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經不起光陰打磨的就是人的期盼。不管你這一年掙了多少錢,經歷了多少個陰晴圓缺的夜晚,轉眼間年關又將至,一年中所有的辛苦就是為了能過個好年。
過了臘月初八,塬上的人又開始風風火火地籌備起年貨。白廟街道上過往的大小車輛都坐無虛席。隨著私家車數量的增加,塬上人進城也變得隨心所欲起來,半天不到的功夫,家里所需的雜七雜八的零碎用品就能置辦齊全。
有條件的塬上人都熱衷于買那種七座的面包車,載人拉貨都比較方便。有的人買車純粹是為了自己方便,大部分人買車是為了拉客掙錢。塬上跑的面包車按人頭收費,載的客越多車主的效益就越好,一個荷載七人的面包車通常都可以坐十到十五個人。
這種面包車還有一個更為親切的名字,不管是城里人還是鄉下人,他們都把它親切地稱作面疙瘩。每個莊戶里也都有幾輛這樣的面疙瘩。遠的不說,白家洼莊里就有四五輛,大多數都是在城里跑短途拉客。福祥也買了一輛二手的面疙瘩,早晚負責拉進城干活的匠人,空閑時間就在城里的大街小巷拉人載客。
從城東頭的火車站到城西頭的西景園,這是面疙瘩的主要運行路線。招手即停,不論遠近,收費一元。如今的人去哪都圖個方便,“坐個一元走”已經成了城里人的口頭禪。
白廟街道上經常停著幾輛等待拉人的面疙瘩,進城的票價和班車一個樣,如今都漲到了四塊。比起定時定點的班車,面疙瘩更為靈活便利,只要招呼一聲就能拉到目的地。
面疙瘩的大量出現并沒有影響文奎和秋霞的班車生意,上塬和進城的每趟班車上都坐滿了人。究其原因,除非私家車正常行駛,很少有人大著膽子搶下塬到上塬這條路線上的生意。
秋霞和文魁的日子也過得風生水起。他們不但在城里買上了樓房,為了方便回家還買了一輛二手的大眾小轎車。說起這兩口子,塬上人無不用充滿羨慕和嫉妒的口氣評說:“文魁家兩口子這幾年跑車把錢弄下了!”
年前的時候,秋霞鼓動張龍在雙廟村的塬面上兌了一大塊地皮,她和文魁出錢出力修了幾間房。他們原來的那個家早已坍塌得破敗不堪了。秋霞在塬面上修房的目的,一方面是為了給自己爭一口氣,讓娘家門上的人知道,她秋霞不是個“孬種”,最主要的一方面也是為她兄弟張龍考慮。張龍在外面東游西逛混世事,這么些年了,也沒有混出個啥名堂,連個媳婦都沒混到手。秋霞為她這個沒正形的兄弟也是操碎了心,她想幫襯他營造個正兒八經的住所,這樣一來,即使托人牽線搭橋說媳婦都有了底氣。
社會的發展日新月異,世態的變化也是一年一個樣兒。如今,就連農村里的女孩兒找對象,一張口就打問男方在城里有沒有樓房。通過考學走出農村的男青年都有一份相對穩定的工作,能在父母的幫助下通過按揭買一套樓房,找媳婦的事自然不在話下。沒考上學的年輕人習慣了城里的便利繁華,眼界也逛得高遠了,但凡能在城市里站穩腳跟,他們更愿意在城里買房安家。有了樓房媳婦不但好找,也能把在黃土里刨了多半輩子的父母帶出山溝溝。
