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4章
- 柳綠花紅
- 三點余禾
- 5310字
- 2023-03-07 10:34:01
塬上不論白事紅事,莊戶里幫忙的人在正事的前幾天,一天兩頓茶飯都是傳統的酸湯臊子機器面。不上桌吃飯的男人都是那些不愛吃湯飯的人。自家的女人最了解自家的男人,看到自家男人朝后廚走來,她們便一邊揶揄一邊樂呵呵地往碗底剜一大塊肉臊子,把煮好的面條盛在笊籬里,然后放面湯鍋里回熱再撈出來,放好各樣配料后,再加一勺油潑辣子攪拌均勻。男人們手里攥一根蔥或一瓣蒜,扎個姿勢蹲在墻根底下,三下五除二一大碗面就下肚了。還有一些不愛吃機器面的“怪人”,同樣是麥子面,他們寧可吃軟面疙瘩,都不吃機器壓出來的面飯,也不是不吃,就是吃多少碗都覺得肚子填不實在。
存生和勝利就是這樣的“怪人”,不管吃幾碗機器面,飯后還得吃一個大饅頭才能飽腹。存生也是最近幾年才有了這樣的毛病,為此,秀榮總是一臉嫌棄地數落他:“貓不吃老鼠,慫求毛病都是慣出來的,像你這號人就適合過接不開鍋的窮苦日子。那是不餓,如果餓狠了,聞著狗屎他都跑得歡。”
披麻戴孝的秀榮和存柱媳婦,和存生弟兄倆一樣,基本上沒有時間在靈堂前跪孝,總是跑前跑后、里里外外地忙活著,就連勝利、順利和顏龍都被各種瑣事裹挾,時常被人呼來喝去地小跑著打雜。
靈堂前面,玉蘭、翠兒、霞兒、翠霞、燕燕,還有轉明和轉社,勝利和順利媳婦,他們一幫人輪換著跪在兩側,有人祭奠時叩拜回禮,沒人祭奠時就一張接一張地給亡人燒紙錢。孫子輩里面,只有小燕和翠花沒有回來。小燕那幾天正在接受培訓,她身在曹營心在漢,總是不由自主地想起王家奶奶生前的點點滴滴,想著想著,眼淚就順著臉頰掉落下來,她趕緊低下頭偷偷地擦試,同時慶幸自己坐在一個不起眼的角落里。同事看到小燕紅腫的眼睛,還以為她和良子鬧別扭了,知情的人也是順水推舟,讓良子背了這個黑鍋。翠花女婿不久前剛做了個膝蓋手術,翠花不得不留在身邊照顧他。王家奶奶的四個重孫都跟著父母回來了,除了大的兩個知道點人世外,小的兩個很少經見這樣熱鬧的場面,他們和同齡的小孩玩得不亦樂乎,玩渴了就跟著其他小孩偷吃王家奶奶靈堂上擺放的水果,玩累了就跪在草包上,學著大人的樣子燒幾張紙,覺得無趣便起身溜之大吉。
按照習俗,后輩兒孫要輪換著跪在草包上為亡人燒紙續香火,直到棺材抬出大門為止。兒孫多自然有兒孫多的好處。王家奶奶的靈堂前香火不斷,擺放的吃食水果,除了面飯和饃饃沒人動,其他獻果也是隨空隨添。農村里一直延續著一個說法,只要吃了靈堂上的獻果就能避除邪祟。因此,家里有小孩的大人便趁著空閑拿個獻果塞進口袋,有的偷偷摸摸地拿,有的大明大擺地取。靈堂前跪孝的也不例外,時不時有人從草包上爬起來拿個水果,笑嘻嘻地對著王家奶奶的遺像說:“奶奶,跪的我波棱蓋子疼呢!我拿個好吃的,你可不敢見怪!”
秀榮多數時間都被纏絆在伙房里打雜。看著公用的臊子還沒出鍋,自家肉罐里的臊子勻速下沉,她心疼的同時也留心查看著。等公用的臊子剛一出鍋,她就把自家的臊子罐搬到了她睡的房間里。
罐里的胡麻油眼見著要見底了,罐底只剩下一層約莫巴掌厚的油渣,派去榨油的人遲遲不見回來,秀英拿著鐵勺扒在門框上喊:“嬸媽,你們油罐見底了,榨油的人還不見回來,鍋里等著用油呢,咋弄?”
