了我,不知羞恥地哭了起來:“這都怪我,都怪我……是我毀了她,一點點地毀了她,是我讓她成了現在這個樣子。我原本是那么愛她,可我卻把她變成了這個樣子,我真的很痛心……到底是怎么回事?我還是個心理學的專家,可我連自己的心理毛病都治不好,我還算是什么心理學專家……我恨我自己,我該怎么辦?你說,為什么我的生活變成了這個樣子,變得這么糟糕……我有什么病?我有什么病?!你告訴我我有什么病——”

我無言以對,輕輕地拍打著他的后背。我也不知道生活中誰毀滅了誰,我只是感到很悲哀。在聽他像一個女人那樣的哭訴中,我的腦海中不斷地浮現著杜燕的形象,從她一開始佩戴“fly virgin”像章的天真純潔,到在精神病院時她蓬頭垢面地在墻上寫“fly virgin”的瘋狂。我真的不敢相信是這個在我的肩頭哭泣的男人,這個心理學教授把一個女人徹底地改變了形象。

音樂狗

作曲家黃聲遠有一條懂音樂的狗,但是最近他把它吃了,而且是烤熟了吃的,就像新疆烤全羊一樣把狗整只串起來烤。他是一邊號啕大哭一邊吃的。這事兒說起來令人難以置信,但他的確吃掉了他心愛的狗,這又是怎么回事呢?

他在這個社區買下房子的時候,正是他以“三喜”的筆名作詞作曲并名聲大振的時候。因此他手里有不少錢,很多人,尤其是音樂圈的人,都不知道“三喜”就是黃聲遠。我一開始也不知道,我只是在一些大腕導演的演職員表上,大歌星的MTV宣介畫上看到“三喜”,當一些人把“三喜”和黃聲遠畫上等號時,的確要讓人大吃一驚了。

我在社區里散步的時候就會經過黃聲遠的家。他一直是一個人過,傳說他有一個妻子,是一個花腔女高音歌唱家,常年在歐美巡游,基本上沒有在國內待過。因為對一個唱歌劇的女高音來說,在今天的歐美才會有她的更多聽眾和演出機會。當然,她偶爾是會回來的,這時我在夜晚文思枯竭,散步經由他們家時,就會突如其來地聽到他們做愛的聲響,那聲音是如此激情澎湃:他就像在瘋狂地彈著鋼琴,而她則像是在唱另一出歌劇。于是我就小聲干咳兩聲,趕緊順綠茵小道溜走了。

黃聲遠外表看上去就像是一個作曲家。他身材修長,有一雙白皙而又修長的手,說話速度并不快,神情有些靦腆。他有一條不大不小十分聰明的狗,在清晨他會帶著它一起跑步,那條狗就是一條懂音樂的狗,音樂狗。這狗已經跟了他十年了,耳濡目染,當然也能聽懂音樂了。

有一次下午我碰到他,被他邀請到他的房間里喝茶,那條音樂狗就給我表演了它的絕技:它一雙后腿站在椅子上,然后它用兩條前腿彈奏鋼琴,能夠彈出一曲中速的“祝你生日快樂”來。

這對一條狗來說的確是不簡單的事,人們常說狗是人類的朋友,但它能弄明白人類精神技術之一的音樂,也是讓人吃驚的事。

“它也有它自己的喜好,比如它喜歡聽莫扎特。它一聽到巴赫和瓦格納,就會煩躁不安,以至于后來就狂吠起來了。它的鑒賞力相當高,它跟了我十年,已經耳熟能詳地聽出貝多芬、海頓、勃拉姆斯、亨德爾、舒曼、柴可夫斯基、門德爾松、德沃夏克、馬勒、李斯特、普羅科菲耶夫,肖斯塔科維奇、施特勞斯、柏遼茲等近百個西方音樂大師們的作品,而且能夠和我一樣欣賞這些音樂家的長處,評判這些音樂家的短處。比如它對巴托克的一些不諧和音特別敏感,會以打噴嚏來表示煩惱,而聽到音調悅耳,旋律優美的柴可夫斯基時,它會在地毯上轉圈子。”黃聲遠看著他心愛的音樂狗彈鋼琴時驕傲地對我說。

音樂狗看上去是一條很一般的狗,黑褐色的皮毛,看人的目光倒很友善。“為什么狗能懂音樂?”我問作曲家。

“狗也有七情六欲啊,所以它當然能聽得懂充滿了感情的音樂。”

