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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兩天后(2011年4月)

他站在病床邊,他母親去找護士了。你就穿這么點兒嗎?他外婆說。

什么?康奈爾說。

你就穿這么一件毛衣嗎?

哦,對,他說。

這天早上康奈爾的外婆在奧樂齊超市的停車場滑倒了,摔壞了髖關節。她比其他病人都年輕,才五十八歲。康奈爾記得,瑪麗安的母親也是五十八歲??傊?,他外婆的髖關節似乎情況不妙,可能骨折了,于是需要康奈爾開車載洛蘭去斯萊戈鎮上的醫院看望她。病房另一頭的床上有人在咳嗽。

我還行,他說,外面挺暖和。

他外婆嘆了口氣,仿佛他對天氣的評價讓她痛苦。大概的確如此,因為他做的一切都讓她痛苦,因為她恨他還活著。她挑剔地上下打量著他。

好吧,你顯然一點都沒有遺傳到你媽,是不是?

對,的確沒有,他說。

洛蘭和康奈爾的外貌是兩種類型。洛蘭一頭金發,面容柔和,沒有棱角。他的男同學們都覺得她很漂亮,也常跟康奈爾這么說。她大概真的很漂亮,那又怎樣,他不覺得被冒犯??的螤柕念^發是深色的,臉輪廓分明,像一幅罪犯的肖像畫。不過,他知道他外婆之意不在外貌,而是暗指他父親的身份。所以,好吧,對此他無話可說。

除洛蘭之外沒人知道康奈爾的生父是誰。她說他什么時候想問了就可以問,但他真的不在乎。晚上出去玩時,他朋友有時會提起他父親,好像這個話題很深刻很有意義,只有喝醉了才能聊??的螤栍X得這很壓抑。他從未想過那個讓洛蘭懷孕的男人,他干嗎要去想他?他的朋友們好像非常執迷于自己的父親,要不就模仿他們,要不就以這樣那樣的方式努力和他們不一樣。他們和父親發生爭執時,總是表面上爭的是一回事,底下還藏著一層隱秘的意義??的螤柡吐逄m吵架往往是為了扔在沙發上的一條濕毛巾,僅此而已,真的就只是關于那條毛巾,最多再關于康奈爾是不是有粗心大意的毛病,他希望洛蘭不要因為他亂扔毛巾就認為他是個不負責任的人,而洛蘭說如果他真的想被視作一個負責的人,就應該在行動上表現出來,諸如此類。

二月底,他開車載洛蘭去票亭投票,路上她問他要投給誰。某個獨立黨候選人,他含混地說。她笑了。讓我來猜,她說,共產黨員德克蘭·布里??的螤枦]理她,繼續看路。他說,要我說,這個國家需要一點共產主義。透過眼角他能看見洛蘭在微笑。她說,得了吧,同志。我才是那個給你灌輸良好社會主義價值觀的人,你忘了?洛蘭的確有價值觀。她對古巴感興趣,也關注巴勒斯坦獨立運動。最后康奈爾的確投給了德克蘭·布里,他在第五輪時[7]被淘汰了。三個席位里有兩個最終落在愛爾蘭統一黨[8],剩下那個歸于新芬黨[9]。洛蘭說這簡直是個恥辱。就是換了群罪犯,她說。他發短信給瑪麗安:愛統當選了,我操?,旣惏不氐溃悍鹄矢缰h[10]。康奈爾還得去查那句話是什么意思。

那天晚上瑪麗安說她覺得他長成了一個好人。她說他很友善,人人都喜歡他。他發現自己一直在想她這句話。想這句話讓他很愉悅。你是個好人,大家都喜歡你。為了考驗自己,他會努力不去想它,然后再來想它,看它是不是還讓他感到愉悅,的確如此。不知為何他希望自己能把瑪麗安這句話說給洛蘭聽。他覺得這在某種程度上能讓洛蘭安心,但是對什么感到安心呢?她兒子不是個一無是處的人?她沒有浪費自己的人生?

我聽說你要去圣三一大學,他外婆說。

嗯,要是我分夠的話。

你怎么惦記上圣三一了?

他聳聳肩。她笑了,帶著嘲諷。哦,對你來說算不錯了,她說,你要去學什么?

