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噩耗》(2)
- 帕特里克·梅爾羅斯五部曲(卷福主演英劇《梅爾羅斯》原著)
- (英)愛德華·圣奧賓
- 8598字
- 2020-08-25 14:28:09
“您此行的目的是什么,先生?是公務還是度假?”
“都不是。”
“您說什么?”問他話的是一位戴著大框眼鏡、穿一身深藍色制服的短發女士,梨形身材,面色慵懶。
“我來這兒是為了替我父親收尸的。”帕特里克嘟囔著。
“對不起,先生,我可能是沒聽清您說的。”她官方的語氣中透著點惱怒。
“我來這兒是為了替我父親收尸的!”帕特里克放慢語調,吼了出來。
她把他的護照遞了回去。“祝您過得愉快。”
在入境檢驗處被激發的這團怒火,沖淡了他過海關時習慣性油然而生的恐懼感。(要是海關工作人員把他衣服扒下來怎么辦?要是布滿針眼的胳膊被他們看到了怎么辦?)
于是又一次,他癱倒在出租車的后座上。那座椅經常用黑膠布補得東一塊西一塊,但總免不了有口子裂開、塌陷成坑、露出星星點點的黃色泡沫。他此刻回到的這個國家,正在通過節食期盼獲得永生,而他本人卻仍在通過節食,走向另一個截然相反的結局。
搭乘著出租車一路顛簸,沿著高速公路呼嘯而過之時,帕特里克雖然有些不情愿,但也只得開始寄情于重回紐約的心緒之中。當然,他又碰上了一個不會說英語的司機,而他那張慘兮兮的證件照,便不難想見那份掃他一眼后腦勺,就可以體會到的令人絕望的陰郁。一旁的車道上,無非是奢華與腐朽的常規組合,令觀者生厭。成群結隊的破舊轎車,引擎發出慵懶的轟鳴聲,摻雜在黑色窗戶的豪車之中,一窩蜂似的涌進城里,就像成群的蒼蠅俯身于它們鐘愛的食物之上。帕特里克的目光,又盯上了一輛老舊的白色旅行車,那已經凹損的輪轂罩上。他陷入了回想,曾經見過了那么多,能記住的卻寥寥無幾,就像一個聰明伶俐的健忘癥患者,翻卷于成千上萬叫人暈眩的圖像之中,卻又在一瞬間將它們全部棄之——在一片更加蒼白、更加寬闊的蒼穹之下,將那本就空虛的生活消磨殆盡。
之前一晚困擾著他的迷思,如今又適時地切入了他的恍惚。真是忍無可忍:他父親又一次欺騙了他。帕特里克本想將自己幼時的恐懼和不情愿的傾慕一道,傾注到這個令人生厭、牙齒掉光的老頭子身上,轉化為一種帶著輕蔑的憐憫,但他父親把這種可能性都剝奪了。然而帕特里克還發現,自己被一種更強的模仿習慣所吸引,距離他父親的死亡越來越近。這種習慣是如此強烈,以至于他在理性范圍內都無法承受。當然了,死亡永遠都是一種誘惑,但現在它更像是一種需要他屈從的誘惑。以其最鼎盛的力量,死亡甚至可以在青春那場無盡的歌舞雜耍中,以一種頹廢的、不羈的姿態亮相。死亡有一種熟悉的魅惑,關乎原始的暴力和自我毀滅,當這種魅惑發揮到極致,它會呈現出其遵從的一面,就好像經營家族生意一樣。說真的,它涵蓋了所有的選項。
沿著高速駛過的這一路,眼瞧著一畝又一畝立滿墓碑的田地飛速掠過,帕特里克想起了他最愛的那幾行詩:“死去了,早已死去,/早已死去!”(這怎么可能踩對節奏啊?)“我的心是一把塵土,/車輪從我的頭頂駛過,/我的骨頭正因痛苦而震顫,/因為它們就要被推進一處淺淺的墓中,/只比街市的土地深了一碼的距離。”[19]這些東西,這些東西,“足以把一個人逼瘋了。”
構架起威廉斯堡大橋的那些滑膩膩、隆隆響的金屬片兒,喚醒了他對周遭的注意力,但這注意力并不能保持多久。他覺得惡心反胃,又坐臥不安。又要在外國酒店的一間客房里給自己來一發了,他知道這是常規套路。但唯一不同的是,他明白這是他最后一次這樣做了;或者說,是最后幾次中的一次。他緊張地笑出了聲。不行,他才不能被那幫狗雜種擒住呢。要像火焰發射器一樣集中火力!一個俘虜也不留!
