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要領導配齊之后，周士毅接著想把確定副科級后備干部的事定下來。在鄉人大主席團會議召開的次日晚上，周士毅便在預定時間來到小會議室，主持召開了新班子的第一次“書記碰頭會”。

周士毅說：“馬上就要換屆了，郭春萍副鄉長這次肯定要下來，按照干部配備要求，我們需要提拔一名女的副鄉長，此外，黨委班子也需要補充一名黨委委員?，F在我們鄉的主要領導已經配齊了，今天召開這個‘書記碰頭會’哩，就是想把這個事定一下，明天趕緊報上去。就這么個事，誒！你們說說，怎么定？”

楊樹青和蔣智豐都微笑著看著周士毅，在等周士毅的下文，因為他們知道，但凡研究人事問題，尤其是研究少量的人事問題，作為“一把手”是不可能沒有預案的，如果自己莽撞亂說，與“一把手”的思路相左，勢必讓“一把手”尷尬甚至不爽，所以他們都在等待“一把手”的點撥與提示。

章漢杰不知是不懂這個規矩還是不顧這個規矩，他一邊轉著手中的水筆，一邊一字一句地說道：“既然周書記征求意見，我就先說幾句。黨委委員定誰我目前還沒有什么思路，不過作為提拔一名女的副鄉長，我倒是有個建議?！闭聺h杰只是低著頭自顧自地緩緩說著，也不看任何人的表情，“我以前分管過一陣子計劃生育，我覺得“計生辦”主任徐巧英倒是個不錯的人選，這個女的工作很潑辣，也敢于得罪人，用了她，我覺得對于今后計生工作打翻身仗可能會很有幫助。”

周士毅淡淡地看著章漢杰，語義模糊地慢聲問道：“是嗎？”

楊樹青一邊半握著右拳在腦門子上輕輕地杵著，一邊瞇著眼長長地吐了口氣。關于章漢杰的為人，楊樹青其實早就心中有數，在上次周士毅為確定呈報鄉長和另一名副書記的人選而征求他的意見時，他曾經暗示過周士毅，但周士毅居然執迷不悟，自己也就不好說得太直了?，F在果不其然，本來類似這樣個別的人事問題，完全可以由書記拿思路，副書記參與討論，如果沒有什么過于出格的地方，原則上應該以書記的意見為準。但這個章漢杰剛剛坐上鄉長的寶座，就來伸手向書記爭權，周士毅這下恐怕腸子都要悔青了，楊樹青雖然坐在那里愣愣地想了這么多，但嘴里卻沒有說什么。

蔣智豐聽了章漢杰的“建議”頗感吃驚，現在聽了周書記這不冷不熱的一問，就知道周書記心里肯定是不爽的了。蔣智豐覺得章漢杰搶先發言定調是很不妥當的，因為在章漢杰率先亮出“建議”之后，如果周書記聽他的，這人事任免的主導權就大權旁落了；如果不聽他的，就等于駁了章漢杰的面子，兩個人的關系就會出現裂痕。他想到自己這次能擔任副書記，說到底，還是因為周書記對自己的厚愛，否則，把這個位置給苗壯也不是絕對的不可以，所以說，在這關鍵時刻如果自己不站出來說句話，就有點說不過去了。

蔣智豐一想到要和章漢杰扒下臉來，心里還是有點打鼓。蔣智豐知道，章漢杰是個報復心很重的人，如果否定他的意見，勢必讓他懷恨在心，不過，從周士毅這個角度來說，他的發展前途還很大，自己以后在仕途上還得繼續仰仗他的提攜，如果仔細權衡一下的話，自己的表態雖說會得罪章漢杰，但同時也會取悅周士毅，這從長遠來看應該是值得的。蔣智豐想到這里，不由得勇氣漸增，于是，他抬起那張因為緊張盤算而漲得通紅的臉，神色儼然地對周士毅說：“周書記，我想提點不太成熟的看法，不知行不行？”

周士毅見蔣智豐發話了，知道這個小伙子應該是幫自己解圍來了，就笑著說：“有什么就說什么，沒事的！”

蔣智豐就直言不諱地說：“我的想法不一定對。我覺得，提拔干部的著眼點，不是光看這個人潑辣不潑辣，敢不敢得罪人，而是要看這個人的綜合能力怎么樣，要看他所做的工作有沒有顯著的成績。剛才章鄉長提到徐巧英，我覺得這個同志在性格上確實有她的長處，但令人遺憾的是，近幾年來，我們鄉的計生工作在市里一直都是坐冷板凳，從這個角度來說，如果提拔徐巧英的話，恐怕有點難以服眾。當然，這也只是我個人的一些不太成熟的看法，對不對，大家可以討論，其實但凡人事方面的問題，最后肯定得聽周書記的，畢竟周書記是‘一把手’嘛！是不？”

