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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 2評論第1章 女童的三個爸爸
一
月光灰蒙蒙地照在黑色海灘上,最明亮的那一陣子,也不如一些夜泳的女孩的身體皎白閃耀。今天的潮水是二十一點,所以,環島路沿路海灘夜泳的人很多。因為夜色掩護了天空的變臉,等游泳的人們感到海水、天水忽然密集交混,才恓惶地撲爬上岸。海灘上響起一片被雨打爛似的、此起彼伏的呼應聲。
高高的海岸線上,環島路蜿蜒。三個男人闖過紅膠質的人行道,拉開剛停在黑色車道上的一輛的士。的士司機本是為披著浴巾的兩男一女停的,女孩揮動她的藍白泳圈招車。但是,三個男人搶步而入。大雨中,看不清楚他們之間有沒有爭辯,但從車里可以看出,三個男人的動作是不由分說的,透著一股暴戾之氣。坐在的哥旁邊的人,光著上身,戴著一副黑框近視鏡。大而短的肉鼻子下,三角形的鼻孔非常大。后面的兩人,穿著一白一黑的背心。三個人肯定不是從海里上來的,一進空調車里,一股濃重的汗酸氣撲鼻。
北站貨場。赤膊眼鏡說。
的哥伸向空車牌的手,遲疑了一下。那個地方偏僻,有經驗的夜班司機都不愿意跑。仿佛要打消的哥顧慮,赤膊眼鏡說,取個貨,還坐你的車回來。
的哥翻下了空車牌。一聽就是閩北鄉音,的哥并沒有心情去套近乎。
車里交通電臺還在報告新聞:
……一周以來,全省交巡警部門加強卡口盤查堵控,“獵鷹”的追逃行動,取得顯著成效。7月17日上午,閩東交巡警在高峰卡口設卡檢查時,當場抓獲閩西籍網上爆炸殺人的在逃人員楊建國。7月8日下午……
赤膊眼鏡伸手把廣播關了。
后座一個聲音說,關什么,我愛聽。
……專項行動開展以來,追逃熱線不斷,警方每天都能接到數十條群眾提供的線索,根據這些線索已抓捕逃犯二十二人。目前,警方已向提供有價值線索者兌現了獎金近兩萬元……
的士在夜雨中行駛。車內沒有人說話。
……截至7月30日,全省警方在“獵鷹”追逃的三十天里,共抓獲在逃人員一千多名,其中抓獲公安部A級、B級通緝在逃人員各一名、省督在逃人員四名、命案在逃人員六十一名……
后面有人很突兀地笑了一聲。
的哥瞄了一眼后視鏡,心里陰沉起來。車外雨霧茫茫,大雨絲毫沒有減弱,雨刮器在瘋狂地打,弄得人更加心緒不寧。車子在驟然積水的低洼路面中行駛,天地間只有跌宕起伏的慘白車燈。早就過了環島路的延伸地段,路面越來越顛簸,越來越窄,再前面就完全沒有路燈了。的哥后悔自己一念之差,這個地段,就是青天白日,也最好不要來,好幾次搶劫的士都發生在這一帶,有個司機死了,車也被搶走了。
北站貨場已經開過,赤膊眼鏡卻一直說,就在前面!再前面一點就是!
已經完全沒有路燈了。大雨迷蒙中,車外是采石材工地、雜樹林,要再開過一大片木麻黃林,才有個小漁村。的哥知道自己是兇多吉少了。
后面那個聲音說,慢點,我有點認不出那個路口了——慢一點!——喂!聽到沒有!叫你慢一點!那個家伙突然吼了起來,的哥車速已經減到不到十五邁。他感到后面有人動他右肩,與此同時,一根軟鋼筋一樣的細繩子,猛地勒住了他的脖子。還好他手快,左手插在脖子與繩子之間,能感到后面的家伙非常有力氣。失控的車子,在雨中扭動,幾乎打橫在路半中。赤膊眼鏡把手桿推向停車擋,并狠狠拉起手剎,然后,對的哥上下搜身。的哥喘息掙扎地說,松手!我配合啊……
沒有人回答。赤膊眼鏡用匕首打他的小腿,示意的哥脫鞋。那人把的哥的鞋倒出來,一只一只地搜看了鞋,隨后掀起了駕駛座的踩腳墊子,果然,靠變速箱這邊,腳墊子下藏著一疊錢和一本存折。赤膊眼鏡把錢和存折往后面遞。身后的人說,密碼。
的哥指著勒繩,艱難地出聲:讓我……想想……太緊了。后排的人稍微松了點。的哥大口喘氣,身子也直正了一些,呃,的哥咳嗽著,不是說了,都拿去嘛,咳咳,媽的手這么重,密碼是……88……08……咳……咳……
赤膊眼鏡的一把匕首,一下扎在他右小臂上。的哥也沒有覺得痛,但是血熱出來了。這時,前方白團團的,對向似乎有車燈在大雨中駛近,后座一只手,一下把的哥頭上的棒球帽推蓋在的哥的臉上。顯然是不愿交匯時的燈光,讓的哥看清他們的臉。然而,兩輛交會而過的三菱吉普,開過七八米,竟然頓了頓,快速后退。出租車卻來不及啟動,兩輛三菱吉普已經別住了他們的車。三個乘客目瞪口呆,還算反應快,他們立刻松繩收刀,幫的哥帽子復位。的哥一睜眼就看到,四名穿雨衣的人跳下吉普,他們手上的強光手電在黑渾的雨霧中雪亮得像白棒子。
有人開了車門,一聲大喝:警察!怎么回事?!
的哥把棒球帽捂在流血的小臂上,對著警察微笑:沒事,找不開錢呢。
車前的兩名雨衣人,都狐疑地轉著腦袋,看看左右身后地界,顯然,這怎么也不像是個下車的地方。的哥說,算啦算啦,你們都下吧,錢我不要了!快下!
