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法國文學史(全集)
- 鄭克魯
- 17750字
- 2020-08-21 18:28:56
第八節 古典主義前期散文
古典主義前期散文家包括帕斯卡爾、拉羅什富科、雷茲紅衣主教、塞維涅夫人、博須埃、拉法耶特夫人等,他們各擅勝場,散文形式不一。
一、帕斯卡爾
生平 布萊茲·帕斯卡爾(Blaise Pascal,1623~1662)是著名的古典主義散文家,也是哲學家、數學家和物理學家。1623年6月19日,他生于克萊爾蒙—費朗,父親是審理間接稅案件最高法院的庭長。他3歲喪母,11歲時便寫出論“聲音傳播”的小論文,12歲時驗證了歐幾里得的32個基本命題,16歲時寫出《論圓錐曲線》,受到數學家的贊賞。帕斯卡爾從來沒有進過學校,由他父親教育。1639年,他家因父親工作變動從巴黎遷至魯昂,為方便父親的計算工作,他制造了世界上第一臺計算機。1646年,他的父親摔斷了腿,由兩個讓森派的貴族照料,帕斯卡爾由此皈依讓森教派。他得了一種可怕的病,下半身會轉成癱瘓,要用拐棍走路。他只能一滴滴地喝熱水。18歲以后,他天天都在痛苦中度過,但他靠宗教信仰生活下去。他繼續從事科學研究,1647年,他著手證實托里切利對液體平衡的發現,認為存在真空狀態,研究了水銀柱在管子的高度與空氣壓力的關系(溫度計原則)。同年,他與笛卡爾來往;他的思想雖然不同于笛卡爾,但受到了有益的影響。1651年,他父親的死給他沉重的打擊,使他思索死亡問題。從這時起,他開始拜訪德·埃吉榮夫人的貴族沙龍,與貴族來往,發現了新天地,并開始了解人心的復雜。隨著疾病的發展,以及對上流社會生活的厭倦,他終于在1654年底進了波爾—羅瓦亞爾修道院苦修。當時他閱讀蒙田的《隨筆集》。
在他進入修道院時,讓森派和耶穌會之間進行了好幾年的爭論,突然變得白熱化。帕斯卡爾受到敦請,保衛他的朋友們的事業,于是他匿名寫出《致外省人書簡》(Provinciales,1656~1657)。1656年3月,波爾—羅瓦亞爾修道院遭到責難,教皇對讓森派加以譴責,《致外省人書簡》被列入羅馬教廷的禁書目錄,但這一切都不能阻止帕斯卡爾繼續寫下去,不過他不得不改掉名字,變換住址,免受迫害。這時期,他開始寫作《思想錄》(Pensées,1670)。
他沒有停止科學研究。1658年,經過一個不眠之夜,他解決了“旋輪線”的難題。1661年,波爾—羅瓦亞爾修道院的修女被逐。阿爾諾等有退縮之意,而帕斯卡爾不肯屈服。1659年3月以后,他的病情加重,最后四年在連續不斷的痛苦中度過。他于1662年8月19日逝世。
帕斯卡爾被認為是一個全才,他只要研究一個問題,便總會窮盡它。從19世紀開始,人們對他越來越重視,20世紀的不少作家更是從他的思想中汲取靈感。他的地位居于17世紀散文家的前列。
《致外省人書簡》 這是一部論戰性作品。17世紀50年代,耶穌會、教皇和當局對讓森派的迫害加劇。讓森派是天主教內部的一個派別,由伊普爾主教柯內留斯·讓森創立,從比利時的魯汶傳播至歐洲各地。而由昂日莉克嬤嬤和阿涅絲嬤嬤主持的波爾—羅瓦亞爾修道院是其中心,她們同屬于阿爾諾一家。這個教派主要在“天恩”的問題上與天主教的正統觀點相左。根據基督教觀點,亞當犯下原罪使人類注定永遠受罰,但天主憐憫人類,讓耶穌犧牲在十字架上為人類贖罪。奧古斯丁反對這種觀點,認為沒有天恩,誰也不能得救。加爾文的命定論進一步認為一切人不是注定得救,就是注定下地獄。1588年,西班牙的莫利納著文批駁這種觀點,而讓森派又加以反擊,提出為了抵制罪孽,必須要有天恩。讓森派的觀點受到耶穌會的激烈攻擊。1653年,教皇譴責了違反教義的五種主張,其實是張冠李戴,這并不是讓森派的主張。1655年,圣蘇爾皮斯教堂的教士拒絕給德·利昂庫公爵赦罪,因為他家里住著一個讓森派教徒,他的孫女又進了波爾—羅瓦亞爾修道院。為此,讓森派領袖阿爾諾進行干預,寫了兩封信,表明教皇所提的五個主張在讓森派的著作中是找不到的,并為天恩的觀點辯護。1656年1月,索邦學院揚言要對阿爾諾加以制裁。為爭取公眾同情,讓森派有必要進行申辯。帕斯卡爾為此寫出的18封信,完全達到了這種效果。開頭的10封信中,他的口氣表面上是中立的,最后終于轉為替讓森派辯護。從第11封信開始,帕斯卡爾放棄了對話的形式,直接對耶穌會士說話。他指出耶穌會士的言論前后矛盾,他們的政策十分專橫;他們要毀滅一切思索;他們幼稚而詭計多端;他們在精神上亦步亦趨。耶穌會士理屈詞窮,卻采取污蔑和迫害的手段。1657年,《致外省人書簡》在埃克斯被公開焚毀,9月被教廷列為禁書,此書簡直被當作洪水猛獸。然而帕斯卡爾已經預料到會這樣,他說:“暴力企圖壓制真理,這是一場古怪而漫長的戰爭。暴力的一切努力都不能削弱真理,而只能越發使它顯得突出。真理的所有光芒無法阻止暴力,只會更加激怒它。”帕斯卡爾要為真理的勝利而斗爭。
《致外省人書簡》表現出新的議論藝術。在諷刺方面,他并不采用直接的嘲諷手法,而是裝作天真:外省人的朋友是一個沒有定見的世俗之人,他天真地打聽情況,以便得出一個符合理性的見解。讓森派的論點是明晰的、不偏不倚的推理,導致不可避免的結果。有時作者對神父熱情贊賞,當他們向他展示自己的策略時也不反駁。他在文字上玩弄花樣:權力一無所能,足夠的天恩并不足夠。這種似愚實精令被攻擊方找不到漏洞還擊。他的諷刺與憤怒好像自發地從荒唐的令人氣惱的議論中迸發出來。《致外省人書簡》的雄辯是以嚴密的邏輯來展開的。如第十封信的這一段:“耶穌的血的代價將是讓我們不再愛它!在天主化身之前,人們不得不愛它;自從天主熱愛人世,獻出他的獨子,世界便由于耶穌的贖罪,免除要去愛它!今日的神學真是古怪!”推理一層層展開。又如這一段:“如果我否認足夠的天恩,我就是讓森派。如果我像耶穌會教士一樣接受它,讓有效的天恩不再成為必要,我就是異教徒,你們這樣說。而且,如果我像你們一樣接受它,讓有效的天恩成為必要,我就反對常理而有罪,我變得狂妄,耶穌會士說。在不可避免地變得狂妄,或者成為異教徒和讓森派的可能中,我該做什么呢?”語言雖然非常明晰,但議論委婉曲折,甚至具有辯證的意味;假設的對話運用方式十分靈活。由于《致外省人書簡》的語言有獨到之處,伏爾泰認為這是“散文方面第一部天才作品”。
