搬到新家的第二個年頭,存生兩口子又新添置了一個嶄新的三抽寫字臺。秀榮按尺寸裁了塊玻璃放在上面,玻璃下整齊地擺放著以前掛在墻上的老照片。寫字臺上擺放著裝茶杯子的洋瓷圓盤,王家奶奶專門用一塊藍格子手帕蓋在上面遮土。鐘表旁邊掛著秀榮娘家人賀地方時送來的一塊長方形鏡子,金燦燦的木雕邊框,最上面吊著兩個紅色的流蘇穗兒。鏡子傾斜著掛在墻上,人坐在炕頭邊或站在寫字臺前都能清楚地看到全身。
買鏡子的主意是效忠出的,他當時的原話是:“燕燕她媽打小就愛照鏡子,叉口里一直裝個不知道從哪達拾來爛鏡子片片,一有時間就拿出來照著呢,咱們干脆給整個大鏡子讓閑了照去。”有了這面鏡子,燕燕三個再也不去大立柜的鏡子前你推我搡了。他們經常坐在炕頭上,學著大人的樣子扭動著上半身,一會兒撩頭發,一會兒呲牙咧嘴。王家奶奶看見了嘴里嘰嘰咕咕,說的還是那些老話:“慶慫的一直照達啥著呢!人長得俊了,頭上頂個屎氈子都是個俊的。”燕燕聽見總是不假思索地轉頭懟回去:“你都天天坐炕棱邊上照鏡子梳頭呢,還嫌我們照了。”王家奶奶氣得斜著眼睛瞪一眼燕燕,嘴里嘰里咕嚕地罵:“你看你那個猴溜精勢!人沒長大,把嘴頭練出來了……”燕燕就勢朝王家奶奶撅起嘴,頭一擰越發照得歡了。
到了冬天,存生買了一個當時流行的生鐵加厚爐子,側邊還帶了個小烤箱。王家奶奶在舊爐面上烤饃饃習慣了,即使忙其他事,烤焦的味道也會提醒她,放在烤箱就不同了,一時忘了拿出來,等想起來再看時,饃饃已經被烤得像一塊質地堅硬的黑炭疙瘩了。王家奶奶自己咬不動,就哄騙著讓燕燕三個吃了拾錢,實在太焦黑的只得扔給狗吃。王家奶奶不忍心糟踐糧食,她總是一邊自責一邊自慰:“那點焦疙瘩饃饃得多少個麥子才能打出來。啥爛慫爐子!看這一下子可惜的。”
不管是爐子還是灶火,秀榮大多數時候都架的木柴。爐子要續火的時候才添點煤塊。煤塊經燒,不像木頭燃燒完火就熄滅了。每年打春時節,存生和秀榮都要砍一回分攤給他們家的樹,把拉回來的樹枝分類砍好,整齊地碼在場邊。呲牙咋呼的細枝條用來生火,粗壯的樹枝存生就劈成長短差不多的木頭,另外碼放起來留到冬天架爐子。存生兩口子總是精打細算地過著日子,他們嫌燒炭太費錢。天氣大冷前,他們掛一架子車混合煤炭,用紗網把細煤和炭疙瘩篩離出來,細煤混合著土和細麥草做上些煤塊,曬干了冬天摻和上木頭架爐子取暖。
做煤塊要趁著天氣晴好。煤稍微能比土多一點。煤土混合攪拌均勻之后,在煤土堆中間別開一個坑。秀榮從水窖里提來一桶水倒進去,在里面撒上一籠鍘細的麥草溢子。存生圍著煤堆一邊把滲出來的縫隙填抹平,一邊拿鐵掀混合攪拌。秀榮早早就準備好了一塊塑料紙鋪在院子里,她生怕煤塊把院子糊贓。煤塊約莫有三厘米厚度,存生蹲在地上一邊用抹刀把煤土涂抹平,一邊指使著秀榮倒煤土。最后一步必須是存生親自上手劃割成大小一致的煤塊。
燕燕三個在院子里追逐嬉鬧,秀榮不停地叮囑他們留意腳底下,離煤塊遠一點,小心踩一個大腳印在上面。燕燕、小燕和顏龍嘴上答應著,反倒不約而同對著干起來。他們哪里也不去了,繞著剛做好的煤塊一個追趕一個。顏龍跑得慢,情急之下就想打捷路,一個大步沒跨過去,一腳踩在剛摸平的煤塊上,布鞋也被陷在里面拔不出來。他蹲下來拔鞋,不成想一個趔趄一屁股蹲在了煤塊上。小燕連忙扯著嗓子喊叫起來:“媽,顏龍一溝子塌到煤塊上了,壓了個大窟窿,你快出來探(看)。”顏龍嚇得一骨碌翻身爬起來就準備開溜。燕燕邊笑邊指著顏龍喊起來:“跑啥呢?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誰讓你不聽話還想打個捷路呢,活該!”
