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午飯的苦惱(2)
- 白癡(超值金版)
- (俄)陀思妥耶夫斯基
- 3919字
- 2014-03-14 09:52:06
她只是這樣說著,我想大概她腦袋里的所有想法并沒有完完全全地說出來。然而在這個新生的納斯塔西婭·費利帕夫那對自己嘲笑一通的時候,阿法納西·伊萬諾維奇的心里也在很慎重地思考這件事,要趕快把自己凌亂的思緒整理清楚。這種思考連續了很長時間,他絞盡腦汁地考慮了大約兩個星期,終于要作最后的決定了。問題的關鍵在于阿法納西·伊萬諾維奇已經接近五十歲了,同時他又是個有著很高聲譽和較高身價的社會名流。他的這種高貴的地位在很久之前就已經建立起來了。就像所有上層社會的名流一樣,在這個世界上他最愛的和最珍惜的永遠只是自己:追求自己過得安逸舒坦。他不希望任何人破壞他已經形成的美好的生活模式,更不允許別人來動搖他幸福的日子。從別的方面來看,他對于事物的經驗和深邃的洞察力告訴他,現在和他交往的這個人完全不是一個簡單的人,她所說的話不是簡單的威脅他而已,而是那種既然說到就必須做到的人,最重要的是,現在不管發生什么事都無法動搖她的這種想法,這種想法似乎已經根深蒂固了。更何況現在任何東西對她都沒有吸引力,更不可能會有什么東西可以誘惑到她。這里面很明顯會有什么伎倆,精神上似乎有種模糊慌亂的感覺,一種誰也說不清楚的憤怒,一種已經超出了平常范圍的不知足的鄙視感,反正,這是讓別人恥笑和上層社會所不能容忍的。無論是哪個上層社會的名流遇到這樣的情況,都往往不知道怎么處理。
當然,憑借著托茨基的地位和人際關系是可以改變這種狀況的,甚至可以做點不容爭議的罪行,用來防止不愉快的事情發生。從另外的方面來看,納斯塔西婭·費利帕夫那自己很顯然沒有什么能力再做什么對他有損害的事情了,打個比方說,因為她一直很容易被控制住,所以無論怎么樣都不會做出什么無理取鬧的事來威脅他的,更不會在法律方面傷害他。但是這種可能的發生只能在一種情況下,就是如果納斯塔西婭·費利帕夫那可以像別的有同樣經歷的普通人一樣正常地采取一系列的行動,但是卻不會過分到不合常理。但是托茨基此刻的想法和獨特的眼光對于他來說是有好處的,這樣他可以輕易地猜透納斯塔西婭·費利帕夫那的想法,其實,納斯塔西婭·費利帕夫那自己心里也明白,如果通過法律來解決,是不會對他產生害處的,但是在她的思想里計劃的就是另一種不一樣的謀劃……從她那雙熠熠發亮的眼睛里便說明了這一點。她不愛任何人,也不會看重什么,特別是自己(這只有十分聰明智慧和犀利的觀察力才可以看出,她對自己早就不再憐惜了,而像他這種上層社會的下流之人和猜疑主義者,也應該知道這樣的感情的嚴重性和后果),對自己不再憐惜的她可以做出不能扭住和有失體統的方法毀滅自己,就算是被發配到西伯利亞去服苦役也不在乎,只要這樣做,可以毀掉這個她恨不得活吞的男人,她就會不惜犧牲自己。
