抨擊教士 小故事詩常以教士為嘲諷對象,暴露教士的貪婪、狡詐、勾引婦女等惡行劣跡。呂特伯夫所作的《驢的遺囑》(Le Testament de l’ane)寫一個主教聽說某教士將驢子埋入墓地,召之責問,斥責教士對神圣的教會犯下大罪,要將他下獄,讓他下去三思。教士有的是錢,他準備了20利弗爾,說是驢子從20年的辛勞中節省下來,為免下地獄,在遺囑中留給主教。主教回答:“愿上帝寵愛它,饒恕它做過的壞事和一切罪孽。”作者滿含譏諷地說:“將錢和需要結合起來的人,不愁會有壞結果。”老奸巨猾的主教詐取錢財的方法在教會里司空見慣,連一般教士也有“很多衣服金錢,小麥裝滿谷倉”,為所欲為,法律和教規約束不了他們。他們從上到下都是一丘之貉。《教士的母牛布呂南》(De Brunain,la vache au prêtre)也以捐贈為主題,但機智的農民讓教士吃了虧。有個農民在教堂聽到教士布道:“天主會雙倍還給誠心捐贈的人。”他便把自己的母牛捐給了教士,教士把這頭母牛和自己的母牛拴在一起,不料農民的母牛思念老家,將教士的母牛拖回農民家里。捐贈乃是教會籌集資金的主要方法,歷來被認為神圣合理,這篇小故事詩卻認為布道者自己并不實行,因此這不過是騙人的手段而已,教士理應受到懲罰。《圣彼得和行吟詩人》(Saint Pierre et le jongleur)寫一個行吟詩人在地獄看守在沸水桶里受煎熬的靈魂,他用靈魂與圣彼得賭博,他賭輸后指責圣彼得作弊,竟大膽地揪圣彼得的髭須。這是對教會騙人們信教的抨擊。小故事詩常常描寫教士勾引婦女。呂特伯夫的《修士德尼絲》(Frère Denise)描寫西蒙修士勾引騎士之女德尼絲,慫恿她離家出走,扮成修士,直到有一天被一貴婦識破:“這些人外表美好,但內里已經腐爛,污染這個世界。”她叫人將德尼絲的母親叫來,并做媒將德尼絲嫁給一個騎士。中世紀的教士過著十分奢侈腐化的生活,但他們披著宗教外衣,有恃無恐。他們的敗德污行引起農民和市民的強烈不滿,這種不滿在小故事詩中得到充分反映。
贊揚農民 在中世紀文學中,小故事詩較多描寫到農民的種種美德和反抗精神。《農民醫生》(Le Vilain Mire)描寫一個富裕農民一再毆打妻子,其妻趁國王求醫為公主治病,說她的丈夫精通醫術,但需痛打他,他才肯給人看病。農民挨打,只得進宮治病。他做出各種滑稽動作,公主大笑,魚骨吐了出來。國王不讓他走,要他醫治前來求醫的病人。農民哆嗦之余,吩咐準備木柴,要將病勢最重的人燒成灰作藥,治愈眾人。病人于是改口,病痛全消。這個詼諧的故事表明了智慧來自民間,莫里哀曾將其改寫為《屈打成醫》。《農民巧辯入天堂》(De Vilain qui conquit Paradis par plaid)寫一個農民死后,跟隨天使來到天堂門口,圣彼得、圣多瑪和圣保羅擋住他,聲稱農民不得入天堂,農民反駁說,他正直高尚,入天堂有何不可。幾個圣徒理屈詞窮,請來天主,農民指出圣徒不僅否認過天主,而且陷害過別人,相反,他過的是清清白白、樂善好施的生活,因此更應入天堂。這首詩將農民置于圣徒之上,贊揚農民具有高尚的美德。所謂農民不能入天堂,乃是指卑賤者永遠不能改變自己的命運,農民的反駁是對傳統的階級觀念和社會偏見的大膽否定。《貢斯當·杜阿梅爾》(Constant du Hamel)描寫農村的三個小暴君——司法吏、領主的森林管理人和教士覬覦農民貢斯當·杜阿梅爾的妻子,遭到她的堅拒。