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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第1章 幽居小院
到了下午,劉娥再次醒來,元休又依樣為她喂下一碗藥。張太醫再次給劉娥診脈時,嘖嘖稱奇:“好生奇怪,脈象已經平和,血氣也流動得較快了。恭喜王爺,看來劉娘子這一關,是過了。”
元休喜道:“太好了,太醫果然妙手,我自會重重有賞!”
張太醫擦了一把汗,欲言又止。元休心神都在劉娥身上,并未發覺。
但錢惟演看了出來,過了片刻,悄悄叫出張太醫來,問他詳情。張太醫猶豫片刻,才道:“這位劉娘子傷損太過厲害,此時就算能夠救過來,但是將來恐怕難有子嗣!”
錢惟演一驚,忙低聲囑咐他:“這話,出你之口,入我之耳,從此以后,休要再提起。你只管用心調理,若有好轉就悄悄告訴我,若無,就……當這件事不存在。”
張太醫本就是吳越王府供奉的太醫,當下聽了這話,唯唯應是,并不敢告訴他人。
正說著,元休走出來,對錢惟演道:“希圣哪,你陪我走走吧。”
兩人出了農舍,沿著松林緩步前行。錢惟演道:“昨日回府,沒出什么事吧?”
此刻,元休恨意又生,咬牙道:“我竟不知世間還有如此惡毒之婦人!”說著,就將昨日潘妃居然將劉娥之物全部燒了的事說了,一時氣憤難平。
錢惟演聽聞,也是驚駭異常,過了半晌,才嘆息道:“這樣也好,索性你與她撕破了臉,也不必敷衍她了。且如此一來,劉嬤嬤也是明了是非的,必不會再幫她。劉娘子的東西既然燒掉了,就干脆把她的痕跡盡銷,教人查不出來。”
元休詫異問道:“你的意思是?”
錢惟演道:“你進出瞞不過府里人。且我們每日這樣來看劉娘子,終究也不是辦法。再說此處簡陋,各色東西都不齊全,也不好讓劉娘子養病。須得想法把劉娘子帶回城中去,好生安置才是。”
元休道:“卻是安置在哪里呢?”
是啊,可以去哪里呢?韓王府固然是萬萬不可再留了,吳越王府是降王府第,只怕府中飛進一只小鳥兒,也會在第一時間報進皇宮中去。
商議到后來,卻是張旻主動解決了此事。他剛剛在北山子街附近買了一間宅子,便建議將劉娥以他妹子的名義安置此處。
于是過了幾日,看著劉娥漸可挪動,錢惟玉坐著吳越王府的馬車出城進香,半道上拐了彎接了劉娥一起入城,送到北山子街。城門口的守衛也只道是吳越王府的郡主進出一趟。
張旻新買的宅子,是一處極幽靜的三進院子,院中引一道汴河的水流入,形成一個小池塘,種得幾枝荷花,環繞著假山。院中遍種紫藤薜蘿,幽香宜人。
張旻與妻子何氏住在前院,劉娥住在后宅,錢惟演送來兩名侍女服侍,張太醫日日來診脈,元休更是恨不得將世上最好的補品拿來給劉娥服用。如此調養將息,只希望劉娥的身子能一天天地好轉起來。
只是劉娥的心情,卻沒有好起來。
是的,就算韓王再愛她,她也是個被圣諭逐出王府的女人,而王府之中,還有一個名正言順的王妃潘氏在。元休雖然愛她,可她又算得了什么呢?她因為失去孩子傷心痛苦的時候,元休抱著她一再安慰,說他們將來會有很多孩子。可是就算她有了孩子又怎么樣呢?仍是一個名不正言不順的孩子。她隨時可能在懷著他的時候再次被發現被殘害,就算安全地生下來了,這孩子依舊沒名沒分,甚至連生命安全保障都沒有。
元休現在是愛著她,可他是個王爺,將來有的是女人,她們會比自己更年輕,比自己更美貌,比自己更有才情,比自己出身更高,更名正言順,她這個什么都不懂、什么都沒有的女人,很快會被他遺忘,甚至遺棄的吧。就像她在瓦肆里聽說過的那些紅歌伎,過了最好的年華以后,多半下場凄苦不堪。
那自己還有什么可努力、可掙扎、可奮斗、可堅持的呢?倒不如就這樣,在元休還愛著她的時候,讓她就這么去了,免得將來一無所有,被人厭棄。
窗前的花開得正美,但劉娥的心情,卻在一天天地壞下去。
元休看著她這樣憔悴,只覺得自己的內心也在一天天地受著折磨。為了她的安全,他只能悄悄地來看她,甚至為了不被發現,而不敢多做停留。這樣的情形,更加重了兩人內心的痛苦。
劉娥在一天天地憔悴下去,元休也在一天天地消瘦下去,瘦到連李皇后也看到眼里去了,這日就宣了他進宮親自過問:“三郎,你近日怎的這般瘦了?”
