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組織婦女解放同盟會
1925年3月,春天的腳步輕盈地來到了伯陽嘴。朵朵桃花在枝頭綻放著笑臉,嫩嫩的綠芽擠滿了枝枝杈杈,彩色的粉蝶和勤快的蜜蜂在花草間翻飛、忙碌著,布谷鳥在呼喚著播種,趙一曼的心情也和這春天的腳步一樣歡快。她跟本家一位嬸娘結伴到距伯陽嘴最近的石寶寺趕廟會。看著嬸娘顫顫巍巍地顛著三寸金蓮的小腳,趙一曼邊走邊思考著:在男權社會里,以合理合法的殘忍手段,將婦女的天然權利剝奪殆盡,使她們最終淪為男人的性資源和私有財產。婦女一旦裹成小腳,從此舉步維艱,喪失掉奔跑和跳躍的能力,極大地增加了與外界接觸、出門遠行和獨立生活的難度。她們除了老老實實地待字閨中,遵從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嫁為人妻,生兒育女,操持家務,別無其他選擇。男權社會上演著眾多的悲劇,“三寸金蓮”既是病態審美的產物,也是婦女悲慘命運的縮影。自己沒有裹小腳,保住了這雙天足,實在是大有益處的。她決心一定要組織起婦女,打破這萬惡的封建制度。
石寶寺距伯陽嘴不過五里多路,娘兒倆漫步在崎嶇的山路上,竟走了兩個多小時。當趙一曼二人來到石寶寺時,寺院的鐘聲早已敲響了,來敬香許愿的多數是婦女,這些人里面找不到幾個不纏足的,更談不上有幾個識字的,像趙一曼這樣讀過書又有思想,保留天性本真的可以說是獨一無二。因此,趙一曼在眾姐妹心目中無疑是個怪人,再用媒婆的嘴一傳,趙一曼的“幺瘋子”形象就更神乎其神了。那些沒有見過趙一曼的人都想看看她是個啥模樣,一些熟悉的人都圍過來問長問短,想知道她們在感情上很難接受的事情,趙一曼是怎樣想的。“李幺姐,好久不見了,聽人說你躲在閨房里繡花,繡了幾箱子了?”
“啥呀,人家李幺姐是躲在閨房里讀書,寫文章,知道嗎?寫的文章報上都給登了!”
“讀的啥子書,難道還要當女狀元嗎?”
“李幺姐,給我們擺談擺談,書上說的啥子道理,和我們婦道人家過日子有啥子關系?”
這七嘴八舌的問話,讓趙一曼明白了婦女解放的重要性和緊迫性,更增強了自己的責任感和自信心。
趙一曼接受了以前的教訓,她沒有直接去講革命道理,更沒有去談什么共產主義,而是由近及遠,深入淺出,指著姐妹們的小腳說道:“瞧瞧我們姐妹中有幾個不纏足不穿耳,有幾個在家不受哥嫂、公婆壓迫的。我們沒有上學讀書的權利,沒有選擇婚姻的自由。想想我們自己,有哪一個不受封建禮教‘三從四德’‘七出八出’的殘害之苦?”
經她這么一說,姐妹們你瞧瞧我,我瞧瞧你,哪個人不是一腔苦水無處倒。她們都把尋求、企盼的目光投向了趙一曼。“李幺姐,我們不曉得該怎么辦?”趙一曼進一步引導大家:“我們不能再受這千年的封建壓迫了,現在是國民革命時期,總理孫中山先生要開國民會議,我們婦女要團結起來,準備實行解放。如果愿意的話,我們組織一個團體,以后誰有什么難辦的事情,大家都來幫助你。”
這時,廟里的鐘聲響起,佛事已經結束了。趙一曼對大家說:“今天不早了,我們回去都想想。下次趕廟會上香時,我們商量出一個辦法來,姐妹們看看要得要不得?”姐妹們齊聲說:“要得!”一時間,拜佛、燒香、趕廟會成了趙一曼宣傳組織婦女的一種特定形式,廟堂成了婦女們的活動場所,初一、十五、二十八,是她們不約而同前來聚集的固定時間。
此時,鄭佑之也不斷從成都給趙一曼寫信,對她進行鼓勵和指導。在1925年2月22日的一封來信中說:“讀書會是千急要成立的,并且這個會可以不必擇人,只要她有心來,就可以入會,入會以后果真有覺悟了,才介紹她入青年團。”1925年2月29日,鄭佑之在一封信中做了具體的指導:
你們結團體一事,可以先成立一個普通的會,不管年老年輕都可以入會;入了會以后,再來慢慢訓練,專選那青年的(窮苦的可以不拘定要年輕)同志入SY(即社會主義青年團)。