小燕一把拉起顏龍,拿手給他拍打屁股后面沾染的煤土。秀榮趕過來趕緊制止說:“冷慫,還打啥著吶。那個濕漉漉的,越打越往織縫里鉆呢。”秀榮唉的一聲嘆息,假裝生氣地抬起腿準備踹顏龍一腳,顏龍條件反射般連忙躲到了一邊,咧著嘴賠著笑臉。秀榮拔出鞋子在地上一邊磕一邊罵,“你們一個個把人說的話當秋風過耳著呢,說著不要在這達耍,偏偏要跟你顛倒著弄。你看把你大個頭弄成啥了!”秀榮把鞋子扔到顏龍腳邊,“趕緊穿上嘛,你跟個豬一樣,穿啥都不得干凈。我恨得牙癢癢呢,都想叫你金腳片子跑去呢。”
顏龍嘟著嘴憋了半天,看秀榮也沒有打他,終于噗嗤一聲笑出了聲,一團鼻攪屎從鼻子里噴出來,他趕忙拿手背擦了一把,準備往衣襟上抹。秀榮見狀在顏龍肩膀上砸了一錘,嗔怪道:“唉!我把你個碎豬,真的是鼻下來拿捶躉著呢,你咋不吃了去!把人窩囊死了。”秀榮一把捏住顏龍的鼻根喊著讓他擤鼻涕。顏龍使勁地點頭鼻孔里哈著氣,鼻涕沒擤出來,倒是掙出來一個大響屁,伴著大家的哄笑,顏龍噗嗤一聲倒把鼻涕噴了出來。秀榮趕忙捏住顏龍鼻翼順勢把鼻涕連跟拽了出來,一把甩丟在地上,把手放在鞋幫上擦了一下。
小燕和燕燕兩個皺著眉頭齜著嘴在一旁觀看。小燕打了個激靈開始告起狀來:“媽,我給你佛(說),顏龍一直不會擤鼻,有時還拿舌頭舔鼻屎呢。”燕燕推了一把小燕反駁說:“你光說人呢,你也經常把鼻屎掏出來拿舌頭舔呢,咋不說?”