元休哪里肯答實話,只道:“不過是春日里衣服減了,皇后娘娘才看著瘦了。”
李皇后自然是知道原因的,看向元休長嘆一聲:“那日的事,我原也是沒有想到。官家原本也是答應了我的……”她說到這里,又頓住了,總不能說,官家明明答應看一下人就給名分的,卻不知為何忽然改了主張。
不過是個小婢女而已,難道長得青面獠牙,只一見就教官家推翻原來的決定要置她于死地?李皇后思前想后都沒明白這其中變故何來。唯一的可能就是潘妃既然有可能說動乳母來告狀,就也有可能找人影響官家做決策。或者是官家念著潘美正在陣前掌一方兵權,為了避免影響他的心神,而將那小婢女犧牲掉了。想到這里,李皇后對潘氏也不免心中厭惡,但她身為皇后,卻不能說出口來,反而要替她遮掩一二。當下也是無奈,她只得對元休溫言勸道:“總是這孩子的命不好,或許撞著了什么,惹了官家不喜。”
李皇后說到這里,見元休的手不自覺地握成拳,臉上色變,當下止住,想了想,問他:“聽說你那天回去,和王妃發生了爭執?”
元休強行壓抑下怒氣,勉強道:“并沒有什么,只不過是普通的口角罷了,謝皇后娘娘關心。”
李皇后輕嘆:“那就好,你們年紀輕,又是新夫妻,磕磕碰碰自然是難免的,不要傷了和氣才好。潘氏畢竟是你爹爹賜婚的王妃,縱是你們夫妻小口角,也不要鬧大了,讓你的兄弟們看笑話。如今不比以前了,你要懂事些,也免得……你爹爹擔心,你……懂嗎?”
元休抬頭,見李皇后滿眼憂色。她雖然不是自己的親生母親,但入宮這些年來,一直將自己視為己出,多番照顧,便是親生母親,也不過如此了。她這番話,關愛之意畢露,她是要提點自己,如今不比以前了,如今的儲君已不是以前的同胞兄弟大哥元佐,而是異母兄弟二哥元僖,而二哥,和大哥是不一樣的。自己不能讓爹爹擔心,更不能讓已經囚在南宮的大哥擔心。
元休沉默片刻。李皇后問他:“你……懂嗎?”元休想,他是懂的,當下卻只能默然拱手:“臣知道了,累皇后娘娘勞心,實是臣不孝。”
李皇后嘆息一聲,緩緩點頭,不能怪她只偏心大郎、三郎,實是大郎真誠,三郎純良,讓人愿意心生親近。而那個二郎……唉,他自有他的生母,她是指望不上的。當下遂勸道:“三郎,我知道你向來是個懂事的孩子,很多事情,終是過去了。”想了想,見他也是可憐,又道:“我看你這段時間有些形容憔悴,想是身邊沒有人好好照顧你。”說罷指指身后站著的兩名侍女,道:“這兩個丫頭,你就帶回去吧,算是我所賜,就算是潘氏,也不會有什么意見的。”
元休怔了一下,看向李皇后身后的兩名侍女,之前并不曾見過。宮女升遷可不是一步登天的事情,尤其是皇后身邊的貼身宮女,原來那幾個都是從站廊下、打簾子、遞東西做起,過了好幾年才站到李皇后身后的,今日皇后身后卻站著兩個明顯年紀更輕,且自己從未見過的侍女,連容貌都比原來那幾個勝上幾分。聽李皇后這么一說,想來這兩名侍女不是漸次提拔上來服侍李皇后的,而是今日專為了賞賜他臨時站上來的。
當下元休就變了臉色:“皇后娘娘這是什么意思?”
