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社區人的故事(2)
- 全球華語小說大系·都市卷
- 張頤武
- 5659字
- 2014-03-17 09:02:06
“后來他醒過來后,他就再也沒有間歇性精神病了。到他半年以后去世,他都沒有再犯過一次病。他很少說話,后來見到我,只是溫和地對我笑一笑,看我的眼神十分清亮。我看得出,那次的飛行成為了他永久的記憶之一。我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看見了大地上的那些臉,那些在他的幻覺中出現的臉。但他因為這一次飛行而獲得了安詳,他扼殺了他體內的另一個自己,那個使他間歇性發瘋的自己,現在,他可以安心地生活了。半年以后,他平靜地去世了。曾妮和我都知道,因為那次飛行,老人擺脫了他內心深處的恐懼,甚至是對死亡的恐懼。這使他得以真正地面對死亡。”陳明洋對我說。在他家的露臺上,我們可以看見更多的飛機在起降,它們挾帶著巨大的轟鳴,離開大地或者被大地收回。
“曾妮的父親去世以后,她就不再做海洋館的蛙人了。因為她說她每一次下潛,都會覺得氣短,即使是有氧氣瓶,她也覺得悶。后來她做了海豚訓練師。又過了一年,我們結婚了。”他說完,看著我。
“是啊,我知道你們結婚了。”我笑著說,“一個蛙人和一個飛機駕駛員的愛情與婚姻,你想告訴我什么呢?”
陳明洋把目光移向首都機場那邊:“我想告訴你我對一個人的認識。對曾妮的認識,是由表及里,由第一次見到她像一個小美神一樣的蛙人,到她為有一個患精神病的父親傷心欲絕,我試著一步步走近她,走進她內心。她其實是一個非常平常的女人,但是,就像一粒沙子實際上就是整個宇宙,曾妮對于我,的確成了唯一的親人。我們結婚以后,日子過得很平淡,但這正是我們想要的。我們從渴望神奇的相遇,走過了現實的折磨,理解了承擔生活的意義和真諦。就像飛機總要落到大地上,我們相互找到了大地。”
飛行員陳明洋有時候像個哲學家。但這一回,我有些聽懂他在說些什么了,其實任何一個人,講述他的生活都是極不可靠和不可信的。我企圖窺探他們的生活,但我卻收效甚微,因為生活幕布下的塵土所覆蓋的秘密,誰也無從察覺。我們在露臺上看見社區班車開回來了,曾妮在人們中間,她回來了,看上去她很普通,但她和陳明洋都是對方生活中的核心。
我告辭了。我覺得我了解他們這一對兒了。在門口,我和曾妮打了一個招呼。我真的了解他們了嗎?
飛行的處女
他第一次看見她是在公共汽車上,他看見她佩戴了一枚紅色胸牌,這枚戴在她左胸前的圓形小像章上寫著“fly virgin”,意思是“飛行的處女”。等到他把目光再移到她臉上的時候,他的眼前不禁一亮。
她真的就像是一個“virgin”,一個明亮、美麗的處女。她有著黑亮的睫毛很長的大眼睛、堅毅的前額、小巧的嘴唇和柔和的臉龐。他先是看到了她的大半個側影,然后他借車身晃動之機又把她看全了,這時他覺得自己已經喜歡上這個扎長長的馬尾辮、佩戴“飛行的處女”的徽章的女孩子了。
那時候他還是大學心理學系的副教授,還沒有在這個社區買下房子,也還沒有和這個叫杜燕的女孩子結婚,也就還沒有在社區里認識我。不過,這一切從馬非在公共汽車上第一次見到杜燕,事情就開始這么順序發展下來了。
“我當時看到她的時候,心想我一定會發狂地愛上她。不為別的,就為她的圣潔的氣質。我一開始看見她的時候,我覺得她不光是飛行的處女,她就是一個天使。沒有誰不會為她的美麗動心,我更是如此了。于是在她下車的時候,我就也跟了下去。”
馬非升任他所就職的大學心理系的正教授是后來的事,而他后來名氣越來越大,不僅經常舉辦心理學巡回講座,在電臺電視臺開辦心理咨詢節目,而且還辦有一個私人心理咨詢診所。這幾個方面的工作使他財源不斷,所以,當他和杜燕的關系到了非結婚不可的程度時,他就在這個社區買下了一套房子,然后他們結了婚。