《思想錄》 這部散文集并沒有寫完,帕斯卡爾生前曾把他手寫或口錄的文字分為二十七卷,后世整理出版的本子有多種,但內容已有不少散失,其中較有名的版本是布倫斯維克(1897)和路易·拉富馬(1951)整理的本子。帕斯卡爾設想對一個自由思想者說話,后者沉迷于世間的歡樂中,忘卻了考慮自己和自身的得救。作者讓他學會認識人的本質,喚醒他的不安,并向他指出哲學和宗教并不能平息這種不安。然后讓他發現圣書的教誨和耶穌之光,讓他得到安慰。綜觀全書,內容非常豐富而龐雜,作者在宗教的說理中展示對人世的深刻思索。帕斯卡爾認為沒有信仰的人是痛苦的。他想認識真理,卻遇到不可克服的困難。他想在世界中找到自己的位置,卻只得到矛盾的指示,令他頭昏目眩。他意識到自己的不成比例:看到無限大,他是虛無;看到無限小,他是巨人。如果他不是一個謎的話,他是不是“虛無和一切之間的中間物”呢?如果人想觀察自己,他會被騙人的力量迷惑。充滿謬誤和虛假的想象,把他帶到理性認識的限度之外。自尊心妨礙他如實地看清自己:“他千方百計遮掩自己的錯誤,向著別人和向著自己……他不能忍受別人讓他看到這些錯誤,也不能忍受別人看到它們。”人雖然渴望正義,卻無法在人間建立合理的秩序。任何習俗都沒有存在的理由。所有制在法律上沒有堅實的根據。戰爭是無情的蠢事。任何制度都不能令人滿意。暴君以暴力獲得權力,而不能用別的方法取得。民主以為應獲得真正的榮譽,但它不具備必要的光芒去識別榮譽。最好還是保留君主制,因為它是約定俗成的,但它也像其他制度一樣荒謬。人渴望得到幸福,卻忘不了生活條件的困苦,也不能通過哲學來逃避困苦。人不能單獨面對自己,他要娛樂,但這是權宜之計,不是一副真正的好藥。連國王也不例外:“一個沒有娛樂的國王是一個充滿不幸的人。”哲學家提出了許多體系,都有自身的價值,但每一個體系都不能充分滿足我們。蒙田讓人避免本能的驅使,但他又為不敬神和惡習開了方便之門。由于找不到救治良藥,我們轉向宗教。必須選擇信仰。天恩得到預言和顯靈的證實。天主是隱藏著的。《思想錄》在護教的議論中,表達了不少對現實十分尖銳的看法。
可以看出,帕斯卡爾的護教主張不如他對人世和人的分析令人矚目。帕斯卡爾對人世持悲觀的看法,他認為世間充滿強權、戰爭和不合理現象。人無法爭取正義和幸福,貴族身份是一種不花力氣取得的特權,“還有什么比選擇王后的大兒子來治理國家更不合情理的呢?人們不會選擇出身最好的旅行者來駕駛一條船。”他這樣描繪人類生活的圖景:“可以想象一大群人戴著鐐銬,都被判處死刑。每天,有的人在別人的眼底下被扼死,剩下的人在同類的處境中看到自己的處境,他們痛苦地、毫無希望地互相對視,等待輪到自己。這是人類狀況的寫照。”他又寫道:“看到人的盲目和苦難,看到整個宇宙沉默,而人類沒有光明,自暴自棄,仿佛迷失在世界的偏僻角落里,不知道是誰將他們放到那里,他來這里干什么,他死時會變成怎樣,無法認識一切事物。”這種對人類狀況的描述尤其引起20世紀作家的共鳴,使他們產生世界是荒誕的思想。帕斯卡爾的悲觀主義是從自身的感受出發的:他所信奉的讓森派遭到種種迫害,他自己又要忍受病痛的折磨,雙重的苦難使他深切感到人世如同地獄一樣不可忍受。帕斯卡爾對人的分析與此密切相關。他提出這個著名的論點:“人只不過是蘆葦,自然界最衰弱的蘆葦;但這是會思想的蘆葦。全宇宙不該武裝起來壓垮他:一口氣、一滴水足以殺死他。可是,當宇宙壓垮他時,人仍然比殺死他的東西更高貴,因為他知道他要死了,宇宙對他有這種優越性;而宇宙對此一無所知。”他進一步論述道:“我們的全部尊嚴就在于會思想。我們正是由此凸顯出來,而不是從空間和時間中凸顯出來,我們不會充滿空間和時間。”盡管人類很弱小,生命很短促,但他卻會思想,這是沒有生命的宇宙所比不上的;人雖然弱小,卻仍然有尊嚴和高貴之處。在觀察世界時,帕斯卡爾還發現,比起宇宙的無限大,人是微不足道的,但比起原子的無限小來,人又是巨大的。一邊是一切,另一邊是虛無,人處在當中。面對無限,人是虛無;而面對虛無,人是一切。人離認識極限無限遠,事物的終極及其原則隱藏在難以洞察的秘密中,同樣也無法看到他由此生出的虛無和湮沒其中的無限。一切事物都從虛無生出,通到無限。這里已存在看待事物的辯證觀點。但是,帕斯卡爾再走下去便陷入不可知論:“這就是我們的真實狀況;正是這一點使我們無法確切地知曉和絕對地無知。我們飄浮在一個廣闊的地帶,總是游移不定,飄蕩空中,從一端轉到另一端……什么也不能確定無限大和無限小的終點,它們封住它,離它而去。”不可知論是帕斯卡爾的悲觀主義的又一思想根源。
夏多布里昂稱帕斯卡爾是“可怕的天才”,圣伯夫寫出了《波爾—羅瓦亞爾》(1837~1859),巴爾貝·多爾維利把帕斯卡爾看作“天主教的哈姆萊特”,波德萊爾將《深淵》一詩獻給他。從尼采到左拉、佩吉都看他的《思想錄》。馬爾羅、存在主義作家、荒誕派戲劇家都受到他的影響。
二、拉羅什富科