三個人立刻拉開車門,的哥后座那個,慌忙之中,竟然去拉封死的左車門。的哥說,對不起,只能右邊下客啊!那家伙又趕緊從右邊躥下。三個人中有個人說了聲謝謝,聲音在風雨中聽起來抖抖索索。一下地,他們躲雨似地拔足狂奔。
兩名雨衣人的手電照著車,又追照那三個急速飛去的身影。
的哥笑著,謝謝警官費心!那幾個其實是我沒出息的老鄉,本來就不太想付我錢的。總是能蹭就蹭,吵也沒用。
的哥微笑著,發動汽車。一名雨衣人用腳,替他把車門使勁甩上。大雨中,那輛藍白色的的士,疾馳而去。四名雨衣人走向自己的三菱吉普,忽然,兩人收足站住,互相看著。
不對勁……那司機脖子上好像有血痕?
是啊,找錢怎么會不開車內燈……
車里有個人喊,查到什么?喂——怎么有人在這里下車?!
兩車的警員都反應過來了,很顯然,他們剛剛錯過了一個疑竇叢生的瞬間。
兩輛吉普立刻掉頭追趕的士,但是,茫茫大雨中,早就沒有那的士的影蹤了。沒有一個人記住那個車號,也不怪他們,他們今天的主要目標是追逃,是在“獵鷹”行動中,設卡盤查回來的路上。既然是鄉巴佬們愿打愿挨,人家不報警你也毫無辦法。
最后,一名警員說,說不定把他們的身份證號,上網一驗,全他媽逃犯!
一車人大笑。
二
晨霧漸散,五老峰的兩山之間,天界寺的琉璃瓦上,鍍了一層淺金色的陽光。寺廟后山,一條石階,在山嵐霧氣下,向山下延伸,連接著半山腰的一棟青石小樓。
石屋外,一個青磚小院。院門口兩扇腰高的木柵門半開著,對著下山的石階。兩個男人和一個四五歲的黃綢裙女孩站在院門口,小女孩企圖把她的小皮鞋頭塞進木柵門的柵欄縫里,要身邊的灰衣男子推送。灰衣男子彎腰幫助小女孩,旁邊的、個高的男人一把拽住了她的手,一指門柱上銹蝕的蝴蝶片說,摔下去你就滾下山了!
小女孩生氣地甩開他的手,我不要老陳!
女孩踮腳作勢要灰衣男人背。灰衣男人蹲下背起她。他們先下石階了。
石屋二樓窗邊,低垂的窗簾下,露出一副望遠鏡,它一直對著院門石階上的兩個男人。窗簾后面一個穿栗色絲薄睡袍的斯文男人,他腳下坐著一只安靜的沙灘色狐貍犬。這是獨居的房東卓生發。望遠鏡鏡頭里,小女孩扭身沖著石屋喊:道爸爸——快點呀——
一男人鎖門而出。一頭扎眼的花白頭發,和他肩寬腿直的結實身形頗為反差。他脖子上還有一圈暗紫紅色的勒傷痕跡,右手小臂還包扎著黃紗布。幾個人往山下而去。小女孩已經忘記了剛才的不快,在灰衣男人肩上不斷去抓沿途的魚尾葵葉、榕樹氣根。石屋窗邊,房東不斷調整著望遠鏡的焦距,直到鏡頭里的三個男人和小女孩徹底消失。
下山的石階有二三十米長,山底是開闊的、小草叢生的廢舊鐵軌通過的大坪,拐下一個大長坡彎,就是水泥大道,再往下,就是車水馬龍的大街了。高個的男人和頭發花白的男人,一直走在背小女孩的灰衣男人后面。
出來一趟太麻煩了,高個男人說,如果單是尾巴的生日,我真不想進城。
花白頭男人說,你要能心安,你就試試。
高個男人說,怎么試,扯淡。
花白頭男人:沒人強迫你。反正你也這么做了十幾年了,你覺得可以心安就行了。
尾巴最近老是喘氣——高個男人換了話題,稍微一動就蹲下,要人背,你說,她怎么生日就剛好是這一天呢?花白頭男人說,問你姐姐去。
生辰就寫在抱她的小童毯子里,你又不是沒看到!高個男人不易覺察地嘆了口氣,說,每年這一天,我都覺得很詭異。昨天又是一夜難眠,魚排底下往上吹的風,特別陰冷,刀似的,根本不是這八月的風。
花白頭男人停下,看了高個子一眼。兩人無語。一前一后,向山下走去。
三個男人和小女孩下了公共汽車,進了植物公園拐角的一家麥當勞餐廳。玻璃門內,一個戴著戴勝鳥頭飾的迎賓女生說,喲,這么漂亮的小朋友啊!
放生日歌!小女孩說,像上次一樣,讓大家都聽到陳楊辛小朋友生日快樂!
戴勝鳥笑起來,好的。是預訂的對嗎?來,這邊請!
三個男人,只有花白頭男人有輕微的笑意,另外兩個都沒有表情。落座后,高個男人蹲下去給小女孩重系了松散的鞋帶。戴勝鳥說,等媽媽來再放生日快樂,是嗎?她指著高個男人說,這位是爸爸吧?高個男人做了個模糊的表情,小女孩大聲說,他是老陳!這個是道爸爸,這是我小爸爸!
戴勝鳥反應不過來,她似乎不知道如何面對一個孩子的玩笑。灰衣男人用指頭噓尾巴,表示她的話太多。高個男人說,趕緊點吧,我們還有事。花白頭的男人也在看表。
餐廳里回蕩著祝你生日快樂的歌,戴著壽星紙頭冠的黃裙小女孩,和四五個小朋友一起跳圈圈舞。三個男人沉默著,他們都看著跳舞的黃裙小女孩。
灰衣男人看著花白頭男人的傷臂說:沒事了吧?
花白頭男人搖頭,表示沒事。高個兒男人低聲說:其實,當時你跟巡警說,他們搶劫了你,我想也壞不了什么事的,錢和存折還丟不了。
也許吧。可是一趟趟做筆錄也未必是好事——花白頭男人轉向灰衣男人:什么叫A級、B級通緝令?