李皇后勸他:“我知道,上次那事,原是你受了委屈,我看那潘氏也是要學會如何為人婦的道理……”
元休頓時明白,李皇后是覺得劉娥被逐,是他受了損失,是他受了委屈,所以要賠給他兩個宮女。這就像弄壞了他一個玩具,于是賠給他兩個更貴的一樣。
可哪怕是玩具,只要寄托了人的感情,也不是賠更貴更多,就能抵消曾經受損失時內心所受過的傷害的。更何況劉娥是人,不是東西,她受到的傷害,她失去的孩子,又哪是賜他幾個宮女所能夠抵消的!
你們真正對不起的,不是我,而是小娥啊!
元休只覺得無比憤怒,驀然站了起來,見了李皇后與一眾宮女驚詫的神情,強按下心頭怒氣,竟是什么話也不能講,只恭敬行禮道:“皇后娘娘的好意,臣心領了,只是臣并非為此,而是,而是……”他苦笑一聲,道:“是臣失禮,請皇后娘娘恕罪。”
李皇后回過神來,嘆了一聲:“唉,你這孩子……罷罷罷,你去吧。”
見元休行禮退下,孫嬤嬤示意宮女也退下,對李皇后道:“圣人,這……”
李皇后擺擺手,嘆道:“算了,三郎原是個實誠的孩子,可惜了那日的小娘子,命不好!”只能是命不好了,皇子納個侍婢原是常事,偏生正室王妃不容,偏生官家為了潘美出征的事,顧不上這些小節。她心里嘆息一聲,三郎家這個,只能說比較嬌養,受不得委屈,要把這件事吵進宮里來。可別人家的就少了嗎?她何嘗沒聽過,四郎的王妃,偷著把四郎喜歡的侍婢發賣了。二郎的王妃倒是沒有私下處置侍婢,可她卻教侍婢欺到自己頭上去了,更鬧得闔府不寧。
李皇后長嘆一聲,不癡不聾,不做阿姑阿翁。做公婆的,還能伸手太長不成?正想著,就聽得孫嬤嬤道:“就怕韓王和王妃接下來會……”
接下來會怎么樣?不過是夫妻不和罷了。想到這里,李皇后倦怠地擺擺手,道:“她自己作的,我又能如何?”
好也罷,歹也罷,這個韓王妃,得她自己學會怎么去做,她這個皇后,可管不了!她自己不肯賢良、不肯容忍,還繞過自己這個皇后把事情捅到官家面前,她還能如何幫她!
自劉娥搬到張旻府上后,一天比一天憔悴,令她身邊的人十分不安。
如芝瞧在眼里,急在心里。如今她也悄悄地到這里來服侍了。自上次潘蝶大鬧攬月閣之后,她就知道自己此后的命運,是與劉娥連在一起了。劉娥若好,她便好;劉娥若是不好,她便也沒有好下場。當下更是竭盡全力去服侍劉娥。她見劉娥自從失子之后,總是郁郁寡歡,就算是韓王來多番勸慰,千依百順,也不能換得她一時歡顏,心里焦急之下,就悄悄去問劉美(即龔美),劉娥有什么喜好,有什么過往。
劉娥的來歷,原也不是什么秘密,她自己當日與元休在一起的時候,就說了許多,如芝在一旁也聽說過。
劉美說,劉娥一直念著孫大娘的情意,那日她從王府出來,也是去找過孫大娘的,可惜孫大娘的鋪子已經關了。如芝于是暗地里存下了心,悄悄地做了些準備。
這日,如芝勸劉娥道:“如今春光正好,娘子何不去張家園子看看。”這時候許多官宦人家都擁有私家園林,只是園林雖美,若沒有別人欣賞羨慕,卻也只能孤芳自賞了。所以本朝與前代不同,那些大戶人家的園林不但不阻止人去看,反而每年花開時,頭一日先邀請自己親友游園,次日便邀請文人墨客前去題詠,然后才是向京中開放,無論貴賤都可花幾十幾百文錢前去觀賞,甚至還有兼售賣酒水的,倒弄得幾戶皇親國戚家的酒在京中頗為出名,被傳為美談。
因此每到花季,京中大大小小的人家,都開了院子讓人游園。張家園子并不是什么名園,往來的不過是小戶之家,人也不多,剛好適合此時讓劉娥出去解悶。
劉娥聽了,無可無不可地點點頭,就與如芝一起去了。
張家園子并不大,布置也有些隨意,不像是名家整治過的。只不過附近有些人貪圖路程近,不用雇車騎驢的,走著就能來,不過此時園中也就寥寥幾人在。