所以你們這個會我與你們取名為“婦女解放同盟會”,你看要得么?“婦女解放同盟會”的簡章,我已擬訂了,不過現在沒有下敘府,一時還印不贏,一轉我就把簡章和宣言謄好,與你們寄一份來,你們要開會可以先開著,隨后我到敘府去把簡章和宣言印好,再來分送各報館及各同志處。
按照鄭佑之的指導,趙一曼積極進行發動婦女的工作。1925年5月,趙一曼介紹二姐李坤杰和四姐李坤能加入青年團。為了壯大斗爭力量,趙一曼把大嫂也動員起來,一起開展婦女工作,并確定由二姐李坤杰、大嫂周邦翰、四姐李坤能與自己四人為婦女解放同盟會發起人。
李坤杰在《回憶我的妹妹趙一曼》一文中說:
在家里,只有我們幾姊妹和小弟弟紹堂,她是能說說心里話的人。一天晚上,妹妹跑來坐我屋子里她便對我說:“二姐!你曉得不?上海呀!北京呀!都成立了婦女會和自治會。”隨后便給我說了很多婦女們要行動起來謀求解放的道理。我很驚奇,也感到高興,便同意在鄉里發起組織婦女解放同盟的事。其實,這時妹妹已經加入了社會主義青年團,是團組織讓她來跟大家宣傳、倡導成立婦女解放同盟會。
我同妹妹首先進行宣傳聯絡。這件事立刻得到了很多婦女的支持,便決定在1924年(筆者注:應是1925年)農歷四月二十八日開成立大會。妹妹預先跑到我家來,連夜背著人寫了通知書。不料這時白花場正過反動軍隊,到我們鄉間來,妹忙對我說:“姐姐,我躲一下。”我想了想,當時的反動軍隊很糟糕,便決定讓她躲在倉里,外面用鎖鎖了,等反動軍隊走了,她才出來。這次會沒有開成。
由于軍閥混戰,婦女解放同盟會只好推遲了成立時間。趙一曼對此非常氣憤,并于5月20日寫了一篇題為《我們要怎樣擴大革命運動》的文章,發表在6月9日重慶出版的《合力周報》上,文中說:
最近孫中山先生之死,我們本該開一個追悼大會,籍(筆者注:應為借)此機會,向民眾宣傳三民!尤其是民權主義;使血性的青年,齊集于革命旗幟之下,然而處宗法社會極反動底男性專橫下面的我們,竟無勇氣為此“破天荒”之舉,徘徊,徘徊,面軍事發生,連我們的婦女解放同盟,也不敢在軍隊如林的白花場開成立大會了;還說什么宣傳?追悼!?

圖3-2 趙一曼發表在《合力周報》上的文章
四、破天荒之舉
“婦女解放同盟會”雖暫時沒有宣布成立,大會也沒有召開,但組織婦女的活動仍在進行,趙一曼和二姐李坤杰一起,聯系了30多名婦女,有幾位是吃長齋抱獨身主義的,還有長期守寡苦大仇深的,經常是借朝山、拜佛、趕廟會之機開展活動。
這時,上級黨團組織更加關心基層組織的建立。趙一曼根據鄭佑之關于“你同二姐若能再邀一兩個同志入團,你們就可以成立支部了。你們找同志,可以專在婦女中間去找(第一是青年女子要緊),將來女同志多了的時候,可以特別替你們成立個婦女部”的指示,同二姐李坤杰一起積極開展工作,發展了幾名團員。多年后,李坤杰回憶:
記得那年正是菜籽開花的時候,坤泰通知我說,鄭佑之同志要來中伯陽嘴,準備成立黨團混合的支部。我們都丟下家里的事情,我要把較大的七歲小孩和坤能的小孩留在家里看屋和照料小豬,把小的用背篼背了到中伯陽嘴去開會。預定的只是一夜,但是我們到時佑之因事到別處去了,要隔一夜才回來,這就只好再多留一兩天,這次一共住了三夜,才把支部成立起來。到會的人有鄭佑之、李坤泰、李坤能、肖簡青、李紹堂和我共六人,鄭佑之是由上面派來參加的,以外就只有五個人。當時選出李坤泰為支部書記,在會上決定,首先組織群眾團體,指定在白花場搞一個婦女解放同盟會。由坤泰起草簡章,我同坤能去聯絡各處婦女。
三天后回去,我的小豬都死了一半,七歲的幼青撲在豬圈墻邊哭我“還不回來”。坤能到我家后才又轉回她的婆家白花場去。
同年10月26日,在白花場正式成立了團支部,趙一曼擔任團支部書記。關于趙一曼加入青年團及白花場團支部的成立,現存中央檔案館的《通字第一號——儀平復曾延兄的信》(“儀平”是中共宜賓特支的代號,“曾延”是中央的諧音,為團中央的代號)中有清楚的記載。此信全文如下:
曾延兄:
一月二十一日信收到,所問白花場李坤泰各節,茲特一一答復如下:
