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午飯的苦惱(3)
- 白癡(超值金版)
- (俄)陀思妥耶夫斯基
- 4066字
- 2014-03-14 09:52:06
他看得非常清楚,而且確鑿無誤地打聽到,有個年輕人出身很好,姓氏也很好,也就是她認識的那位加夫里拉·阿爾達利翁內奇·伊沃爾金,他早就十分熱烈地愛上了她,當然,僅僅為了有希望獲得她的青睞,他就甘愿付出自己的生命的一半。這個自供狀是加夫里拉·阿爾達利翁內奇親自告訴阿法納西·伊萬諾維奇的,而且很早以前就告訴他了,他這樣做是由于他們之間的深厚情誼,也出于他的一顆純潔的心,關于這事,對這個年輕人有恩的伊凡·費道洛維奇也早就知道了。最后,只要阿法納西·伊萬諾維奇沒有弄錯的話,那么這個年輕人對她的愛,納斯塔西婭·費利帕夫那本人恐怕也早知道了,他甚至覺得她對他的這種愛還是很寬容的。當然,談及此事,他比任何人都難以啟齒。但是,倘若納斯塔西婭·費利帕夫那愿意承認,在托茨基身上,除了自私自利和考慮安排他的個人前途以外,總還有一些希望她好的愿望的話,那么她也就會明白,他看到她獨守空房,非但早就覺得奇怪,甚至感到很難過,她之所以不肯嫁人,都是因為前途未卜,心情郁悶,完全不相信生活從此會煥然一新。其實,人生是能夠在愛情和家庭中盡善盡美地復活的,這樣一來,她的人生就會具有新的目標;她如果仍舊獨守空房,就會毀掉她那也許是光輝奪目的才能,落得個郁郁寡歡而又孤芳自賞的下場,一句話,這不過看上去有點浪漫主義罷了,并不是納斯塔西婭·費利帕夫那那健全的頭腦和高尚的心靈應該有的。
最后,他又重復了一遍,他有句話想說,但比其他人都難以啟齒,這話就是,如果他以七萬五千盧布的巨款奉送,借以表示一下保障她未來生活的真誠愿望的話,他希望納斯塔西婭·費利帕夫那總不至于對他報以輕蔑吧。他又加了一句話作為解釋,這筆款子,反正他已在遺囑里指定給她了。一句話,這完全不是什么酬勞或者補償……最后,他說,為什么不能容許存在、不能原諒他身上也有這么點符合人性的愿望,讓他多少做點什么事來減輕一下自己良心的不安等等,反正都是在類似情況下就這一話題照例都會講的話。阿法納西·伊萬諾維奇妙語連珠,說了很久,還順便加了一個使人饒有興趣的情況,即這七萬五千盧布,他如今還是頭一次提到,連眼下在座的伊凡·費道洛維奇也不知道此事,總之,沒有一個人知道。
納斯塔西婭·費利帕夫那的回答使兩人感到十分詫異。
她身上居然看不到一丁點像過去的那種嘲笑、那種敵視和仇恨、那種哈哈大笑的表情。那種哈哈大笑,托茨基至今一想起來,還是會覺得不寒而栗。相反,她看到終于有機會和人開誠布公地、友好地談談了,似乎感到很高興的樣子。她承認,她自己也早想聽聽別人的友好勸告了,只是因為自尊心作怪,不好意思開口罷了,但是現在,堅冰已被打破,再沒有比這更好的了。她先是帶著傷心的微笑,后來就開懷大笑起來,她表示,以前那種不可理喻的大哭大鬧,是絕不會再有了,她對事情的看法也已經開始逐步地改變了,雖然她的心沒有變,但是畢竟不得不因為有些事情已經變成事實了,過去做過的事,做過就算了,過去的事就讓它過去吧。阿法納西·伊萬諾維奇居然還跟從前那樣膽戰心驚,她甚至覺得奇怪。說到這里,她又轉過身去對伊凡·費道洛維奇以一種深深的尊敬向他說,關于他的三個女兒,她早就聽說過,而且聽到過許多關于她們的事,她早已經深深地、真心誠意地尊敬她們了,一想到她能夠為她們做點什么有益的事,就感到幸福和驕傲。