今日陽光正好,劉娥在屋里待久了,在這陽光下,心情竟似好轉了些。見她因日頭太曬,瞇著眼睛,如芝就指著前邊道:“娘子若是累了,不如前面亭子坐坐,也好看看牡丹。”
劉娥仔細看去,卻見一個假山亭子邊,有幾盆白牡丹開得頗好。當下也就點了點頭,與如芝一起走過去,坐在那亭子里。另一頭有個胖婦人走過來,劉娥和胖婦人兩人一見,不由呆住了。
那胖婦人竟是孫大娘,一兩年不見,她居然又胖了一大圈。孫大娘見了劉娥,哎喲一聲,先開了口:“你怎么瘦成一把柴了?”說著上來直接撈起劉娥的手臂,順著袖子擼上去,讓她的胳膊整只顯露出來,嘖嘖連聲嫌棄道:“你看看你,我就說你別后悔,原來在我鋪子里養得白白胖胖的,一離了我這里,就瘦成個鬼了。”
今日相見原也是如芝委托了張旻辦的,如芝只道孫大娘是個經事的老嬤嬤,能勸勸劉娥勿要傷感,沒想到竟是個粗魯的市井婦人,倒把她嚇了一跳,生怕她對劉娥無禮招得劉娥不快,正要上前阻止,卻見劉娥忽然間眼淚涌出,撲在孫大娘懷中痛哭起來。
自那事發生以后,劉娥大半時候都如死灰槁木,不言不動,這般痛哭,卻是沒有。沒想到見了這婦人,居然引得劉娥情緒釋放,如芝忙將腳步縮了回去,到嘴邊的話也咽了下去,心中暗暗慶幸,不想這一步居然走對了,當下也就悄悄地避到一邊,為兩人防護去了。
劉娥在孫大娘懷中痛哭了一場,竟是將積郁都宣泄了出去,這才慢慢地緩解下來,開始問孫大娘別后情景。孫大娘說當日鋪子燒了,她也做不動活了,乘機收了鋪子跟女兒女婿過活。她自己有積蓄,也不用很看人家眼色,又能幫著照顧家里,倒也不錯。不用起早貪黑地做活,所以大半年時候倒是胖了許多。
劉娥又問起一些故人來,方知有些轉了地方重開鋪子,有些年紀大的生意清淡的就收了鋪子。然后就聽著孫大娘將她從頭嫌棄到腳。她自從遭難以來,從元休到如芝,所有人都小心翼翼地看著她的臉色,生怕哪句話教她難受了,反而使得她心情日復一日地低落起來,如今被孫大娘嘮叨了一通,劉娥竟似又回到了初到果子鋪時的情景,那時候她比現在難多了,也苦多了。可那時候她有一股心氣兒,有那種天塌下來也不怕的激情。可如今,她卻似乎失去了生命力似的。
如芝站在一邊,看劉娥坐在那兒,聽孫大娘嘮叨嫌棄著,只是微笑著,沒有說話,也沒有反駁。但是很奇異的,眼前這個滿身煙火氣的市井婦人,以她高亢尖厲的聲音,以她發福的身軀,以她誰家兒女不孝、誰家丈夫打老婆這樣的市井八卦,卻說得劉娥身上漸漸有了生氣,這是一種形容不出來的感覺,但她就是看著劉娥哪怕坐在那兒沒怎么動,也沒怎么說話,就這么從游魂般的狀態慢慢活了過來。
如芝只覺得驚奇,再看向孫大娘的眼神中不禁就有了敬畏之感。
這一天劉娥回去的時候,僅就狀態而言已經讓元休明顯感覺到了變化。元休聽了如芝的稟報,不由得贊了一聲“好丫頭”,便重賞了她。想著孫大娘既然有用,又不便讓她知道劉娥的真實情況,于是又令張旻在附近另租了一間房子,常約孫大娘到那里與劉娥說話。
過得幾日,劉娥漸漸主動開口,與孫大娘說起往事來。孫大娘并不知情由,如芝只同她說,劉娥嫁了個年少公子,不慎滑了胎,所以心情郁郁,請孫大娘開解些。孫大娘心中也明白,似劉娥這般,也不可能是正室,且她在市井中見得多了,婦人妊娠小產甚至小兒夭折,也是常事,無非就是恢復過來再生罷了。她既得了錢,于是說話中也揣摩著說起類似的事來,如某人生了七八個孩子,又說起某人滑胎被城隍托夢說時候未到,后來果然又生了大富大貴之子。聽得多了,劉娥也會想,莫不是這孩子的確是時候未到,她身份未明,王妃兇悍,此時生下孩子來,也未必可保。倒不如借這個機會出了府,在外頭再有孩子或可安全長大。若是可以,她便沒有名分又如何,只要將來的孩子能夠安然長大即可,未必是壞事。
劉娥心結一去,就漸漸恢復起來。
這一日,說到昔日果子鋪中的事,劉娥忽然想起,就問孫大娘:“可知道四丫如今如何了?”