“此數人由何人介紹、經何種手續、在何地加入?”查李坤泰、李紹唐系于十二年經何必(筆者注:應為珌)琿、鄭佑之介紹,在成都地方加入者,調查表亦已填訖。蕭(筆者注:應為肖。下同)簡青、李坤杰、李坤倫(筆者注:應為李坤能。下同)系十四年五月鄭佑之、李坤泰向成都地方介紹者,當由劉亞雄等發給團刊四份、議決案二冊,委托佑之回普崗寺組織分校,同學有鄭佑之、李坤泰、李少(筆者注:應為紹)唐、謝耿藩、蕭(肖)簡青、李坤杰、李坤倫(能)等。成立后即向成都報告,且得轉可,但此時成都已自行解散,及渝張輔到成都,又由佑之將組織情形向渠報告,請渠代轉我兄,不誠渠曾轉報否?十四年五月,因佑之被匪團壓迫逃來宜,遂普校遂無形停頓。及則龍、敦哲二同學回宜時,與佑之在城組織分校,教務敦哲病后,在佑(筆者注:指鄭佑之)代理期間,曾于十四年十月十四報告中將李坤泰等履歷略為道及,后佑之因查學到鄉,遂經教務會決議,派渠在白花場召集坤泰同學等復行組織,于十月二十六正式成立,本應由我校將組織情形詳為轉報,因疏忽故以致遲到今年一月二十一報告中及乃略為提述,希原諒!
儀平復
二月十九日
1926年2月,團中央來信詢問李坤泰等人入團及團支部成立的情況,這封信是中共宜賓特支于2月19日給團中央的答復信。信中十分清楚地表明,趙一曼是1923年由何珌琿、鄭佑之介紹入團,1925年4月,趙一曼又介紹肖簡青、李坤杰、李坤能、謝耿藩入團。而白花場團支部是1925年10月26日成立的。
白花場團支部成立后,為提高團員的政治素質,加強基層組織的工作,鄭佑之又指示趙一曼、李坤杰要加緊“訓練”同志。鄭佑之在給李坤杰的信中指出:

圖3-3 中共宜賓特支給團中央的信
同志既有十多人,尤其好!但成立支部之后,先要做內部功夫,不忙向外發展!怎么叫內部功夫呢?就是訓練同志,使人人了解主義,服從紀律。訓練之法:
(一)每周開會一次(至多半月開一回),開會時多討論問題,多研究主義,使同志習慣了開會的規則。
(二)成立一個讀書會,大家湊起錢來買書,大家換來掉去地扯。你看完了說給我聽,我看完了說給你聽,懂不起的大家去講。如果大家都講不得之時,可拿來問我——我的通訊處是宜賓境內觀音鎮郵寄代辦所轉。
(三)認不得字的人,由認得字的講給他聽。
怎么叫不忙向外發展呢?就是不忙去干預外事,不忙去得罪人。就是同志們遭了事,也當用平和的方法去解決,奈不何的事,自己認個晦氣,吃點虧,留待二回再舉,至于不大靠實的人,也不必急于邀他入團,盡可緩一下。
在開展團的工作的同時,趙一曼又大張旗鼓地進行著婦女工作。
1925年10月28日,婦女解放同盟的評議委員會籌備會在曾家灣李坤杰家的坎子上召開,會議通過了成立宣言和簡章,并推舉出評議委員會,李坤能為主任委員,甘白清任副主任委員,李坤杰、曾貴儒、陳世仙、陳澤玉任委員,李坤泰任文書,負責內外聯絡和日常事務,實際上是全面負責工作。這次會議還商討決定要在白花場的禹王宮召開婦女解放同盟的正式成立大會。

圖3-4 評議委員會籌備會在曾家灣召開
同年12月13日,事先聯絡好的姐妹從伯陽嘴、石寶寺、曾家灣等地來到川南古鎮白花場。禹王宮會場上,除了來開會的30多人外,還有許多圍觀的婦女姐妹們。這在白花場是有史以來第一次由婦女這個弱勢群體獨立組織召開成立團體的大會。當時,李坤杰在熱烈的氣氛中宣布“白花場婦女解放同盟會”正式成立了。會上,趙一曼第一次在眾多姐妹面前講話,她激動地把事先準備好的講演詞全忘了,卻把發自內心的千言萬語吐露了出來,她喊出了婦女們共同的心聲:
姐妹們:
我們婦女自古代以來還是有許多有能為的人的,古代有梁紅玉,現代有秋瑾,都是因為受了幾千年的封建壓迫,才要求得到解放……她們已為姐妹們做出了榜樣。
什么“三從四德”呀,分明是給我們戴的封建枷鎖!在家從父,這且不談,父死還要從兄!出嫁從夫?我們只能說夫妻應該互相尊重,互助互愛,為什么女的就要從男的呢?……還有一條,姐妹們,夫死還要從子!他們還把我們當人看待嗎?