“我只是想嘗一下鼻屎啥味道,我又沒有次過。”小燕說吃是次,瞪了燕燕一眼,又一臉無辜地看向秀榮。
“狡辯!你不但是個大舌頭,還是個愛吃鼻屎的大舌頭!”燕燕越發得狂妄起來,抬起下巴伸出舌頭來回擺動做鬼臉。小燕被惹怒了,情急之下低頭抓起燕燕的胳膊張大嘴巴咬了一口,燕燕“哇”一聲,隨之撕心裂肺地號叫起來。秀榮一把拉開小燕,逮住胳膊就在屁股上狠狠地扇了兩巴掌,把小燕原地擰了個轉身趔趄。“這個女子直接是個老虎,說不過人了就知道下口。”
燕燕邊泣搐邊擼袖子,手腕上露出了一圈明顯的齒印,她越發哭得傷心了,邊抽噎邊訴說:“小燕那天把我手指頭差點咬斷了,今個又咬了一下。她一直咬——咬我呢!”燕燕哽咽地說不出話來,胸腔隨著嗚咽一起一伏。秀榮深吸了一口氣數落起來:“你們三個呀,好不了一陣子,就像老回回見了豬一樣,一番臉就一個見不得一個。手心手背都是肉,我一天斷不清的官司,看求你們三個咋弄去。沒有一個省心的!”秀榮話還沒說完就轉身出了洞門。燕燕三個像是被釘在了原地,大眼瞪著小眼面面相覷。燕燕和小燕還像以往那樣,撅著嘴相互乜斜著眼睛,狠狠地瞪了對方一眼。
洞門外面有一口水窖,是搬過來后,存生和秀榮挖來蓄天水的。院子里的積水都通過洞門里挖的水道眼淌進窖里。窖水經過沉淀很是清澈。有了蓄水窖,平時飲牛和洗衣服就方便多了,再也不用把牛趕到溝里喝山水了。只是人吃的水偶爾還要到水溝挑。老八家崖背上有一口老井,是早年間存生幫著挖鑿的,但是出水量根本不夠兩家人用。去年存生和老八在以前的基礎上重新修整了一回,沒出半個月水照舊又少又渾濁。偶爾打上來半桶不說,還都是黃泥水。水量少的時候存生只能去溝里擔水喝。
灣里的幾戶人家,除了老五、老三、楊家的兩戶吃的井水外,其余的人家都在溝里挑水吃。在沒有打水窖之前,每天一到晌午飲牛的時候,吃水溝里也是最熱鬧的時候。牛像趕集一樣來來回回,哞哞的叫聲響徹了山谷。泉邊上飲牛的人為了讓牛一口氣喝飽,都嘟起嘴唇噓噓噓地吹著口哨,聲音抑揚頓挫,惹得小孩子總有一種想脫褲子尿尿的感覺。小孩兒哪里有什么羞臉,只要有一個挑頭的,其他人有沒有尿意都會有樣學樣地脫下褲子硬擠兩三點尿水出來。牛蒙著頭一口氣喝夠才慢悠悠地抬起,嘴角邊的口水哈喇子嘩啦啦地扯著絲線流淌。冬天結了冰的泉水冰冷刺骨,牛喝飽水后鼻孔邊上反而有無數濕漉漉的汗珠,就像夏日清晨草葉上的露珠一樣晶瑩。秀榮發現后又自圓其說,她認為牛喝水時要全身使勁,體內呼出的熱氣遇到冷水便變成了鼻梁上的水珠。
盛夏時節,山泉兩旁的幾股細水漫過水草流淌,隨處可見灰黑色的小青蛙成群結隊地在草叢中亂跳,偶爾還會蹦到人腳面上。燕燕喜歡抓青蛙惡作劇嚇唬人。她悄悄地湊近青蛙,蹲下身子伸手一把就扣住了。看著倒掛的青蛙撲棱著爪子在空中掙扎,燕燕總是一副得意忘形的架勢。有一回,她趁小燕蹲著不留意,一把把青蛙丟進了小燕脖頸里。小燕感到一陣清涼嚇得亂蹦起來,擰著身子跺著腳,揮舞著手在空中亂甩,嘶心裂肺的哭聲嚇得掉落的青蛙連滾帶爬地鉆進了草叢。后果就是小燕被嚇得尿了一褲襠。秀榮狠狠地踢踹了燕燕兩腳,一路上喋喋不休地罵燕燕是個“冷慫二桿子”,有個蝎子她都敢捉。燕燕自知理虧只能撇著嘴,背過手揉捏著隱隱作痛的屁股,跟在牛身后愣是不敢作聲。