他老是想要海洛因,這是最讓他煩惱的事兒。那感覺就像是房間著火時,腿腳不靈的殘障人士想要拼命掙脫輪椅一樣。如果你對于某樣東西想得如此迫切,那你最好還是拿下它吧。帕特里克的右腿一上一下頻率頗快地抖動起來。他雙手交叉擺放在肚子上面,又把大衣領子整個都揭了下來。“滾他媽去吧!”他大聲叫喚起來,“現在就滾!”
現在駛入了漂亮的街道了。一個街區連著另一個,盡是光與影的投射。車子一路開到這條大街的盡頭,都沒遇上一個紅燈。旁邊好像有個節拍器來回滴答作響似的,而光與影就這樣洶涌地穿越了地表的弧線。
時間已經是五月下旬了,天氣炎熱,他真的應該把外套脫下來了。但要是不穿這大衣,路上行人漫不經心地朝他的衣服里撒玻璃碎片怎么辦?更不用提商店櫥窗玻璃可能像放慢動作那樣爆炸,地鐵車廂可能發出那種讓全身骨頭都震顫的雷鳴,每一秒的流逝都讓人心碎,就好像他身體這個大沙漏里面,有一粒沙子穿過通道流到另一頭去了。不行,他可不能把大衣給脫了。你見過讓一只龍蝦自己剝光光的嗎?
他抬頭望去,發現已經到了第六大道了。四十二街、四十三街,在密斯·凡·德·羅[20]后面一排。這話是誰說的?他記不得了。別人說過的話從他腦子里浮游而過,就像是《他們來自外太空》[21]開片的第一個鏡頭,一株風滾草穿越過狂風大作的沙漠。
再說說那些寄生在他軀殼之中的角色呢?就好像他是一間便宜的小旅館似的。這些旅客包括加布·奧康納的禮物和胖先生,還有蓋辛頓夫人,還有其他那些人,他們都盼著能把宿主本人推到一旁去,為自己贏得話語權。有的時候,他感覺自己像是一臺電視機,總有人拿著遙控器飛快地切換著頻道,一副不耐煩的模樣。罷了,他們也可以滾他媽的蛋了。這一回,他馬上就要悄無聲息地變得支離破碎了。
車子朝著皮埃爾酒店越開越近了。那是一片滿是靜態電擊的土地。每一處門把手、電梯間的每一個按鈕,都能把火花濺到一個人的肉體上。這肉體一路踏過了不知多少英里長的厚重地毯,卻最終忘了把自己埋進土里。他上一回來到紐約時,就是從這家酒店開始那一段精神錯亂的墮落之旅的。在他住的那個套間里,你能接受有多少中國藝術風格的家具,里面就有多少。樓底下是車流的震天聲響,房間卻遠在高處,透過窗子正好能望見中央公園。原本以為切爾西酒店破破爛爛的樣兒已經丟人丟到國外了,誰曉得住宿檔次還能降下去,最后落腳在一間只有棺材大小的房間里。這酒店位于第八大道上,C區和D區之間,一個被垃圾塞滿的筒井底下。基于這些“優勢”,他回想起幾個禮拜前下榻的另一家酒店,居然心生些懷舊的念想。雖然那會兒,他還因為在冰箱里發現一只老鼠而對那家酒店嫌棄萬分呢。
然而,雖然住宿的標準在一降再降,但帕特里克每周為海洛因和可卡因撒的銀子,絕不可能低于五千美元。買來的毒品里,有百分之九十是自己享用的,其余百分之十留給娜塔莎。帕特里克跟這女的姘居了半年時間,但娜塔莎于他而言始終像一個頑固無解的謎團。唯一能確信的一件事是,她總能把他惹毛了。不過話說回來了,誰沒把他惹毛過呢?他自始至終都在追求一種不受外界污染的獨居狀態,但是每等他如愿的時候,又迫不及待想要結束這種狀態。
