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 18世紀思想中的“傲慢”62
大多數(shù)研究現(xiàn)代文學的學者無疑已經注意到,17世紀晚期和18世紀的諷刺作家和道德說教作家,專注一種他們稱為“傲慢”的惡習,他們常常以特別激烈的方式抨擊這種傲慢。至于這個詞所表達的概念或毋寧說幾組概念之間的差異——雖然并非互不相關——人們總是不甚了了。一方面,這個詞指一種“激情”,或者一組激情,這一時期許多——雖不能說絕大多數(shù)——敏銳的文藝心理學家視之為最有力、最普遍的人類行為動機?!靶袨閯訖C”把智人和所有其他動物區(qū)別開來,通過它,所有最富特性的人的嗜好和表現(xiàn),無論好壞,都可以得到說明。用散文和韻文寫就的一系列文字,詳述了各色人等的行為動機的各種表現(xiàn)及在種種表現(xiàn)之上的無數(shù)掩飾,討論了這種動機一般給社會所帶來的后果是極端有害還是有益的問題——且被認為是頂頂重要的問題——從假設其在人的情感建構方面具有普遍而獨特的潛能來推演出與社會倫理、政治和教育相關的結論。這一術語在指稱人在社會關系中其行為的決定性因素上是歧義曖昧的,因為它常常被用來指稱兩種獨特、雖然又具有類似性質的情感或愿望:不同程度和形式的傲慢、自命不凡,尤其是爭強好勝;渴望獲得他人的尊重、贊賞或喝彩,特別是fureur de se distinguer[出人頭地]。在某種意義或兼具兩者的意義上,傲慢可被稱為那一時期注79社會心理學最常見和最豐富的主題之一。63
但傲慢對像蒲伯——在其《論人》中表現(xiàn)出來——這樣有代表性的作家來說,它最常指的不是個人與其同類的其他人相比所具有的傲慢這一基本含義,而是人這種動物作為物種的傲慢,可以看到,人這種無毛兩足動物有一種奇怪的傾向,要把自己當作造物的中心,設想自己與所有其他物種和“非理性”的造物之間存在著巨大鴻溝,相信自己擁有他并不天生具有的品德,試圖成就一系列偉業(yè),尤其是智力的偉業(yè),而事實上他是無力成就的。人類(genus homo)的尊嚴和重要地位為中世紀基督教有關人在宇宙中的地位的觀點所加強。雖然教會命令人要謙卑地追隨上帝,總是反思冥頑不靈的人性的內心墮落,不管怎么說,中世紀基督教思想還是認可了奉承人的物種傲慢感的觀念。人至少在他自己的星球上,統(tǒng)領其他野蠻動物,通過他獨占地分享神圣理性的智慧之光而可以無限體面地與最高等的動物區(qū)別開來,其他所有地上的生物只是為他所用,為他的利益而存在,極其重大的議題取決于個人的行為意志,人所可能得到的無盡的善超越了在這個物質與觀念的短暫世界所能經驗的一切。但18世紀(雖然并非起始于這個世紀)特別流行一些觀念,禁止人類懷有自吹自夸的想法,正是這些觀念導致了對“傲慢”的許多一再出現(xiàn)的責難。
1. 在此,我只需對此類觀念的第一個觀念作簡要回顧,注80那是18世紀所有觀念中最獨特、最具影響力的一個觀念,即所謂的“連續(xù)性原則”(lex continui),它是存在序列觀的一個組成部分。根據(jù)這一觀念,世界必然是一個完備的體系(plenum formarum):64
那里萬物完滿而井然有序,
凡創(chuàng)造的,都有其恰當?shù)奈恢谩?/span>
那時無傲慢,也無藝術相助
人獸偕行,在庇蔭下同住。注83
那么,從其最富意味的方面來看,“傲慢”從這組概念中獲得了它在18世紀思想中的意義。用蒲伯的話說,傲慢就是“反對秩序法則(即等級法則)的罪過”;傲慢是一種邪惡,它勾起了人類萌發(fā)奢望,要在存在序列處于比人所應有的更高的地位。65
傲慢意欲占那神佑的所在,
人要成為天使,天使要成為神。
人的至福(可以為找到這種至福而傲慢),
是不越出人類的疆域去行與思。注84
因此,18世紀對傲慢的聲討可謂家常便飯,說到底,這表達了人對自身的某種幻滅感——一個漫長而深刻的幻滅時期;它是大部分現(xiàn)代思想的一大悲劇。的確,存在之鏈這一概念的流行,在很大程度上歸因于這種觀念在與(所謂)樂觀主義的爭辯中所起的作用,而且它還具有令人欣喜的諸方面。但它清楚地表示出人從其先前的顯赫地位被廢黜了。在斯威夫特苦澀的靈魂中,這種幻滅感雖然出于其他原因,但已經達到了極致;雅虎不僅被當作與其他動物差近,且被置于其他動物之下。作為最討人嫌的非理性動物,他把自己想象為全部造物的終極目標和頂點,榮膺愚蠢之冠。斯威夫特關于雅虎的意見被羅伯特·古爾德?lián)屃讼龋?/p>
一旁的什么野獸我們就能盲目地
稱之為人?不過他自命他是萬物的主宰。
能看清(而他的同儕都蒙昧),
一只狂吠的狗,一頭肥碩的豬,
一匹覓食的狼,一頭愚蠢的驢?