康奈爾克制住自己,沒從褲兜里掏出手機看時間。英文系,他說。得知他第一志愿填了圣三一,他的舅舅舅媽都大為贊嘆,這讓他有點尷尬。要是他真的被錄取了,他有資格申請全額生活費補助金,但是就算有補助金,他也必須在夏天全職打工,學期中至少也得做兼職。洛蘭說她不希望他上大學時打太多工,希望他能專心讀書。這讓他很內疚,因為英文系不是能讓你找到工作的那種“貨真價實”的學位,它不過是個笑話,于是他覺得自己說不定真的應該報法律系。

洛蘭回到病房。她的鞋在瓷磚上發出單調的啪嗒聲。她跟外婆聊起休假去了的會診醫生、奧馬利醫生,還有X光片的事。她很仔細地向外婆轉達了這些信息,把最重要的事寫在一頁筆記本紙上。最后,外婆親了親康奈爾的臉,他便和洛蘭一道離開了。他在走廊里用洗手液消毒,洛蘭在一旁等他。然后他們走下樓梯,走出醫院,來到明亮、濕濡的陽光當中。

那天晚上籌款會后,瑪麗安把她家的事告訴了他。他當時不知道該說什么,于是跟她說他愛她。他就那么說了出來,就像你要是摸了什么燙的東西,會把手抽回來一樣。她當時在哭,他說話時沒過腦子。他真的愛她嗎?他對愛情了解得太少,不知道答案。一開始他覺得這肯定是真的,既然他說了這話,他干嗎要撒謊?但他又記起自己有時的確會撒謊,哪怕沒有打算或沒有緣由說謊。這不是他第一次想告訴瑪麗安他愛她,不管這是真是假,但這是他第一次屈服于這種沖動,說出了口。他注意到她花了很長時間才回答,她的遲疑讓他介意,仿佛她可能不會有所回應一樣,當她回應之后他感覺好多了,但或許這并不代表什么。康奈爾希望自己知道別人私下里是怎么生活的,這樣他就能模仿他們。

第二天早上,他們被洛蘭插鑰匙進鎖孔的聲音吵醒。外面很亮,他的嘴很干,瑪麗安已經坐了起來,在穿衣服。她一味地說,對不起,不好意思。他們肯定稀里糊涂睡過去了,他原本打算昨晚送她回家的。她穿上鞋,他也穿上了衣服。他們下樓時看見洛蘭站在走廊里,提著兩塑料袋的蔬果雜貨?,旣惏泊┲耙惶焱砩系娜棺?,那條吊帶黑裙。

你好,親愛的,洛蘭說。

瑪麗安的臉紅得像只燈泡。不好意思打擾了,她說。

康奈爾沒有碰她,也沒跟她說話。他胸口疼。她走出前門,一面說,再見,不好意思,謝了,對不起。還沒等他下樓梯,她就把門在身后關上了。

洛蘭抿著嘴,像在努力憋住笑。你來幫我把東西收拾一下,她說。她把其中一個袋子遞給他。他跟著她進了廚房,看都沒看就把那袋東西放在桌上。他揉著脖子,看她把東西從袋子里拿出來,收拾歸位。

有什么好笑的?他說。

她沒必要看我回來了就那樣溜掉,洛蘭說,我很高興看到她,你知道我很喜歡瑪麗安。

他看著母親把能再利用的塑料袋折了起來。

你以為我不知道嗎?她說。

他閉上眼睛,過了幾秒后睜開。他聳了聳肩。

我知道有人下午會來我們家,洛蘭說,而且我又在她家干活,你懂的。

他點點頭,說不出話來。

你肯定真的很喜歡她,洛蘭說。

為什么這么說?

你不是為這個才去圣三一的嗎?

他把臉埋進手里。洛蘭笑出聲來,他聽見了。你現在搞得我不想去了,他說。

哦,得了吧。

他的手探進剛才放在桌上的那袋東西,拿出一包干的細意面。他不自在地把它拿到冰箱邊的柜子里,和其他意面放在一起。

所以瑪麗安是你女朋友嘍?洛蘭問。

不是。

什么意思?你跟她上床但她不是你女朋友?

你在窺探我的隱私,他說,我不喜歡,這不關你的事。

他回到那袋東西邊,拿出一盒雞蛋,把它放在灶臺上的葵花籽油旁邊。

是因為她母親嗎?洛蘭說,你覺得她會嫌棄你?

什么?

她可能會嫌棄你,你知道的。

嫌棄我?康奈爾說,莫名其妙。我做什么了?