到了臘月二十七八日,王家奶奶總是會盤腿坐在炕桌前切蘿卜。蘿卜絲、蘿卜片,反正正月里吃啥飯蘿卜都是主角。自家地里種的不花錢,自然可以敞開了肚皮吃。旁邊的簸箕里堆滿了淘洗干凈的白蘿卜和胡蘿卜。王家奶奶腿腳壓麻了,她就伸開腿換個方位舒展一下繼續切。刀切透蘿卜觸碰在菜板上,噔噔作響的節奏均勻又有穿透力,蘿卜一片片堆積在一起再切成粗細不一的絲。王家奶奶只需稍微轉動刀把往前一撥,蘿卜絲便一溜煙地進了旁邊大瓷盆里。遇到嫩頭綠蘿卜,王家奶奶就切上一塊,一邊吃一邊切,濺出的口水也濺到了案板上和蘿卜片里。
燕燕三個進進出出,王家奶奶喊一聲就把嫩蘿卜頭分給他們吃。燕燕不長個子,比她小一歲半的小燕差不多都快趕上她高了。王家奶奶總是把最前面的蘿卜頭分給燕燕,她說:“蘿卜頭吃了肯長,這個燕燕瘦麻恰恰的不長個子,翻過年我看小燕還把你長得撂過呢。把他這些先人,一個個都饞得不知道吃點啥呢,真個是沒挨過饑荒不知道餓是個啥滋味。”燕燕三個來了興致,纏著要王家奶奶給他們講挨饑荒的滋味。王家奶奶不耐煩跟他們磨嘴皮,也不想再提那些恓惶不堪的往事。她掄起刀厲聲喝道:“快拿上出去耍去,讓我清閑喀,把那屎氣話像裹腳布一樣說來說去有啥意思呢。”
廚房里,秀榮燒了一大鍋水準備焯蘿卜。等到水滾開冒泡后倒進蘿卜,連續翻攪幾次,撈出來在冷水盆里浸泡,然后晾在篦屜上控干水分,和煮熟的豆芽隔開放在一起。正月里來人喝酒吃饃饃菜,熱菜是紅白蘿卜片燴豆芽粉條,涼菜是紅白蘿卜絲拌豆芽粉條。看著一大盆蘿卜焯了水出來只剩下不到一半,秀榮總是要念叨一番:“蘿卜虛著呢,水一燙就沒有啥了,看著切了一大盆,焯出來捏過水只剩一疙瘩了。”
正窯里,王家奶奶手指上磨出了兩個水泡,她拿著手帕纏住又開始咣咣地切起來。院子里飄散著一股開水煮蘿卜的腥甜氣味兒。這個味道既刺鼻又讓燕燕三個興奮不已,他們管它叫做“死蘿卜氣味兒”。過了一會兒廚房又飄出熬煎豬油時散發的味道,燕燕三個一會兒捏住鼻子擠眉弄眼,一會兒踢著由豬尿泡做成的“皮球”你追我趕。這些只有臨近過年才會有的專屬味道常常讓他們對年充滿了期待。
翻過年開了春,洞門外側兩邊的菜地先有了春天的消息。桃杏開花的時候,孕育了一個冬天的芽蔥率先冒出了嫩綠的葉子。到了吃芽蔥的時節,不管是冷熱饃饃,只要有留著芽蔥,怎么吃都覺得香。燕燕三個吃飯時索性端著碗來到蔥地里,專門揪蔥葉下飯。存生搬到新地方還不到一年的時間,兩邊地里的果樹都已經成了氣候。一邊在樹里行間翻耕種糧食,一邊專門留作菜園。這些果樹,大部分都是存生在預制廠上夜班時從馬莊村地里順手牽羊來的。有幾棵杏樹是他們兩口子連夜從王溝里抬回來的。
開了春以后,秀榮早早打聽好莊里誰家的梅李子好吃。只要剪來一根剛萌芽的枝丫,她自己就能在山杏樹或者是毛桃樹上嫁接成李子或者大結杏。看著自己嫁接成功的樹杈上長出一片嫩綠的樹枝,秀榮總是欣喜不已地給存生炫耀一番:“看我說的啥,把個接樹有啥難頭呢。福祥他大接一回我就能看會。你害怕欠人情光知道嘴里胡掰扯,還長個啥是個啥,咱們費勁巴活地背回來,叫他一年結幾個碎蛋蛋杏,那叫組了個啥事!”