章漢杰見蔣智豐只顧拍周士毅的馬屁而不顧自己的感受，不由得血氣上涌，噎得半晌說不出話來。

周士毅表情淡然，心中暗喜，他沒有料到蔣智豐這般有勇有謀，他剛才不僅正面駁斥了章漢杰荒謬的‘建議’，而且還點明了‘一把手’對人事問題擁有最后的決策權，這等于對意在爭鋒的章漢杰迎面抽了一巴掌。周士毅知道，蔣智豐肯定知道自己是在冒犯章漢杰，他在發言前是經過思想斗爭的，所以他在準備表態時才會漲得一臉通紅。盡管周士毅比蔣智豐大不了幾歲，但此刻他卻是以長者的心情非常疼愛地看著蔣智豐。

周士毅不動聲色地看了看章漢杰，說道：“章漢杰同志建議提拔徐巧英，這是不是合適？是不是還有更好的人選？我情況了解不夠，不能輕易下結論。不過，為了合理確定人選，大家擴大眼光，打開思路，暢所欲言，這點無疑是很重要的。剛才哩，智豐同志沒有提出具體的人選，只是就章漢杰同志所提人選發表了自己的看法，這里我們暫且不評價他的觀點正確與否，僅從發言本身來看，這就是對黨的事業高度負責的表現。同時，他的發言還啟發我們在選人用人時，必須首先思考用人標準問題。我認為，我們提拔干部，不僅要看本人素質，更要看工作業績；不僅要看這個人的現在，也要看這個人的過去，總之，要辯證地、歷史地看人，畢竟一個干部的成長不是一朝一夕的事，對不對？”

周士毅頓了頓，又說道：“如何選拔干部，這是一門學問，譬如除了我們剛才說到的這些，是不是還有其他需要注意的事項呢，我認為肯定是有的。譬如，有的人干一樣工作干得不錯，而有的人兼干幾樣工作仍然干得很好，這里面就體現了一個能力強弱和成績大小的問題，是不是？嗯……大家再想想，看看在女干部里面，是不是有這樣出類拔萃的，現在或曾經身兼數職，但工作卻干得有聲有色的女干部，如果有，我們提拔這樣的同志，不僅大家服氣，而且也有示范和激勵作用。對不對！誒，大家說說看！”

楊樹青見蔣智豐剛才說得有理有節，而自己一直沒有表態，內心隱隱覺得有些不安。他又想道，一段時間以來，有人在傳章漢杰和徐巧英走得比較“近”，但怎么個“近”法，大家又都沒有真憑實據?，F在章漢杰剛剛被周士毅提拔為鄉長，就冒著犯官場大忌的風險，迫不及待地率先提名徐巧英，這不是坐實了大家的傳言和猜測么？平心而論，他覺得蔣智豐的發言是對的，楓嵐鄉的計生工作搞成這個樣子，如果“計生辦”主任還得到提拔，這肯定是難以服眾的。那么究竟提誰為好呢？如果按照周士毅的思路去排，這個人選恐怕非李秋云莫屬了，畢竟李秋云身兼辦公室副主任和廣播站站長多年，她的工作成績是有目共睹的。他又想道，如果由自己提出李秋云的名字，這就等于是對章漢杰提名的否定，會惹章漢杰見怪，但事到如今，三個副書記，只剩下自己沒有發言，自己再不開口就不合情理了。他轉而又想，章漢杰也太不像話了，現在即使讓他有失臉面，也只能怪他自己了。

想到這里，他清了清嗓子，看著周士毅說道：“周書記，您剛才叫我們打開思路，暢所欲言，我想來想去，倒有個人選供大家參考，只是不知對不對！”

周士毅說：“沒有關系，各提各的看法，反正大家可以討論嘛！”

楊樹青說：“我覺得李秋云這個同志不錯，她在辦公室副主任兼廣播站站長的崗位上一干多年，成績顯著，多次得到市委宣傳部門的表揚，而且作為辦公室的副主任也盡心盡力，廣受好評，如果從她過往的工作經歷來看，這個同志是值得提拔的。不過，我只是說她過去，我不知道她去年在韓家片擔任副片長干得怎么樣，我覺得在這個階段智豐同志作為片長最有發言權了?！?