“酒店到了。”司機對他說。
“還真他媽準時。”帕特里克嘟囔了一句。
門童穿著灰色的外套,微微舉起帽子示意,然后伸出手來,這時有個行李員急急忙忙跑出來,一把接過帕特里克的包裹。在“歡迎光臨”的問候,給完兩個人小費之后,帕特里克又滿頭大汗,昂首闊步地走過長長的走廊,通向那一頭的前臺。橢圓形辦公室的桌子旁都坐滿了一對對正在進午餐的婦女,手里把玩著盤子,盤子里裝著五顏六色的生菜葉子,而對面前玻璃杯的礦泉水看也不看一眼。帕特里克對著一面邊上鑲金的大鏡子,照了照自己的樣子,發現跟往常一樣,身上衣服厚得幾乎不合時宜,而且又是一副病懨懨的模樣。他身上衣服一層一層碼得用心而精致,但那張臉卻故作一副輕松的模樣,仿佛下一秒就要塌了。這份用心和那副輕松形成的反差,叫人心神不安。那身長得不一般的黑色大衣,深藍色的禮服套裝,還有淺黑和銀色相間的領帶(這是他父親六十歲出頭的時候買的),配上那頭亂蓬蓬的棕色頭發,以及頭發底下那張死白死白、油光可鑒的面孔,顯得很不著調。就光說這張臉,也正在經歷一陣自相矛盾的抽搐。他把雙唇朝嘴里面抿緊,雙眼瞇成兩條細縫,鼻子沒有哪一刻是不堵的,強迫他只能張著嘴才能呼吸。這讓他看起來有點像個智障。稍一皺眉,整個前額就縮成了一道水平的褶皺,正好位于鼻子的正上方。
前臺登記完之后,帕特里克就做好準備要盡快甩掉那倆戴著長手套,向他喊歡迎光臨,問他要小費的家伙,不然他怎么在房間里喝一杯啊?有人領他去電梯間,有人領他坐著電梯去樓上(眼睜睜瞧著顯示樓層的數字一直跳到三十九,真是又臭又長的等待),有人為他演示怎么開電視,有人幫他把行李箱放上擱物架,有人指給他看衛生間電燈開關在哪兒,有人把房門鑰匙遞給他,還有,終于到最后一項了,有人給他拿來一瓶杰克·丹尼,還有一個黑桶,里面裝著都快化成水了的冰塊,還有四個玻璃杯。
他給自己灌下了滿滿一杯酒,杯子里放了幾塊冰。波旁酒的氣味與他的味覺碰撞,那種精致中帶著痛楚的感覺被無限放大;他囫圇飲下第一杯,口中還帶著灼燒的痛感,然后兀自站在窗邊,俯視著窗外的中央公園,在一片更加蒼白、更加寬闊的蒼穹之下,顯得蔥郁、炎熱,他幾乎想哭出來了。這場景太他媽美了。他能感覺到自己的悲傷和疲憊,與波旁酒入口時那瞬間溶解、又略帶傷感的觸覺交融于一處。這一刻,他被一種毀滅性的魔法所擊中。他怎么可能指望自己放棄毒品呢?這些玩意兒讓他的身體充滿了強烈的情感。不得不說,吸毒后他被賦予的權力感非常真實帶感(就好像躺在被罩下面就能統治全世界,直到送奶工找上門來,你還以為那是一個排的突擊士兵,不光來搶你的毒品,還要打得你腦漿飛濺在墻面上)。但也就在那一刻,他覺得生命也是如此真實帶感。
現在他真的應該起身去殯儀館了。如果錯過和父親遺體再見一面的機會,那真有點大逆不道了(不過他或許會蹺起一只腳搭在遺體上)。帕特里克咯咯笑著,把喝空的酒杯放在窗臺上。他不準備再吸半點海洛因了。“我想要絕對清楚地表述一下。”他學著中學時代教化學的穆菲特老先生,拖著長長的聲調。挺直腰桿,這是他的人生哲學,但先得給他弄點鎮定劑再說。沒有誰能夠一勞永逸地拋棄所有,尤其是(嚶嚶嚶)在這樣的時刻。他只好下樓走進那使人血脈賁張、野蠻生長,又形貌巨大的植物群,也就是中央公園,去淘點好貨色來。公園入口正對著他下榻的酒店,那兒的老黑和老墨毒販子咯咯笑著,離著帕特里克還有一段距離呢,就認定他可能是個潛在客戶。
