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5章
- 柳綠花紅
- 三點余禾
- 5442字
- 2023-03-09 11:19:40
埋完王家奶奶的當天下午,該走的人走了,剩下的人身心俱疲。存柱兩口子簡單地收拾了一些家什,就趕著回家喂牲口去了。玉蘭老兩口在王家奶奶生前睡的房間里休息,兩個人的呼嚕聲此起彼伏,鼾聲如雷。存生實在熬不住了,事先給秀榮打招呼說:“我兮兮招架不住了!頭重腳輕的,站都站不穩當。你不要嚷叫了,讓我安安穩穩地睡一覺。”
秀榮和燕燕還在收拾剩下的零碎活兒。秀榮頭也不抬地回應:“要睡就趕緊睡去,好像就只有你一個人跟上熬眼了一樣,我咋就不知道乏是個啥!家里擺得亂七八糟,你還有睡覺的心思呢!真是陳摶轉世,豬瞌睡多的不得了!”
存生張大嘴巴,連續地打著哈欠,他硬撐著睜了睜眼皮,啥話沒說就上了炕。不一會兒,隔房里便傳出存生雷鳴般的呼嚕聲。
燕燕也跟著哈欠連天,她咧著嘴笑著對秀榮說:“媽,你聽,估計人站大門外頭都能聽見咱們房里的打呼聲,像打雷一樣。過了幾天事,一下子把一大家子人都撂倒了。”
秀榮一邊干活一邊說:“悄悄的,快讓好好睡去,這些天把人都熬倒了。你娘和你姑父一下子老了,人老先老腿,你看你姑父下臺階的時候,一個腿一個腿往下挪開了。唉,人一輩子快的!你想睡了也去睡一陣。”
燕燕連連搖頭,說:“我不困,看著我張嘴打哈欠,其實沒瞌睡。”
所有的人當中,唯獨秀榮看起來有點精神。雖然她也和大家一樣,睜著眼睛熬了幾天幾夜。守夜的時候,其他人還能輪換著去炕上舒展一下腰身,只有秀榮不得閑,她不僅要照應親戚們的起居,還要操心靈堂前日夜不熄的火光,困頓難捱的時候,她就在草鋪上打個盹兒。
打掃完院子,把剩余的饃饃攤開晾好,秀榮又馬不停蹄地攬了一背簍草料進了牛圈。她也累得頭重腳輕,但她心里卻如釋負重,一如頭頂籠罩的烏云被風吹散了一般。王家奶奶終于安然離世,從此,她心頭的擔子又少了一樣。
秀榮一邊麻利地干著活,一邊和另一個自己吐露著心聲:“這下,家里就剩下槽上看的這兩頭牛了。跟白廟集時,把拉菜上來,我看攤子他回來飲牛。跟遠處集就顧不上飲牛了,還得麻煩小利他大,讓他中午過來幫忙飲一回牛。至于燕燕,這下家里也沒啥拖累了,再也不敢拖娃娃的后腿了,工作沒指望,人家也不找對象,那就放手讓闖去。去蘭州也好,兩個女子還是個伴兒。以前還有點指望,想著砸鍋賣鐵也罷,低聲下氣求人也罷,只要能給娃把工作安排了,畢竟,這個女子下功夫學了一番。三個娃娃當中,只有這個女子看起來還像個學習的料。唉,天意弄人,有啥法子呢?這個女子就沒有端鐵飯碗的命呀!”
秀榮不禁回想起那天晚上。莊里一戶人家請“廟上老爺”去他們家里看病,她和存生又專門跑去問了一回關于燕燕工作分配的事情。他們兩口子實在想不出其他辦法了。沒本事的人往往就是這樣,求人辦不成的事就想著求神,不管結果如何,也算是給自己討個心安理得。為了女兒的工作,他們兩口子提上豬頭尋不著廟門,四處求人,處處碰壁。這已經是他們第三次硬著頭皮問“廟上老爺”了。前兩次得到的答案都讓人模棱兩可,像是有點希望,最后卻讓人在希望中無望,又在無望中期待著一絲希望。各路神仙都拜了,該燒的紙燒了,該喝的符喝了,就是等不來個音訊。去的路上,秀榮緊咬著牙關告訴自己,這一回無論如何他們都要懇求神老爺說一句敞亮話。一聽存生還是打問同樣的事情,“廟上老爺”立馬變得嚴肅起來,坐在凳子上的他黑青著臉,不停地哆嗦著腿腳,手里的卦摔到地上欻啦啦地響著。三卦之后,“廟上老爺”陰沉著臉說道:“再沒必要問了!人人都想坐轎子,誰抬轎子呢?”