阿法納西·伊萬諾維奇從來就是個畏頭畏尾的人,這點他一點也不掩飾,也許好聽地說,他是個特別保守的人。打個比方說,如果他知道有人可能會在教堂舉行婚禮時殺掉他,或者是出現了什么被社會各界認為不雅觀的事,他會表現出異常的驚悚和恐懼,但如果發生了這樣的事,與其說他恐懼的是被殺死、受傷流血或者是當眾被人吐吐沫等等,倒不如說他最恐懼的是別人用什么不合常理的方法使他受到前所未有的侮辱。雖然納斯塔西婭·費利帕夫那什么都不說,可是這種表現正是預兆著她就是要做到后者,直中他的要害。托茨基心里明白,納斯塔西婭已經對他了然于心,所以她知道自己怎么做才能恰到好處。雖然婚事只是在商議之中,但是阿法納西·伊萬諾維奇還是對納斯塔西婭·費利帕夫那做出了忍讓和退步。
還有一個情況致使他作出這一決定:真的難以想象,現在的這位納斯塔西婭·費利帕夫那與過去的她簡直判若兩人。以前,她是一個非常漂亮的女孩子,可是現在……托茨基真的無法原諒自己,他們相處了四年,居然還沒有把她看清楚。當然,在雙方的心里彼此忽然都出現了變化也有重大關系。然而,他現在想起來,發覺即便是在過去,也會經常有這樣的瞬間。有時候,他看著她這雙眼睛,竟會在腦海里產生一些奇怪的想法:似乎能夠感覺到在這雙眼睛里,帶有一種深沉的、神秘的憂郁。而這眼神透露出來的表情,似乎在給人打一個啞謎。這兩年來,他常常因納斯塔西婭·費利帕夫那的臉色變化而感到奇怪,她的臉色變得越來越蒼白,甚至可以用非常蒼白來形容,最奇怪的竟然是她卻因此而變得更漂亮了。托茨基就像所有那些一生慣于尋花問柳的紳士一樣,因為這個沒有生命的靈魂很容易被他玩弄于股掌。因而剛開始對她很看不起,可是近來他開始懷疑自己的這一看法了,但是不管怎么說,就在去年春天時,他就想好了,不久以后就風風光光地把納斯塔西婭·費利帕夫那嫁出去,嫁給一個在另一省工作但要懂得事理而又品行端正的先生。(噢,可是現在是多么可怕和多么憤恨地嘲笑這件事?。。┑乾F在阿法納西·伊萬諾維奇有了一個新的主意,他甚至想,他可以再次利用一下這個女人。所以他打定主意,先讓納斯塔西婭·費利帕夫那在彼得堡住下來,并且讓她生活在竭盡奢侈、豪華的環境之中。也就是失此得彼嘛,可以利用納斯塔西婭·費利帕夫那在自己的社交圈子內炫耀一番,出出風頭,使他的虛榮心得到大大的滿足。阿法納西·伊萬諾維奇對這方面的虛名是非常重視的。
已經在彼得堡生活的過去五年里,不用說,在這段時間里,許多事情也都清楚了。阿法納西·伊萬諾維奇的處境很難令人感到寬慰,最糟糕的是,他一向都很膽小怕事,所以以后無論如何也平靜不下來了。他恐懼……但是他自己也說不清楚到底恐懼什么……一見到納斯塔西婭·費利帕夫那就覺得很恐懼。大概在最初兩年的時候吧,他曾經懷疑,納斯塔西婭·費利帕夫那想跟他結婚,只是因為虛榮心太強才沒有開口,一定要等他自己來求婚。如果她有這種奢望,倒是令人奇怪的。阿法納西·伊萬諾維奇緊鎖雙眉,開始沉思起來,他突然遇到一個偶然的情況因而確信,就算他提出求婚,她也絕對不會接受他。這其中的道理他一時也弄不清楚。他感覺只有一種解釋是可能的,一個“遭到凌辱而又富于幻想的女人”的高傲,已經發展到瘋狂的程度,以致她寧可用拒絕來表示自己對他的輕蔑,也不肯從此一勞永逸地確定自己的地位,從而享受無盡的榮華富貴。最糟糕的是,納斯塔西婭·費利帕夫那占盡了上風。金錢對她沒有任何誘惑力,就算是數目很大,也不會為金錢所動,雖然她接受了提供給她的舒適的生活條件,但是她還是過著十分儉樸的生活,在這五年來幾乎毫無積蓄。阿法納西·伊萬諾維奇為了砸碎自己身上的鎖鏈,曾經不惜冒險,使用計謀:他手段十分巧妙地利用各種最理想的誘惑物,企圖悄悄地引她上鉤;但是各種理想的化身:公爵、驃騎兵、使館秘書、詩人、小說家甚至社會主義者……都打動不了納斯塔西婭·費利帕夫那的心,好像她的心是石頭做成的,感情已經枯萎得永遠死了。