“安非他命!鎮定劑!瞧一瞧咯!”一個面帶淤青的高個兒黑人沖帕特里克喊道。他自顧自接著走。
一個雙頰瘦削、胡子稀疏的老墨,恨不能把下巴伸長湊過來,沖著他說:“整點兒夜宵嗎,哥們兒?”
“我可有好嗷——嗷東西,”又一個戴著遮陽鏡的黑人沖他說,“自己瞅瞅。”
“你手頭有安眠酮嗎?”帕特里克拖長調子,慢吞吞地說。
“當然了,安眠酮正好有。我這里有‘檸檬714’[22],你要幾個?”
“怎么賣?”
“五美元一粒。”
“給我來六粒。要不再來點‘快快’吧,”帕特里克又補了句。這就是他們所說的“沖動消費”啊。“快快”是他最不喜歡的玩意兒,但是他實在是不喜歡自己買毒品,但是他又沒有足夠的力量來抵抗毒品的誘惑。
“我這兒還有很多靚貨啊,都是有——配——方——噠!”
“你意思是你自家作坊做的?”
“不是的,年輕人,‘有配方’的意思是這些都是賊——好的東西啊。”
“那給我來三粒。”
“一粒十美元。”
帕特里克遞過去六十美元,拿走了那些藥片。就趁著那會兒,又有好幾個毒販子聚攏在帕特里克身邊,他掏錢時那副眼都不眨的神色,在他們看來還是很有吸引力的。
“內(你)是英國人,對不?”一個老墨問。
“別纏著這人了。”戴遮陽鏡那位說。
“我是。”帕特里克答道,也料到后面接著會問什么了。
“你們那兒是有不要錢的海洛因的,對吧?”那個面帶淤青的黑人問起來。
“沒錯啊。”帕特里克的語氣中透著一絲愛國的情緒。
“等哪一天我也打算去趟英國,免費搞一點那些玩意兒過來。”面帶淤青的黑人接著說,面露幾秒鐘如釋重負的表情。
“那就這么辦吧,”帕特里克說著,又朝著通向第五大道的臺階走回去了,“現在拜拜吧。”
“你明天還要來這里哦。”戴遮陽鏡那位顯得占有欲很強。
“沒問題。”帕特里克含糊一聲,然后跑上了臺階。他把那片安眠酮放進嘴里,強擠出一小口唾液,使把勁兒才終于把藥片咽下去了。不喝水就能把藥片給吞下去,這可是一項關鍵技能。要靠喝水才能吃藥的人真是不能忍,他心想著,邊揚招了一輛出租車。
“去麥迪遜大道和八十二街的路口。”他說話的時候,才意識到那片安眠酮被半路卡在喉嚨里了,畢竟那也是一片不小的藥片啊。出租車加速駛向了麥迪遜大道,帕特里克試了好幾個不同的角度,把脖子來回扭動幾下,好讓藥片落進肚子里面。
等到帕特里克到達弗蘭克·E.麥克唐納殯儀館的時候,他像只仙鶴似的把脖子朝后面、朝邊上伸得老長,已經越過了座位的邊界,整個人都快被扯壞了。為了竭盡全力從自己干澀的雙頰擠出些口水來,然后猛地一下吞進去,他的頭發幾乎都要碰到身前地上黑色的橡膠墊子了。司機朝著后視鏡看了他一眼。又是個怪咖。