灰衣男人說:好像是案件的嚴重程度、通緝速度和懸賞金不同吧,A級一到,十二小時內通緝令將傳到各警種、各基層單位。去年開始實行的。A級懸賞金不低于五萬,B級不少于一萬吧。
幾個女服務生發現,三個男人的沉默的表情,和小女孩活潑歡快的表情不太協調。直到他們帶著孩子出門,幾個女服務生還在悄悄議論,到底誰是小女孩真正的父親。
小雨霏霏,公園里人影稀疏。三個男人牽著拿著生日氣球的孩子,進了湖邊西北角的望鶴亭。亭外,一邊是密植的金絲竹,一邊是花葉良姜和鮮紅欲血的美人蕉。花白頭男人從隨身帆布兜里,拿出了幾支香、小香爐,并在小香爐上倒上米。個高男人從自己的包里,拿出了旅行茶杯,這是之前在餐廳新泡上的,他還掏出了一小瓶酒,倒在一個紙杯里。灰衣男人和小女孩在折紙。這也是餐廳送的生日禮物。
花白頭男人點上三支香,對著西北方向垂首靜默良久,然后地把香插在小香爐上;高個男人也點了三支香,對著西北方向。他合掌閉眼,久久不動,香煙在掌上繚繞。亭外撲來的風,一陣陣把霏霏細雨送上他的臉,他一動不動,眼睛也不睜開。花白頭男人看著他,深吸一口氣,轉身抽煙。
湖水一隅,荷花在殘枝敗葉中嫣然競放,鷺鳥低空飛翔,在尋在荷葉縫隙里的游魚。一個像是搞專業攝影的男人,不斷變換身姿,在拍攝細雨中的一支深紫色蓮花。
高個男人把香插進香爐,灰衣男人就起身了。他也點了三支香,鞠躬祈拜后,他跪了下來。他跪了特別久,另外兩人男人并不看他,他們在各自對著湖水抽煙。
手拿折了一半紙鶴的小女孩,站在跪地的男人背后。等得久了,小女孩敲了他的背:可以了嘛!灰衣男人起身把香插進小香爐中。小香爐里面,有了九支香。
拍攝蓮花的男人,把鏡頭轉到了亭子這邊,三個男人很自然地都轉身,背對著他。
灰衣男人說,上次我說的那個姓伊的,知道那件事。
花白頭男人說,哪個?
灰衣男人:去年底調來的那個警長。我不是告訴你們過,他一來就聽出我的閩北西隴口音,馬上就跟我說那事,說他當時還是實習生,那是他經歷的第一個滅門大案;昨天半夜,我們忙完后一塊遛哈修,他又說起那件事。他說他印象太深了。
個高男人:他說什么沒有?
灰衣男人搖頭。他深吸了一口手里的煙,然后把紅煙頭直接在手指上捻滅了。
九支香,漸漸燒到頭了,花白頭男人開始收拾香爐等物品,他說,我倒記得有次你說,他待你不錯。好像很賞識你是吧,那你也別多心,好好干就是。我得走了,交班時間差不多了——你帶鑰匙沒?他問灰衣男人。
灰衣男人掏出一把鑰匙,看高個男人,說,比覺你還要不要回石屋?
個高男人:算了,我帶尾巴去個書店,直接回島上了。這一天過去了。
小女孩有點惆悵,說,我不喜歡住魚排了。我要住石屋,為什么我不能和道爸爸和小豐爸爸住在一起呢?
花白頭男人拍了拍她的頭說,因為沒有人照顧你。我們兩個都要上班。
那我上學的時候可不可以來?老陳說再過兩年我七歲,就可以上學了。我自己會照顧自己。灰衣男人笑,你這沒戶口的黑小孩,還想上學啊。
今晚樓下空無一人。我又失眠了,小卓。我很佩服你,稍微有一點風吹草動,你就立刻醒來,醒來了你又可以馬上入睡,不到十秒鐘就發出酣暢的呼吸聲。昨天我告訴你,前一夜我聽到這空山中,你和小鳥交替起伏的夢囈聲,也許你們在夢中一起追逐游玩。你多么幸福踏實,白天和晚上一樣幸福踏實。我越來越不喜歡夜深人靜,這里,靜得可以聽到高空里高壓線芯里電子瘋跑的聲音。我沒有其他的形容詞,也可能不是,就是時間本身的聲音,我不是說嘀嗒、嘀嗒的那種人為設定的時間的聲音,而是真正的時間的聲音。那聲音有點像白天里你把手掌虛窩在耳邊聽到的那種聲音,空渺遼闊,極其飄虛,連接著千萬年前。聽多了你覺得自己比一縷絲線一縷煙還要細,聽了想哭啊。
我還是被那個噪聲吵醒,那么多男人女人在煙海深處呼叫,還有孩子的尖叫。有時那個喧騰的片段會重復播放,直到寺院的鐘聲把它打斷。它退卻了,消失了。剛才,它又來了。在晨鐘暮鼓的黑色間隙,我總是被它吵醒。你真的聽不到嗎?為什么你總睡得那么安然,你真的什么都聽不到嗎?你的聽覺比我好啊!在我大汗淋漓醒來的時候,你怎么能睡得那么香?難道那些聲音,那個孩子的呼叫,你都聽不到?
我還以為搬到山上,就可以安眠了。原來不是這樣。
那個帶著小姑娘的高個子,又來了。他到底從哪里來?為什么每次都來去匆匆?
三
一輛藍白的出租車在高架橋上行駛。到橋下,它就加進了堵車行列。車內,一前一后兩名乘客心急如焚。坐在駕駛座的花白頭男人,拿起手剎邊的大礦泉水瓶裝的水,慢慢喝水。車流堵得幾乎不動。副駕座的乘客指著擋風玻璃前插的“上崗證”說,我記著你的名字,楊自道!今天我趕不上飛機,絕對投訴你!
的哥旋著瓶蓋說,之前我就告訴你,這個時段這里很堵啊。
前排乘客:你那么輕描淡寫,我們哪里知道會這么嚴重!你難道不知道我們是趕飛機?!你看這計價器,一直在跳,跳的都是你的錢!你以為我不知道你肚子里的小算盤!