在事實面前,存生自知理虧,但是他態度好,總能笑嘻嘻地豎起大拇指奉承秀榮:“噢,你得能!你是這個!”緊接著,存生指向那邊地里的樹說,“我沒功勞總有苦勞呢,那幾樹紅富士蘋果,灰圈上頭那個XJ核桃,還有那個花紅樹和梨樹,總不是你個能慫栽活的!”秀榮自是不甘示弱,她咂巴著嘴不假思索地笑嗔道:“嘖嘖嘖!看把你得能得啥。不是我嚷得你招架不住,你有那個膽子偷樹?這陣子擺虧欠開了。”存生唾了一口唾沫在手心搓勻,嘴上嘟噥著:“唉咦!連你這熊家渠里折班子爭競啥呢!都是你的油餅子抹晶糕。”存生賣力地翻起地,一腳把鐵锨頭踩到了底,報復性地拍打著翻出的新土。秀榮抿著嘴笑道:“咦,看你那個慫勢樣子!欺負不過瓜就欺負蔓。你看你恨勢的能把地打個窟窿嘛。”
秀榮和存生負責把菜地翻耕完種上各種蔬菜,后續都是王家奶奶一手經管著菜地。她沒事就帶著草帽,膝蓋處纏一圈舊布跪在地上,拿個小鋤頭匝地鋤草、燒水施肥、放苗搭架。蘋果樹下放著一個用破舊衣服纏綁的木凳子,王家奶奶干累了就坐在凳子上休息。天氣好的時候,她大部分時間都在菜園子里度過。看著眼前綠意蔥濃的青菜,豆角垂掛在空中,彎曲的藤蔓纏繞著支架,下面的葉子雖然已經枯黃,絲毫不影響上面的枝葉繁茂,幾根豆角打著彎交織在一起。老芽蔥還沒吃完,剛墉的小蔥已經把根扎穩了,直挺挺地立著。菠菜和小白菜的葉片被太陽曬得蔫巴巴的。
王家奶奶一邊環顧一邊暗自思忖:“明兒個要趕緊給菜澆水呢,不然天旱的,青菜葉子都叫蜜蟲咂干了。蘋果樹底下種了幾畦韭菜,叫蛤蛤拉得稀稀拉拉不成形了。”
塬上人習慣性地把地鼠叫成蛤蛤。秀榮前幾天順著蛤蛤洞挖了個豁口,水窖里提了幾桶水灌了進去,只聽得窩口咕嚕咕嚕的吃水聲,地鼠最終也沒被淹死。過了兩天薄膜底下又隆起了幾道墟土梁,旁邊的幾個蘿卜葉子都不見了蹤影。王家奶奶生氣地罵道:“害人的恁!不知道毀了多少窩,灌了幾桶水都沒淹死。把點菜拉光了,再不行要尋他四大下套打呢。”
王家奶奶說干就干,第二天就上塬叫來了老四。老四個頭不大,彎腰駝背,走路喜歡把手背搭在后腰上,到哪都離不了他的旱煙管,煙袋老是掛在煙管上來回擺動。他做的一手好木活,盤炕盤鍋頭也是一把好手。存生家的木活就是他一手做成的。小時候家里貧窮沒奈何,他就經常跟著大人設機關套著吃蛤蛤肉。
只見他趴在洞口觀察了一會兒,拿來兩根木棍削尖一邊,綁成十字架樣子,一塊磚頭支在洞口的兩邊,把十字架頂在磚頭上面。隨后他起身拍著手說了聲“好咧!”便取出旱煙管填滿煙絲點燃,吧噠吧噠地吸了幾口,又慢悠悠地說,“過四五個小時注意聽動靜,保管就套住了,你們地里是個老蛤蛤。”
正如老四預判,四個小時后,隨著一陣嗞嗞的嚎叫掙扎聲,秀榮趕來看時,削尖的木棍穿透了一只體型碩大的蛤蛤背部,磚頭還壓在身體上,兩顆鋒利的獠牙被拍打擠壓了出來,背部的血把黑漆漆的皮毛都染成了黑紅色,隨著嚎叫聲逐漸消失,它的身軀已不再抽搐,只是腳趾偶爾會有點反應。