生平 德·拉羅什富科公爵(duc de La Rochefoucauld,1613~1680)生于巴黎,屬于法國的名門貴胄,原名弗朗索瓦·德·馬西亞克(Fran?ois de Macillac)親王,父親死后他成為公爵。他本來想在政治和軍事上有所作為,結果令他十分失望。1629年他在意大利作戰,然后又到了佛蘭德爾。但他參加安娜·德·奧地利反對黎世留的陰謀,后又參加德·什弗勒茲夫人的陰謀,失敗后在巴士底獄待了八天,然后回到自己的維爾特依古堡。黎世留去世后,他又反對馬扎蘭,幾次受傷,一次傷在喉部,一次眼睛差點瞎掉。他追求德·龍格維爾公爵夫人,他在她的肖像下邊寫了兩句詩:“同國王打仗,我失去了一對眼睛;為了這樣的對象,我會同天神搏斗。”他們有過一個兒子(他和妻子有八個孩子)。1652年,他回到自己的領地,開始撰寫《回憶錄》(Mémoires,1662),敘述他的早期活動和參加“投石黨運動”的經過。1656年,他返回巴黎,放棄了政治上的野心,混跡于德·斯居戴利小姐、德·蒙龐西埃小姐、德·薩布萊夫人的沙龍中,1665年發表了第一卷《箴言錄》(Maximes)。他和德·塞維涅夫人、德·拉法耶特夫人來往。1678年,《箴言錄》再版,給他帶來文學聲譽。他拒絕進入學士院,逝世于1680年3月17日。雷茲這樣評價他:“他從來不是尚武的,盡管他是勇敢的戰士;他從來不是好廷臣,盡管他總是渴望做到這一點;他從來不是政黨的優秀分子,盡管他一生都在行動。”這是一個不得志的大貴族。
《箴言錄》 這部散文集體現了17世紀中葉一個憤世嫉俗的貴族的倫理觀。1660年左右,在德·薩布萊侯爵夫人(La Marquise de Sable)周圍,一些貴族以寫箴言為娛樂,她,還有雅克·埃斯普里(Jacques Esprit)和梅雷(Méré),曾在1678年發表過幾部箴言集。但拉羅什富科最擅長寫箴言。他的《箴言錄》以恨世者的語言揭示了上流社會腐朽的精神世界。在上流社會,利欲心支配著一切,以致“德行消失在利欲之中,正如河流消失在海洋之中一樣,”“利欲講各種各樣的語言,扮演各種各樣的人,甚至無私者的角色,”“人們只出于利欲譴責惡習和贊美德行。”利欲成了一切行動的出發點,人們已失去了是非觀念。表面看來,人們受到自尊心、虛榮心的左右:“自尊心就是愛自己和一切事情為自己著想;它使人鐘愛自己,而成為別人的暴君,如果他們有機會獲得手段的話,”“只要虛榮心不讓人說話,人們就說得很少。”其實自尊心也受到利欲的驅使:“利欲是自尊心的靈魂,因此,自尊心好像身體缺乏靈魂會看不見、聽不見、沒有知覺、沒有感情、沒有動作一樣,如果同利欲分離,就會聽不到,感覺不到,不再活動。”拉羅什富科看到利欲心在上流社會的原動力作用,確實一語中的。在這樣的社會里,人們之間的關系自然非常險惡,不存在友誼:“最無私的友誼只不過是一種交易,我們的自尊心總是打算在其中撈到點什么,”“人們稱之為友誼的東西,只不過是一種交往,互相照顧利益,交換效勞;歸根結底只是一種交易……”在利欲橫行的世道里,拉羅什富科看見到處是虛偽造作和假冒為善:“莊重是身體的一種秘密,是為了掩蓋精神的缺陷而發明出來的,”“如果人們不相互欺騙,社會就不會長存。”德行和惡行混雜在一起:“德行通常就是掩蓋著的惡行,”“惡行進入德行的成分之中,如同毒藥進入藥物的構成之中一樣。謹慎地把惡行收集起來,使之變得緩和,用于抵御生活中的惡。”拉羅什富科也不放過對當權者的抨擊:“君主對待人如同對待硬幣一樣;君主隨意規定其價格;而人們也不得不按照行市,而不是其真正價值去接受它;”“君王的仁慈往往只不過是一種博取人民擁戴的策略;”“仁慈被說成是一種美德,有時出于虛榮,有時出于怠惰,更多是出于恐懼,而幾乎總是三者合在一起;”“寬宏大量往往只不過是一種遮掩了的野心,它不在乎蠅頭小利,一直奔向最大的利益。”
馬克思認為《箴言錄》表達了一些“出色的”思想。《箴言錄》是一個貴族經歷過曲折磨難,對現實深有所悟,導致對生活感到悲觀失望,從而對上流社會人們的精神特點做出概括的結晶。拉羅什富科說過:“我是憂郁的,而且發展到這樣一種程度:三四年以來,人們只看到我笑過三四次……我有思想……但這種思想被憂郁變壞了。”拉羅什富科像拉辛、拉封丹、帕斯卡爾一樣,對人性不抱任何幻想,他認為人“處在本性被罪惡腐蝕了的可悲狀態中”。他在1678年的序中說,“在表面德行遇到的無數缺陷中”,只有“天主特別開恩的人”才能避免。這種悲觀思想成為他揭露社會惡習的武器。
有人認為精神和心理的狀態過于復雜,很難濃縮到簡短的句子中,因此《箴言錄》的形式有點過時。但有人將拉羅什富科的句子成分顛倒次序,便得出新的思想。這就說明,箴言的形式蘊含著很大的容量。拉羅什富科善于以簡短的形式與深邃的思想相結合,如這一句:“軟弱的人不可能是真誠的。”作者略去分析,讓讀者自己去琢磨。他還善于以極其冷漠的態度去修飾箴言,如這一句:“我們大家都有足夠的力量忍受別人的痛苦。”態度冷淡,但其中包含著思想,要讀者自去領會。拉羅什富科力求句子簡短,從他的手稿來看,他總是把句子改得短而又短。羅蘭·巴特分析《箴言錄》的句子結構,發現拉羅什富科往往在做“意義本身的表演”,也就是將句子的成分加以變換,而詞匯和修辭格的少反而使寫得成功的箴言成為邏輯的小小戲劇,其中的對照是關鍵。如強弱對比:“如果我們抵擋住激情,更多是由于激情不強烈,而不是我們有力量。”主動態和被動態的顛倒:“人們一般只是為了得到贊美才去贊美。”主語和賓語的顛倒:“當惡習離開我們的時候,我們慶賀,以為是我們離開了惡習。”這一分析找到了《箴言錄》形式上的特點。
三、雷茲紅衣主教