這三個家伙合謀用“需要、窮困和饑餓”迫使她就范。教士將農民革出教門,司法吏讓他下獄,領主的森林管理人占有了耕牛。破了產的農民終于尋機報了仇:他把這三個人裝在盛滿羽毛的大桶里,放火焚燒,又揮舞大棒沿街追逐他們,叫出村里的狗撲向他們。詩歌最后寫道:“愿天主使我們不再受辱!”這首詩反映了農村中的階級對抗:三個反面人物是農村的統治勢力——教會、封建貴族和法官的代表,農民不甘他們的欺凌和壓迫,忍無可忍,狠狠地懲罰了他們。從這首詩可以看到中世紀雅克團(農民起義)仇恨和反抗統治者的情緒和行動。
鞭撻丑惡思想 有的小故事詩對丑惡思想加以尖銳抨擊。《鞍褥一分為二》(La Housse partie)描寫一個富有的市民為兒子討了一個大貴族的女兒,寧愿放棄自己的一切財產,跟兒子一起過。到他年老,媳婦實在容不了他,要丈夫趕公公出門。老人聽了兒子無情的話后,痛哭自己的不幸,只求兒子給他一條鞍褥御寒。他兒子讓自己的小孩去拿一條。老人的孫子常常聽說祖父傾其所有,才讓父親娶上母親的故事。他將鞍褥一分為二,父親責問他,他于是說出一番道理來:“我為你留下一半。你從我那里得不到更多的東西。如果我有一天成了主人,我會同你平分這半條鞍褥,就像你同祖父那樣平分。正像祖父將他的財產給了你,我也會要下這份財產。你從我那里得到的,不會比你給祖父的更多。要是你讓他悲慘地死去,我也會同樣對待你,只要我活著。”做父親的羞愧交加,終于回心轉意。詩歌作者感嘆“孩子們無情無義”的現象屢見不鮮,規勸做家長的不要給予孩子過多的財產。可見在13世紀金錢關系已經滲透到人們的思想中,父子之間往往以金錢為紐帶,家庭關系冷酷無情。《救人的好漢》(Le Prud’homme qui sauva son compère)寫一個漁夫去救一個落水者,不慎一槳打瞎了這個人的一只眼。漁夫把他救上船以后,送到自己家里護理。此人不知感恩,告到法院。法官難以斷案,有人站出來說,可將此人投入海中,如果他能幸免于難,漁夫便賠給他一只眼睛。告狀者哪敢照此辦理,便收回申訴,他的行動不齒于人。“惡人從來不知感恩”,這就是詩歌得出的結論。
其他題材 小故事詩還以偷情的婦女為題材,甚至玩弄文字游戲,有的則敘述惡作劇,如《康邊的三盲人》(Les Trois aveugles de Compiègne)敘述一個神職人員欺負三個瞎子看不見,說是已經施舍給他們一個金幣,其實未給。瞎子們以為三人中有一個拿到了錢,到了旅店便要吃的要喝的,走時卻付不出錢。這時神職人員又出面給瞎子們解圍,表示由自己付鈔。彌撒時間已到,神職人員給了本堂神父一把錢,說是老板發了瘋,要為他念經。他又讓老板向神父要錢,自己則上馬溜掉。老板成了冤大頭。這篇故事寫得很是滑稽,在逗笑的小故事詩中有代表性。
《列那狐傳奇》 《列那狐傳奇》(Le Roman de Renart,約1174~1250)是最重要的列那狐故事詩,作者不止一人,包括皮埃爾·德·圣克盧(Pierre de Saint-Cloud)、里沙·德·利宗(Richard de Lison),共分26個組詩,分兩個時期寫成:1174~1205年為第一時期,1205~1250年為第二時期。故事詩短的不到100行,長的達到3000多行。