但是三年以后,他和她就有了一個悲慘的結局,這是當初誰也沒有料到的事。連我聽說了這件事都感到很吃驚。
還是得從他在公共汽車上首次遇到了杜燕講起。他僅僅看到了她的大半個側面,就為她的美麗驚呆了。
后來我在社區里也見過杜燕。我承認,那時候和他結婚時間不長的杜燕的美麗仍舊把我也驚呆了。
他跟她下了車:“我當時感到渾身發熱,我想對她說話,我想認識她,可我就是開不了口,于是我就只好跟著她。我都不知道走了多遠的路,她來到了一家體育用品商店,這時她回頭看見我正在看她,就沖我粲然一笑。我想我當時一下子就昏了頭。”
他的心當時怦怦亂跳,語無倫次地說:“我想認識你,我叫馬非,在一所大學任教……可能我太冒失了……”
她咯咯笑了起來:“我總覺得有什么人在跟著我,看來就是你呀。我叫杜燕,現在在北京舞蹈學院學習。我是吉林歌舞團的。”
“原來她是一個舞蹈演員,怪不得我會為她所吸引。你想想看,有幾個男人不會為女舞蹈演員動心?”
他那天和她一起走進了那家體育用品商店,她到那里是為了買一種特制的護膝和護肘,那是一種很薄的、透明的進口制品。她找到了,而他已搶先為她付了賬。
她生氣了,她當時一點兒也不喜歡他的那種越俎代庖的勁頭,她還和他不熟悉呢。她還是把錢給了他:“你要是不收下錢,我就把它扔了,自己再去買一套!”
他這才明白她那是當真的,就只好收下了錢。她又笑了。
“我從來也沒有見過這么純潔、明亮的笑,單純、善良,仿佛沒有受過任何污染的笑容,我又一次昏了頭。”他后來對我說。
能讓一個心理學家在一天之內兩次昏了頭的女人,肯定不是一般的女人。
“漂亮女人有很多,可是稱得上是圣潔的女人則微乎其微。我過去對舞蹈演員沒有什么太好的印象,認為她們只有肢體沒有大腦,而且在生活中物欲很強烈。但是,杜燕就像一塊還沒有雕琢好的璞玉。這樣的女孩真是太難得了。”
我暗地里嘲笑他,他不過和大多數男人一樣,都希望他人老婆是個可隨意勾搭的蕩婦,而自己的老婆則是個沒人碰過的處女。但我也知道,在舞蹈演員里要找一個十分純潔的女孩,現在并不容易,這一點,真是他的運氣了。
一個才華橫溢的心理學教授和一個美麗純潔的舞蹈演員的結合,無非是新時代上演的又一出“郎才女貌”的戲罷了。
可對于他們個人來說,可能并不是這樣。按照他們兩個人的敘述,我肯定他們彼此都十分愛對方,在感情方面,雙方都有呼應,于是他們之間愛的火焰熊熊燃燒。
她本來是從吉林來北京舞蹈學院進修的,而且,她是吉林省歌舞團的臺柱子,已經連續五年參加中央電視臺春節聯歡晚會的舞蹈表演了。進修一年期滿以后,他就給她在附近的一所航空學校找了一個對空中小姐們進行形體訓練的工作,把她留了下來,然后,他們就結婚了。
“你和她結婚的時候,她還是處女嗎?”后來那個事件發生以后,我問他。
“當然是。不過,結婚那天不是,在此之前,我們已做過愛了。她的確是處女。其實這并不重要,重要的在于當我愛上了她的時候,她這一點會加深我對她的愛,使我覺得更應該好好地愛她。”
杜燕看上去像一只快活的小鳥,在社區的游泳池、網球場、中心噴泉廣場、超市、酒吧和西餐廳里,后來我常看見她和馬非在一起。他們總是在一起,如影相隨,而她更像是小鳥依人一樣挽著他的胳膊。看見了我,杜燕會調皮地用手做一個貓抓動作,和我打招呼,十分動人。我想他們彼此之間一定非常和諧,就像所有生活幸福的夫妻一樣。但是,就像所有的夫妻都有他們的問題一樣,這一對,馬非和杜燕,他們之間存在的問題是什么?我嗜痂成癖一樣想著這個問題。
實際上他們之間的爭吵已經發生過一次了。那一次馬非外出到四川去講學,那是一個周末,杜燕有點兒想家,她有兩年時間沒有見到自己的父母了,而馬非又不在身邊,所以她的心情十分郁悶。這天,她有一個男同事要請她看電影。是晚上十一點開始的夜場,《泰坦尼克號》的首映式。她給他打了一個電話。
“我今天的心情有點兒煩。有個男同事要請我去看一場電影,我該不該去?”