“那還是因為你調教得好,要是我養一條狗,那它肯定除了會咬人,不會干別的。”我們哈哈笑了起來。

但是誰都知道作曲家在中國所得的報酬并不高,與他們付出的勞動與智慧簡直不成正比,就像黃聲遠,他買這套170平方米的帶有一個半地下的地下室的房子要花80萬塊錢,顯然這筆錢他是不能從作交響樂和歌劇方面的工作掙夠。幾年前有一次我碰見他,他一反平日的靦腆,大發雷霆了,因為首都音樂廳策劃了一臺屈原作品演唱會,他為《離騷》寫了一首沒有一句歌詞的曲子,索要報酬8000元——原因是有人寫一首叫《我的心像雨又像霧》的流行歌曲就得了8000元報酬,但是音樂廳策劃人直接告訴他:“嚴肅音樂的市場要靠自己慢慢來打開,你的《離騷》市場價就值800元。”

于是他就只拿到了800元,為此他十分氣憤。我想這幾年每一個嚴肅音樂家都遇到過類似的情況,他們中能闖蕩的早已到歐美去了,并用多年時間和自己的才情打下了一片天地,而留在國內的除了貓在樂團里和音樂學院里教書,沒有太大的用武之地。而黃聲遠當年也號稱音樂學院“五大才子”之一,其余四大才子都出國混了,在國際上也混了個人五人六,只有他在交響樂團青燈黃影,在寫一些基本上無法排演——因為樂團沒有錢——的交響樂和其他高雅嚴肅音樂,平日里家庭開支的大頭,都要靠他的在歐美大陸唱歌的妻子寄回來的錢,我猜這一點一直很讓他苦惱。

因此有一天,他下決心用“三喜”的筆名寫起了通俗音樂,因為他為此付出的勞動只相當于寫嚴肅音樂的十分之一,但得到的報酬卻是其十倍。這是何樂而不為的事啊。這是另一個朋友給我講的這些。有一天一個從四川來北京打天下的年青女歌手托人找到了他,想讓他作詞作曲寫一首主打歌,她可以付費一萬元。他靈機一動,只用了一個上午,就寫出了后來紅遍大江南北的《紅顏》,從此以后一下子就收不住手了,活兒也越做越多,越做越大。比如每年的春節聯歡晚會上總會有歌星演唱他寫的歌,大牌導演也找他合作過。我在他家門口的停車位上常碰見來找他的一批我認識的第六代導演來請他寫電影主題歌,此外他還寫過公益廣告歌曲、企業主題歌、學校校歌、運動會開幕歌、電視劇主題歌、廣告詞和其他五花八門但報酬很高的通俗作品,成了一個炙手可熱的人物,而他寫這些過去在他看來都是垃圾的東西時所用的筆名就是“三喜”。這個充滿了喜慶氣息的筆名讓他招財進寶,很快,他就在這個社區買下了一套房子,然后,我們成了鄰居。

我想即使他成了一個著名的通俗音樂的走紅寫手,在他的內心深處仍舊有著某種沖突,至少是兩個名字如黃聲遠和“三喜”之間的沖突,但我從他的表面很難看出這一點。他家里經常是高朋滿座,娛樂圈的大腕中腕我經常在他家碰到,他們都有求于“三喜”,從而使他們更成功。但是在那樣的場合中,我發現了一個有趣的現象:來客們和主人人人神采飛揚,談笑風生,而主人家的那條音樂狗則顯得十分落寞,有些郁郁寡歡地待在一邊,不時發出低聲的嗚咽。有時候它識趣地趴在屋角的放盆景的大方凳下面,時而百無聊賴地睜開一只眼看一看,時而又閉上眼睛養神。

我猜它可能不喜歡這些訪客,不光是不喜歡他們身上的各種香水味兒,還不喜歡他們帶來的某種感覺和氣氛。因為這是一條通靈性的音樂狗,它當然很高雅,品位不低,因此它知道他們要它的主人做什么,所以它才如此無精打采。

我猜想過去作曲家黃聲遠和他的這條音樂狗之間已經形成了一種生活默契和習慣,他的伴侶甚至算得上是這條狗而不是他的女高音歌唱家妻子,它絕對是他最忠實的傾聽者和相伴者。當后來黃聲遠開始寫那些大受歡迎的通俗音樂后,對它的耳朵會是一種什么樣的考驗?看著它落寞的樣子,我似乎有了一點答案。

我可能甚至低估了這條狗的品位,因為后來發生的事證明了這條音樂狗試圖要改變黃聲遠的生活。它想讓他再回到他們過去的生活當中去,那是一個真正充滿了音樂的生活,有點兒封閉,卻是一個豐富的天籟天堂。可黃聲遠已經在另一條道上走了很遠了,這條音樂狗能把它拉回來嗎?