那片安眠酮終于還是卡在了帕特里克喉結的凸出位置,然后他步行穿過殯儀館那扇高大的橡木門,恐懼和荒唐兩種感覺仿佛在他身子里打起架來。弧形的橡木柜臺,內板兩側都放置著多利安式的半身柱。柜臺后面站著個年輕的女招待,穿著灰色的絲質襯衫,外面套一件黑色的夾克,那感覺就像飛往來生的航班上站著的空姐。
“我是來看戴維·梅爾羅斯的遺體的。”帕特里克冷冷地說。她告訴帕特里克說,徑直走進電梯,然后“直接往上”開到三樓就行了。那口氣,就好像擔心帕特里克會受不起誘惑半路停下,轉而去看看別人的遺體呢。
電梯里每一處都像是向法式壁毯制造工藝致敬。皮革質地的長凳上安裝有按鈕,讓那些遭受不幸的可憐人在見他們至親的遺體最后一面前,還能坐著緩一緩。在那長凳的上方,是一面描繪阿卡狄亞的針織掛毯。畫面上一個假裝是牧羊人的侍臣,正在朝另一個假裝是牧羊女的侍臣吹起笛子。
終于來了,這個重要的時刻:這是他一生之敵的遺體,這是創造了他的人唯一殘存之物,這是他死去父親的尸體。那些沒說的永遠都不會說出的話,最終只剩下全部這些分量。現在說出來,即便沒有任何人聽見,他也會感到壓力。若以他父親之名說出來,這種人格分裂的舉動可能會把世界割得四分五裂,把他的遺體變成一具七巧板。這一刻終于還是來了。
電梯門滑動打開的聲響,就好像是在歡迎帕特里克的到來,讓他懷疑喬治是不是組織了一場驚喜派對。但是這個念頭太荒唐可笑了,考慮到要從全世界范圍內抓來超過六個在對他父親知根知底的前提下,還喜歡他的人,這事兒本身就有難度。他踏出電梯,走進樓層,透過兩根科林斯式的柱子,看到一個裝有鑲板的房間,里面都是陌生的長者,穿得披紅戴綠的。男人們穿著各式各樣輕便的格子呢衣服,女人戴著寬大的、黃白相間的帽子。他們一邊品著雞尾酒,一邊攥著彼此的胳膊。帕特里克根本看不出狀況,于是走進了房間的深處,看到一口沒有蓋上的棺材斜放著,里面襯著白色的緞面。棺材里裝的那位身材矮小,身上的衣物倒是整理得一絲不亂。他戴著一枚鑲鉆石的領帶別針,滿頭銀發,身穿一件黑色西裝。棺材旁邊的一張桌子上,帕特里克看到一沓卡片堆疊著,上面寫著“深切懷念赫爾曼·紐頓先生。”死亡定是一種能將你一切擊垮的體驗,但它也許比帕特里克所料想的還要強大。因為它居然把他父親變成了一個小個子的猶太人,還配上了那么多滑稽的新朋友。
帕特里克突然聽見砰的一聲的動響。他兜了一圈,又火速回到了電梯里。按下通話按鈕的瞬間,他還被靜電電了一下。“我他媽的真的不敢相信。”他邊怒吼,邊用腳踢著旁邊路易十四風格的座椅。電梯門打開了,外面站著一個面色灰沉、肌肉下垂的老頭子,下身穿一條特夸張的百慕大短褲,上身是一件黃色T恤。赫爾曼在遺囑里肯定是講明了不要舉行任何追悼儀式。帕特里克心想,另一種可能是,大家看到他死了都挺高興的?老頭身邊站著他的老伴,邋里邋遢的,也是一身海灘度假的打扮。站在她身邊的,是剛才樓下那個前臺女招待。
“你們他媽的搞錯人了吧。”帕特里克怒目圓瞪對她吼起來。
“哦,吼,別這樣。”那胖子的口氣,就好像帕特里克是在小題大做一樣。
“重新告訴我一遍。”帕特里克理都不理那對蹣跚著走開的老夫妻,又對女招待說。