圖3-5 白花場婦女解放同盟告女界同胞書
趙一曼越說越激動,舉起拳頭高喊:“姐妹們起來!反對‘三從四德’!反對一夫多妻制!反對童養媳制!”
大會推選李坤杰為正會長,曾貴儒為副會長,桂代芝、李坤能、甘白清、楊惠如、鄧淑清、胡玉貞、羅廣位等為委員,趙一曼為文書,負責全面工作。
會上宣讀、張貼了“婦女解放同盟會”的宣言和簡章。
當時還有許多婦女報名要參加婦女解放同盟會,她們都非常興奮,長時間地鼓掌,會后紛紛圍著趙一曼說:“李幺姐,你真行,你的話說到我們心坎上了!”“李幺姐,你使我睜開了眼睛,從前我只怨自己命苦,恨父母無情,現在才明白是這個社會不平等。”曾貴儒大姐說:“我雖然萬念俱灰,可我愿意為姐妹們多做些事,讓別人少受些痛苦。”趙一曼激動地說:“我們是人,就要有做人的權利。我們婦女要揚眉吐氣,不做任人宰割的羔羊!”

圖3-6 白花場禹王宮
“我們要做人,不做任人宰割的羔羊!”一時間成了白花場女性的口頭語。
婦女解放同盟會成立以后,積極為婦女辦事,幫助她們解除痛苦。誰家婆媳不和,婦女會就會出面調解,誰家兒女受后娘虐待,婦女會也會出面評理。白花場的一名貧苦婦女會會員肖桂花,五歲時就由父母包辦訂了婚,她的未婚夫長大成了不良少年,好逸惡勞,還吸上鴉片。肖桂花不滿意這樁親事,心里很苦悶,想退婚,無奈父母又不同意,她就請婦女會幫助解決。趙一曼非常理解肖桂花的痛苦,于是,她派年長有威望的婦女會干部去勸說肖桂花的父母,最后終于退了婚。白花場還有一個姑娘叫陳啟明,她經常受后娘的虐待。有一天夜里,后娘把她吊在樹上打,被長工聽到了告訴她祖父,才被解救下來。婦女解放同盟會知道此事后,由會長李坤杰和曾貴儒去同她家長說理,不許再虐待女兒。但問題沒有得到解決,陳啟明還被關起來,不準走出家門。
趙一曼得知后,特意來到白花場約陳啟明見面。趙一曼親切地引導幫助這個小妹妹,她說:“看你,雖然生在地主家庭里,你過的是什么樣的生活呀?”趙一曼一句話就切中了陳啟明的痛處。
“是呀,我過的是什么樣的生活,姨媽的奶媽都不能得罪,父親又只聽姨媽的話,動不動就拿打狗棍打我……”陳啟明講著,想著,不由得掉下淚來,哽咽著說,“我生在這樣的家庭里,又有什么辦法呢?”
“你痛苦,要自己求解放!你愿意離開這個家庭嗎?”趙一曼試探地問。
“愿意!”陳啟明抹掉淚水,眼里充滿了希望的光芒,她靠近一曼,堅定地說,“只要你們肯幫助我,就是去幫人掃地我也愿意!”
不久,婦女同盟會的桂三姐按趙一曼出的主意,幫助陳啟明逃離了家,奔向敘府城。這個苦孩子的面前,展現了一條寬廣的生活之路。

圖3-7 李坤杰(左一)、曾貴儒(右一)與陳紅在曾家灣合影
婦女解放同盟會真正為婦女解決了實際問題,受到了婦女群眾的擁護。同盟會很快就發展到180余人。
婦女們的活動觸犯了當地地主豪紳們的封建意識,遭到他們的瘋狂反對。李坤能的大伯哥胡丹楹和地主武裝團總王文藻勾結起來,極力破壞婦女會的活動。他們收買了十幾個流氓惡棍,在婦女會開會的時候,把幾桶大糞抬到了會場門口,揚言要用大糞潑參加活動的婦女。
趙一曼和婦女會會員絲毫沒有膽怯,她們一直堅持把會開完。會后,她們還把揭露胡丹楹、王文藻的漫畫和傳單張貼到白花場的大街上。
為了能使婦女爭得受教育的權利,提高婦女們的文化素質,婦女解放同盟會還破天荒地在白花場開辦了一所義務女校,由李坤杰的丈夫肖簡青擔任義務教員。貧苦農民的女孩子和成年婦女都可以上女校讀書識字。此外,她們在積極開展婦女同盟會活動的同時,還成立了更引人注目的農民會。農民會的成立更加觸怒了頑固的封建勢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