的哥一笑,說,你誤會了。現在下班高峰期,我隨便拉一個,都比你我耗在這里堵著賺。當時我要強求你聽我的,不看到這里的實際情況,你一定會認為我騙你繞路。
前排乘客:你還一路打手機,自然開得慢,不然我們早錯過這個堵車點了!的士司機怎么可以邊開車邊打電話?
對不起,的哥沒有了笑容。他說,我們家小丫頭忽然暈倒了。今天她生日呢,我很擔心。后排乘客:好啦老四,別把火氣撒師傅頭上。讓他專心開車吧——師傅你女兒現在怎么樣了?的哥說,她爸帶她先回家。應該沒事吧。前排乘客說,搞半天是別人家的小孩!真XX該急不急!的哥沒有再說話,他專心看著車外,他注視著窗外華燈漸起中的不太流動的車流和奔忙的交警。
阻滯的車流終于松動起來。看得出,的哥楊自道的車技相當好,輕巧的起步提速,靈敏的左閃右避,一瞬間功夫,已是輕舟已過萬重山的優越領跑。
這車開得好。師傅,你有多大年紀了?后排乘客說。
奔四啦。
這頭發就白了!開出租辛苦啊!
還好,的哥笑著,說,刁蠻的顧客畢竟少。
前排乘客乜斜著他。到了機場等打票的時候,前排乘客狠狠地說,你這一路假模假式的笑,真XX令人討厭!
的哥更加笑容可掬,不假,能掙到你這樣人的錢嗎?
從機場出來,的哥楊自道又順道帶了兩個短途客人。一路開過紫金大道,拐進客人所在紫金小區的時候,看到公交站點有個女人蹲貓在站點旁的綠籬邊。送客出來,又看到那個女人,似乎躺在地上了。有幾個人站她面前。公交車一來,那些人就丟下她追車去了。
楊自道已經開了過去,但想想,他折了一個圈又開了回來。那個女人還躺在那里。楊自道把車停邊探看。幾個路人便紛亂地說,昏倒啦!肯定是有急病啦!女人長發汗黏黏地亂粘在臉上,嘴邊黃黃白白的一塊像嘔吐物的惡心掛痕,但一身干凈的休閑短褲T恤,倒也不像是流浪人。楊自道猶豫著,旁邊人說,你有車啊,送她去醫院!
楊自道出車張望,希望有附近有醫院,免得耽誤自己太久,立刻就有候車的人熱情指點說,那邊!那邊!拐彎那邊,那個白房子,就是個社區醫療服務站!楊自道只好將女子抱進汽車。抱起來的時候,他忽然有點生自己的氣,既然這么近,這些人為什么非得讓他干這事呢?他恨自己真XX的多管閑事。
到了服務站,他才真正后悔了。小小的服務站,燈光灰暗,幾個醫務人員態度惡劣。楊自道替女子掛了急診號要走人,被一個護士模樣的人一把揪住,說,先交押金!楊自道趕緊說明自己不認識這個女人,只是路過幫助她一把。護士高聲嚷,你以為我這是政府救助站嗎?就不讓他走。這時,楊自道才發現,昏迷女子沒有包,也許沒帶,也許已經被人趁亂偷走了。
楊自道沮喪地替女子繳了三百元預付款。護士說要五百,楊自道說,他剛交班,沒有那么多錢。護士更不讓他走了,說,你必須等她醒來!要么你聯系她家人來。楊自道只好干坐在簡陋的觀察室里,盼望輸液的女子快點醒來。在服務站灰暗的燈光里,楊自道發現這個一頭臭汗、臉色死白的女人,其實很年輕漂亮,眉眼間有點像辛小豐。辛小豐是個線條俊朗的男人。這么想著,楊自道就給辛小豐打電話,告訴他尾巴昏倒的事。辛小豐卻沒有接電話。無聊中,再打,還是不接。楊自道又給比覺打電話,是尾巴來接的,尾巴說,老陳去岸上買淡水了。說自己好了,在吃花菜。
年輕女人終于醒來。楊自道舒了一口氣,覺得至少可以把自己墊付的錢要回來。那女人看到自己的處境并不驚異,她轉動著頭,嘟囔著說,包呢……是痛經啦……每個月都這樣……謝謝送我來……我的包呢?
年輕女人的聲音非常虛弱含混,但大家都聽清了。楊自道一聽這話,頭就大了。果然大家都看著他,好像他該對那個包負責。那個護士指著他說,這人送你來的!一來就想走,被我揪住了。小姐你快聯系家人吧!
年輕的女人有氣無力地看著楊自道,好像她的包是他管著。楊自道走過去,有點氣惱地說,我是開的士的,你昏倒在紫金站那里。我沒看到你的包,不信你可以到我車上搜。如果你不相信,我也沒什么可說的,大不了押金送你。算我倒霉!我已經耽誤一個多小時了。我走了!
哎……等我,師傅……我要坐你的車回家,回家我才有錢……
女人突然哭了起來,不知是肚子還疼還是心疼自己的包,她莫名其妙地嚶嚶哭,有點撒賴,楊自道不知所措。表情威武的女醫生命令說,喂,你好事做到底,等等病人,我問問病情開點藥就好了。楊自道簡直煩躁到極點,但也只好站一邊。他面對窗外,背對著醫患兩人,也聽到了大致內容。年輕的女人對自己的病情熟悉到厭倦,她咕噥著說,所以痛得厲害,是醫生說她子宮內膜有道“秦嶺”,所以,每次來月經都是雞飛狗跳、死去活來的大事件,經常靠打杜冷丁過關。全家人都怕她的月經,經期臨近從來不敢讓她單獨一個人,沒想到,這次提早太多來了。醫生聽了說,兩條路,一是結婚生孩子,保證你什么都好了!二,你就找我艾灸推拿,祖傳的。有的女孩很有效!
年輕的女人以一種奇怪的姿勢,蜷在后排座位上,車子顛簸厲害點,她就哼哼唧唧。楊自道從后視鏡里看著她,一路覺得自己倒霉。他說,還疼是嗎?