院子里嘈雜一片,秀榮假裝沒有聽見,提著泔水桶徑直出了大門。見存柱媳婦剛好過來,秀英只能上前請示。存柱媳婦指派大兒媳婦騎著自行車到灣里提了半壺油應付燃眉之急,她說家里的油也沒多少了,最近忙得都沒有時間去榨油。
廚房和正房之間的過道里,專門有幾個年輕婦女圍著臨時搭建的鍋臺給大廚切菜配菜。里面的廚房里,請來的大廚頭大脖子粗,腰到臀腿渾圓的像個水桶,脖頸下圍著一個油光锃亮的漆皮厚圍裙,圓鼓鼓的肚子像是有七個月的身孕。他的肚子緊貼著鍋頭,顛著大勺在鍋里攪拌的時候,整個身子都跟著搖晃了起來。別看他身寬體胖,顛勺炒菜倒是靈活利落。他腳上穿著一雙齊膝蓋高的雨靴,一走路就噗嗤噗嗤作響,像踩在泥潭里一般。這個靈活的胖子穿梭在幾個打下手的年輕婦女中間,一邊指指點點,一邊親力親為地做著席面上吃的各種美食。
廚房門口的廊沿臺階上,老十媳婦和福強他媽坐在凳子上,弓著腰慢條不穩地擇著韭菜。韭菜根上的泥巴都被她們搓得一干二凈。兩個人一邊擇菜一邊聊天,還不忘抬頭看一下院子里的熱鬧。
秀英提著一個空桶從大門外走進來,看到老十媳婦手里拿著一把韭菜一動不動,只是目不轉睛地盯著站在院子里念經的陰陽。秀英在她背后拍了一巴掌,笑著說:“十媽,你就拿上一把韭菜磨洋工。你不趕緊擇菜,后廚里等著炒熱湯菜呢!”
老十媳婦猛地轉頭,一看是秀英,笑嘻嘻地說:“你個猴精,嚇我一跳!這么多的菜,你不多派幾個人,把我們兩個老婆子放到這,啥時候擇完呢!”
秀英隨即放下桶,卷起圍裙坐在旁邊幫著擇菜。她乜斜了一眼老十媳婦,笑著說:“你也跟上倚老賣老呢!再熬上幾年,等咱們那些碎崽娃子把媳婦娶了,咱們也就能扎個老婆婆的勢,四平八穩地往炕上一坐,光等著吃現成飯。”秀英抬起頭,“唉”地嘆了一聲,接著說,“話說回來,要看自己咋想呢,沒取兒媳婦說明咱們還年輕,還能跑得動,一旦當了老婆婆,老相也就出來了。老婆婆還不是從媳婦熬出來的!”秀英停頓了片刻,又說,“咱們莊里人心齊,過個啥事不缺人。川道里過事都請的流動席,我看還美,席面直接給人包出去,主家只管幾頓面飯,鍋碗瓢盆都不用四處借,筷子碟子都是一次性的。”
福強他媽瞪圓了眼睛,用一副不可置信的眼神說道:“真的?而今人能慫得很呀!”
秀英接著話茬說:“真的!你還當我胡說呢。前幾天川里我姨娘家娶兒媳婦就叫的流動席。雖說出了幾個錢,到底省事呀。咱們過個事麻煩的,碟和碗都把人洗愁了。”
秀英幾家因為福強他媽沒有經過他們本家人的同意就把老羅招進了王家門戶,起初一直對福強他媽和老羅懷恨在心,隨著時間的推移,幾家人的關系也漸漸緩和了。
老羅領著兒子入贅到福強家以后,老羅的一個侄兒便和福祥的姐姐瞅對了眼,在雙方大人的支持下,兩個年輕人喜結連理,也算湊成了一樁喜上加喜的好姻緣。老羅為人厚道老成,深得周圍人的尊重和認同,很快就在白家洼莊里站穩了腳跟。他四處打工掙錢,把三個孩子都供著上完了中學,福強中學出來還上了三年技校。不管是對大人還是對孩子,外人在老羅身上挑不出來丁點兒的毛病。以前和長生過日子的時候,福強他媽總是一副弱不禁風的狀態。自從跟了老羅,她像是脫胎換骨了一般,整個人不僅圓潤了一圈,穿戴上也比以前光鮮了許多,連秀榮都對她羨慕不已。莊里的女人和自家男人因為一點雞毛蒜皮的事拌嘴吵架的時候,常常拿福強他媽比例子,說些為自己長精神的氣話:“我當初瞎眼窩了,咋跟了個你!你把男人白當了,還不勝一頭碰死去,你死了我還有機會跟個好的。你照人家福強他媽,長生死了,人家跟了老羅還把福享了。誰離了誰,地球都照樣轉!”