他瞅她的那眼神,每一道目光都好像腳手架一樣沉重,穿過他倆之間的空間放射過來,將放射性物質一股腦兒倒進她的腦子里,定為一個“化你為無物,要你死就死”的怒視。但是她看起來依舊泰然自若。
“我可以肯定地告訴您,現在整個大樓里就這么一場派對。”她說。
“我不想參加什么派對。”帕特里克說,“我想要見我父親。”
他倆又回到了一樓,女招待走回前臺,就是他倆剛見第一面的地方。女招待給他看了一張大樓內舉辦“派對”的單子。“這上面只有紐頓先生的名字,沒有其他的了。”她得意洋洋地說,“所以我才讓您去雪松套間的。”
“可能我爸壓根還沒死吧。”帕特里克朝她逼近一步說,“如果是那樣,那真是太驚人了。可能他只是在向我求救,你覺得呢?”
“我最好再去跟我們主任確認一下吧。”她退了兩步說,“你稍微等我一小會兒。”她打開了一扇墻裙背后藏著的暗門,溜了進去。
帕特里克把身子倚在柜臺上,惱火到氣都喘不過來了。他腳下,踏著大廳里黑白相間的鑲鉆大理石,很像伊頓廣場大廳地板的樣子。那時候他的個子還只到老奶奶的手那么高。她拄著根手杖,手上的青筋特別凸起,順著手指一直蔓延到手指上戴著的藍寶石戒指那里。老奶奶在跟帕特里克的母親聊什么委員會的事情,而帕特里克卻迷失在一種感覺之中,就好像是他讓這似曾相識的感覺發生的。現在這些日子里,任何事都像極了任何事,而用作比較的哪怕最微小的借口,也可以讓一樣事物如饕餮盛宴般,將另一樣事物吞噬。
到底他媽的發生什么情況了?他父親的遺骸怎么就那么難找到呢?要他自己去找的話,不會有任何困難,現在是弗蘭克·E.麥克唐納殯儀館在經歷這些困難。正當帕特里克的腦袋里發出歇斯底里的爆裂聲響時,從墻裙背后暗門后面走出一個光著腦袋、留著小胡子的人,娘里娘氣的。他身上透著一股強烈的克制、內斂的天賦,仿佛是進入殯葬行業之時就與生俱來的。這人穿過大廳點綴著黑白菱形的地板,發出踢踏聲響。沒有一句道歉,他吩咐帕特里克跟著他走,又把他重新引回了電梯門里。他按下了去二樓的按鈕,可能不及紐頓先生離天堂那么近,但不用忍受雞尾酒派對的喧鬧了。走廊里的燈調得很暗,主任在他前面碎步走著。帕特里克這才意識到,自己的那些防備心理,早就浪費在剛才那個冒名頂替者身上了。剛為紐頓先生守喪的那群演出鬧劇之后,他發現自己就要承受不了目睹父親遺體那一刻情緒的震顫了。
“就是這間房了。”主任邊翻卷著袖口邊說,“現在就留您和您父親獨處一下吧。”他的聲音仿佛是從喉嚨里發出來的。
帕特里克掃了一眼這間房,房間不大,地毯倒是鋪得很厚。去他媽的蛋吧。他爸躺在棺材里干什么呢?他朝主任點了點頭,在房間外頭等著,感覺心里有一波瘋狂的怒潮在身體里扶搖直上。他馬上就要見到自己父親的遺體了,這有什么意義?這又原本打算要有什么意義?他在門口盤桓了許久。他父親的遺體頭沖著門口躺著,所以他還看不清那張臉,只能瞧見他灰色的發卷。工作人員給他的遺體上蓋上了綿紙。他就這樣躺在棺材里,就好像是誰拆了一半,沒來得及拆完又放下的一份禮物。
“是我爸。”帕特里克聲音低沉,仿佛難以置信。他把自己雙手緊扣在一起,又轉身面向一個想象出來的朋友說:“你不該這樣的!”