黃聲遠告訴我,后來他用“三喜”的筆名寫通俗音樂的時候,他的音樂狗就開始有些萎靡不振了,即使因收入大增,他給它買的狗糧檔次大為提高,幾乎全是從日本和法國進口的精致狗糧,它也無動于衷,一點兒也沒有表示出高興的意思來。看來對它來說,精神生活已經是最重要的,要比物質生活的享受重要得多了,這對一條狗來說,它的境界是不是顯得太高了些?

“不是,”黃聲遠后來辯解說,“每當我一邊彈鋼琴一邊作通俗音樂的時候,它的表情就顯得相當痛苦,再也沒有了我給它聽音樂大師的作品時的興奮和沉醉,狗的表情同樣是非常豐富的,尤其是我的這條音樂狗,它的表情相當豐富。也就是說,它聽我寫嚴肅音樂和通俗音樂時會有相當不同的表示,我搬到這個社區以后,它就越變越兇了,后來還咬了幾個人,包括制作電視劇《風花雪月》的那個制片人,于是有一天我狠狠地揍了它一頓。”

“你揍了它一頓?你把你心愛的音樂狗打了一頓?”

“對,我就像打一個人一樣用拳頭打它的臉,我一舉拳打在它的臉上,它只是嗚咽著,嘴流出了血。從那以后它就再沒去咬人了,但它顯得很悲傷,它看我的眼神有一點兒悲憫。真的,它看我的眼神仿佛我已經徹底地墮落了。”

“一條狗能用內容這么豐富的眼神看人?”我不太相信但饒有興趣地問他。

“就是這樣,我的這條狗是我最知心的朋友,它對我來說已不只是一條狗了。”

“那它是什么?”

“是人,是我的兄弟。”

“你這樣說太夸張了。”我盯著他看,“它后來讓你‘自暴自棄’了?”

“不,有一天,當我帶著它去聽了一場音樂會之后,它又發生了變化,它再次試圖改變我了。”

那是他帶著它去聽一場他的校友譚盾回國在北京演出的音樂會。他像過去聽音樂會一樣也為它買了一張票,為此他不得不向檢票的中山音樂堂的工作人員解釋了好久,他們才同意讓它進去了。每次他帶它去聽一場嚴肅的音樂會時他都會給它再弄一張票。這是譚盾的一部代表作,里面有很多不規則的東西,還夾雜著很多湘楚文化的怪聲。在整個演出過程中,他的這條音樂狗顯得特別激動,仿佛它從來沒有聽過這么令人激動的音樂。它后腿蹲著,前腿直立著,雙眼充滿著一種渴盼,時而低聲咆哮,時而小聲嗚咽,時而微搖著腦袋,那是它聽懂了音樂所作的各種反應。“如果譚盾在場,他一定會因為一個不同于人類的那么一個異類能聽懂他的音樂而感到興奮的。”他后來告訴我,“它那天回來以后極其愉悅,一晚上都沒有睡好,第二天早晨我帶它去溜達,它都不想去,而是跳到我的鋼琴跟前,自己彈了一段《波萊羅舞曲》,表示我應該坐下來作好曲子了。”

“譚盾的東西并不好懂啊,它真的聽懂了而不認為他的東西太怪,太后現代?”

“我猜它可能聽出了譚盾音樂中繼承的西方大師們的東西,以及他在音樂的老根上又獨創的東西。它一定聽明白了,至少它比我都顯得興奮,顯然,它希望我成為譚盾。”

“它真是那么想的嗎?”

“是的,我和它一起生活十年了,我了解它的想法。我想我本來就是另一個譚盾的,但生活使我不得不低頭。我現在自己買了房子,我的生活條件已大為改觀了,我應該由‘三喜’變成黃聲遠了。”

的確,從那一段時間開始,“三喜”似乎突然從通俗娛樂界消失了,而這都是他的那條音樂狗起的作用。黃聲遠正在變成黃聲遠,他又開始創作大型交響樂和歌劇作品了。那一段時間我在社區里碰見他和他的音樂狗,我覺得他和它的表情都很愉悅,顯然當他又變成了黃聲遠而不是“三喜”的時候,他們之間的關系相當和諧。我于是真的相信這樣一條有靈性的,同時又懂音樂的狗可以改變它的主人的說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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