蔣智豐很有把握地說：“很不錯！一個女同志，在工作中風里來，雨里去，從來沒有怨言，而且她所蹲的韓家村，去年各項任務的完成排名大都靠前，這真是個不錯的同志！”

周士毅聽了蔣智豐的贊同之言，便緩言征詢道：“兩位副書記都覺得李秋云同志不錯，那漢杰呢，你的意見是……”

當年在廟山林場時，李秋云和喬曉娜住在一個房間，好得跟同胞姐妹一般，而周士毅又和喬曉娜是戀人關系，因為這個緣故，當年在廟山林場時，李秋云曾經為了維護周士毅而頂撞自己。這次研究后備干部，章漢杰估計周士毅很可能公權私用，所以他就想通過搶先提名徐巧英，實現既成全徐巧英，又擋了李秋云的雙重目的。沒想到周士毅卻不陰不陽地問了一聲“是嗎？”蔣智豐這家伙隨即順著周士毅的桿子爬，公然提出反駁意見。章漢杰想，現在楊樹青提了李秋云的名，如果要就此事進行表決，肯定是三比一，自己必輸無疑。想到這里，他見周士毅淡淡地發問，便見風轉舵地佯笑道：“糊涂！糊涂！我剛才確實是相當的糊涂！我只想到計生工作如何打翻身仗，所以提了徐巧英的名，其實智豐同志的觀點是完全正確的，我們鄉的計生工作落在全市的后面，此時如果提拔計生辦主任是有點不太合適，由此可見，我這個人想問題還不夠全面。剛才哩，楊樹青同志提到李秋云，我認為李秋云同志不只是現在優秀，也不只是擔任辦公室副主任兼廣播站站長優秀，其實她在廟山林場就很優秀，譬如，當年周書記叫我和李秋云負責辦《五一?？?，那時……當然，這個說得有點遠了。這么說吧！如果李秋云同志不是表現優秀，當時公社也不可能把她選調到廣播站工作哩！是不？所以這里我表個態，鑒于李秋云同志一貫工作努力，表現優秀，我完全同意把她列為副鄉長的后備干部?！闭f完，便神情怡然地看著周士毅等人。

周士毅很欣賞地看著章漢杰，他覺得章漢杰這個人雖然表態有點魯莽，但知錯認錯，有錯改錯，坦坦蕩蕩的，倒著實叫人喜歡。他見三個副書記都先后表了態，便說道：“既然你們三個人都是一致的意見，那我也投個贊成票吧，畢竟你們對楓嵐干部的情況了解得比我多，是吧！”說著，便看著三位副書記淡淡地笑了。

隨后，周士毅又接著說道：“還有一個黨委委員的后備干部要確定一下，大家接著討論吧！”

章漢杰剛才為了提拔徐巧英吃了一記“悶棍”，現在既然徐巧英提拔無望，自己又沒有摸清周士毅的思路，再說自己也不想過于迎合周士毅，所以就不愿率先發言了。而楊樹青和蔣智豐因為都沒弄清周士毅的想法，所以也不便貿然開口。

見大家都在沉思，周士毅啟發道：“我們在提拔干部時，不僅要建立比較好的導向，也要形成比較好的風氣，要讓那些只知埋頭苦干，確實勞苦功高，但從來不向組織伸手的人，也能獲得上升的機會。大家看看我們鄉有沒有這樣的人，在某個重要崗位待了很多年，本人一直任勞任怨、兢兢業業地工作，但始終沒有得到提拔。如果有的話，像這樣嚴于律己、樂于奉獻的好同志，我們就應該主動地為他做點考慮，決不能讓這樣品德高尚的人吃虧。大家認為呢？”

章漢杰雖然對周士毅心懷恨意，但對周士毅“耍手腕”的水平卻很佩服，他發現，周士毅明明要達到某種目的，卻偏偏裝出一副很公道的樣子，讓人無法違拗，最后只能順著他的意思去轉。章漢杰依據周士毅描繪的條件去“按圖索驥”，馬上就知道他想提拔的這個人只能是宋慕賢，但這次他忍住了，因為他料想周士毅肯定跟宋慕賢許了愿，自己即使提了宋慕賢的名字，在宋慕賢那里也做不到好人，于是，就擺出一副苦苦思索而不得要領的樣子。

章漢杰倒真的是在思索，不過他現在所想的并不是提拔誰和不提拔誰的問題，他的思路已經轉到周士毅本人的頭上。他想，在此前的人生道路上，周士毅不僅屢屢搶奪自己的上升機會，而且處處壓自己一頭，讓自己蒙屈受辱，如果自己一直隱忍不發，不能報仇雪恨，豈不枉為男兒！想到這里，章漢杰不由得豪氣勃發，他繼而想道，不是有這么一句話么，“誰能笑到最后，誰才算笑得最好”，就讓別人先得意地去笑吧，自己最后再笑也未嘗不可，他這樣自我安慰著。