回去的路上,存生兩口子反復琢磨起那幾句話。原來,他們的女兒就沒有坐轎子的命,命里注定她是個抬轎出力的。這一回“廟上老爺”算是打開窗子說了幾句亮堂話,給他們也吃了個定心丸。秀榮如鯁在喉,硬是昂著脖子把一口悶氣生生地咽了下去,她抹了一把眼淚說道:“去他媽的!誰愛坐轎誰坐去,我們娃娃不稀罕。沒上過學的人一層子呢,沒見把誰餓死。天底下缺胳膊短腿的人多的是,要是都往窄卡處想的話,日子還咋過呢!呸!心口子上砸一錘。去她媽的!這下燕燕要去哪兒就去哪兒,咱們誰都不要攔擋,丟開手讓娃闖去,闖蕩到啥程度算啥程度。”
存生只是低著頭,邁著沉重的腳步默默地聽著秀榮說話,他吃力地吞咽著口水,像是干活累極了也渴極了,只管端起水壺,揚起脖頸一股一股地吞咽著。他把無法言說的苦惱和無奈都一股腦地吞咽到了肚子里,怨氣和不甘不斷地發酵膨脹,又一股腦地涌到了胸腔,存生一口一口地舒著長氣,試圖將它們分流出去。
深秋的夜風帶著涼意襲過心頭,秀榮不住地打著冷顫,說到激動處,她的牙齒不由自主地咯咯作響。到家門口的時候,他們兩口子經過一路的發泄抱怨和相互寬慰,終于有點釋然了。存生最后叮囑秀榮:“這下都把嘴管好,這些話到咱們這里就算打住了。小心說漏了嘴,叫女子聽見了心里不好受。”
自此以后,存生兩口子誰也沒有提起過這件事,不提并不等于放下,相反的,這個事一直擱在他們心頭,成了一個無法醫治的心病。每每想起,秀榮都無法釋懷。有時,她也會自己安慰自己:俗話說,天無絕人之路,燕燕在工作這個事情上沒有撈上大瓜,說不定在找對象這個事上能撈個大棗。她看燕燕的面相和手相,怎么都覺得她將來以后不至于像她一樣,是個面朝黃土背朝天的下苦人。去年秋后,他們本來打算收完地里的莊稼就讓燕燕去蘭州的,王家奶奶的身體突然急劇下滑,如果他們兩個想要去趕集,家里就必須有人照管,燕燕自然是最理想的那個人,于是他們兩口子就把家里的情況,還有他們的想法如實地告訴了燕燕。燕燕也是那懂事明理的孩子,她心里清楚,如果她執意撇下家里不管,萬一王家奶奶突然撒手人寰,她的良心上將永遠得不到安寧。
燕燕干完活走進大房,看著空蕩整齊的房間,一切又都恢復了原先的樣子。身心疲憊的她一屁股癱倒在沙發上,剛閉上眼睛,腦海里就出現了前幾天的混亂場面——陰陽念經的嗡嗡哇哇聲,嗩吶的嗚嗚咽咽聲,還有戲樂班子婉轉的歌聲,孝子的哭喪聲和眾人的嘈雜聲,無數雜亂無章的聲音都在她耳邊縈繞起來。
就在昨天,奶奶還躺在房中間的棺材里,看上去像是熟睡的樣子,那么安詳!那么泰然!在還沒有經過外家人驗棺裝殮之前,奶奶被停放在一片木板上,她還輕輕地撫摸過她冰冷的手。這是她第一次仔細地端詳已經故去的人,也是她觀察奶奶最用心的一回。在她看來,所謂的死去,可能就是永遠的睡去,只是去另外一個地方睡覺而已,她的音容笑貌將永遠留在親人心里。她同時確信,奶奶的靈魂一定還游蕩在家里,在某個世人看不到的角落里觀望著后輩兒孫給她操辦后事。讓她無比驚愕的是,這一回,她近距離地看到了死亡,也想到了鬼魂,可她沒有一絲絲的恐懼和害怕。獨自面對著像是熟睡實則死去的奶奶,她心里滿是懺悔和禱告,她希望奶奶能原諒她對她有過的不恭不敬,她希望她在天有靈,能護佑她的后輩兒孫安康如意,她甚至希望她能保佑她有個好歸宿……
想到這里,燕燕唏噓不已:“我為何有如此自私的念頭?奶奶活著的時候,我從她那里榨取。如今奶奶死了,我還幻想著從她那里得到好處,我真是既可憐又可恨!活該沒有出息!”