好點了。女人有氣無力,本來我包里很多錢的師傅。
我沒有拿你的包。楊自道說。
我又沒有翻你的后備箱。
楊自道差點跳起來,不由猛踩剎車。女人撲哧笑了,笑聲也是奄奄一息的,她說,逗你,老頭。傻瓜才會偷了我的包再送我去醫院。你沒那么傻吧?
楊自道暗暗嘆了一口氣,他覺得自己的確是傻瓜。今晚的黃金時間基本報廢了。
女孩子家在筼筜湖畔富人區筼筜麗景小區。通過小區保安門崗時,她伸出手招招,電動柵門就滑開了。繞過草木茂盛的中庭,繞過兩個羽毛球練習場,的士一直開到她家的樓前。女孩在后座說,你要是不信任我會拿錢下來,你就扶我上樓。
楊自道扭頭看這個女孩,還是熄火出了駕駛室,為女孩拉開車門。在電梯里,女孩蔫蔫地背靠著電梯角落,似乎隨時要癱滑下地。楊自道看到護士并沒有把她嘴角那塊惡心的嘔吐痕跡擦干凈,他把眼睛轉開。女孩說,你是怕我上去后賴你的錢才送我上樓的,是吧。
楊自道不明白,她的聲音已經虛弱得細如飄線,還能這么饒舌。
是不是?
楊自道點頭。
沒錯,看得出,你是個小氣鬼。女孩奄奄一息地說,噯,你老婆很兇嗎?功夫王?
楊自道不明白地看著她。女孩指他的脖子血痕,又指他小臂上的紗布包扎處,說,床頭打架床尾和,床尾也打架你就沒地方和了。
楊自道沒有再理她,專注地看著電梯樓層指示燈。21層,電梯門開了。一梯兩戶,電梯門外,等著一對六旬夫婦和一個保姆模樣的人,一看到女孩,大家就大呼小叫起來:急死人了!不打電話,打你又關機!到底怎么回事啊!女孩仿佛委屈到極點,立刻有了哭腔:噯,我差點死了……
她們一呼隆擁進屋,做父親的不進,用征詢審視的眼光看楊自道。
楊自道說,我是的士司機,送她來的。她病了。剛從診所出來。
女孩倒在客廳的沙發里揮手,給他五百塊,醫院是他墊錢的,他送我去醫院救了我。
做母親的立刻過來,父親也換上非常友好的表情,說,謝謝謝謝!好心人啊!立刻掏皮夾遞錢。楊自道搖頭,不是五百。給我三百二十七塊。三百是醫院的,二十七塊是車費。
女孩走了過來,從父親手里拿過五百,塞給楊自道。還有你送我去醫院的路費。就這樣了。你給我留個電話,我可能還要去找那醫生艾灸呢。
四
魚排的夜色,冷清而遼闊。海面上像結痂一樣,平鋪著一格格的養殖網箱。天上,墨色蒼穹無極深遠,星月冷峻。這一帶都是海上養殖區,小戶人家鋪有十幾二十格網箱,大戶人家七八十甚至上百格。每一戶的網箱中間,都有個簡易小木屋。看管網箱的養殖人就住在里面。每一戶人家的魚排上的小木屋前,都有站著個三葉大型風扇,靠風力自主發電,風力不足的時候,魚排上的每一個木屋,都發出偏紅的燈光。養殖工人白天辛苦,晚上聽聽收音機就睡了,所以,小木屋里的燈光,往往持續到八九點也就陸續熄滅了。
比覺原來是跑船的水手,不是遠洋的那種,而是本島上打漁人家的雇工,除了五六月休漁期,都是十天半個月一個月地在外海捕魚。三年前的十四級大臺風,把替人看護魚排養殖的姐姐比慧和姐夫打進海里,成了永遠失蹤的人。
魚排林老板感到內疚,因為他沒有強制比覺姐姐姐夫上岸,甚至談不上語氣嚴重的通知。很多魚排主都有這個私心,因為臺風天,更擔心風狂浪大養殖魚排無人看護的損失。林老板給了在老家的比慧父母一個比較滿意的補償。陳比覺也接受他的邀請,接替比慧夫婦的崗位,帶著尾巴留在了金元灣重建的林家魚排上。
郊外魚排的夜空,天風清暢,漫天是金屬白的清秀的星光。在金元灣,和藏墨色星空呼應的,就是海面林老板的魚排小木屋的孤獨的燈光。尾巴躺在小木屋的前臺的席子上看星星,身邊是個望遠鏡。比覺在右側竹竿挑起的燈泡下,清理粉碎機,他剛剛用粉碎機粉碎了兩方盤魚食。
該睡了,尾巴。我差不多了。
等你好了,我要關燈再看一會。尾巴說,你的燈光害我認不出長蛇座。
長蛇是春季星座,現在是九月底,它已經到地平線以下了。
小爸爸說,今天他們抓壞人,那個壞人放出了很多蛇。有的有毒,有的沒有毒。長蛇座是毒蛇嗎?春天的時候,你忘記教我認了。
長蛇座不好認,前幾個月,它都幾乎橫過整個南部天空。雖然它是八十八個星座中最大的星座,可是,它沒有耀眼的亮星。就是蛇心臟那里一顆發紅的二等星,其他星就更暗了。等春天來了,你再自己看吧。刷牙睡覺。
說一下長蛇座的故事好不好?一說完我就睡。
說話算數啊。比覺說,長蛇座就是一條大水蛇,它是水蛇精許德拉的化身。它有九個頭,每個頭的嘴都會吐出毒氣,害人。而且,你砍掉一個頭,馬上又生出兩個頭,更兇。后來,英雄海格力斯來了,就是你認識的那個殺死獅子精的海格力斯,他帶著他的侄兒伊俄拉俄斯,找到水蛇精。海格力斯一劍砍掉水蛇精的一個頭,伊俄拉俄斯就立刻用火燒它的傷口,它的新頭就沒辦法長出來,這樣,他們合力就殺死許德拉。天神宙斯就把水蛇精提到天上,成了長蛇座。
——嗐,這么短?不算!太短了不算!