我認為她可能會覺得我們跟她不是一個階層的。

他越過廚房瞪著他母親,看她把一盒超市自有品牌的玉米片放進柜子里。他之前從沒想過瑪麗安家會自認為比他和洛蘭高一等,會不屑于和他們打交道。他驚訝地發現這個念頭讓他憤怒。

怎么,她覺得我們配不上他們?他說。

不知道。我們或許會知道答案。

她不介意你給她家做衛生,卻不喜歡你兒子和她女兒一起玩?太搞笑了。這簡直像十九世紀的觀念,簡直讓我發笑。

你聽起來不像在笑,洛蘭說。

相信我,我在笑。太搞笑了。

洛蘭合上柜子,轉過身好奇地看著他。

那你這么遮遮掩掩干嗎?她說,如果不是因為她母親丹尼絲·謝里登的話,難道說瑪麗安有男朋友,你不想讓他發現?

你這些問題越來越侵犯個人隱私了。

這么說她的確有男朋友嘍。

沒有,他說,我不會再回答你問題了。

洛蘭揚了揚眉毛,什么也沒說。

他把空塑料袋放在桌上,然后停下來,手里揉著袋子。

你不會跟別人說的吧?他問。

越聽越不對勁。我為什么不能跟別人說?

他硬下心腸,答道,因為對你沒好處,反而會給我惹很多麻煩。他想了想,又狡猾地補充道,對瑪麗安也是。

哦天哪,洛蘭說,我覺得我都不想知道。

他繼續等著,因為她還沒有明確承諾會保密,最后她惱怒地舉起雙手,說,我多得是比你的性生活有趣的東西可以八卦,行了吧?別擔心了。

于是他上了樓,坐到床上。他不知道時間過了多久,他就那么坐著。他想著瑪麗安的家人,想著自己配不上她,還想著她前一天晚上跟他講的事。學校里有些男生說過,有時女生會編故事來博眼球,說她們有過很慘的遭遇之類的?,旣惏哺v的故事的確挺博眼球的,她說小時候她爸會打她,而且她爸已經死了,所以他沒法為自己辯白??的螤栔垃旣惏灿锌赡転榱瞬┑猛槎鲋e,但他也知道,無比清楚地知道,她并沒有撒謊。他甚至覺得她沒有告訴他實情究竟有多糟。成為這件事的知情者,以這種方式和她相連,讓他有點不安。

那是昨天的事了。今早他和往常一樣提前到校,往儲物柜里放書時,羅布和埃里克開始沖他裝模作樣地歡呼。他把包扔在地上,沒理他們。埃里克把一只胳膊甩在他肩膀上,說:來啊,跟我們交代了。你那天晚上得手了嗎?康奈爾從褲兜里摸出儲物柜鑰匙,把埃里克的胳膊從他肩上抖開。好笑得很,他說。

我聽說你們一起離開時看起來很親密,羅布說。

發生點什么了嗎?埃里克說,老實講。

沒有,當然沒有,康奈爾說。

為什么是當然?雷切爾問,大家都知道她喜歡你。

雷切爾坐在窗沿上,穿著半透明黑絲襪的腿緩慢地來回擺動。康奈爾沒有和她對視。莉薩靠著儲物柜坐在地板上寫作業。卡倫還沒來。他希望卡倫快點進來。

我敢打賭他來了發爽的,羅布說,他從來都不跟我們講。

我不會為此而瞧不起你的,埃里克說,她打扮一下還不算丑。

沒錯,她只是腦子有問題,雷切爾說。

康奈爾假裝在儲物柜里找東西。他的雙手和衣領下面開始冒出白色薄汗。

你們太毒了,莉薩說,她做什么惹到你們了?

問題是她對沃爾德倫做了什么,埃里克說,瞧他躲進儲物柜那樣子??煺f,扭捏什么。你舌吻她了嗎?

沒有,他說。

我覺得她挺可憐的,莉薩說。

我也覺得,埃里克說,我覺得你應該補償她,康奈爾。我覺得你應該邀請她去畢業舞會。

他們都爆笑起來。康奈爾關上儲物柜,右手有氣無力地提著書包,走了出去。他聽到他們在喊他,但他沒有轉身。進廁所后他把自己關進小隔間里。黃色的墻向他壓來,他臉上沾滿了汗。他不停地想自己在床上對瑪麗安說的話:我愛你。這太可怕了,感覺就像透過閉路電視,看著自己犯下一樁可怕的罪行。她一會兒就要來學校了,她會一面把書裝進書包里,一面自顧自地微笑,對一切渾然不覺。你是個好人,大家都喜歡你。他極其不適地深吸一口氣,然后吐了。

從醫院開車出來,他打上左轉燈,回到國道N16上。他的眼底很疼。他們沿著商場行駛,兩旁是一排排深色樹木。

你還好吧?洛蘭問。

嗯。

你臉色不太好。

他吸了口氣,吸得安全帶有點勒到肋骨了,然后呼氣。

我邀請雷切爾去畢業舞會了,他說。

什么?