生平 雷茲紅衣主教(Le cardinal de Retz,1613~1679)原名保爾·德·貢迪(Paul de Condi),生于蒙米拉依。他的家族原籍意大利,在法國出過好幾個主教。17歲時他改編了意大利人莫斯卡迪的《菲埃斯克伯爵的陰謀》,1638年黎世留看過這部作品以后驚呼:“這是一個危險人物!”他在密謀反對黎世留遭到失敗以后,當了教士。當時,紅衣主教的職務通向權力,他希望能與黎世留比個高低,代替馬扎蘭。他的叔叔是巴黎大主教,他先當助理(1643年),叔叔死后,他接替了叔叔的職務。在投石黨運動中,他起了首腦作用,將巴黎控制了一星期,當時,群眾一直深入到路易十四的床前。1652年,他同在逃的馬扎蘭做了一筆秘密交易,當上了紅衣主教。投石黨被摧毀后,12月,他在被國王接見后遭到逮捕,被剝奪了主教權力,關在萬塞納,然后轉至南特。1654年他越獄成功,來到西班牙,后轉至瑞士和羅馬,在國外繼續進行反對活動,并幫助教皇亞歷山大七世上臺。為了返回法國,他不得不屈服。1662年,他放棄巴黎大主教職務,作為交換,他獲準加入圣德尼修道院,每年收入12萬利弗爾。他在自己的柯梅爾西古堡中像大貴族一樣生活。國王曾好幾次派他出使羅馬。后人認為,雷茲更適于打仗,從事外交或政治,策劃陰謀,而不是當主教。
《回憶錄》 他的后世聲名卻在文學方面,他的《回憶錄》(Mémoires)出版于1717年,可能寫于1670~1675年。這部作品敘述他1643~1655年過流亡生活時的經歷,尤其是投石黨運動(第二部分)。第一部分敘述他浪漫的青年時代,第三部分寫他在羅馬的活動。雖然他的態度并沒有不偏不倚,但《回憶錄》仍然具有重要的歷史價值。投石黨運動是17世紀中葉的重要政治事件。這是大貴族反對中央集權的最后一次努力,他們被鎮壓下去,標志著法國中央集權的最終確立。雷茲的《回憶錄》相當真實地記錄了這一事件的始末,因此具有較珍貴的史料價值。讀者看到了各種陰謀的策劃,以及內戰時期巴黎的氛圍,特別包括幾個重要的歷史場面,如逮捕布盧塞爾,由此引起的騷動,這成為投石黨運動的序曲;《回憶錄》辛辣地描繪了一些肖像;對法國歷史,進而全部歷史進行思索,這啟迪了孟德斯鳩。雷茲寫出大貴族集團的狂熱陰謀,他們暫時由共同的仇恨和利益聯結起來,可是嫉妒心和野心折磨著他們。軍事談判代表舉止傲慢。人民生活在痛苦中,反叛的巴黎充滿火藥味。在逮捕布盧塞爾之后不久,“人們就騷動起來,奔跑,叫喊,店鋪關門。”人民筑起了1200多個街壘。甚至五六歲的孩子也手執匕首上街。主教在這場陰謀中是個關鍵人物。路易十三的弟弟加斯東·德·奧爾良要他去平息暴動的群眾,對他說:“還給國家平靜吧。”雷茲自始至終是回憶錄的中心人物。他在60歲時仍然保留著憤恨和30歲時的激情,宣揚反叛的精神。他以自己為標準判斷和組織一切。他如實展現自己:詭計多端,但并不卑劣;野心勃勃,但能無私待人;深諳使人民行動的動力,但他首先是個大貴族,毫不民主;好享樂,十分固執;充滿優越感,但相當明智,對別人和對自己都會嚴肅考慮。在《回憶錄》中,雷茲還發表了不少治國見解,例如:“一直下到小人物那里,是與偉人比肩的最可行的方法;”“培養一個黨派的好首領,比培養一個好皇帝需要更偉大的品質;”“要通過一件不同尋常的大事,最有效的方法是鼓動青年人去反對老人。”雷茲的視野相當廣闊,他評點政府機構,估量內因的作用,看到偶然因素和決定性影響的平衡關系,從中可以看到孟德斯鳩的《論法的精神》的萌芽。
雷茲善于描繪人物,他暴露他們的心靈和隱藏的虛偽面目,他以指揮者的目光一眼就能判定一個人。例如他這樣描寫馬扎蘭:“他具有才智、會含沙射影、詼諧、舉止文雅,然而卑劣的心靈總是泄露出來,以致這些品質在逆境中就顯得可笑,而在他炙手可熱時不會失去詭詐的外表。”不管這肖像真實與否,人物形象確實凸顯出來。雷茲這樣描繪太后安娜·德·奧地利:“我從來沒有見過有人像王后那樣,她有著必要的才智,使不了解她的人不覺得她愚蠢。她尖酸多于高傲,高傲多于莊重,裝腔作勢多于含而不露,不在乎金錢多于慷慨大方,慷慨大方多于重視利益,重視利益多于大公無私,喜愛多于激情,生硬多于倨傲,記仇多于施恩,有意顯得虔誠多于虔誠,固執多于堅定,無能多于上述的一切。”他用一組組反義詞來描寫這個善于搞陰謀詭計的人物。他描寫法院顧問、有名的美食家時這樣寫道:“德·貝爾奈先生更像廚子而不是顧問。”作者刻薄地描寫他的情婦德·什弗雷茲小姐“愚蠢到可笑的程度”,她對待情人就像對她的裙子一樣,“她喜歡這些裙子時,便攤在她的床上,兩天后出于純粹的厭惡又燒掉了。”圣伯夫贊賞說:“這個人物畫廊是法國畫的光榮,可以說,在圣西蒙之前,還沒有人寫過更鮮明、更光彩奕奕、更栩栩如生的人物。甚至在圣西蒙之后,雷茲的這個畫廊也絲毫沒有減色。”他的風格難以模仿,倒是與他的性格相適應。他不服從規范,知道自己屬于上流人物,不需要無用的虛飾:文筆輕快,仿佛與思路同一節奏。他的分析、敘述和議論都極為明晰、準確、簡潔。他的諷刺十分辛辣,卻又灑脫自如。讀者仿佛能聽到雷茲在敘述。
四、塞維涅夫人
生平 德·塞維涅夫人(Madame de Sévigné,1626~1696),生于巴黎,原名瑪麗·德·拉布坦—尚塔爾(Marie de Rabutin-Chantal)。她七歲成了孤兒,不久,外祖父母又去世,因此她由舅父撫養長大,家庭教師教會她意大利文、西班牙文和拉丁文。1644年,她嫁給德·塞維涅侯爵。這個貴族放蕩而且愛揮霍,1651年在決斗中死去,留下兩個孩子。塞維涅夫人一心培育孩子,拒絕別人的追求。她出入朗布依府等貴族沙龍。1671年,她的女兒出嫁,令她傷心不已,她給女兒寫信,宣泄心中的思念,這些書信在她死后發表,《書簡集》(Lettres)最早的版本發表于1725年,只有75頁;全本出版于1862~1867年。1696年4月17日,塞維涅夫人因患天花逝世在女婿家中。