老二一家和福強家住得近,福強姐弟倆打小就喜歡去老二家串門。長生家日子過得青黃不接的時候,老二家兩口子也經常接濟他們。雖說他們在福強他媽招親這件事上有成見,但是對兩個孩子卻一如既往的上心。老二外出工作的時候,老羅也會主動幫他們耕種莊稼。一來二去,他們對老羅兩口子的成見也漸漸消除了。看到老二兩口子的態度有了轉變,老大、老三、老四、老五家也都有樣學樣,和莊里其他鄰里一樣,老羅主動打招呼的時候,他們也會有所回應。在王家奶奶的喪事上,老羅也會和他們坐在一起說幾句家常閑話,好像他們之間從來都沒有發生過嫌隙一樣。
老羅帶來的兒子飛飛中學一畢業就到外面闖蕩去了。飛飛一外出打工,莊戶里人一下子松了一口氣。這個孩子滿身的匪氣,上學的時候不好好上學,經常伙同上三兩個外莊里的同學,成天里偷東家的雞,打西家的狗。果子掛在樹上還沒成熟,就早早被他們一伙人糟蹋得不成樣子了。不管莊里人如何謾罵嚇唬,他都擺出一副玩世不恭的架勢,偏歪著腦袋,斜著眼窩直勾勾地瞪著人。大人大聲謾罵的時候,他就壓低聲腔小聲罵,嘴里都是不堪入耳的臟話,就連他老子罵他的時候,他也敢梗著脖子當面頂撞。老羅經常拿著镢頭追著飛飛滿坡滿洼地跑,老羅在后面邊追邊罵,跑在前面的飛飛還不忘回過頭,指著老羅對罵,氣得老羅恨不得一镢頭扔過去打斷他的腿。老羅追得上氣不接下氣時候,就一屁股蹲在地畔上,捶頭頓足地抱怨:“唉,我這是把啥孽造下了?前幾年,他那個婊子媽跟上個騷男人跑了,我就把臉裝褲襠里活了幾年人。而今又輪到這個土匪了,一天光知道往他老子頭上扣屎盆子。你偷雞摸狗干日憋活,叫人背后地里戳我的脊梁骨。唉,我把先人虧了……”
福強他媽是白家洼莊里唯一一個念過高中的女人,也是一個聰明善良的女人。她從來都不給飛飛甩臉子,總是一視同仁地對待三個孩子,還時不時地站在飛飛的立場上,替他開脫說好話,數落老羅的不是。飛飛中學畢業后就鬧騰著要去南方打工,老羅不放心,害怕把他放出去,一沒人收管就把他逛歪了。為此,父子兩個差點鬧成了仇人,還是福強他媽從中說和,最后讓飛飛去了蘭州。他們兩口子還專門拜托定居在蘭州的一個親戚關照一下飛飛。誰也沒料想到,飛飛到蘭州半年后便如石沉大海,徹底和家里斷了聯系,他們多方打聽也沒有音訊。這些年來,老羅總是一邊過自己的日子,一邊四處托人打探飛飛的下落。他還專門找到存生兩口子,讓小燕也幫著打探消息。
原歸正轉,回到王家奶奶的喪事上來。正事那天,太陽剛剛落下山頭,派去打墳的人已經扛著鐵锨回來了。打墳的人一般都是同一個莊里的外姓人。一個門戶里的本姓人,不管隔了多少代,從根源上追溯,畢竟同出一脈,怎可掘自家的墳。以前莊里的光棍漢多,不管誰家過白事,都愛尋外姓的光棍漢幫忙打墳。據說,光棍漢的陽氣重,能壓得住各種邪穢。現在,塬上的人條件好了,光棍漢也越來越少,打墳的人多半都是莊里的外姓人。塬上人打墳講究一锨到底,一旦動了土就要一次性完工,人能輪換休息,活不能停下。為此,專門有人負責照管打墳人的吃喝,到時到點準時送茶飯。
王家奶奶的墳緊挨著王家老漢,和福祥的祖父母并列成一排。沒有分清門戶的時候,每年清明和除夕的這一天,王姓兩個門戶里的上墳隊伍都是浩浩蕩蕩。后來,在清理王家門戶時,存柱弟兄兩家被劃為大坑坑一門,存柱同時提出了各房祭奠各房先人的建議。從那以后,每年的清明和除夕,存柱兩弟兄只帶著自家的后輩兒孫上墳祭奠自家的祖先,這也省了不少的時間和腳程。