王家奶奶最小的兄弟就是在幾個后人的帶動下舉家住進了城里。如今,他們把老家的莊稼地都給人承包了出去,算是正兒八經的城里人了。當然,凡事都有例外,撂不下莊稼地的莊稼人也不在少數。這些莊稼人習慣了住在農村的廣闊天地里,習慣了種溝溝洼洼里那一茬又一茬的莊稼,他們住不慣懸在半空中不接地氣的樓房,和城市里鬧哄哄的氣息,覺得住哪兒都沒有農村里那兩孔爛窯洞住得舒心,不管后人如何苦口婆心的相勸,他們就愿意留在老家營務莊稼,萬不得已的時候才進城幫忙照看幾天孫子。每進一趟城,他們恨不得把自家地里種出來的米面糧油和水果蔬菜都背到城里去。
不得不說,環境造就人。在城里呆得久了,農村人身上的風氣就慢慢地潛移默化了。存生的小舅和小舅母就是這樣,現在的他們一改農村人的形象和作派,衣裝鮮凈不說,就連說話的腔調也成了城里人的腔調。
存生打小就不喜歡他小舅兩口子,如今更是見不得他們那副裝腔作勢的樣子。每見一回都要在秀榮跟前學說著調侃一回。秀榮全程憋著笑聽完,還不忘故意揶揄存生幾句:“冷慫!那可是你親親的老舅。你這個當外甥的在背后地里嚼人家舌根子,小心你老媽將來以后咣當一下躺到地上,告孝的時候你老舅給你穿小鞋,叫你娃跪地下起不來呢。舅舅給外甥挑理這號事情我見得多了。再說,人家當城里人是人家后人有本事,和你有啥關系呢!等你后人有了出息,把你接到樓房里,你也逢人就賣派。”
存生聽著秀榮的譏諷,鼻子里哼哼地出了兩口冷氣,翻著眼窩瞪著秀榮說:“唉,你把我小看了!沒吃過豬肉,我還沒見過豬跑嗎!白給個樓房我都舍不得我這些莊稼地。料慫就是料慫,我又沒把他虛說。住樓房的人多了去了,有啥好賣派的。”
一直以來,塬面上人倚仗著交通便利,還有點小瞧河道里人。如今說起河道里人,塬上人無不帶點兒嫉慕交加的口吻:“前幾年,河道里光棍多的娶不下媳婦,彩禮再高都沒幾個冷慫敢把女子往火坑里推。風水輪流轉,而今河道里人連農民都不當了,搖身一變都成了城里人了。人常說,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這話真真的。咱們塬上人都沒有那魄力,有幾個能像人家河道里人一樣,能撂得下那一院子地方和那些莊稼地。人家河道里人就敢!而今社會活泛的,只要你肯吃苦受累,去城里打掃衛生都比種那二畝莊稼地強。能穿個鮮凈不說,住城里到底方便,只要有錢,啥都能買上。錢是個好東西呀,人一有錢腰桿子都能挺直……”
順利結婚不久就置辦了一輛煙灰色的二手面包車。他的快餐店剛開業那會兒,每天天不亮他就得騎著腳蹬的三輪車到菜市場批發新鮮蔬菜。快餐店的生意穩定下來有了點積蓄后,他們兩口子第一時間就買了輛面包車。順利不但手腳勤快,頭腦也靈活,凡事都想得通透。在他看來,下苦掙錢就是為了過上更好的日子,人生苦短,該享受時就得享受。比起四面透風的腳蹬三輪車,能遮風擋雨的面疙瘩不但省勁還能方便他們兩口子隨時回家看孩子。
他們的兒子王璽明斷了奶就送到了塬上。存柱兩口子一邊營務莊稼,一邊照看孫子。
順利媳婦也是個“眼窩子淺”的女人。每次看完兒子回城的時候她都要哭一鼻子,一邊抹眼淚,一邊淚汪汪地給娃兒安頓個沒完沒了。