《玫瑰傳奇》(Le Roman de la Rose)是中世紀文學的一部重要作品,由截然不同的兩部分構成,第一部分的作者是紀堯姆·德·洛里斯(Guillaume de Lorris,生平不詳),約寫于1225~1230年,共4028行;第二部分的作者是讓·德·默恩[Jean de Meung,又名讓·肖皮納爾(Jean Chopinal,約1240~1305)],寫于1268~1282年,不到18000行(全詩共21750行)。均為八音節詩。第二部分是《玫瑰傳奇》的主體,意義也更為突出,后世的手抄本也多達300部,1500年以后傳至英國、荷蘭、意大利。
中世紀的戲劇包括宗教劇和滑稽劇,即市民戲劇。市民戲劇的產生同宗教劇多少有關,雖然它接受了古羅馬喜劇(普勞圖斯和泰倫斯)的影響,也汲取了行吟詩人的創造。早在10世紀,每逢重大宗教節日,教士往往用對答的形式描述圣跡,至12世紀演變成半瞻禮劇。流傳至今最古老的宗教劇是用拉丁文寫的《亞當劇》(Jeud’Aden,12世紀末)和讓·博德爾(Jean Bodel,約1165~1210)的《圣尼古拉劇》(Jeu de saint Nicolas,約1200)。
奇跡劇 13世紀興起了奇跡劇,市民抒情詩人呂特伯夫(參閱本節第五部分“市民抒情詩和維庸”)的《泰奧菲爾的奇跡》(Le Miracle de Théophile,約1260年)取材于希臘和拉丁的故事以及民間傳說,描寫見習生泰奧菲爾懺悔的故事:他向魔鬼出賣自己,后來圣母挽救了他。呂特伯夫對這個在中世紀十分流行的故事加以改編,從戈蒂埃·德·庫安西(Gautier de Coinci,1178~1236)2029行的長詩中取材,寫成一部663行的詩劇,加進了許多現實的內容:在一個瀕于毀滅的世界中,惡不斷向善發動戰爭,手段狡猾,常常是致命的。魔鬼不斷糾纏泰奧菲爾,主教也仇視他。窮人不管有罪沒罪,都受到眾人的拋棄。人們不僅避開他,連他剩下的一點點東西也要剝奪,以致他完全要依附別人。在這個顛倒的世界中,善要替惡服務。一切由命運決定。人們無法離開這個地獄,黑暗戰勝了光明,光芒熄滅了。這個詩劇頌揚了圣母的力量和仁慈,以至給圣母奇跡劇開辟了道路,使之在15世紀獲得發展。在現存的40部奇跡劇集子《圣母的奇跡》(Miracles de Notre-Dame)中,世俗的成分大大加強,日常生活的描寫占很大比重。尤其重要的是,奇跡劇在幕間穿插了一些滑稽場面,以吸引觀眾。這種形式同樣存在于14世紀出現的神秘劇中。神秘劇搬演圣經傳說。阿爾努·格雷邦(Arnoul Gréban,1420~1485)的《受難神秘劇》(Mystère de la Passion,約1450)長達35000行,上演四天,有224個人物。讓·米歇爾(Jean Michel,約1435~1501)的同名劇(15世紀80年代)更膨脹為65000行,上演十天,內中也有喜劇性場面。宗教劇發展到極盛時,也預示了末路的到來,最終宗教劇讓位于世俗戲劇。
各類市民劇 市民戲劇以獨立的形式出現于13世紀中葉,帶有喜劇色彩,屬于早期的喜劇。最早的有亞當·德·拉阿爾(Adam de la Halle,1220或1222~約1288)的《“葉叢”酒店劇》(Le Jeu de la Feuillée,1276)、《羅班和瑪麗蓉劇》(Le Jeu de Robin et Marion,約1285)。前者描寫亞當離開阿拉斯和妻子,到巴黎求學。他的朋友們懷疑他能否實現自己的計劃,他的父親拒絕幫助他。