帕特里克步入房間,此刻恐懼已經占據了他全身,但好奇心仍在驅使著他。父親的那張臉啊,唉,倒是沒有用綿紙裹上。他的容顏還透著高貴感,這讓他感到有些吃驚。他的這副長相欺騙了很多人,因為大家都相信面由心生這檔子事。但如今,隨著相貌和人性之間的聯系被切斷,這樣的推斷也變得不甚相干。看他父親的樣子,死亡好像是一種熱情,而他本人卻無從體會。但是正因為有了死亡,他就像置身拳擊賽場上的一位牧師一樣,被人包圍起來。
那雙淤青腫脹、翕張忽閃的雙眼終于閉上了。那眼睛曾經像出納員的指尖清數著一堆紙幣那樣,評估著每一個弱點。他那下唇,但凡在一陣暴怒之前就會向前伸出,如今卻與這驕傲的表情形成鮮明反差,而如今他的所有容貌都棲身于這份驕傲之中。他的唇齒曾被撕裂開來(他現在肯定還戴著那副假牙吧),因為怒火,因為抗議,也因為對于死亡的意識。
他曾經緊密地追蹤著他父親生活的行跡。這一習慣給他帶來的影響,就好像血管里的血被污染了,就好像他自己給自己下了毒,不把病人的血抽干,便根本無法徹底凈化或是榨取。但無論他多么緊密地追蹤父親生活的行跡,無論他多么仔細地想象著驕傲、殘酷與哀傷——這三件貫穿他父親人生始終的東西——如何形成一種致命的組合,無論他多么盼望這一組合不會貫穿他自己人生的始終,他都無法跟隨父親體味那最后一刻的感覺,即他預感自己時日無多,而且這樣的預感還是對的。帕特里克也經常預感自己快死了,但這樣的預感沒有哪次是對的。
帕特里克突然生起一股強烈的欲望,想要用雙手把父親的雙唇掰開,就像撕一張紙那樣,就順著他牙齒已經咬出的那條深長的傷口。
別,別那樣做。他不應該有那樣的想法。居然想著繞到窗簾桿后面做那么大逆不道的事情。別那樣做,他不應該有那樣的想法。誰也不該對任何其他人做這樣的事。他可不能做那樣的惡人啊。混蛋。
帕特里克咆哮了一聲,牙齒露出來,咬得緊緊的。他握緊拳頭用指關節猛敲了下棺材的側部,好讓自己清醒過來。他怎么可以把電影里的情節搬到現實中重演一遍呢?他又整了整自己的思緒,發出了一聲輕蔑的微笑。
“爸。”他操著那種甜得發膩的美式口音喊道,“你他媽可真可悲啊,現在你還要讓我變得像你這樣可悲。”緊接著是兩聲聽來并不真誠的抽泣:“好吧,運氣真糟糕。”他用自己的嗓音加上這么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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