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章
書名: 柳綠花紅作者名: 三點余禾本章字數: 5757字更新時間: 2022-10-17 15:41:07
自從天氣轉冷,顏龍周末回來的次數也就少了。王家奶奶還是和往常一樣,周五下午就開始念叨起來:“光陰快嘛!我算著明兒個又到禮拜六了,不知道顏龍回來嗎。天冷嗖嗖的,學校的宿舍里怕凍的像冰窟窿一樣。上周娃回來說宿舍里冷的睡下就不敢翻身。不知道多大的房子,里頭住了三四十個娃娃,學校里也不給娃娃們籠個火。唉,房子大了去了,那點火星子怕還不夠惹見的。念個書受罪的,都不知道咋熬過這個冬天呢。不知道人家給娃拆洗被褥時往里頭裝了多少棉花……”
周六的早晨,秀榮和燕燕專門烙了幾鍋卷著苦豆子的饃饃。學校食堂里的饅頭看著挺大個兒,實則華而不實。顏龍說,剛出鍋的熱饅頭用手一捏就蜷縮成一團,他一頓吃四五個都吃不飽,到底還是家里的饃饃吃著耐飽。前鍋里燉著顏龍最愛喝的洋芋倭瓜湯,熱氣上來把鍋蓋掀得嘣噔噔作響。按以往推算,如果顏龍搭的是早班車,十點半左右就能到家,這個點兒剛好也是家里的飯點。
存生拉著架子車進了大門。自從搬到塬面上,他總是隔三差五把牛圈里的糞土運轉到就近的地里。他一進門就喊:“燕燕!”
燕燕聞聲從廚房里出來。存生焦急地問她:“你媽哪?”
廚房里傳出秀榮的聲音:“咋咧?就不敢喊你做點活,你做個啥先嚷叫開了。這下喊著又要做啥呢?”
存生擺放好架子車,一邊走一邊急切地說:“我剛拉糞時碰上五隊里新平家那個娃,說顏龍和他們班里兩個娃娃昨兒個發高燒,叫學校單另關起來隔離了,也沒說關幾天。我想著學校怕是害怕這些娃娃染上這幾天人都說的那個啥病毒。”
秀榮正在廚房里擦洗案板,聽存生這樣一說,她撂下抹布就跑了出來:“那你咋沒問一下顏龍高燒退了嗎?發高燒就是凍感冒了,學校還把娃關起來弄啥?”
燕燕趕忙解釋說:“媽,你沒看新聞上報道的sars病毒,癥狀就是發燒嗓子疼,傳染性強得很,最近廣東那邊多,咱們這邊暫時還沒發現。我想肯定是他們有這個癥狀,體溫又不正常,學校為了以防萬一才把他們幾個隔離起來觀察的。”
存生拿笤帚拍打著身上的塵土,接著說:“怕就是燕燕說的這。我聽新平家那個娃說,學校里天天讓他們測體溫呢。”
秀榮也不管青紅皂白,破口大罵起來:“測他媽個皮呢!娃有病了不給治病還關起來做啥?不知道這些娃娃吃喝是咋弄的?快!你快趕緊去老九家給勝利打個電話,勝利離學校近,讓趕緊去打問一下到底是啥情況?把娃關到哪了?高燒退了嗎?要不咱們兩個直接進城看一回去。沒王法了嗎?娃有病呢還關起來弄啥!”
秀榮著急地解開圍裙,一把遞給燕燕,把吃飯的事也拋之腦后,喊著讓存生趕緊發動三輪車。
存生見秀榮的急脾氣又上來了,趕緊好言相勸:“你呀!情況還沒弄清楚,你跑學校鬧啥去呢?你先不要著急了,等我去老九家問一下勝利回來再說。”
燕燕也在一旁幫腔:“媽,肯定沒啥事。你想啥,那個病在南方才查出來,不可能一下子就傳到咱們這里,學校也是為了安全起見才把他們幾個關起來的,不可能給他們不給吃不給喝的。顏龍他們肯定是普通感冒,吃點藥把燒退了,再沒啥癥狀就放出來了。真的!”
秀榮聽了燕燕的話稍微平靜了下來,相跟著存生去老九家打電話去了。
勝利打探到的情況和燕燕分析的不差上下。他聽門房老漢說,被留觀的學生三天內如果沒啥癥狀就可以恢復正常。存生兩口子這才放下心來,又給勝利安頓了一番。
顏龍被隔離留觀的事王家奶奶壓根兒不知道。她一遍又一遍地喊燕燕,打問顏龍咋還沒有回來。燕燕騙她說學校周末考試。王家奶奶仍是不罷休,非得問個所以然出來。燕燕被她問得不耐煩了,一個箭步沖到王家奶奶跟前,大聲吼道:“我的個老奶奶呀!我都說了八百遍了,顏龍考試呢,這一周回不來。你不信的話,就搭個車進城看去!”