送走順利兩口子回到窯里,存柱媳婦一邊愛戀地撫摸著孫子的頭,一邊逗他說:“蛋娃,你那個猴精媽給你安頓了一長串,你都記住了嗎?屁大點娃兒,就讓你出去時把帽子和口罩都帶上,生怕把你吹成紅二團。你媽說這話的意思,明擺著是嫌我沒把你看好。有本事領城里自己照看去。”說話間,她用食指輕輕地挨著孫子的腦門,笑著說:“咋不說你老子小時候就是個黑蛋娃!咱們農村里娃娃黑是黑、丑是丑,身體到底結實,哪個土堆里刨大的娃娃還打針吃藥呢!樓房里住的娃娃看著白白凈凈的,哪有農村里娃娃結實。不放心我帶了就領城里自己看去,還想叫我去城里看娃,門兒都沒有,我才不去看你們的臉色呢。”隨后,存柱媳婦摸著王璽明吃得圓鼓鼓的肚子笑著問,“蛋娃,你肚子脹嗎?你見吃洋芋面就沒拘謹了。”
王璽明正忙著玩弄他媽剛買回來的挖掘機玩具。存柱媳婦撓肚子時碰到了他的胳肢窩,他立馬聳起肩膀縮緊脖子,歪著頭咯咯咯地笑了起來,眼睛瞇成了兩道彎月。
王璽明是存柱兩口子拉扯的第三個孫子,或許是隔輩親的原因,他們兩口子是越帶越喜歡。他們自己當父母時忙著養家糊口,加上幾個孩子都有王家奶奶照顧,他們陪伴孩子的時間少之又少,總感覺他們是在不經意間長大成人的。輪到照看孫子時,他們才正兒八經地親身體驗了帶孩子的整個過程。存柱媳婦無不感慨地說道:“唉,那時候光聽老人們念叨,種三年莊稼沒影行,拉三年娃娃提籠籠。有個娃娃在跟前晃蕩,時間都過得快了。彤彤娃跟上咱們拾洋芋才幾天,今年后半年娃都上四年級了。咱們不老咋弄呢!”
存柱坐在他的老地方,一邊抽著旱煙一邊看著電視。爐面上熬煎的罐罐茶嗚嗚嗡嗡地發出聲響,旁邊的玻璃杯子里盛著一滿杯深紅色的濃茶,白色的水汽和煙氣交融在一起,窯里充斥著一股濃濃的煙味兒。順利他媽一邊看著王璽明,一邊絮絮叨叨,他都充耳不聞。
如今,灣底下只剩存柱一家人了。也就是一兩年的光陰,昔日熱鬧的灣里一下子變得冷冷清清。再好的地方都要有人蹲守,有了人氣的住處才像個住處。沒有人打整的院子里狼藉凌亂,院落周圍被挖得支離破碎,蒿草長得都比成人高。
平第家搬得最早,院子里的幾孔爛窯從敞口處斷崖式地塌陷了下去。靠近水溝的那條路也被荒草掩蓋,只能隱隱約約地根據印象辨認出來。以前的灣里家家院落周圍都栽滿了果樹,一到秋天,黃澄澄的梨、綠油油的核桃,還有紅彤彤的蘋果和大棗,密密麻麻地結滿了枝頭,樹枝都被壓彎了腰身。隨著人們陸陸續續地搬走,果樹也被挪的挪、砍的砍,溝洼里那些不占地方也不成器的果樹,已然成了放羊人塞牙縫的零嘴。如今,灣底一帶唯獨存柱家菜園子里還有點生機,幸虧家里還有個小孩兒嘰嘰喳喳的鬧騰著,不然他們老兩口真的有點孤寂。
存柱媳婦惆悵萬千,成天在存柱耳畔嘟嘟囔囔地埋怨兩個兒子:“看著養了兩個兒,一個個都像是瞎眼窩。每回回來都像風車車一樣,急急忙忙轉悠一圈就拍溝子走人,比女人家浪娘家還緊張。人家都能耐的很,掙死掙活把樓房買到城里,明擺著不想回來守這個爛攤子。都是那白眼狼,沒良心的,也不知道打問一下,這兩個老鱉住在這偏山老林里恓惶嗎。唉,人常說,老人心在兒女身上,兒女心在石頭上,這話真真的。咱們還操心人家兩個作難,剛買了樓房沒多長時間,手頭上肯定緊張,咱們盡量不給人家添麻煩,還想方設法地幫襯人家,我那面和油都喂了狗了!順利一張嘴光知道說,灣里冷清的連個攆狼的人都沒有,要我把娃領城里住幾天。住他大個頭哩!要不是害怕把他娃放塬上受吃虧,那慫就不會說這個話。”
存柱媳婦喋喋不休地念叨著。存柱還是一根接一根地續著他的紙旱煙,偶爾咳嗽兩聲清一清嗓子里的痰,隨地一吐便伸出腳底板揉踩一番,繼續吧嗒吧嗒地抽煙。