《書簡集》 塞維涅夫人是17世紀書簡作家的代表。《書簡集》共收入了1500多封信,最早一封信寫于1648年3月15日,告訴布西·拉布坦,她的兒子出生了。最后一封信寫于1696年3月29日。《書簡集》絕大部分是她寫給女兒德·格里榮伯爵夫人的信。法國的郵政業建立于1622~1627年間,從巴黎到普羅旺斯約需五天,一星期可以寫兩封信;而從馬賽到雷恩需要10天。在17世紀20年代,書信往來成為文人之間的愛好,書信文學由此發展起來。塞維涅夫人是個心靈細膩、感覺敏銳的女性,她對政治社會事件也十分關注。財政總監富凱被捕事件,蓬波納失寵,圖雷納戰死,路易十四的大軍越過萊茵河和獲得勝利的戰況,神秘的下毒事件以及隨后處決布蘭維利埃和拉伏瓦贊,都在她的書信中得到細致的敘述。在二十幾年中,塞維涅夫人不斷將巴黎和宮廷中發生的事件告訴她的女兒。例如在凡爾賽宮中,為德·拉瓦利埃爾小姐或為德·蒙泰斯潘夫人組織的盛大慶祝會;大臣為了能待在宮廷,不惜傾家蕩產,他們沉迷在賭博中,追逐國王封賜的津貼;塞維涅夫人1675年在布列塔尼遇到了對暴動的鎮壓,她敘述雷恩一條街的居民全部被趕出去,還有60個市民被吊死了,她含譏帶諷地寫道:“這個省對其他省是一個好榜樣,尤其要尊敬統治者和王室高級官員,決不要謾罵他們,也決不要把石塊扔到他們的花園里。”塞維涅夫人也對作家進行評論。她特別喜歡高乃依。《安德洛瑪克》的演出使她掉淚,她稱贊《愛絲苔爾》,認為它的優美使人止不住眼淚。但她對拉辛有所保留。她很贊賞帕斯卡爾。
《書簡集》最有特色的部分自然是塞維涅夫人深切的母愛。即使她也很愛兒子,但她對女兒的愛達到狂熱的程度,表達出母愛的動人之處。她的女兒是在1669年1月29日出嫁的,她在第三天的信中寫道:“我覺得人們奪去了我的軀體和靈魂……我所有的想法都是但求一死。”差不多一個月過去了,她的悲哀還沒有減弱。她在3月3日的信中寫道:“你的房間令我傷心欲絕;我叫人在正中放了一面屏風,擋住對著樓梯的窗戶,我從這扇窗戶看到你登上德·阿克維爾的華麗馬車,當時我又把你叫回來。當我想到我會從窗口跳下去,心里就害怕起來,因為有時我會控制不住自己。”她又寫道:“我不斷地思念你……我缺少一切,因為我缺少你。”當女兒過羅訥河時遇到壞天氣,她就設想女兒的險境,她為女兒的身體擔心,渴望下一次見面的到來。知道女兒身體不適以后,“我從頭到腳顫抖,我失魂落魄,一點也睡不著。我的女兒不再給我寫信了嗎?她病了嗎?會收到我的信嗎?”這種溫情和擔憂不是假裝的,她的想象在思念中得到了激發。她寫給女兒的信約占《書簡集》的68%。
塞維涅夫人對大自然的感受在古典主義作家中是較為突出的。她能準確地抓住四季變化的色彩。她這樣描繪春天的到來:“你想象得出一個星期以來樹木是什么顏色嗎?回答吧。你會說:‘綠色的。’根本不是,是紅色的。這是小小的胚芽,含苞欲放,形成真正的紅色;然后它們長出一片小葉,并不均勻,由紅綠兩色混合而成,太漂亮了。”夏天,“大地充盈著麥子”,她“像一群小老鼠那樣”醒來,“滿嘴面粉味道。”秋天的情況則是:“樹葉改變了顏色:它們不再是綠色的,轉成了曙光色,而且是各種各樣的曙光色,構成華麗的金色錦緞”;“大小柵欄染上了秋天美麗的色彩變化,畫家從中得益匪淺。”而到了冬天,烏云會突然遮住落日,可怕的濃霧驟起,呼吸到的是冰雪的氣味,“我們的大山在陰森森中顯得迷人;我希望每天都有一個畫家描繪出所有這些恐怖美的力度。”當他的兒子為了用錢,叫人砍伐一片古老的森林時,她非常氣憤,說兒子的手“是一只熔煉金錢的坩堝”,她想象森林中的一切都在訴苦,萬物“敏感地觸動著我的心靈”。熱愛大自然的心情躍然紙上。
塞維涅夫人的書信寫得流暢自然,思路好像源源不斷地涌現,句子有時簡短,有時復雜,波浪般起伏,具有口語的靈活。她說:“我寫得這樣快,以至于我都感覺不到……我使用的第一個措辭制約著整封信。”這種隨便其實包含著藝術。塞維涅夫人知道她的書信會流傳開來,因而她的構思是花了功夫的。表面上她的信好像雜亂無章,這兒她插入一些次要的句子和與主題無關的細節,那兒她明顯地制造效果。她讓感情迸發之前,先準備好修飾她的思路,用巧妙的細節或講究的魅力來裝飾文句。她的語言也相當豐富、生動,富有色彩感。普魯斯特認為她的描寫具有印象派畫家的風格,她像陀思妥耶夫斯基那樣,不是從原因開始,而是先點出效果,如這一句:“教士衣服黑白相間,好幾個修女的衣服灰與白相間,衣物這里那里亂扔,人們直接隱沒在樹叢間。”擅長書信的伏爾泰稱贊她說:“德·塞維涅夫人是她的世紀書信體寫作的第一人,她尤其善于出色地講小故事;她的書信充滿了逸事,寫得活潑自由,栩栩如生。”
五、博須埃
生平 雅克—貝尼涅·博須埃(Jacques-Bénigne Bossuet,1627~1704)生于第戎,父親在法院中任職。博須埃九歲時行剃發禮。他在第戎的耶穌會士開辦的學校和巴黎的納瓦爾中學讀書,成績優秀。1652年,他在巴黎大學獲得神學博士學位,成為教士。他在梅斯擔任議事司鐸達七年之久,十分盡職。
布道詞 任職期間,他開始進行布道,贊頌天主和圣徒,如圣方濟各、圣貝爾納、圣女苔蕾絲、圣保羅等。《圣保羅贊》(Panégyrique de saint Paul,1657)認為圣保羅完成的不是奇跡,在世人眼中他很軟弱,但這是表面的軟弱。他的布道看來力量不大,用詞粗俗。在他的劊子手看來,他的行動也很軟弱,以溫情來對待暴力,他毫無抵抗地殉教。圣保羅治理新生教會的能力也很弱。但這種軟弱是一種強大的武器。他做出了榜樣:我們的責任是以我們全部心靈的力量去愛周圍的人。從1659年開始,博須埃來到巴黎。1660年,他在盧浮宮作封齋期講道,大膽地勸導年輕國王生活更有規律,令路易十四不快。他積極活動,讓新教徒和猶太人改宗。1665年,他被任命為孔東主教。在此前后,他作過不少有名的布道,如關于窮人的尊嚴、仁慈、野心、死亡等等,對象都是上層階級。《關于壞富人的布道》(Sermon sur le mauvais riche,1662)講道:“他們快餓死了,是的,先生們,他們在你們的領地、城堡、城市、鄉村、你們邸宅的門口和附近快餓死了;誰也不去援助他們;唉!他們只需要多余的東西,你們飯局上的一點食物,你們盛宴上的殘羹剩飯。”