顯然,她現在的心情確實很沉重、很煩悶。阿法納西·伊萬諾維奇猜到了她的幻想,她希望即使不能彼此相愛,那也能在即將組成的家庭中使自己獲得新生,從而意識到人生的新目標;但是,關于加夫里拉·阿爾達利翁內奇,她幾乎沒有話說,他似乎真的很愛她,她也覺得自己可能會愛他的,假如她能相信他對她的愛戀是堅定不移的話。但是,即使他是真心誠意的,畢竟也太年輕了點,所以要決定終身還是難的。然而,她最喜歡的還是他工作、勞動、獨自一人維持全家的生計。她聽說,他是一個有毅力而且很有自尊心的人,他想求得一官半職,想出人頭地。她也聽說,加夫里拉·阿爾達利翁內奇的母親尼納·亞歷山大洛夫納娜·伊沃爾金娜是一位非常好的、十分可敬的女人;他的妹妹瓦爾瓦拉·阿爾達利翁諾芙娜也是一位很好、很堅強的姑娘,她從波奇成那兒聽說過許多關于她的事。她聽說,他們全家都能面對自己的不幸而毫不氣餒,她很希望能夠同她們認識認識,但是,她們是否歡迎她成為他們家的一員,恐怕還是個問題??傊]有說任何反對結成這段姻緣的話,但是這事畢竟是終身大事。她希望大家不要催促她,讓她有足夠的時間進行思考。
至于七萬五千盧布……阿法納西·伊萬諾維奇大可不必難于啟齒,她是懂得金錢的價值的,當然會收下。她感謝阿法納西·伊萬諾維奇的好意,感謝他非但沒有把這事告訴加夫里拉·阿爾達利翁內奇,甚至也沒有把這事告訴將軍,但是話又說回來,為什么不讓加夫里拉·阿爾達利翁內奇預先知道這事呢?她帶著這筆錢嫁到他們家去,是沒有什么可以羞恥的。在任何情況下,她都無意向任何人請求任何饒恕,她希望大家都知道這點。除非她確信,無論他或他們家決不至于對她有半點成見,否則,她決不嫁給加夫里拉·阿爾達利翁內奇。她絲毫不認為自己有任何過錯,最好讓加夫里拉·阿爾達利翁內奇知道她這五年所以要生活在彼得堡的道理,她跟阿法納西·伊萬諾維奇究竟是什么關系,是否積蓄了很多財產。最后,她現在之所以接受這筆錢,完全不是把它看做出賣處女貞操(她對此毫無過錯)的報酬,只是把它看做對于被摧殘的命運的補償。
最后,她在陳述這一切的時候,激昂慷慨、義憤填膺(然而,這是十分自然的),致使葉潘欽將軍感到十分滿意,認為這事已經了結;但是一度被嚇破了膽的托茨基,直到現在還不敢完全信以為真,他生怕有什么毒蛇隱蔽在花叢之中。然而,談判總算開始了,兩個朋友所耍的全部手腕的立足點,正在于納斯塔西婭·費利帕夫那有可能對加納產生一種愛戀,這點終于開始越來越明朗,越來越言之有據了,以致連托茨基有時都開始相信,成功在望。稍后,納斯塔西婭·費利帕夫那跟加納進行了一次傾心的交談,她說的話很少,仿佛她的貞潔會因此受到損害似的。
然而,她假定他是愛她的,也允許他愛她,但是她堅決聲明,她不愿意受任何束縛;她聲明,直到正式舉行婚禮(如果當真會舉行婚禮的話)之前,她都要保留說出“不”字的權利,哪怕在舉行婚禮前的最后一小時也是一樣的,她也給予加納完全相同的權利。不久,加納通過一個送上門來的機會,確切地打聽到,納斯塔西婭·費利帕夫那已經十分詳細地知道他全家對這件婚事以及對納斯塔西婭·費利帕夫那本人的不友好態度(這是在家庭爭吵中暴露出來的)。她本人并沒有同他談起這事,雖然他每天都等待著。由這次說合和談判暴露出來的許多故事與情況,本來要說的話還很多,然而我們的題外話也說得太多了,再說,有些情況還僅屬傳聞,并不確定。