孫大娘臉色一變,忽然就支吾起來,劉娥心中疑惑,就細問起來,孫大娘終究是個藏不住話的,劉娥問了幾次她掩飾不過去便說了實話。四丫原是簽了身契,十年內要跟著孫大娘幫工的,只是后來街面燒了,鋪子沒了,孫大娘也沒有再開的本錢,就回了家,四丫自然也就送回了原來的家中。沒過幾個月,四丫后娘就收了彩禮將她嫁了。誰知這四丫卻也是命苦,嫁過去沒多久就懷上了孩子,也不知是年紀太小發育未足,還是家里太窮吃得太虧,竟是生產時一尸兩命,就此去了。
劉娥聽了,當時就怔在那里,不能言語了。她也不知什么時候孫大娘去了的,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的小院,直至元休擁住她不停地喚她,這才回過神來,頓時眼淚就下來了。
元休慌了,忙去安慰她:“小娥,你怎么了?你可別嚇我。”她的情況明明在好轉了,怎么又忽然變成這樣了。
劉娥伏在元休懷中,痛哭失聲,只哭了個昏天黑地,哭到最后,竟一口黑血吐出,暈了過去。
元休嚇壞了,忙叫了張太醫來看,張太醫診了脈以后,反而有些欣慰道:“原是劉娘子積郁于心,不得抒發,老朽還怕積得久了成了癥候。如今能夠一場大哭紓解出來,又能夠把這口血吐出來,倒好調理了。”
元休這才放心,等張太醫配了藥來,他親自服侍著劉娥喝了,再問原因,劉娥就把四丫的事情說了,越說越傷感:“我竟是想不到,四丫還這么小,還這么小,就這么白白斷送了一條性命,而且是一尸兩命。”四丫死的時候,也不過才十三四歲吧,她這一生,實是苦多樂少。她想起自己剛進開封城的時候,是多么羨慕那些開封城中的女孩子,她經歷九死一生才能夠爬到開封城,而她們一出生就在開封城。可是,沒想到自己曾經羨慕過的人,卻也是那樣苦命。
劉娥的手緊緊地握成拳:“我必然不能教自己落到四丫這樣的境地,我的命運,就是要自己來把握。不管別人怎么對我,怎么辱我欺我,只要有一口氣在,我就不會放棄,不會屈服。”
逐她出府又如何,逐她出京又如何,沒名沒分又如何,沒了孩子又如何,元休只能悄悄來看她又如何!只要她還活著,那就夠了。
元休再次來看劉娥的時候,看到她在看書,拿過來一看,不由詫異:“你怎么看起《論語》來了?”或許是以前在瓦肆中的習慣,之前她努力識字,為的就是能夠看得懂書上的內容,但從前她愛看的,第一是話本志怪,如《太平廣記》之類的,第二是情愛詞曲,尤其是她以前唱過的那些曲子,當日唱的時候無知,后來懂了,更增一份新的心境。但如今,她卻看起《論語》來,看起那些對于她這樣的小娘子來說算得上古板乏味的東西來。
劉娥卻只是輕輕地嗯了一聲,道:“我如今不愛看那些東西了,那些話本雖然有趣,但是,卻沒有用。”潘妃欺負她的時候,她覺得自己在努力講道理了,官家要放逐她的時候,她也覺得自己在努力懇求了,可是那些話本并沒有幫到她。
《論語》是講圣人道理的,是不是對她會有用呢?有時候元休來這里,也不僅僅只是來看她,他還會在書房與錢惟演等人說一些事情,他們的許多事情她都聽不懂,但她希望自己能夠更接近那些事情。話本、詞曲,那是瓦肆中有用的東西,不是王府中有用的東西。
元休聽得劉娥語詞混亂地解釋著,此時此刻,她只有這種朦朧的感覺,卻無法清晰地表達出來,但是元休還是聽懂了,他長嘆一聲:“我明白了,你放心,我會給你安排書單,也會讓人來教你。”他看著劉娥的眼睛,道:“我一定會接你回去的,你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