幾個孫子輩當中,霞兒哭得最是傷心。她跪在王家奶奶的靈堂前,想起自己從小就沒了媽,受委屈的時候都是王家奶奶擋在前面維護著她。如今,自己的日子在兄弟姊妹幾個當中也最清貧,她愈發覺得凄苦難耐,不覺涕淚交融,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場,惹得在場的人都跟著抹起了眼淚。
燕燕不禁又想起上初三時語文老師說過的那句話:“你以為人嚎喪是嚎死人呢?多半都是嚎自己呢!”
燕燕換了個姿勢平躺在沙發上,兩只腳交替著翹在另一端。她試圖瞇上一會兒,她實在太累了。只要一閉上眼睛,她的思緒又會游蕩在王家奶奶喪事的場景上,親身經歷的每個瞬間都在她腦海里清晰再現。
清晨五點半,隨著瓦罐和地面相撞的那一聲脆響,蕩氣回腸的嗩吶聲、后輩兒孫的嚎啕大哭聲、送埋陰陽的鈴鐺聲,這一切都打破了晨曦時的寧靜。自此,王家奶奶再也無需不留戀人間煙火。
顏龍抱著這幾天為她滿添的吃食罐罐,王璽彤挑著陰魂桿桿,他們兩個人并排跟著吹鼓手和送埋陰陽走在最前面。勝利和順利緊隨其后,他們提著一大包紙錢,一邊走一邊向空中拋灑。送埋的人分列兩行,每個人的手里都提著一節用柳木棍子做成的喪棒。喪棒大約有五十厘米長短。喪事期間,只要有親戚上門,披麻戴孝的孝子們必須手執喪棒,半躬著身子出門迎接。接親戚進門的時候,孝子們一邊捂著喪棒陪著哭喪,一邊把親戚從門外攙扶到靈堂前點紙。
兩道白綾把送埋的人夾裹在中間。他們一手拿著各種各樣的紙活,一手扯著丈把長的白綾。手里的紙活各種各樣,雕梁畫棟的彩樓、黑白相間的仙鶴、天庭飽滿的童男童女,還有大馬、彩色電視機、音響等等。這些紙活有些是事先購買的,有些是親戚鄰居送來的。大彩電是老三家兩口子專門為王家奶奶趕制的。他們都希望王家奶奶在另一個世界里也能過得舒坦。
王家奶奶的棺材被擱置在楊家應堂的三輪車上,后面緊跟著一輛三輪車,上面堆滿了花圈和筒紙。跟在最后的人肩頭都扛著一把鐵掀。現在抬埋人都用三輪車,以前沒有三輪車,人們就用麻繩纏裹著棺材,在下面支幾根結實的木棍,再由年輕力壯的小伙子抬著去墳地。自從莊里有了三輪車,抬埋人這項體力活兒也變得輕松了。
那條通往墳地的必經之路上,浩浩蕩蕩的隊伍一眼望不到頭。途經的每家大門外都點燃了麥草,青黃的煙火和山頭的紅云相互映襯,只是一個寓意著沉寂,一個昭示著新生。
燕燕想起小時候住在灣底,抬埋亡人的隊伍經過家門口時,王家奶奶就老早地準備一籠麥草,聽著打頭的嗩吶聲臨近,她便一邊點燃麥草,一邊碎碎地念叨起來,通常都是一通哀嘆,這個人活著受了多少罪,歿了一抬埋啥氣息都沒有了。而今,終于輪到別人為她點草送行。燕燕想,點火的人肯定也像王家奶奶生前那樣,一邊點火送行,一邊望著送埋的方向好一通感慨。
哭聲漸行漸無,只有嗩吶悠長,聲聲入耳。送埋的隊伍像一條白色的長蛇,逶迤行走在鄉野的小路上。勝利媳婦在人群里嗟嘆:“奶奶算是沒有白活,送埋的后輩兒孫跟了一大群。咱們前頭走的人都快到轉彎處了,后頭的人才走到斜路上。”
當他們孫子輩圍城一圈,繞著墳闕抓起一抔抔黃土灑到王家奶奶的棺木上做最后道別的時候,燕燕心里一遍一遍地默念著:“奶奶,永別了!永別了奶奶!”隨后,隨著鐵掀的碰撞和交相揮舞,隨著那些紙活和花圈在熊熊烈火中化為灰燼,一個嶄新的墳冢就矗立了起來,只留下擺放了一圈的喪棒守護在墳堆旁邊。從此以后,陰陽兩相隔,人世間再無王家奶奶。
淚水早已模糊了雙眼,燕燕無聲地泣搐著。
秀榮把外面的活都干完了。她在院子里跺著腳上的塵土,扯下頭上的毛巾拍打著全身上下。
燕燕聽見動靜,一骨碌爬起來,扯著沙發上鋪墊的枕巾擦了擦眼淚。
存生也睡醒了,坐在炕頭伸了個懶腰問秀榮:“你把牛喂了嗎?”