一個修士帶著圣徒遺物,表示能治百病。國王使者到來,說是有三個仙女要降臨。晚上,這三個仙女果然來了,參加大家為她們準備的宴會。人們捉弄修士,有人為他擲骰子算命,他輸掉了,要交出所有的圣徒遺物,為大家付賬。一個瘋子逼大家離開酒店。這個劇抨擊了自私、吝嗇、放蕩的社會現象,認為圣徒遺物沒有什么效果,根本不能醫治瘋狂。在這個不講道德的世界中,惡、暴力、瘋狂、絕望最終取勝。瘋狂是狂歡節的特點,它充滿了全劇,劇本結尾是對宗教儀式和宗教歌曲的模仿,酒店起著教堂的作用,酒店老板等于教士,酒是圣水,放聲歌唱等于唱圣歌,人人開懷大笑。這是狂歡節留下的印記。今日人們逐漸發現此劇含有豐富的意義。《羅班和瑪麗蓉劇》描寫牧羊女拒絕騎士的調情,騎士將她劫走,她機智地自衛,騎士只得讓她逃走,眾人以歌舞迎接她歸來。這個劇寫得比較輕松,帶有嘲弄的口吻。此外,呂特伯夫的《草藥故事》(Le Dit de l’herberie)揶揄江湖郎中,無名氏的《童子和瞎子》(Le Gar?on et l’aveugle)描寫有錢的瞎子受仆人欺騙。
傻子劇(soties)。由傻子或愚人身穿奇裝異服,扮演滑稽場面,多半由“無憂少年”劇團演出。傻子劇有政治諷刺傾向,以皮埃爾·格蘭戈爾(Pierre Gringore,1475~1539)的《傻子王》(Le Prince des sots,1512)最為有名。格蘭戈爾是“無憂少年”的第二號人物,他按路易十二的吩咐寫作此劇,以反對教皇朱爾烏斯二世。朱爾烏斯二世于1503年即位,1511年組織神圣同盟,矛頭指向法國。劇中,象征教會和教皇的傻子大媽這樣說:“我想征服俗人,揚名于世。”她野心勃勃。象征人民的傻子“公社”則說:“我有什么必要打仗?……我不在乎教會犯不犯錯誤,只要我的國家保持和平就行。”他表示了人民反對戰爭的愿望。
戲劇獨白(monologues)。這是獨角戲,以《巴紐萊的自由射手》(Le Franc-Archer de Bagnolet,1468)最為有名。所謂自由射手,是查理七世于1448年建立的一種戶警,50戶選出一名,和平時期待在家里,不領薪金,但可免稅,戰時每月領薪金。隨著百年戰爭結束,維持自由射手的費用增加了鄉村負擔,越來越受到反對,因為他們騷擾村莊。16世紀作家布蘭多姆稱自由射手為“惡棍、廢物,他們裝備惡劣,身體羸弱,游手好閑,搶掠和魚肉人民”。由于1479年自由射手在同奧地利軍隊作戰時落荒而逃,路易十一終于在1480年取消了這種準軍事組織。《巴紐萊的自由射手》描繪了這樣一個可惡而又可笑的形象。這個自由射手上場先吹噓:“有沒有四個人敢跟我對打?你們趕快湊到一起!”當他遇上一個大麻扎成的假人時,嚇了一跳:“啊,老爺,看在天主分上,可憐可憐我吧!高抬貴手!留我一條活命!”他見到對方胸前有白十字徽號,又說:“看到您的白十字徽號,我明白我們倆屬于同一方。”但他見到對方背后有黑十字徽號,馬上又說,是法國人的主保圣人萬歲,還是布列塔尼人的主保圣人萬歲,“這關系不大,只要我活著就行!”看看難逃活命,他便口念墓志銘:“這里安息著自由射手佩爾尼,他毫不退縮,在此就義,因為要逃跑已來不及。”他承認自己膽小如鼠:“我從來只宰殺家禽;有命令不許我們劫掠,我從來不遵守,因為不管何時何地,我有的是時間去搶掠;像我這樣的人可有的是。”這時假人倒地,他才恍然大悟,把假人當作戰利品帶走。此劇寫得十分生動風趣,沒有贅言。自由射手時而自我表白,時而對觀眾說話,時而向假人陳詞,戲劇效果強烈。拉伯雷的《巨人傳》中,巴汝奇就引用過此劇的話:“我什么也不怕,除了危險以外,我一向這樣說。就像巴紐萊的自由射手說過的那樣。”巴紐萊的自由射手的感嘆——“原來不過是麻扎的假人”,已成為一個諺語,意謂表面比實際更令人可怕的人或事物。此劇演出后,自由射手變得更加聲名狼藉,成了過街老鼠。