博須埃認為富人只不過是掌握著財富,他們有責任散發財富。《關于窮人在教會中的極大尊嚴的布道》(Sermon sur l’éminente dignité des pauvres dans l’Eglise,1659)指出:“富人,你們承擔著窮人的重負,減輕窮人的需要,幫助窮人忍受痛苦呻吟吧。”這兩次布道表現出博須埃對窮人的關切。《關于野心的布道》(Sermon sur l’ambition,1662)講道:耶穌跑到沙漠里是要回避榮耀,我們要以他為榜樣,了解愛榮耀所帶來的危險。好運是在欺騙我們,給我們幻象。真正的力量不在于想得到什么就有什么,而在于想得到應得的東西,控制自己的意志。野心得逞的人榮耀越高,他們的失寵就越令人矚目。世間的榮耀只是塵埃。但愿人放棄野心,爭取唯一的榮耀,天主的榮耀,它不會消失。《關于死亡的布道》(Sermon sur la mort,1662)講道:耶穌不拒絕去看拉撒路的遺體,我們要以他為榜樣,思索死亡,從中得出教益。人是虛無;我們的偉大最終遁入死亡。人生短促,新生的一代代人把我們推向黑暗中,“一百年算什么,一千年算什么?既然一剎那便使之消失。”但人仍然是偉大的,因為人的靈魂不朽,使人成為享有特權的生物。人的天才使世界屈服,人意識到存在著高于要消失的一切榮耀的善,它是永恒的。如果它不純潔,那是它有罪,這并不是信仰引起的。博須埃的布道簡潔而抒情味濃,想象豐富,語言有力,包含哲理。
誄詞 博須埃的誄詞也十分有名。因他布道出色,所以一些王室顯貴的悼詞請他來撰寫。《昂麗愛特·德·法蘭西的誄詞》(Oraison funèbre d’Henriette de France,1669)寫道:天主給國王們可怕的教訓,以儆效尤;天主可以隨意提高或降低他們的權力。昂麗愛特善于虔誠地運用好運或逆境。她出身高貴,同斯圖亞特家族聯系緊密。她在仁慈、信仰和愛國方面都做出表率。但英國革命毀了她的榮耀;克倫威爾集合一切異端來反對王朝。昂麗愛特·德·法蘭西失去了丈夫、英國國王查理一世,但她忍辱負重。《昂麗愛特·德·英格蘭的誄詞》(Oraison funèbre d’Henriette d’Angleterre,1670)悼念的對象生于1664年,她在法國長大,嫁給路易十四的弟弟。她保護莫里哀和拉辛,通過她,路易十四和她的兄弟、英國國王查理二世終于聯合起來。她26歲便去世了,原因可能是中毒。博須埃寫道:“如果我們注視人生的流程,人身上的一切都是虛妄的;但是,如果我們凝視人生的終極,一切便是寶貴的,一切便是重要的。”這就是昂麗愛特·德·英格蘭的命運所展示的意義。從來沒有哪一個王妃從上天獲得那么多的恩賜:出身高貴、趣味高雅、智慧超群、謙虛禮讓。她突然去世;這些人間財富一點不剩。“啊,災難的黑夜!啊,可怕的黑夜!這個驚人的消息如同響雷一樣突然震響:夫人快死了!夫人死了!”但天主一直關懷她,她過著真正的生活,臨終時表現出勇氣。我們要學習她的榜樣,不再留戀人間虛榮,而要考慮永生。《安娜·德·貢扎格的誄詞》(Oraison funèbre d’Anne de Gonzague,1685)寫道:安娜·德·貢扎格長久迷誤,沉迷在享樂和陰謀之中,以為可以不需要天主。天主可憐這個罪人,通過兩個夢將天恩傳達給她。王妃終于醒悟,拋棄了奢侈的生活,意識到家庭責任,信奉了天主。《孔代親王的誄詞》(Oraison funèbre du prince de Condé,1687)寫道:孔代光榮的一生證明,最高的業績缺乏虔誠便毫無意義。孔代具有英雄的一切品德:心靈高尚、仁慈、機智、活躍、愛思索。但這些優秀品質天主會告訴他的敵人。孔代卻很虔誠,他完成宗教責任,深入領會教義。但愿全民族都哭悼他,以他為榜樣。博須埃善于在誄詞中勾畫出死者的肖像,從中得出道德和哲理的結論。他談論生死問題,以死去闡明生,給生以意義。辭章重文采和氣魄。他的誄詞給人以莊重深沉之感。他使宗教儀式具有文學色彩,提高了宗教文學的地位。
史話及其他 1670年9月5日,博須埃被任命為王太子師傅。次年,他進入學士院。他對王太子師傅的職務十分重視,專門寫出教材,其中最重要的是《世界史述評》(Le Discours sur l’histoire universelle,1681)和《圣經所體現的政治學》 (La Politique tirée de l’Ecriture sainte,1709)。前者分三部分,第一部分將查理大帝加冕的800年作為古代史的結束,古代史共分為十二個階段。第二部分寫的是宗教史,由天主引導事件的發展,耶穌出現之前的各個朝代都為此做準備,此后的時代都體現了他的恩惠。第三部分寫古代各個帝國毫無例外證明了天主的不斷顯現,羅馬法對此做了總結,羅馬帝國的統一有利于教會的發展。羅馬帝國的強大在于維護世俗品德、軍隊的有組織和元老院的靈活政策;亂黨的發展和奢侈的泛濫是它衰落的主要原因。但這部作品不少觀點武斷簡單,而且存在知識性錯誤:亞當出生于公元前4004年,這未免可笑。《圣經所體現的政治學》提出,一切政府的主要目標,應是引導人們去遵從天主的法則。這一法則建立在愛和仁慈之上,這是社會大廈的兩塊基石。君主制好像是最好的政府形式,國王有絕對的權力,但他是天主在人間的代表,應為天主效勞,因此他不至于獨裁。博須埃把政府的形式建立在《圣經》的教條之上。