存柱媳婦見他充耳不聞、一聲不吭,氣更是不打一處來,便把苗頭指向他,嘮嘮叨叨地嗔怨起來。
存柱也不辯駁,只管低著頭抽煙,等她說完了才抬起頭開口說話:“你這個人呀!屎氣話就多的不得了!光知道呱噠呱噠地耍嘴皮子,耍嘴皮子頂個屁用呢,靠耍嘴皮能修起一院子地方嗎!娃娃有娃娃的日子呢,咱們把咱們經管好就對了,咱們兩個又不是沒錢修房,又不是老的做不動了,要他們摻和著弄啥?我前兒個碰上咱們老二,打問了一下他們大路邊上那一塊地皮。那個慫嘟嘟囔囔的,行不行又不給個痛快話,光說要回去和小寧商量呢,看那個樣子是不情愿兌地。”存柱話說到這里停頓了一會兒,掏出口袋里的煙紙和旱煙袋,有條不紊地卷了一根旱煙棒,擦燃洋火點著煙,深深地吸了一口又開始說,“我記得大和媽在碎坑坑里住的時候,路邊里那塊地還有咱們幾分呢,不知道大和二大分家的時候咋說的,我只記得咱們搬到灣里,我跟著大還吆牛耕種過,后來大突然歿了,路邊的那一溜地叫樹罩得見不上莊稼,我就再沒有管求。最后二大家那些后人鬧騰著分家,老二家從老莊子里搬出來把房修到路邊上,那一塊地人家就當菜地著種去了。隔了這么多年,而今老二家理直氣壯地耕種著,也沒有人嚷叫,這塊地也就成個說不清了。以前大路邊上的地白給都沒人要,而今還都成了搶手貨了。唉,塬面上再還沒有個好地皮,實在不行就要兌福祥家和貴平家中間的那一塊地呢,這一塊地好兌是好兌,我就嫌把咱們夾到中間,人總覺得不美勁兒。我思想著,娃娃們剛買了房,手頭上也緊張,咱們兩個有多的勁頭就修多大的房子,緊著咱們那幾個錢打豆腐。先蓋上三四間正房,住人連帶放糧食,拐角處修一間伙房做飯,再蓋個牛棚安置牲口裝草料。至于以后,他們弟兄兩個到底回來還是不回來,咱們管不過來也不管求。咱們把咱們老兩口推下場就夠事了,看求他們弟兄兩個以后咋弄去。咱們先在塬面上占一處院子,娃娃回來了權當是個落腳點。”
存柱說罷,順手取下帽子在頭上習慣性地摳撓了一圈,隨后,他又端起茶杯大聲地吸溜了一口濃茶,繼續說道,“而今火燒到眉毛上,不修地方也不行了。我聽說楊家那幾家子都在塬面上打問著兌地皮呢,把人逼得實在是沒有方子了。說實話呢,但凡有一點點奈何,我真的不想打動地方。幾個娃娃都忙得顧不上,你還要經管這個碎慫娃,既就是給人承包出去,我還得跑前跑后地照看,你說我頭能不大嘛!”
順利媽聽見存柱如此一說,一肚子火氣也漸漸地平息了下去,心里也頓時豁亮了起來。她心平氣和地聽著,生怕王璽明在一旁搗亂攪和,她往他嘴里塞了一塊冰糖,把所有的玩具鋪排在炕上讓他自顧自地玩著。聽說老二兩口子不愿意給他們兌地皮,她一邊埋怨老二兩口子心屈,一邊在心里盤算起來,腦海里浮現出塬面上的場景,看哪里還有合適的地皮。
為了兌老二家的那塊地,存柱媳婦隔天又去找了一回老二兩口子。剛開始時他們雙方還和顏悅色地閑聊了一會兒,只要說到正題,老二兩口子就打起了馬虎眼兒。存柱媳婦氣不過,索性把陳年舊事都搬弄了出來,指責老二兩口子強占他們的耕地。一番不愉快的口舌之爭后,兌地的事也不了了之,原本沒有怨仇的兩家人就此接下了梁子。兩家人從此行同陌路,不再說話共事,就連順利這一輩后人之間也都有了嫌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