王家奶奶被氣得干瞪著眼睛,指著燕燕罵道:“娃呀!你好好給我說話,你牙叉骨頭子上勁大的!你這個慫樣子,像個潑婦似的,看誰敢要你!”
聽到王家奶奶這樣說,燕燕氣不打一處來,臨出門時轉過頭懟王家奶奶:“你管的閑事寬!沒人要就沒人要,不要你管!”
要是擱在以前,一口唾沫肯定從王家奶奶嘴里遠遠地唾了出來。王家奶奶之所以不唾了,按她的話原話就是:“我感覺嘴里老是干巴巴、苦唧唧的,嘴里那點唾沫星子都不夠我鼓哇。”
突如其來的sars病毒只是讓少之又少的農村人緊張了一陣子。還是和往常一樣,背風向陽的太陽坡里,上了年紀的幾個老漢靠著墻蹲在一處,一邊吧吧地抽著老旱煙,一邊有一搭沒一搭地拉呱著閑話。
只要有人扎堆曬太陽的地方,就能看見五隊里的常有理。不管何時何地,他都蜷縮著身子,把手捅在他那寬大的袖筒里,靸踏著一雙破爛的棉鞋繞著人群轉悠。誰說話他就歪著頭朝他笑嘻嘻地豎起大拇指。
在人們的嘴里,常有理的日子是最好過的。被雞零狗碎的生活折磨得喘不過氣的時候,人們就自然而然地羨慕起悠然自得的常有理,而后脫口而出:“他媽的!人活一世到底為了個啥?把咱們忙得跟頭把式的,到頭來屁用都不頂,還不勝人家常有理,一天瓜娃實道,吃飽穿暖就慫心不操,還美求子!”
sars病毒還在肆意蔓延,謹慎的人家已經開始防范起來。存生也學著別人的樣子往水窖里撒了一些白灰。他首先擔心的是槽頭上拴的那幾頭牲口,牛價逐年飆升,隨便養一頭牛到年底轉手一賣就能凈賺個兩三千,那可不是一筆小收入。
他正準備往水缸里撒白灰時被秀榮罵了一頓:“我把你個二求貨!快再不要跟上瘋子揚土了。我沒發現,你這個人還越活越愛命了。人家閻王爺真的要你命的話,早上的時辰保證叫你拖不到晌午。這個病說的好聽就是病毒,說的難聽就是瘟黃爺作亂呢。這幾年的雞瘟、牛瘟就沒間斷過,人都傳道得歡,也沒見咱們塬上死了幾個牲口。盡是人嚇唬人呢……”
沒等秀榮說完,存生就打斷她的話:“我說你這個人,嘴就犟了一輩子。話不是那么個說的,你看新聞聯播上播出來,醫院里躺了多少人!給人看病的大夫都從頭到腳裹得嚴嚴的,聽說比雞瘟和牛瘟的傳染性都強。冷慫!怕不敢麻痹大意,這可要人命呢!”
秀榮不耐煩了,“嘖嘖嘖”地咂巴著嘴說:“你快把嘴夾緊!新聞上天天播著這兒打仗、那兒打仗,你見咱們這兒冒點火星子了嗎?離了十萬八千里遠,鬧翻天都跟咱們求不想干。你快往水窖里撒點行了!淡吃蘿卜咸操心呢!你有那閑心,還不勝把你媽多關注一下,這幾天端去的飯都沒咋動彈,咋端去又咋端回來了。我咋看著老婆子眼窩深的,臉上也黑湫湫的。往年天氣一冷,不是這達不合適,就是那達不受殷,號叫著讓給她叫貴平買藥掛針呢,今年咋不喊叫地折騰人了。”
存生二話沒說,拍了拍手就進了王家奶奶房里。
燕燕聽到了些許弦外之音,頓時緊張了起來,她也相跟著進到王家奶奶房里。
王家奶奶還像往常一樣,側著身子躺在炕上,瞇著眼睛似睡非睡地打著盹。
存生站在炕頭邊盯著王家奶奶的臉看了一會兒便轉身走了出來。王家奶奶絲毫沒有發覺。
秀榮問存生有沒有看出啥眉眼。存生搖著頭說:“我看好著呢,沒啥怪相。人老了就那個樣子,臉上一沒有肉,骨頭就突顯出來了。那么大的年齡了,吸收一旦不好飯量也就不行了。讓燕燕到她五大那兒拿點食母生給吃上。”
秀榮不相信存生的話,她總覺得王家奶奶今冬過來臉勢不好。熊家老漢臨終的前幾個月就是那樣的臉勢。仔細打量會讓人莫名地害怕,她覺得這種臉勢就是老一輩人常說的“死相”。她又轉頭問燕燕,是不是王家奶奶的臉勢和往年相比不一樣。
燕燕又跑進房間觀察了一回王家奶奶。和存生的看法一致,她也覺得王家奶奶比往年消受了,臉上的顴骨突出,皮肉也變得松弛起來,除了不愛呻吟,再無其他異樣。
聽到他們爺倆的說辭一致,秀榮輕嘆了一口氣,嘴上雖沒有再爭辯,心里卻掠過一絲不好的預兆。
整整一個冬天,王家奶奶都沒有折騰人,也沒有說身體哪里不舒服,就連那條早已沒有知覺的腿似乎都沒有啥不適的反應,偶爾喊燕燕給她“撥置”一回,特意交待她往門外多散點饃饃,說是大門口從早到晚都是伸手要飯的人。燕燕給她“撥置”完后,她就會掙扎著起身靠在被窩上,透過窗戶看著燕燕倒水、散饃饃,還在嘴里不停地念叨:“老是跑我們門上要啥呢!吃飽喝好走別處要去!再不要在我門道里臊攪了。你不回去到你們吃攪團去,一直往我們門上跑著弄啥?”