1680年,王太子結婚,博須埃的師傅任務告終。1681年,他當了莫城主教。博須埃從維護正統天主教出發,抨擊新教徒,寫出《新教演變史》(Histoire des variations des églises protestants,1688)。1694年,他發表《關于戲劇的準則和思考》(Maximes et réflexions sur la comédie),認為現代戲劇不道德。他猛烈抨擊莫里哀,因為在莫里哀的喜劇中,“德行和虔誠總是可笑的,墮落總是得到原諒,受到喜愛,廉恥總是受到冒犯。”博須埃認為,基督徒應該節制自己的激情,凡是不以天主為對象的愛的沖動都是有罪的,而“再現可愛的激情自然而然導致犯罪”。他對《熙德》中男女主人公的內心斗爭不以為然,因為奧古斯丁早就指出,愛情是“我們心靈的可悲疾病”;這種人的弱點在戲劇中卻變成崇高的弱點,人為地成為美德。同時,博須埃還在《論欲念》(Traité de la concupiscence,1694)中譴責科學和藝術,認為基督徒的生活只應是“祈禱和實施美德”。
此外,擅長布道類文學的還有布爾達魯(Bourdaloue,1632~1700)、馬斯卡隆(Mascaron,1634~1703)、弗萊希埃(Fléchier,1632~1710)、馬西榮(Massillon,1663~1742)等。
六、拉法耶特夫人
生平 德·拉法耶特夫人(Madame de La Fayette,1634~1693)原名瑪麗—瑪德萊娜·皮奧什·德·拉維爾涅(Marie-Madeleine Pioche de La Vergne)。她父親是個工程師,靠自己努力獲得升遷。她15歲時父親去世,她的母親改嫁給了塞維涅騎士(塞維涅夫人丈夫的叔叔)。1655年她嫁給拉法耶特伯爵,他在奧韋涅擁有大量田產,訴訟不斷。她在奧韋涅待了四年,生了兩個孩子。1659年,她回到巴黎。她在伏吉拉爾街的沙龍匯聚了上流人士,她與塞維涅夫人和拉羅什富科是摯友。1683年她的丈夫去世。她曾在法國與薩伏瓦的往來中起過重要的外交作用。
1662年,拉法耶特夫人發表了短篇小說《蒙龐西埃王妃》 (La Princesse de Montpensier)。1670年,她發表了小說《查依德》(Za?de),故事描述到西班牙的摩爾人,小說將沉船遇難、比武、談話被人撞見、情書遺失、巧合和愛情交織在一起,未擺脫矯飾文學的影響。中篇小說《克萊夫王妃》(La Princesse de Clève,1678)引起很大反響。小說分為四卷。第一卷描寫在亨利二世末年,克萊夫親王看上了年輕美麗的德·沙特爾小姐,娶她為妻。但在訂婚禮上,她同德·內穆爾公爵跳舞時,兩人一見傾心。沙特爾夫人看到女兒的危險,臨死時要女兒盡到婦道。第二卷描寫王妃心里越來越紊亂,內穆爾好幾次讓她得知他的愛情。她看到他偷走她的肖像而不敢干預;在一次比武中,她看到他受傷而流露出不安。他們之間心照不宣。第三卷描寫王妃感到悔恨,她在鄉下向丈夫透露了她愛上一個人,卻不肯說出是誰。不料內穆爾聽到了她和丈夫的談話。親王非常難過,終于知道了他妻子愛的是誰。第四卷描寫親王懷疑妻子對他不忠,又十分嫉妒,并且以為妻子在耍弄他。他病倒了,不久便死去。王妃感到非常悲哀,盡量回避內穆爾。一天她向他承認自己確實愛著他,但不會嫁給他,最后她進了修道院。
拉法耶特夫人在晚年撰寫了《一六八八至一六八九年法國宮廷回憶錄》(Mémoires de la Cour de France pour les années 1688 et 1689)。她的遺作有短篇《唐德伯爵夫人》(La Comtesse de Tende,創作于1664年,1724年出版)。在她生活的時代,像她這樣的身份是無法用真名發表小說的,所以她的小說發表時都用的是筆名,后世對小說作者是誰爭論不休。
心理小說 拉法耶特夫人被看作法國第一位心理小說家。她的短篇《蒙龐西埃王妃》已經具有描寫心理的特點,相當細致地描繪了人物的嫉妒、痛苦或悔恨的心情,尤其女主人公的心理發展脈絡異常清晰。這個短篇預示了拉法耶特心理描寫的才能,這種才能在中篇小說《克萊夫王妃》中得到了充分的顯示。小說第一次把愛情心理作為描繪的對象,對克萊夫親王夫婦和內穆爾公爵的心理刻畫得相當細膩。拉法耶特夫人描寫了女主人公如何同心中的愛情做斗爭,她要恪守婦道,卻對丈夫沒有愛情。她看到內穆爾偷走自己的肖像時,內心非常矛盾,公開去問內穆爾吧,“這等于讓大家知道內穆爾對自己的感情,私下向他要吧,又等于給他機會向自己說出愛情。”當她以為有個情人向內穆爾寫情書時,內心生出無比的嫉妒,十分痛苦。“而一旦他使她確信這封信與他無關時,這種惱怒消失了,隨之而來的是寬慰和樂滋滋的心情。”她感到自己“被一片癡情所俘虜、制服,我不由自主地被它牽著走”。她甚至產生幻覺,以為看到了內穆爾出現。內穆爾也一樣,他為了對方的聲譽,硬要壓制自己的愛情。他覺得自己能博得一個與其他女性迥然有別的少婦的愛,是十分榮耀和幸福的,同時又感到極大的不幸,因為這種愛情只不過是空中樓閣。他為自己從來不敢對王妃說愛著她而難過,但又不敢行動,“我竟敢給她難堪叫她承受我的目光嗎?我從哪方面能為自己辯解呢?我是不可原諒的。我配不上克萊夫夫人的青睞,我也不可能希望她對我垂顧。”他不敢在夜深人靜時闖去見她,“這實在是太膽大妄為了。”至于克萊夫親王,自從他知道妻子愛上別人,而自己得不到她的愛以后,嫉妒萬分,她的情人的“名字引起我的好奇心,我真不知如何生活下去”。他不問妻子吧,又覺得妻子在欺騙他,所以在答應了不再過問以后,仍然一再追問妻子。直至他臨終時,仍然分辨不清妻子對他的感情是真是假,“內心非常矛盾,苦不堪言。”評論家認為拉法耶特夫人像拉辛一樣,她筆下的女主人公十分清醒,知道心中的愛情是有罪的。總之,拉法耶特夫人能把人物戀愛的心理全過程描繪出來,特別對人物的嫉妒心理做了深入探索。