那再加一個烏鴉座和巨爵座。以后,你在看長蛇座的時候,會看到它的背上有個像我們家湯鍋那樣的東西,那就是巨爵座,長蛇尾巴上還有只烏鴉,在啄那個湯鍋。烏鴉座和巨爵座的故事說的是,太陽神阿波羅養了一只烏鴉,又懶又笨又愛撒謊,有一天,阿波羅給它個大銀杯叫它去打杯凈水,它居然飛到一棵樹上打瞌睡,后來樹上的果實掉下來,它嚇醒了,把嘴里的被子掉在了剛好路過的蛇身上。阿波羅看它老半天才迷迷糊糊地飛回來,非常生氣。烏鴉撒謊說,都是這條蛇搗鬼。宙斯為了告誡后人,不可以撒謊,就把烏鴉升到天上變成烏鴉座。那個銀杯就成了巨爵座。這條倒霉的蛇,就是長蛇座了。
尾巴從草席上爬起來,哼哼唧唧地去船的那一頭刷牙。
小屋子的西頭,有個一平方左右的廚房。門口有兩桶一米二高的藍塑料桶,是每天用的淡水。尾巴還沒有淡水桶高,她的個子在同齡孩子中也偏小。她拖過小凳子,自己站上去舀了水準備刷牙。
老陳,沒有水啦。
比覺已經站起來。他怕水深,小家伙栽進桶里。他把刷牙杯子、臉盆都打上淡水。尾巴刷著牙說:我問小爸爸,你為什么沒有用槍打死蛇,他說他沒有槍。小爸爸為什么沒有槍?他不是天天抓壞人嗎?
比覺說:他沒有槍,因為警察才有槍。他是協助警察抓壞人的人,叫協警。
哦,尾巴說,協警沒有槍。
小木屋一進門,是個吃飯兼放雜物的三米見方的小廳,和吃飯的舊茶幾相對的是一架硬木雙層小床,上層堆著一大束補漁網的暗綠色尼龍線,在雜亂的冬衣,蚊帳,薯片酸奶的雜物間隙,還有亂七八糟的書:《第十大行星之謎》《星空——諸神的花園》《英漢天文學名詞》《生死有命的恒星族》《燃燒的太陽》,床腳還有大量天文雜志。
比覺睡在下鋪。尾巴的床在比覺床右前一個延伸部位,好像一個小寫的“d”,孩子就睡在豎劃的頭端。原來比慧夫婦睡在小廳的高低床上,孩子就睡在哪里,她從小就睡那里。
魚排養殖港的夜,比都市之夜甚至鄉村之夜都入睡得早。熄了燈的魚排,一片一片融進了黑暗之中,海天深遠寂寥,吞噬著所有的光和聲音。偶爾有遠處漁排上的狗,驚夢似的吠上幾聲,幾個漁排的狗都迷糊地呼應著,但是,夢吠無非是徒勞地丈量了一下海天遼闊的靜謐。雖說風平浪靜,但漁排的銜接處,都在發出木頭擠壓摩擦的咯吱聲,咯咯嘎嘎到處在響。
比覺從小木屋外面走過去,把尾巴床前的小窗關小,回到小廳就把燈熄了。隔著茶幾就是藍玻璃大窗,躺在床上,他能看到窗外不完整的牧夫座。他想起來,剛才跟尾巴說的長蛇座,在古代阿拉伯人的傳說里,長蛇實際上是個孤獨者的星座。
躺下來最能感受海平面的暗藏的喧囂,哪怕今天這么風平浪靜的日子,你依然感到海水的有勁道的搖晃。它推送著你的背,一直搖晃到你心里去,蕩漾,搖晃,不息的蕩漾無邊無際,一直到睡夢深處。長蛇座那顆孤獨的二等星在西方海平面以下,照耀著地球上的其他孤獨者,或者讓其他孤獨者想念。比覺撫摸著自己,盡量不發出響聲,事實上,生命的呼嘯和這樣浩瀚空緲的千年黑寂相碰撞,那不過是比狗吠還無奈的掙扎,喘息釋放之后,比覺眼里布滿空虛而絕望的濕潤。
又是一天,過去了。
五
伊谷春站在二警區辦公室的窗口抽煙。
從窗口,他可以看到樓下天井里,手銬固定著幾個站不直的家伙。這個月以來的“獵鷹”追逃行動,大家都忙得晨昏顛倒。前晚追捕一名群眾舉報的廣東投毒案逃犯,沒想到那老頭竟然從事供應餐館販蛇買賣,伏擊人員沖進去的時候,一只蛇鐵籠不知是那混蛋故意搞翻,還是自己倒了,滿地都是蛇。一條眼鏡蛇就在一個籠子邊,豎起半截身子。所有的人都傻了眼,個個色變。而窗子那邊,那逃犯用凳子猛砸玻璃窗,就要跳出。辛小豐撲了過去,穿過滿地是蛇的客廳。那投毒的老頭,被他死死擰按在窗臺上。
伊谷春一直在想,這家伙怎么就這么不怕死呢。晚上,兄弟們在一起喝蛇湯時,面對大家的贊嘆,辛小豐只是淡淡地說了一句,這么多人,真咬了也沒有關系。伊谷春想,這是一個膽量驚人的人。但伊谷春一直拒絕承認對他有好感,說不上為什么,是他的沉默寡言,是他的眼神,說不清,反正,他給他始終有不可捉摸的感覺。
可是,警區里所有的警察和協警,都知道,伊警長最欣賞的人,就是辛小豐。
伊谷春是一年前從閩北西隴市調來的。西南政法學院畢業就分在那里了。十多年來,父母做了很多努力,想把唯一的兒子調回自己身邊,直到近年他們的生意做大了,忽然就有了呼風喚雨的能量。調動成功了。按慣例,伊谷春降級調入特區,從西隴市重案隊的刑警副大隊長,變成了一個派出所二警區的普通警長。而父母最終的心愿,是兒子下海,子承父業。但是,伊谷春對企業經營毫無興趣,父母的日益雄厚的經濟實力,只是維護和強化了最純粹的職業心態,使他超然于一般的權利之上。沒有什么東西能收買得了他,也沒有多大的法外情的空間。