為了一雪舊恨新仇，章漢杰依據《孫子兵法》“攻其無備，出其不意”的妙思，理出了一個“一擊斃敵”的縝密思路：第一，要伺機抓住周士毅的“軟肋”，然后一舉把他在政治上置于死地；第二，出手不宜過早，以免自己鄉長資歷不夠而無法接任；第三，要努力在市鄉兩級取得口碑，為今后的職務接替形成民意基礎；第四，要搞好與周士毅的關系，使周士毅對于自己今后的出擊事前沒有戒心，事后不會疑心。

在章漢杰預謀“雷霆一擊”的同時，楊樹青對著周士毅的啟發性發言略一尋思，便讀懂了周士毅的心事。他覺得周士毅這個人事安排很有人情味，像宋慕賢這樣本分厚道的至誠君子，如果組織上不去主動關心他，那他就是干到退休也得不到提拔。不過楊樹青轉而又想，自己剛才已經提了李秋云的名字，現在再由自己提出第二個名字，只怕不太合適，于是也就默而不語，擺出一副深思狀。

蔣智豐想，從周士毅的意圖來看，這個人應該非宋慕賢莫屬了，但現在章漢杰和楊樹青都不做聲，章漢杰有情緒，楊樹青剛才已經提了李秋云的名，他們不發言倒也罷了，如果自己也不吭聲，這就要冷場了。蔣智豐明白，作為“一把手”開會研究問題，不但需要別人的捧場，還需要別人的嘴對上自己的心，讓別人說出自己想說卻不便說的話，自己只要適時拍板就行，而不用頂著個“一言堂”的惡名。

想到這里，蔣智豐淺笑道：“我有個不太成熟的想法，也不知對不對?！闭f著看了看周士毅，見周士毅正微笑地看著自己，便接著說道，“我看宋慕賢這個人很不錯，他在辦公室主任這個崗位上任勞任怨地干了很多年，要是在別的地方，恐怕早就提起來了，不知這次是不是可以……”

周士毅見蔣智豐提了名，就慢悠悠地笑道：“哦……你的意思是‘宋慕賢’？嗯……是有些道理！”然后便將目光轉向章、楊二位，說：“誒！二位呢？”

章漢杰此時已經完成了自己的“戰略部署”，他見周士毅在征求意見，便恍然大悟似地應道：“是?。∷文劫t這個人確實是不錯的，這么多年也真委屈他了，是該考慮考慮人家了！”

楊樹青聽了章漢杰的表態，心里有點納悶，因為在楓嵐的鄉村干部里，章漢杰素以“待人刻薄”與“恨心很重”聞名，以前章漢杰每每因為對自己交辦事項執行不力而當眾斥責宋慕賢，但是現在對于提拔宋慕賢，章漢杰卻能很爽快地贊同，楊樹青對于章漢杰這份隨機應變的能力不由得很是佩服。

不過此刻楊樹青已沒有時間對這些進行過多的咀嚼，他需要對蔣智豐剛才的提名有所表態，楊樹青抬頭看了看周士毅，一本正經地分析道：“也是啊！要說起來，這么多年也真難為宋慕賢了，如果我們這次能把他提為黨委委員，這對于其他只知干實事，不會找關系的干部來說，確實具有很好的激勵作用?！?

見大家觀點趨同，周士毅順勢說道：“既然大家都是這么想的，我也來談談自己的看法，宋慕賢這個人，我十年前在廟山林場的時候就認識他，他那個時候就是辦公室的副主任，十年后我回到楓嵐，宋慕賢竟然還只是辦公室主任，好像時間并未流逝，一切大同小異，我看著他那副勤勤懇懇的只顧播種不問收獲的樣子，覺得很心酸，也很心疼。我認為，他不是沒有能力，不是沒有上進心，只是他品行清高，不愿鉆營而已。我們這次如果提拔他，就是要獎勵做實事的人，要讓做實事的人既有盼頭，也有奔頭。嗯……既然我們大家都想到一塊來了，那這個黨委委員的后備干部就報他吧！怎么樣？”

大家聞言自然都是再次深表贊同。第二天，楊樹青便把兩套《后備干部呈報表》報到市委組織部去了。

十天后，關于任命宋慕賢為中共楓嵐鄉黨委委員，提議李秋云擔任楓嵐鄉人民政府副鄉長，建議免去郭春萍楓嵐鄉人民政府副鄉長的市委文件下到楓嵐鄉，文件同時要求李秋云和郭春萍的任免事宜要按照人大任免程序依法辦理。

郭春萍對于這次免職由于早有思想準備，心里自然是波瀾不驚，而宋慕賢和李秋云能夠進入黨政班子，都是大喜過望，以致當他們第一時間聽到這個消息時，還以為別人是在跟他們開玩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