作為一部歷史小說,《克萊夫王妃》的背景是相當真實的。拉法耶特夫人研究了大量歷史材料、關于歷史人物和亨利二世、菲利普二世宮廷的回憶錄,甚至還閱讀新出的法國史、英國史、蘇格蘭史、紋章學和有關禮儀的著述。所以小說對亨利二世宮廷和歷史事件的細節描寫都十分準確:這是發生在1558~1559年的事。小說開頭花了相當多的篇幅描寫宮廷風俗,這是一種“環境描寫”。但不可否認,作者筆下的亨利二世宮廷與路易十四的宮廷十分相似,拉法耶特夫人在1678年4月13日致萊什雷的信中說:這部小說“是對宮廷和那里的生活方式的完美模仿”。作者認為亨利二世宮廷的“富麗堂皇和典雅風尚達到了炫目的程度”,這只能是路易十四的宮廷,否則有點美化了亨利二世宮廷的風俗。
《克萊夫王妃》仍然留有矯飾文學的痕跡。例如偷肖像,情書丟失引起的誤會,情人在考慮是否讓對方去參加舞會,克萊夫王妃竟會向丈夫坦白自己愛上了別人,而內穆爾也居然會偷聽到他們的秘密談話,克萊夫親王竟會因嫉妒而得病迅速死去,主人公既漂亮又講道德,他們是典雅愛情的典范,是思想的巨人、行動的矮子,這些手法都是矯飾文學常用的。最后克萊夫王妃就是不嫁給內穆爾,保持理想的純潔,這一結局完全符合矯飾文學的美學觀點。且不說內穆爾“是大自然之杰作”,連駝背的孔代親王也被委婉地說成“天生一副不太出眾的矮身材”,對歷史人物充滿溢美之詞。小說還穿插了一些次要情節,如瓦朗蒂努瓦公爵夫人和安娜·博萊安的故事,沙特爾代理主教的愛情,圖爾農夫人忘恩負義等,次要情節繁多是矯飾文學的特點。
但是,《克萊夫王妃》卻寫得十分簡潔和緊湊,不同于矯飾文學的拖沓冗長。作者把一個故事限制在十萬字之內,這個長度成了后世中篇小說的楷模。此外,拉法耶特夫人的詞匯雖然并不豐富,可是用得都很恰當。
七、其他散文家
蓋茲·德·巴爾扎克 在書信體散文家中,還應提到讓—路易·蓋茲·德·巴爾扎克(Jean-Louis Guez de Balzac,1597~1654)。他出身小貴族,在耶穌會學校讀書,后到巴黎,最后在萊德大學攻讀。他當過德·埃佩爾龍公爵的機要秘書,為公爵起草筆戰文章。1620~1622年他在羅馬任拉瓦萊特紅衣主教的代理人,后因身體不好,回到自己的領地,但保持與巴黎文學圈子的來往。1624年他發表《書簡集》(Lettres),考慮到要讓人傳閱和發表,這些書信在寫作時很花工夫。《書簡集》在他去世后被加以擴充。作者忠于古羅馬傳統,要求文學寫得明晰、高貴、嚴謹。但他并不固守于亞里士多德的理論和三一律。在關于《熙德》的爭論中,他認為“寫一部符合規則的劇本去滿足一個王國是過分的要求”。他還認為藝術的重要準則在于使人愉悅。他追求真與美。他的議論雄辯有力。他對鄉村的自然景色有細膩的感受:“麥子從來沒有這樣碧綠過,樹木從來沒有這樣繁花滿枝……黃鶯之間就像詩人之間一樣不同。”他還有一些政治、宗教著作。
吉爾拉格 吉爾拉格(Guilleragues,1628~1685)被后世確認為《一個葡萄牙修女的書信》(Lettres d ’une religieuse portugaise,1669)的作者。他生于波爾多,進納瓦爾中學學習。1651年,孔蒂親王看中了他,把他帶到吉葉納等地。1660年,他當了波爾多審理間接稅案件最高法院的首席庭長。1666年他來到巴黎,常涉足上流社會,1668年寫出《瓦朗坦一家》(Les Valentins),次年寫出《一個葡萄牙修女的書信》。1677年,他任駐君士坦丁堡大使。1685年,吉爾拉格因中風去世。
近300年來,蒙在《一個葡萄牙修女的書信》(又稱為《葡萄牙書信》)上的迷霧一直沒有抹去,直到20世紀人們才確認它的作者是吉爾拉格。當時,人們以為這是真人真事,至19世紀初,才發現這個修女的原型是瑪麗亞娜·阿爾卡富拉達(1640~1723)。這是一部書信體小說,由五封信組成,寫信的女子被一個法國軍官遺棄,遁入修道院。小說只涉及她和法國軍官的會面與分離,幾乎不寫外界。這些信是一個棄婦的長篇訴怨,但仍然可以被看作情書。由于只有修女在寫信,沒有回信,于是本書構成一種獨白:“有的人只想著自身,以致他們戀愛時,他們會找到方法只關注自己的愛情,而不管他們所愛的人怎樣。”這部書信體小說表現出對心靈的精細分析,吉爾拉格是拉辛的朋友,從拉辛那里學習到心理描寫的手法。小說描寫瑪麗亞娜終于意識到自己的真正處境:在第一封信中,她悲嘆情人離去,自己被拋棄;第二封信描寫她感到肝腸寸斷;從第二封信到第四封信,她的生活同痛苦融合在一起,她仿佛中了邪一樣,直到第五封信才清醒過來,她逐漸變得平靜,她不再希望,也不再害怕;她的愛情缺乏養料,像火一樣熄滅了。作者把一個少女失戀的心靈描繪得淋漓盡致。她這樣表達自己愛情的強烈:“我處在絕望之中,您可憐的瑪麗亞娜支持不住了,她寫完這封信時暈倒了。再見,再見,可憐我吧。”她寫出自己失戀的甜蜜:“我在內心感謝您,您給我帶來了絕望,我憎恨我在認識您之前生活的平靜。”她這樣表白自己的復雜心理:“我看到您出發了,我從來沒有希望您回來……難道您不感到我的感情相當強烈嗎?您要懷疑更加困難!告訴我,您愿意我因為愛您而死!(第三封信)”吉拉爾格把這部書信體小說一下子提高到相當完美的程度。小說一開始寫道:“我的愛,你看,你缺乏預見到了何等程度。啊,不幸的人!你被出賣了。”用的是貴族社會表達愛情的語言,整部作品制造了一種感情繾綣、難以排解的氣氛,集中描寫主要的東西,忽略次要的細節,因此寫得相當緊湊。小說的成功帶來不少仿效之作。
布西—拉布坦 此外,布西—拉布坦(Bussy-Rabutin,1618~1693),即布西伯爵(comte de Bussy),或名羅歇·德·拉布坦(Roger de Rabutin),他的《高盧人的愛情故事》(Histoire amoureuse des Gaules,1665)諷刺了宮廷人物,對于貴族的淫亂、丑行,權貴的濫用職權,宮廷中的奢侈淫樂,大臣的相互攻訐,甚至國王的私情,都有所暴露。故而他當選為學士院院士后,仍然被關進監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