菜地里種的最經吃的菜還得是白蘿卜。等到秋后豐收了,一部分被王家奶奶淘洗干凈切成蘿卜絲,把水份晾曬干再腌成咸蘿卜干。冬季里吃面飯或者饃饃都靠著一盤咸蘿卜干下飯。其余的蘿卜都下了窖,平時炒熱湯菜,到過年的時候,蘿卜用量也是最大的。秀榮很少趕集買菜,偶爾趕一回集,最多買點豆腐,和著紅白蘿卜一起炒熱湯菜。
王家奶奶做飯喜歡用胡蘿卜搭配顏色,幾乎頓頓面飯里都離不開胡蘿卜。燕燕三個只要一看見面里的胡蘿卜,就下意識地拿筷子從碗邊撥出去。王家奶奶看見肯定是一通嘮叨:“把他這三個大大!尖饞食的要吃點猴肉呢,幾個胡蘿卜丁丁都咽不下去。那是而今生活條件好了,放在饑荒年月,你娃餓得狗屎都想吃。”
燕燕最怕存生和秀榮也開始你一言我一語的幫腔,王家奶奶一旦開始嘮叨,她便端著個飯碗溜之大吉,邊走嘴里低聲嘟噥:“頓頓面飯里頭有胡蘿卜,甜絲絲的又沒有個味道,知道人不愛吃,她還愛做得很。”小燕和顏龍見狀,趕緊把嘴挨到碗邊往嘴里刨飯,還故意吧唧著嘴試圖引起大人的注意。
王家奶奶有個雷打不動的習慣:每天太陽照進院子時都要在炕頭上閉上眼睛瞇一會兒。看著她氣定神閑地睡著了,顏龍就悄悄地走近趴在跟前,輕輕地翻開王家奶奶的眼皮,想試探她到底睡著了沒有。王家奶奶看見是顏龍也不再出聲,目光呆滯,假裝看不見,顏龍手掌在眼前搖晃她也能視而不見。顏龍還不罷休,非得湊上前往眼睛里吹一口氣。王家奶奶實在按耐不住,氣鼓鼓地爬起來把手停在半空中又舍不得下手,“唉”的一聲嘆道:“顏龍,你捏皮揣怪的,咋不叫人消停喀,快出去尋那兩個猴女子耍去,讓我稍微打個盹兒。要不你就給我站脊背上把腰踏喀。”
顏龍最愛干這個活兒了,踩在王家奶奶的后背上就像踩在一塊有彈性的木板上,撐起胳膊來來回回地踩著有一種說不出的歡愉。隨著王家奶奶的口令,一會兒上下,一會兒左右,忽閃忽閃的像是在玩翹翹板。不光是顏龍,小燕和燕燕也是樂此不疲。顏龍邊踩邊問:“奶奶,舒服嗎?”踩到疼痛處王家奶奶緊皺眉頭低聲呻吟幾聲,用深沉的鼻音回答說:“嗯,舒服的很!你踩上剛剛好,那兩個猴女子而今腳片子上勁大了,一腳下去踩得人出不來氣。”
王家奶奶趴在枕頭上,任顏龍在后背上來回走動,偶爾站不穩當一只腳踩空,忽的一下又重新站了上去。王家奶奶聽見燕燕和小燕在門外嬉鬧,就讓顏龍停了下來。她起身撩起偏襟外套,扒拉了三四層,最后掏出一個花紙糖遞給顏龍說:“這還是前個你三媽給下的,你快幾下子嗦完再不惹賤了,叫那兩個猴溜精看見鬧騰我呢。”
顏龍情知他吃的是獨食,二話不說撕開糖紙就塞進了嘴巴。聽見燕燕和小燕追逐著跑進了院子,急得他三兩下嚼細,沒有細品甜味就吞咽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