“去吧,你可以散散心嘛。”他十分爽快地答應了。
“可我怕他有那種意思,而且那是晚上十一點開始的夜場電影,有三個半小時。”
“唔……”他有些遲疑,“還是你自己決定吧。你想去就去,不想去就不去。我沒有別的意見。”他覺得她如果和一個男人去看夜場電影,是不會特別令他踏實。但他愛她,她的任何要求他都不會拒絕,所以,他仍舊沒有反對。
“看一看吧,我也覺得時間并不是特別好,主要是太晚了。到時候再說吧。”
這天晚上十點多鐘,他的漫游尋呼機上打出了一行字,這是她留言給他的。她說,我還是決定去看電影、散散心……
其實當他答應杜燕去看這場電影的時候,內心已是七上八下、忐忑不安的。他根本就無法容忍他愛的女人、他的妻子和任何一個異性共同看一場夜場電影,他內心深處是期待她不要去了。因此,收到了尋呼機上的留言,他開始變得怒不可遏了。
他沒有睡覺,等到午夜2點30分左右,他估摸著她從電影院里出來了,立即呼她,讓她給他打電話。就在電影院的門口,她給他打了電話,還沒等她說話,他就說:“我非常生氣!我其實根本就不想讓你去看這場電影,而且,這還是一場講生死戀的愛情電影!你怎么這么耐不住寂寞,你怎么能這么做!我告訴你,我非常生氣……”他立即掛斷了電話,胸中怒火萬丈。
“她立即意識到自己錯了。”他后來回憶這件事時對我說,“她第二天給我打了一個電話,說她買了飛機票,要馬上飛到我身邊來,和我吵架。她果然飛來了。一見面,一切都好了,我們甜蜜得如同初戀的情人。第三天,我們從四川一起飛回了北京。”他說。
但是這件事在他內心深處引發了一個過去他從來也沒有想過的問題,就是他開始懷疑她了。為什么自己深愛的妻子,會在心情不好的情況下,接受一個顯然企圖把她弄到手的人的追求性建議,去看《泰坦尼克號》?這是妻子的感情不穩定的表現,還是人性中的普遍的弱點?
他就從那一天開始了對杜燕的懷疑。他依舊像過去一樣愛她,但是他卻覺得已經降低了一些溫度。雖然他們看上去仍舊很好,可他內心深處因為看電影事件而蒙上了一層陰影。他預感這個像美麗的小鳥一樣的女人,有一天會像不貞的鳥兒一樣飛離他了。這種預感是如此強烈,以至于到了折磨他的神經的地步了。
“我開始很在意是誰在喜歡她。這時我才發現我的脾氣很急躁,我準備好了像決斗者那樣,好好地揍一頓糾纏她的人。我確實不能忍受另一個男人挑戰我的自尊。我查清楚了,那是一個空港工業區A區——離咱們這個社區不遠——中的一家中日合資企業的一個中方雇員,他姓穆——我承認我查她的尋呼臺了,那小子每天都在呼她。我一方面知道有人纏著她;另一方面,我在悄悄地觀察著她的反應。我發現,她那一段時間似乎也十分浮躁。我從來沒有看到她心情那么糟糕的。于是,我就問她是怎么回事。”他后來對我說。
“你怎么啦?我發覺你最近似乎有些心神不寧的。發生了什么事?”
“沒有什么,只是覺得心情不好。”
“為什么會心情不好?在單位工作不順心?”