她過得大半是離群索居的生活,讀書,甚至還喜歡音樂。她認識的人不多,結交的都是些既貧窮又可笑的小公務員太太,她還認識兩名女演員,甚至還有幾個老太太,她非常喜歡一位受人尊敬的教師的子女家庭,這家庭里的人也都很喜歡她、歡迎她。每到晚上,總有這么五六個熟人到她家里來,但是更多的人也沒有。托茨基常來,從不間斷,最近一個時期,葉潘欽將軍費了老大勁兒和納斯塔西婭·費利帕夫那認識了。與此同時,還有一個年輕的小公務員,毫不費力地認識了她。這人叫費爾特申闊,是個很沒禮貌和下流無恥的小丑,愛說笑逗樂,也愛喝酒。她認識的人中,還有一位年輕而又奇怪的人,他姓波奇成,為人謙虛。辦事認真,衣冠楚楚,雖然出身貧寒,但是現在卻成了一名高利貸者。最后跟她認識的就是那位加夫里拉·阿爾達利翁內奇了……結果是,納斯塔西婭·費利帕夫那確立了一種奇怪的名聲:大家都知道她很美,也不過如此而已。除此以外,誰也沒有什么值得炫耀的地方,誰也說不出什么占便宜的事來。這樣的聲譽,她的博學多才、機智和高雅的風度,這一切都使阿法納西·伊萬諾維奇果斷地決定實施一項計劃。我們也就從這里開始講我們的故事,也就從這時起,葉潘欽將軍本人開始積極并且異常熱心地參與到這一故事中來。
當托茨基十分客氣地和葉潘欽將軍商議,是否可以娶他的一位千金為妻的時候,他也立刻十分高尚地、坦誠相見地向將軍傾訴了自己的心事。托茨基開誠布公地說,他已經決定了,不管用什么辦法,都要讓自己得到自由,就算納斯塔西婭·費利帕夫那親自向他宣布,她將從此不再擾亂他的生活,不再跟他搗亂,他對她的話也無法放心,他認為,僅僅說得好聽是沒有用的,他需要的是行動上的保證。他們商量好后,決定一起行動。最初決定,不妨先試用一下最溫和的手段,也就是說,試著僅僅觸動一下她那“高尚的心弦”。兩人一起去見納斯塔西婭·費利帕夫那,托茨基開門見山地先從自己處境的尷尬和狼狽談起,說一切都是他不對,并且坦白地說,他對她最初的所作所為是不會后悔的,因為他是一個習性難改的好色之徒,管不住自己,但是他現在想結婚,而這件非常體面和門當戶對的婚事能否成功,全掌握在她手里;總而言之,一切都取決于她,他把希望都寄于她那高尚的心靈。緊接著,就由葉潘欽將軍以父輩的身份開始說話,他講得頭頭是道,避免感情用事。他只提到他完全承認,她有權決定阿法納西·伊萬諾維奇的命運,但是他提請她注意,他女兒的命運,甚至還有其他兩個女兒的命運,現在也全取決于她的決定了,但是他又裝腔作勢地說,他現在也顧不得許多,只能聽天由命了。對于納斯塔西婭·費利帕夫那提出的“到底想要她怎么做?”這一問題,托茨基的態度仍然是用剛才那種完全露骨的方式向她承認,早在五年前他就膽戰心驚,直到現在他的心都無法完全平靜,除非納斯塔西婭·費利帕夫那自己找個人嫁出去。說到這里,他又立刻補充道,如果他提出的這個請求,不是多少言之有理、持之有據的話,那他這樣說當然是荒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