道德劇(moralités)。現存60多部。《正道與歪道》(Bien avisé,mal avisé,1439)受宗教劇影響:走正道者升天堂,走歪道者下地獄。但也有政治題材的道德劇,如《職業和商品,流逝的時間》(Métier et marchandise,le temps qui court,1440),劇中城市和農村的商人、工匠、牧童抱怨戰爭使百業凋敝,民不聊生。
鬧劇(farce)。在市民戲劇中,鬧劇最為重要。現存150部左右,寫于1440~1560年之間。鬧劇一般很短,情節簡單,人物不多,不用寓意手法,直接描寫農民、小市民、士兵、教士和日常生活,忠實地描寫了中世紀的世態人情,笑料百出,不過也有的流于粗鄙。最有名的是《巴特蘭律師》(La farce du ma?tre pierre pathelin,約1456~1469之間)和《洗衣桶鬧劇》(La farce du cuvier)。后者寫受氣丈夫恰逢妻子跌入很深的洗衣桶中,找到機會報復。他假作天真,不斷查看他的家務單子,一面說:“這不在我的單子內。”直到妻子同意撕毀這份“勞役契約”,他才幫助她爬出桶外。
維庸 弗朗索瓦·維庸(Fran?ois Villon,1431~1463以后)是中世紀最后一位大詩人,也是第一個現代詩人。可是,他的生平就像倫勃朗的油畫一樣,絕大部分隱沒在黑暗中,只有少數地方顯現出來:人們只能根據他的詩歌和司法檔案,推測出他身世的一個概貌。他出身貧寒,自幼喪父,由教士撫養長大,取了這個教士的姓。他本名為蒙柯比埃(或洛日)的弗朗索瓦(Fran?ois de Montcorbier ou des Loges)。他在索邦學院藝術系攻讀過,1452年獲藝術學士學位。但他沾染了當時的大學生的不良習氣:偷盜甚至殺人。1456年圣誕節之夜因納瓦爾學院的盜竊案而受牽連,他在逃離巴黎之前寫下《遺贈集》(Lais,1456),或稱《小遺言集》,由40首十音節詩組成。詩人在失戀時想到死,他要把自己的財物遺贈給別人,既有詩人的親屬,又有巴黎市民、警察、小孩、教士、理發師、鞋匠、托缽僧、修女、高利貸者、雜貨商、肉店老板、騎士、弓箭手。所贈物品有招牌、綿羊、頭盔、提燈、金臼,等等。《遺贈集》屬于短篇故事詩。
1462年11月他被判死刑,他在獄中寫出《維庸的墓志銘,或名絞刑犯謠曲》(L’épitaphe de Villon ou la ballade des pendus),收入《雜詩》(Poésies diverses)中。1463年1月5日他被改判成逐出巴黎十年,自此維庸杳無音信。1489年他的作品第一次印行。