·0··0·“不是。”
“那是為什么?”
“我不知道。也許我應該換個環境了,或者,我想出國了,去美國的航空學校去學習。”她說。
“你聽她當時這么對我說的,我們可是在一種婚姻的關系里的啊!她過去一直像一只小鳥一樣依附著我,什么時候她的腦袋里萌生了出國的念頭?我感到很奇怪,一定是有人,很可能是那個姓穆的小伙子讓她產生了這個念頭。我不動聲色,什么也沒說,準備聽其言,觀其行了。”他后來對我說。
“不信任導致了你們關系的崩潰。”我信心十足地下著斷語。
“我的確是不信任她了。于是我就假裝出差,可實際上我沒有出差。這又是一個周末,我準備看一看她會怎么樣。我這時覺得她的性格太軟弱了——女人的性格過于軟弱,而人又有些姿色,那是架不住男人的死纏爛打的,情況往往是這樣。果然,那天那個姓穆的又呼了她。而且,他打車來到了社區,就在我家門口等她出來。我躲在你家閣樓上看著他們一同離去,你能想象出我當時是一種什么樣的心情嗎?”
“怪不得你那天臉色鐵青,原來,你非要上我的樓上書房,假裝說是為了看我的藏書,實際上是為了監視你老婆!”我恍然大悟。
“對,我那天是為了監視她。我立即出去,借了你的車去跟蹤他們。”
“對。我想起來了,那天你像瘋了一樣,從我手中搶了車鑰匙就跑。”
“我跟在他們的車后面,不讓他們察覺到我。他們來到了一家餐廳,開始吃飯。這一頓飯他們從七點鐘吃到了十點。期間我一直坐在車里,透過車窗又透過餐廳的窗戶可以看見他們在吃飯,說話。那是一家西餐廳,所以,他們吃完了飯,又在喝咖啡。看樣子那個小伙子在竭力做她的工作,并向她表白自己的感情,而她則搖頭,并且在說服他。我十分激動,也十分氣惱,嫉妒這時已使我變成了另外一個人。我看了看表,在車內用手機呼了她,我看見她在看尋呼機,然后,他們起身離開了餐廳。”
他告訴我,他一直跟著他們,看著他們在他家門口告別。那小子還企圖擁抱她,但她在一剎那間推開了他。那天晚上,他把車還給了我時,說和老婆吵架了,要在我這里過夜。于是,我就讓他睡在我的書房里了。
“我第二天回去,告訴她我出差提前回來了。我已經壓抑不住內心的怒火,我覺得自己很沖動。我告訴她,我早就知道有人在追求她,這個人姓穆,而且,我實際上并沒有出差——我忍不住又說了實話——我在監視她,我看見她和他在餐廳吃飯。她竟然背著我和其他人約會,我當時已經接近暴怒了,我請她立即收拾好她的東西,離開這里。她說——”
她說:“我和他去是去解決問題去了,我已經給他說得很明白了。你怎么能不信任我呢?你還查我的臺、跟蹤我?!天哪!”她也生氣了,收拾好她的東西,離開了他們的家。
“我不知道她去了哪里。第二天我開始有些后悔,我覺得我太急躁了,像個初戀的中學生。我不該讓她離開我們的家,這一點很重要。要知道,她可是從長春來的,我知道她在這座城市里沒有更多的親人,她會跑到哪里去呢?我非常著急,每天都試著和她聯系。一周以后,我和她聯系上了,我哀求她回來,我告訴她我非常愛她,一切都是我的錯,我請她原諒我。她回來了。”
“她回來了?”我問他。
“回來了,但顯然她變得憔悴了。她撲到我的懷里哭了。她說我讓她離開這里的當天,她就去和那個姓穆的過了夜。她說她對不起我,她說還是離婚,讓她走吧。我覺得即使那樣,也同樣是我的錯。我就堅決地把她留了下來,我說我能諒解她,我們之間會重新開始的。我的確也是這么想的。”他說。
“你是心理學教授,你當然懂得人的心理了,你當時真的又接受了她?要是我,我無法接受我的妻子在沒和我分手的情況下和別人發生關系。”我十分肯定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