交接時,語言形象的前警長就告訴他,二警區的十幾名協警里,誰是“一把錘子”,誰是“一顆炸彈”誰是“小彈珠”,誰是“秀才”,誰是“沒有繡花的枕頭”,介紹到辛小豐,前警長說,這是“一把風吹發斷的快刀”。三十出頭的辛小豐已經有七八年的協警警齡,他是從分局成立協警大隊就加入了,嚴格說,是成立協警大隊的半個月后加入的。當時他還是夜夜漁舟大酒店的服務生。在上班途中,兩名騎摩托的歹徒,搶劫一個女人的包,他騎著破輕騎竟然沖了上去,撞倒了摩托,和有刀的對方扭打。二對一,背上被劃開了,白襯衫半身血紅,嚇壞了路人,竟然無人相助。但辛小豐死死扭住一個不放,危急時刻,一車體能訓練的分局警察路過,整個中巴里的警察都沖了下來。車上的副局長,一看到辛小豐就滿意了,現場問了幾句話,當場打電話問他本來就認識的夜夜漁舟老板,老板得意地說這員工已經不止一次見義勇為了。副局長就直接開口要人了。老板說你新部隊真缺人,我給你另找。沒想到,局長說不要廢話了,讓他自己選吧。老板以為協警隊當時兩三百的薄薪,挖不走自己的人,但是,辛小豐竟然寧愿每月少三百多元,還真是跟警察走了。
這一干就是七八年。現在,伊谷春來了。
在大家看來,辛小豐的目光澄明清亮,可是,奇怪的是,伊谷春有時在它的忽閃之間,卻感到陰霾漫過,他定神看它,陰霾又立刻消散了,快得讓人以為是錯覺。但伊谷春知道,這不是錯覺。
任何案件,無論下手前的預析擔憂,還是成功后的亢奮陶醉,或是失敗的沮喪或事后諸葛亮漫談,辛小豐從不混跡其中夸夸其談。他永遠是安靜的,沉默的,充滿效率的。他總是在一個角落,抽著煙,抽過的煙頭總被他慢慢擰磨。伊谷春發現,他根本不會讓煙頭在煙灰缸里撳熄,而總是把發紅的煙頭,在左手指頭上直接捏滅。然后,連著發燙的煙頭煙絲,在手指間,慢慢地擰磨著。直到煙頭成為粉末。有些人故意拿他的手當煙灰缸使用,他也來者不拒,接過就擰。似乎,這使他很有快感。伊谷春覺得這角色的內心絕不像他外表那么清俊。
伊谷春來報到的那天,在所門口暫住證宣傳欄下,撿了一只因為皮膚病被棄的發抖小黃狗。他收養了它,叫哈修。哈修發現,所里的人,無論警察還是協警,只有伊谷春,辛小豐,還有食堂做飯的阿姨對它最好。
忙碌了一天,只要住協警宿舍,再辛苦,夜再深,辛小豐也會領著哈修到所旁邊的木棉公園里奔跑。所以,半夜兩點、三點,辛小豐和狗在公園散步或奔跑追逐,十分常見。有時,辛小豐不住協警宿舍,那么伊谷春也帶著哈修這么干。這一點,他們兩個很相像。后來,辛小豐的活動規律被偷自行車的團伙掌握,有個月,被瘋狂的辛小豐一人抓進去十九個人。那天半夜,五個家伙守候在檳榔林深處,一個人忽然撒網,網住哈修,其他一擁而上,暴毆辛小豐。正好,值班的伊谷春隨后溜達過來,辛小豐才沒有被打死。但是,兩個人都受了傷,伊谷春還傷得頗重。之后,辛小豐依然半夜遛狗,只是身上帶了刀。但從此,只要伊谷春在,他都會盡量和辛小豐一起出去。
兩個人單獨相處的時候固然多,但兩個人都不是太愛說話的人,有時說說狗,說說足球,說說臺海局勢,并不像他人以為的那樣深談。有一次,酒后,伊谷春問辛小豐:為什么還不結婚?辛小豐說:緣分不到吧。你呢?伊谷春說:錯位了,我喜歡她,她愛別人,別人愛別人。而那個別人,卻非我不嫁。這樣大家都結不成。
兩人都笑。私人話題的談話,一般也就是這么幾句就結束了。伊谷舂并沒有興致說,那個讓他一見鐘情、至今難忘的姑娘,就是師傅的小女兒。也許因為她,師傅的一切,都讓伊谷春難以忘懷,有著特別的光暈。
六
如果楊自道一直干到拂曉交班時間,他就把車加滿油直接開到康樂新村,和白班司機你下我上地交接。如果楊自道太累了,想凌晨兩三點下班,他也要把車先開到康樂新村,停在白班司機的樓道附近,再走回家睡覺。
車主問楊自道為什么不住在康樂,交接班多方便。楊自道說,他從小路跑步到天界山也不過十幾二十分鐘,和自己兄弟合住慣了,又可以鍛煉身體,再說那個房東也不錯。實際上,楊自道撒謊了。他并不喜歡那個姓卓的房東。他和辛小豐住在這里的時候,還沒有這個房東。原房東是個有海外關系的本地前闊佬,新中國成立前和天界寺廟有過特別的歷史淵源,才蓋了這個兩層的小石屋,是給他們家的女眷修行用的。新中國成立后,這里一度荒草叢生。也許是要養房子吧,房東登報招租。由于偏僻,像是個修身練功的地方,沒有什么趕路奔命的打工族看中,因此價格較低。楊自道和辛小豐一看,卻非常滿意,立刻承租了下來。房東只愿給他們樓下一間朝南大主臥,一個簡易老廚房兼衛生間,其他房間不開放。兩人有點不滿,但也沒什么可說的。大半年前,卓生發也是以租客的身份進來的,他帶著一條小狗,租住了二樓朝南的大主臥,就在楊自道和辛小豐屋子的正上方。兩個月后,不知他和房東怎么商量的,房東竟然把房子賣給了他。于是,卓生發成了他們的新房東。
在楊自道和辛小豐看來,除了那只叫小卓的狐貍狗,沒有人喜歡那個男人。雖然他戴著眼鏡,斯文整潔。那男人看人總是眼簾下垂,用眼角的余光跟打量你跟你說話。楊自道不時在半夜聽到隱約低泣,他猜是樓上傳來的,但辛小豐將信將疑,那這山里,還有誰在哭呢?