當燕燕站在炕頭,懷著嘲笑的口吻問王家奶奶:“奶奶,你現在好點了嗎?”
這時的王家奶奶很像個被老師叫起來回答問題的學生,她會一本正經地回答燕燕:“你把吃食一送出去,我就試著身上輕省多了!”
自從秀榮看出王家奶奶臉勢不好以后,燕燕明顯地發現,秀榮一改往日刀子嘴豆腐心的做派,對王家奶奶的態度也有所好轉。偶爾天氣不好,燕燕睡懶覺時,她還會主動給王家奶奶倒尿盆,然后倒些干土放尿盆里,把里面的騷氣味兒拔一拔再放回柜子下面。
王家奶奶看見秀榮進來,總是刻意地把臉邁過去不正眼瞧她。秀榮也不搭理她,出了門才在嘴里嘟囔一番:“死老婆子!一見我給她倒尿盆就把個臉故意邁過去。有啥不好意思的!你以為我愛進你這個騷氣哄哄的房子,我是害怕我兒回來,把我兒醺得受不了。”
剛進臘月門,一場風攪雪就把路封了。秀榮兩口子也沒法趕集,就心安理得地坐在家里修養生息。牲口的草料都是鍘好的現成干草,存生起床后,先給牛拌好草料,再把大房和王家奶奶房里的火籠旺,干完這些,他又一骨碌爬上炕睡起了回籠覺。
只要存生把該干的活干完,他就能睡個安穩覺。聽著存生均勻的鼻鼾聲,秀榮無不羨慕地嘟噥起來:“天光神!天底下真的有這號人呢!我心里頭多少有點惆悵事就愁的睡不踏實。人家只要頭一挨著枕頭就能扯呼嚕,天塌下來都不管,真的是陳摶轉世。”
冬閑時節,莊稼漢就像那攢滿了倉的過冬老鼠一樣,除了一天早晚吃兩頓飯,其余時間不是在熱炕上取暖,就是圍著爐子烤火看電視,再在爐膛里烤幾個洋芋或者紅薯。
知道燕燕最愛吃紅薯,秀榮就專門批發了一袋紅薯,大的好的賣過后,剩下的歪瓜裂棗正好可以塞爐子里面烤來吃。
存生今年新買的爐子比之前那個大出兩倍還要多。一到晚上看電視劇的時候,秀榮就在上面丟一把秋后收的綠豆,一邊翻炒豆子一邊看電視。他們知道燕燕嘴饞愛吃零食,每次趕集回來都不忘買點吃食,今兒個買點葵花子,明兒個剩點柿子或桔子,家里的零食基本上沒有間斷過。
看著燕燕大大咧咧的吃相,存生咧著嘴笑盈盈地說:“我這個女子嘴饞呀!那個嘴像個駒遛貓一樣,一直能咔嚓。正兒八經吃飯的時候她又不好好吃,把那亂七八糟的吃上又沒營養。一天還噘嘎噘嘎地跳彈著減肥呢。你媽減肥還有一說呢,那個腰壯的像個碌碡一樣。”
存生故意舉起胳膊比劃著秀榮的水桶腰。
秀榮笑著摸了摸她那凸起的胃,乜斜了存生一眼,笑嗔道:“嘖嘖嘖!你往你手里看,有你說的那玄乎嗎!你還彈嫌我腰粗呢,沒有這幾十斤肉墊底,我一天咋能稱出去幾百斤菜呢!我總沒有應堂媳婦胖吧,應堂媳婦的溝蛋子像個發面盆一樣,穿啥褲子都系不上扣子,我還能系住呢。話說回來,沒有我這一身肥膘哪有咱們這日子。我就是老實巴交的不會作精,我但凡會像林媳婦一樣作精,你娃怕老得茬大了!”