正事當天來了三百多號人,在農村算是大規模的喪事了。存柱弟兄倆事先準備的時候,也是按三百多號人準備的席面。埋完人的當天早上照樣吃的是酸湯臊子機器面,吃罷飯,幫忙的人就陸陸續續拿著自家的鍋碗瓢盆回家了。
秀榮在勝利媳婦和順利媳婦的幫襯下把剩余的東西歸整了一番。廚房里剩余了將近四十斤的機器面。饅頭剩的最多,足足裝了一簸箕外加滿滿的兩篩子。塬上人過白事還是延續著傳統的鄉俗,每家每戶一道燒紙、一副饅頭、外加十塊錢。十個饅頭為一副,登完禮主家回贈一個自家蒸的饅頭。最近幾年,農村人搭情的禮錢也從五塊漲到了十塊。從燕燕初滿月時的三五毛漲到三五塊,從三五塊漲到如今的十塊。可見,行情的禮錢也算是時代不斷向前推進的標志。
看著剩飯剩菜堆得到處都是,秀榮苦笑著對存柱媳婦說道:“天光神!剩得七沓沓八沓沓的,看著人愁煎的。天氣逐漸暖和了,咱們又沒個冰箱,啥東西都存放不住。幸虧散出去了幾盆剩菜,不然放幾天都窩酸了。吃,又吃不完;倒,還舍不得。還有這些饃饃呢!”
存柱媳婦緊閉雙眼張嘴打了個哈欠,說道:“往院子里鋪個塑料紙,把這些饃饃放上頭曬著去,曬干了給牛粉料。不然咋弄呢!”說話間,她又張嘴打了個哈欠,笑著說,“哎呀呀,一個事把人過得骨頭都像散了架了一樣,我眼睛都睜不開了,這幾天跑得我腳把骨都疼。剩的一堆一囊,看著可惜又有啥辦法呢!我記得勝利結婚的時候,席上撤回來的都是空碟子。再看而今,一桌子人連一個肘子都吃不完。生活條件一好,人反而吃不動了。”
親戚和幫忙的人都走完了,勝利、順利和顏龍把借來的賬蓬和桌凳送還后,簡單洗漱了一下就回了城里。
秀榮給顏龍裝了些干糧饃,讓他搭乘順利的車回學校去。她不斷地叮嚀顏龍:“這下家里也沒啥牽掛了,剩下不到三個月就高考了,你一定要把學習抓緊呢。考上了我砸鍋賣鐵供你,考不上就跟上我們販菜掙錢,你娃心里要有一桿秤呢!過幾天竄三有你幾個姐姐和你兩個哥哥呢,你就再不要請假回來了,安安穩穩地上學去。”
顏龍已經坐到了車里,秀榮還在絮絮叨叨。顏龍面無表情地點頭應付著。勝利媳婦和順利媳婦你一言我一語地鼓勵著顏龍,說有王家奶奶的護佑他一定能考個好大學。顏龍不好意思地抿著嘴,只是憨笑著不做聲。
送走勝利他們,玉蘭背著手摩挲著她脹疼的脊背。連日來的熬夜跪拜已使她筋疲力竭。從王家奶奶咽氣的那一刻起,她的身體就像一個被吹漲吹大的氣球,隨著喪事一天天地接近尾聲,氣球也一點點地跑著慢氣,如今已然空癟萎縮。此時,如果在自己家里,她真想四平八穩地躺在床上,用被子把頭一蒙,然后不吃不喝、昏天暗地地睡上幾天。她長長了舒了一口氣,身體雖然困乏難耐,但她的心里卻是坦蕩安然的。在她看來,王家奶奶壽終正寢,后事也辦得體體面面。該盡的孝也盡完了,該了的心思也都了完了,她打算到第三天“竄三”時給王家奶奶再燒一回紙錢就回家。從此以后,她也了無牽掛,白家洼這個地方,她再來就到王家奶奶三周年祭日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