雖然討厭這個東家,但他們都滿意這個偏僻清凈的環境。因為小卓,辛小豐對卓生發還比較客氣,休息的時候,曾接受他的邀請,在院子里下過幾次棋。但是,最激烈的沖突,就是辛小豐和房東爆發的,那天辛小豐差點狠揍了卓生發一頓。
之前,辛小豐和楊自道已經吵了一架。辛小豐回來住宿沒有規律,但他的個人生活用品全部在天界山這里。本來,這個大臥房里,就只有兩張老式小鐵床,窗下是一張花梨木書案,但已經被他們拿來放置電視機。兩張小床前面各有一個花梨木柜子,放置著兩人的個人用品,也都沒有上鎖。辛小豐是發現自己的東西被人移動過,對楊自道發火的。
告訴過你!別老翻我東西!!!
楊自道大怒:我從不動你的東西!我也警告你!別XX當了幾天二腿子,就用這個口氣跟我說話,我和你一樣清楚——你XX的是誰!
辛小豐怔了怔,咵地把一盞臺燈狠狠砸向窗外,燈泡在巖石上的三角梅叢中乒地四裂飛濺。房東卓生發聞聲趕下樓,但越靠近他倆的門,他的腳步越輕。最后,他悄立在他們門前,不料,門突然大開,辛小豐沖了出來。卓生發大吃一驚。
屋里,楊自道大吼,沒你的事!上去!
卓生發說,我要看看我家東西是不是被損壞了,這些,都快變成文物了,到時候,一條桌腿,比你們一條命還值錢,知道嗎?以后你們兄弟打架,最好到院子里打。
楊自道吼,打壞了我賠!
辛小豐最終以職業的敏感和經驗,判斷是房東卓生發進了他們的屋子,偷看偷翻他們的個人物品。兄弟倆很快釋然。也正是那一次,楊自道才發現辛小豐有個奇怪的,簡直好笑的秘密本子。名片大小,像女孩子的通訊錄一樣。他非常在乎它。
當時,辛小豐是把一個舊傳呼機壓在這個小本子上,精確到邊緣線,后來發現傳呼機已經偏移原位太多了。而這個時間,楊自道在跑班。
楊自道到辛小豐床頭看現場。一開始他也不明白辛小豐的劇烈反應是為什么。當時他順手拿起小本子,辛小豐劈手奪過。楊自道發愣,從小一起長大的兄弟,從來沒有這么小家子氣過。辛小豐忽然放棄了,把本子扔下。走開。他知道他是放棄保護的意思。原來出于自尊楊自道想不看,后來好奇心戰勝了自己,他還是把它拿起。里面卻沒有一個電話號碼,8191988.這個也不是號碼。其他也并沒有什么古怪稀奇的東西,一頁寫滿了“正”字,大概六七個,再翻一頁,還是六七個“正”字。總共就是五六頁的東西,最后一個“正”才寫了一半。他脫口而出,是你抓的人嗎?
辛小豐站在窗口,看著外面。聽到楊自道問話,他轉過身來,直眼看著楊自道。楊自道看到他眼眸里深淵一樣的東西,簡直讓時光倒流。“8191988”像黑夜閃電一樣,擊中了楊自道。楊自道頓然明白了八分,他心頭一陣發緊。
如果說有秘密,這大約就是一個秘密的通道口。房東是不可能明白的。
楊自道把本子放回去,里面還有一張塑封的照片,是他們三個人在廈門大學大門前的合影。三個人還都是少年郎,都沒有笑,表情僵硬,站得姿態很隨意,只有楊自道的眼睛像風迷了眼。照片右下角的時間是1988.8.25.十多年的老照片了。三個人每人都有一張。
楊自道把小抽屜收拾好關好。他走到辛小豐身邊,說,要不,明天出車,我給你帶個小鎖回來。我會幫你裝好。辛小豐不置可否。
沒想到,隔天上午,楊自道在屋子里裝鎖的時候,卓生發沖了進來,我說什么東西砰砰響!他說,租房協議寫得清清楚楚!未經房東允許,房客不可以擅自改變室內物品狀態!楊自道氣得不知所措。卓生發說,一個小鎖沒有什么,可是,這些花梨木柜子,都是半個多世紀的寶貝了,讓你們用就不錯了,怎么可以不打招呼就野蠻破壞文物?
好,我現在跟你招呼一下,我們需要一個鎖。
你住賓館可以不可以自己鉆洞打鎖?簡直莫名其妙!有貴重物品,到銀行保管箱存去!這里丟失,概不負責!卓生發貓腰查看被楊自道已經鉆了一半的鎖洞,氣咻咻地說,這個月房租扣你一百。按規矩辦!
辛小豐知道這事,沒有說什么,他看著楊自道鉆了一半的鎖眼,指骨捏得啪啪響。
大約之后的半個月,辛小豐有一次突然回到天界石屋,正好堵截了在他們屋子里摸索的卓生發。辛小豐劈掌過去,打得卓生發一直跌滑到楊自道床邊,腰又因此被床沿撞了一下,卓生發疼得齜牙咧嘴,氣都喘不上來。小卓暴跳如雷,要撕咬辛小豐咽喉。辛小豐偏頭冷冷地看小卓,小卓似乎想起來他們的友誼,眼神有點亂,身子也頓住了。
臨出門,卓生發說:我不要你道歉,但是,到出租屋里了解安全情況,是房東的責任。看清楚了,這就是前房東移交給我的鑰匙。那時,他也一樣有我樓上房間的鑰匙——這是租房規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