比如,托茨基似乎不知從哪里聽說,納斯塔西婭·費利帕夫那跟葉潘欽家的幾位千金發生了某種令人難以捉摸的、對局外人嚴守秘密的往來……這謠言實在難以置信。但是,另一個謠言卻不由得他不信,并且害怕得做起了噩夢:他聽說,并且深信不疑,納斯塔西婭·費利帕夫那似乎已經非常清楚,加納是為了錢才同她結婚的,加納的心很黑、很貪,這人喜怒無常而又嫉妒成性,自尊心強得不著邊際而又完全沒有道理,加納過去確實很熱烈地想要征服納斯塔西婭·費利帕夫那的心,但是當兩朋友拿定主意想利用雙方都已萌發的這種熱情,并想用把納斯塔西婭·費利帕夫那出賣給他做合法妻子的辦法來收買他的時候,他就開始恨她了,好像恨自己做了場噩夢似的。他心里,愛與恨奇怪地交織在一起,雖然他經過一番痛苦的猶疑不定之后,最后表示同意娶這“賤貨”為妻,但是他心里發誓,將來一定要狠狠地報復她,似乎他本人也曾這么說過,以后要“給她點顏色瞧瞧”。凡此種種,納斯塔西婭·費利帕夫那似乎都很清楚,并且私下里在做某種準備。托茨基心里發憷到這種地步,甚至都不敢把自己心里的種種不安告訴葉潘欽;但是,他雖然是個弱者,也常會有某些片刻忽然重新振作起來,霎時間精神煥發,比如,納斯塔西婭·費利帕夫那終于答應兩個朋友,在她生日那天晚上,她將作出最后決定,聽到這席話后,托茨基便眉飛色舞,精神大振。但是,有關最可尊敬的伊凡·費道洛維奇本人的那樁最奇怪也最難以置信的謠言,居然變得越來越鑿鑿有據了。
乍一看,這里的一切似乎純粹是胡說八道。簡直令人難以置信,伊凡·費道洛維奇這么一大把年紀,而且為人絕頂聰明、世事洞明、人情練達等等,似乎他本人竟受到了納斯塔西婭·費利帕夫那的誘惑……但是這也不過是似乎而已,而且還似乎達到了這樣一種程度,這種逢場作戲幾乎與情愛相類似。在這種情況下他能指望什么,是很難想象的;也許,他指望加納本人能夠協同合作。起碼托茨基有這樣的懷疑,懷疑在將軍與加納之間存在著一種相互心照不宣的、近乎無言的協議。然而,眾所周知,一個色迷心竅的人,特別是這個人上了年紀,會完全瞎了眼,甚至妄想在根本沒有希望的地方去尋找希望;而且,即使他過去絕頂聰明,也會喪失理智,像個不懂事的孩子似的隨便亂來。據說,將軍還準備了一份以自己的名義送給納斯塔西婭·費利帕夫那的生日禮物……一串價值昂貴、令人驚嘆的珍珠,他很關心這件禮物,雖然他明知道納斯塔西婭·費利帕夫那是個不貪財的女人。在納斯塔西婭·費利帕夫那生日的前一天,他就跟熱鍋上的螞蟻似的,雖然他巧妙地極力掩飾自己。葉潘欽將軍夫人聽到的正是這串珍珠的事。誠然,麗薩魏達·普羅科菲耶夫那早就感到丈夫作風輕浮,甚至對此也有些習慣了;但是這件事卻不能輕易放過:關于這串珍珠的謠言,使她十分關注。將軍預先就探聽到了這事,因此頭天晚上就賠了不少小心;他預感到這事頗費唇舌,因此很害怕。在我們開始講這個故事的那天上午,他之所以非常不愿意過去與家人共進早餐,其道理也就在此。還在公爵到來之前,他就決定推托有事,避免露面。將軍的所謂避免,有時干脆就意味著逃跑。他希望,哪怕就這一天,主要是今天晚上,能平平安安地過去,不要惹出什么不愉快的事來。冷不防,偏巧這時候,來了個公爵。就好像是上天把他派過來似的,將軍去見他夫人的時候,暗地里考慮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