秀榮冷冷地說:“天都快黑了,我不喂等著你喂呢!你一天……”秀榮話到嘴邊,忽然意識到房里還睡著玉蘭老兩口,又換了個口吻說道,“晌午吃得早,姐姐和姐夫怕都餓了。我給咱們放火燒水,啥飯都是現成的,吃饃饃菜,還是吃機器面呢?”
不等存生回答,房里就傳來了玉蘭的聲音:“其實上也飽飽的,不吃也試不來餓,隨便你們,啥方便吃啥。”
玉蘭的話音剛落,秀榮就接著說:“我姐夫是個面肚子,我給咱們下一把面喝湯著吃點算了。”秀榮隨即指使燕燕去后院撕一把胡麻柴放火燒水,她舀了一盆水洗漱去了。
正是陰歷三月間的天氣,塬上的早晚溫差還是挺大的。埋完人的當天下午就刮起了大風,院墻角落里揚卷起一股又一股的旋風,和著細碎的雜草吹起了有半人多高的漩渦。
吃罷飯,大人們坐在大房里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天。燕燕把廚房收拾干凈,解下圍裙剛要出門時,看見王家奶奶生前睡的房門口盤旋著幾股小旋風。燕燕突然間想起小時候,王家奶奶不讓他們三個攆去踩踏旋風,說那是鬼魂的影子。
燕燕“媽”的一聲,夾緊屁股連跑帶跳地進了大房,她感覺自己是被什么東西追趕著跑進來的。
大人們也被燕燕突如其來的喊叫聲驚住了。秀榮嗔怪道:“這個女子大驚小怪的,像叫鬼追上了一樣。”
燕燕舒了一口氣,不好意思地笑著說:“我看見我奶奶房門口有幾股旋風,一下子想起了我奶奶說過,旋風就是鬼魂影子的話,不由得我害怕呢。”
不等燕燕把話說完,玉蘭女婿哈哈大笑起來,說:“這個瓜女子,盡是自己嚇唬自己呢!你奶奶而今享了福了,安安穩穩地躺地里頭,哪達都不想去嘍!”
玉蘭抿著嘴微笑著說:“咱們塬上一到二三月里,風就吹得不停歇,你看咱們過事這幾天天氣安穩的,說明你奶奶一輩子是個持重人。正事那天正吃晌午飯的時候,一陣邪風端不端對著帳篷口吹開了,把我愁煎的,不知道這個席咋往上端呢,結果吹了一陣就停了。老天爺眼睛亮得很,知道你奶奶不是那號嗇皮人。”
于是,順著玉蘭的話茬,幾個大人又開始回憶起王家奶奶生前的點點滴滴。稀疏平常的生活里突然少了一個非常熟悉的人,每個人的心里都空落落的,總覺得少了一樣東西。他們嘴上說著王家奶奶,心里想著王家奶奶,并用這種方式打發著內心的寂寥。
燕燕坐在玉蘭身邊,默不作聲地聽著。她一會兒掏指甲縫隙里的臟東西,一會兒撫弄臉上的痘痘,一會兒撥弄頭發,用一系列看似自然而然的小動作掩飾著自己內心的悲傷。
秀榮坐在沙發旁邊的角落里,右手在脖頸處不斷地搓捻著,不管有沒有搓出垢痂,她都習慣性地瞄一眼,然后把手放在褲腿上抹擦一下,之后又放在脖頸里搓捻起來。
存生吃罷飯就給他沖泡了一杯熱氣騰騰的煎茶,不吸溜著喝茶的時候,他就低著頭把兩只眼睛輪換著靠近杯口蒸熏。只要一吹風,他的眼睛就會變得瘙癢難耐,下眼瞼里面像是有很多小蟲子在爬動,不管是昂起頭朝天唾唾沫,還是讓秀榮拿針尾刮擦內眼皮,效果都沒有用煎茶的熱氣熏蒸顯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