維庸留戀人世間的生活,感到自己雖然只有30歲,卻好像已到了暮年,因而慨嘆自己的一生過于短促。他思索人生的意義,看到歷史上的名媛貴胄無不灰飛煙滅,便發出深沉的感嘆:“英勇的查理大帝如今安在?”“昔日白雪(指名媛貴婦)如今安在?”(《往日貴婦謠曲》,Ballade des dames du temps jadis)《遺言集》進而抒發了詩人內心的痛苦:他眼前的處境是命運對他早年生活的懲罰,但他認為自己本性不壞,希望天主原諒自己的罪孽。他的心靈和肉體做著斗爭,既有悔恨,又留戀荒唐的生活。他說:“我在哭泣中嬉笑”,就是這種矛盾心態的反映。在《維庸的墓志銘,或名絞刑犯謠曲》中,他的內心情感表現得更加曲折細膩:既有直露的表白,希望世人不要鐵石心腸,而要表現出憐憫之心,并祈求天主和耶穌開恩,不要讓罪人們忍受酷刑;他又通過展示絞刑犯的慘狀,以博得世人的同情,將自己微妙的心理巧妙地表現出來;他為自己的過錯辯白,認為凡是人都可能狂熱,因而這類過錯也應得到諒解;最后,他在生前想到死后的慘狀,不免發怵、恐懼、懺悔、辯解、要人原諒的心情一齊涌現,一個有文化、走上邪路的絞刑犯死前的思緒生動地勾畫出來,這是前人沒有寫過的。作為人的這種復雜心理,只有到18世紀盧梭寫出《懺悔錄》以后才更鮮明地得到描繪。至于詩歌,則要到19世紀才有詩人這樣剖析自己的復雜情感。
第二,維庸以死亡題材入詩,這是一種近代意識。維庸一生有過幾次面對死亡的來臨,正是在這樣的時刻,他寫下了《小遺言集》《大遺言集》《維庸的墓志銘,或名絞刑犯謠曲》。他對死亡的感受比一般人來得豐富。在《死亡的幽靈》(Le Spectre de la mort)中,維庸回顧了自己低賤的身世和貧窮的遭遇,他無法與豪富的王親國戚相比。維庸得出的結論依然是追求生的歡樂,而且是貧窮生活的歡樂。追求生的歡樂是文藝復興時期高揚的人文主義精神之一,而維庸已經敏銳地抓住這種精神意識了。維庸描寫死亡的困擾時,既憎恨死神,又被死亡所吸引,因為他看到死神的強大,它對帝王和小人物一視同仁:
但是,藝術美的規律卻起著相反的作用,在生活中顯得丑的東西,在文學作品中卻改變了性質。對于生活中丑陋的事物,維庸的藝術觀與同時代人的審美觀顯然不同。無獨有偶,維庸另有一首名作《美麗的制盔女》(La Belle heaumière),這首詩敘述一個昔日佳人到了暮年顧影自憐,回憶起當年的風韻:金發白膚,黛眉彎彎,面露酒窩,嘴唇艷紅,雙乳嬌小,腰股豐滿;如今呢,額頭起皺,頭發灰白,眉毛脫盡,眼睛昏花,面如死灰,唇如皮革:
第四,維庸詩作中謔而不虐,亦莊亦諧的風格表明他的藝術和技巧比前人跨進了一大步,向著近代所重視的幽默感靠近。他將嚴肅的情調與諷刺相結合,以細膩的感情與粗魯的用詞或粗俗畫面相調和,而不是唯有哀怨而無調侃,唯有悲慘而無戲謔,唯有絕望而無希望,唯有嘆息而無雋語。例如詩人在《遺贈集》中以戲謔的態度對待茫然的前途:把自己的名聲遺贈給繼父,把受創傷的心遺贈給不再愛他的女人,把空蛋殼遺贈給三個赤裸的小孩——高利貸者,以玩世不恭的態度對待嚴肅的行為——遺贈。他在《微言謠曲》(Ballade des menus propos)中寫道:“我深諳奶中的蒼蠅,/我深諳看人看袍子,/我深諳天氣晴和陰……”將嚴肅的事物與荒誕相混同,將令人膩心的東西當作正常事物來敘述,將相反的東西并列,從而產生詼諧的效果。這種寫法被稱為“令人毛骨悚然的幽默”,反映了維庸沒有被不幸壓垮的精神狀態。在藝術上則表現出他敏銳的感受力,喜愛多樣化而不是單一化,把謠曲這種民歌體改造成較為高雅的藝術形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