存生點燃一支煙,吸出火星后笑咪咪地遞給秀榮。
秀榮看了燕燕一眼便伸手接過煙,故意嗔怪存生:“你就奸的很!見我一罵你就趕緊點個煙把我嘴封住。”
燕燕笑著對秀榮說道:“我爸爸算是把你成功策反了。”
秀榮吐了一口煙氣,接著說:“你爸爸那是個賤痞子!賣完菜眼角屎都顧不上擦就操心著給他娃買零嘴。叫我說還不是熱臉貼了個冷溝子,把那白眼狼,人家不想在家里坐了,炸一盆油餅子留個信,溝子一拍就走了。”
說話間,秀榮故意扭頭望向坐在旁邊的燕燕。
燕燕情知秀榮在揶揄自己,趕緊起身,撿起一個烤熟的黑豆就往秀榮嘴巴里塞,不好意思地笑著說:“媽,你快吃個豆豆。人家好漢都不提當年勇,你把那陳谷子爛糜子的事兒抖出來做啥。”
秀榮把頭一偏,攔住燕燕的手笑著說:“你和你老子一樣,都見不得人揭短,見我說話就想把我嘴堵住。你娃不知道,你留下個信走了,害得我幾個晚上都沒睡著。我就想不通,我一天好吃好喝地伺候著,你的心是個石頭嗎?咋就暖不熱呢!真真是個白眼狼。你看誰家的女子有你福大?你們三個當中,我最把你看得起,你倒最不讓人省心。這是咱們三個說呢,讓小燕和顏龍聽見還……”
沒等秀榮說完話,燕燕就上前捂住了秀榮的嘴巴。
存生見狀,立馬扮演起老好人的角色,咧著嘴笑道:“好了好了!提那些陳年舊事弄啥,誰讓咱們養了個白眼狼呢。那么多吃的都堵不住你們娘兩個的嘴。快看!中間的豆豆烤焦了。”
秀榮和燕燕趕緊拿起筷子撥攪起來。烤焦的豆子上空騰起一團煙霧,熱烘烘的空氣里散發出一股類似雞蛋皮燒焦的腥味兒。
窗外的風呼呼地刮著,翻騰的門簾拍打著房門啪啪作響。存生和秀榮又把目光對準了電視。燕燕心不在焉地坐在爐火旁邊,一邊捏著豆子近距離地往嘴里投喂,一邊咯嘣咯嘣地咀嚼著。這樣的惡劣天氣使她不由自主地想起了顏龍和小燕。這樣的數九寒天,顏龍宿舍連個暖氣都沒有,睡覺只能靠熱水袋取暖,不知道他是怎樣熬到天亮的。還有小燕,她住的那個出租房肯定冷的如冰窖一般,萬一小燕尿床了,身底下的電褥子一時半會兒都烘不干床墊。
燕燕回家時,小燕一再叮囑過她,萬一秀榮問起她尿床的事,就說現在基本上不尿了。她雖然信守了承諾,心里卻老是惦記著。
和弟弟妹妹一比較,燕燕覺得她又是無比幸運的,不僅有熱炕睡,還有父母的寵愛,她簡直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唉,要是能這樣過一輩子就好了!”轉念間,這樣的想法又被她自我否定。
她不想也不會成為一個啃老族。她有自己的規劃和打算,趁著明年去蘭州考試的機會,她要一邊打工一邊考取本科文憑。等她有能力了,先要給小燕看好她那難以啟齒的尿床病。眼見著顏龍明年就要考大學了,如果那時她有份工打,四個人供一個大學生總歸要輕松一些。
從蘭州折騰了一趟回來,燕燕之前的那種躁動不安的情緒少了許多。她開始喜歡家里這種風平浪靜的安逸生活。她已經習慣了過這種日子,而且過得心安理得,至少秀榮兩口子趕集不在家的時候,她還能幫襯著料理家務,伺候王家奶奶,這是她的價值所在,就像存生寬慰她時說的:“你坐家里也有功勞呢。只要你在家里,我們兩個都能跟個安穩集,至少不操心家里的牲口,最主要還有你奶奶,那么大的年齡了,萬一哪天一口氣上不來,身邊總還有個人呢。你這是替我們行孝呢!”
“唉,人呀!啥毛病都是慣出來的。環境改變人真不是一句空話,過慣了家里慫心不操的日子,一想起出門反倒犯起怵來。管他呢!既得之則安之,反正車到山前必有路,過罷年天氣暖和了,該干嘛還得干嘛。”
一番自我感慨后,燕燕心中再無掛礙。她把一個豆豆拋向空中,昂起頭張大嘴巴,豆子在半空中劃過一個拋物線后,不偏不倚地掉進了她的嘴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