我邀請雷切爾·莫蘭跟我一起去畢業舞會。

他們剛好快要經過一個加油站,洛蘭快速地拍拍車窗,說,在這兒停車??的螤栟D過頭,一臉疑惑。什么?他問。她又拍了拍車窗,這次更用力,指甲在玻璃上嗒嗒響。停車,她又說了一次。他迅速打上右轉燈,檢查后視鏡,然后靠路邊停了下來。加油站旁有人拿著水管在沖一輛貨車,水淌下來,聚成一道道深色水流。

你要去買什么東西嗎?他問。

瑪麗安跟誰一起去畢業舞會?

康奈爾心不在焉地攥著方向盤。我不知道,他說,你讓我在這兒停下來,不是就為了跟我討論這個吧?

所以可能不會有人邀請她,洛蘭說,于是她根本就不會去。

嗯,或許吧。我不知道。

這天吃完午飯回教室的路上,他走在隊伍后面。他知道雷切爾會看見他,然后在前面等他,他知道的。等她真的這么做了,他的雙眼幾乎緊緊閉上,眼前世界一片灰白,然后問道,嗯,有人邀請你去畢業舞會了嗎?她說沒有。他問她愿不愿意跟他一起去。好吧,她說,不過我得說,我原本期待你能問得更浪漫一點。他沒回答,因為他覺得自己仿佛剛從高聳的懸崖上跳了下去,摔死了。他很高興自己死了,他也不想活了。

瑪麗安知道你要帶別人去嗎?洛蘭問。

還沒。我會跟她講的。

洛蘭的手蓋在嘴上,他看不出她是什么表情。她可能感到驚訝、擔憂,或者快要吐了。

你沒想過你應該邀請她?她問,畢竟你每天放學都操她。

別說得這么難聽。

洛蘭吸氣時鼻孔都發白了。那你想讓我用什么詞?她問,我是不是該說你利用她,把她當炮友,這樣說是不是更準確?

你不要這么緊張好不好?沒有誰在利用誰。

你是怎么讓她保密的?你是不是跟她講,她要是說出來不會有好下場?

老天,他說,當然沒有。這是雙方同意的,好吧?你太小題大作了。

洛蘭自顧自地點著頭,透過擋風玻璃往外看。他緊張地等她重新開口。

你同學不喜歡她,是不是?洛蘭問,我猜你是怕他們要是發現了,會怎么說你。

他沒有回答。

好吧,那讓我來告訴你,我會怎么說你,洛蘭說,我覺得你是我的恥辱。我為你感到羞恥。

他拿袖口擦了擦額頭,說,洛蘭。

她打開副駕側的門。

你要去哪兒?他問。

我搭公車回家。

你在說什么???正常一點,好不好?

我要是待在車里,只會說些讓我后悔的話。

這話什么意思?你干嗎在乎我跟誰去不跟誰去啊?跟你又沒什么關系。

她大力推開車門,下了車。你的反應太奇怪了,他說。作為回應,她把門狠狠地甩上。他痛苦地攥緊方向盤,但沒說話。他本可以說,這他媽的是我的車!我說過你可以甩門了嗎,???洛蘭已經往前走了,她每跨一步,手提包就打在她的胯上。他看著她在轉角拐彎。為了買這輛車,他放學后在加油站打了兩年半的工,就為了載他母親,因為她沒有駕照。他現在其實可以跟在她后面,把車窗搖下來,喊她上車。他幾乎想這么做了,但她不會理睬她。于是他坐在駕駛座上,頭靠上頭枕,聽著自己愚蠢的呼吸聲。加油站里,一只烏鴉啄著一只被扔掉的薯片口袋。一家人從便利店里出來,手里拿著冰激凌。汽油的味道充斥著車內的空氣,沉甸甸的,像頭疼的感覺。他重新發動了引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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