沉迷于他的激情,種種欲望
把他拂來掃去,就像旋風卷起塵土;
而那塵土卻是一塊無知無覺的疙瘩,
那些狂傲自大的人,還得信奉上帝。注85
18 世紀“傲慢”觀中有兩個更深入的方面,部分是源于對連續(xù)性原則的具體運用,部分是其他觀念流行的結果。66
2. 現(xiàn)代人正是基于理性能力和智性成就,已習慣于自吹自擂。但存在序列觀傾向于把注意力特別放在人的精神力量的限度上,而且,長期以來,與崇拜“自然”這一神圣字眼相關聯(lián)的尚古主義及其他思想,已經盡顯自身對智性追求的貶斥和對人的智力的輕視。在16世紀,伊拉斯謨和蒙田詳述了思考的虛妄和科學的惡劣影響:
“在最初的黃金時代”,伊拉斯謨寫道:“世人沒有學習任何專門知識,所有的只是采自每個人日常經驗所得的常識。他們不會如此放言探索自然的底蘊,極力解釋所有天文現(xiàn)象,或者絞盡腦汁于實體的分解,闡明最美妙的思想,世人如想推進那種超出他的淺顯理解以外的事物,那是一種罪過?!?a href="../Text/foot.htm#zw86" id="zww86">注86
這種傾向在17世紀那個講究哲學和科學之偉大體系的時代,鮮少證據(jù),在18世紀則變成了最普遍、更流行的傾向之一。最終,這一時期英國和法國占主導地位的哲學,即洛克哲學,其鮮明特征的目標是為人類知識劃定界限,它公開設定的那些邊際都非常狹窄。注87總之,這三重影響聚合的結果,使得痛詆和嘲諷各種知識野心變得習以為常,把它歸因于人類的純真受到腐蝕所致。正如蒲伯所告誡的:67
循科學之道,誠心以待指引,
首先剝去她所有的傲慢。注88
18世紀頻頻出現(xiàn)對傲慢的責難,是表達反智主義的尚古論思想的一種方式。盧梭只不過是重復了當時流行的論調,他在《論人類不平等的起源和基礎》上篇中寫道:“一切科學和道德本身都源自人類的傲慢”,而“奢侈、荒淫和奴役后來都是對我們?yōu)榱藦哪欠N我們永遠順從的幸運的無知中走出來所作努力的一種懲罰”。
3. 18世紀初期典型的道德論者在倫理上的努力就像在智力上的努力一樣,相信有限客觀論者的綱領。在此,尤其是通過伊拉斯謨和蒙田傳承下來的倫理自然主義的傳統(tǒng),又再次準備與存在序列觀相結合。人不必試圖去超越其“本性”的限度,人的本性雖然與那些處于他之下的動物的本性不同,但彼此卻是近似的?!袄硇浴痹谌祟惿畹男袨橹杏衅渥饔?,但它是一種輔助作用。蒲伯用很多論辯性的詩句來展示的人類生活的動力和主要的定向力,不是——也不應該是——理性,而是構成我們“自然”體格的本能和激情的復合體。注89這樣,“傲慢”在特別重要的意義上,意味著一種道德的過度張力,一種勉強造作的善和過度講求德行的努力,只依據(jù)理性而生活。伊拉斯謨和蒙田出于對文藝復興晚期再度流行的斯多葛主義的反感而對這種高貴而熱烈的道德情感心生厭惡。18世紀的斯多葛主義被視為傲慢在這種意義上的眾所周知的具體體現(xiàn),因此,蒲伯把人描述成一種“過于偏嗜斯多葛式的傲慢”的生物。維蘭德在他的《提亞蓋士》(Theages,1760年)一書中指出:斯多葛式的傲慢和自足與“人性相乖違”,“只有在上帝那兒才成為可能”。他補充道:“我也很少能將我們本質中感官部分的壓抑與天性相協(xié)調。”68
我強調這一點及傲慢觀的上述方面,主要是因為人們習慣于夸大理性主義在那個時期的地位,對“理性的堅持”,夸大人們對“理性”的信任。除非“理性”得到某種具體限制,否則,這樣的表述是一種誤導。18世紀初期和中期,那些也許最富有影響力、最具代表性的作家,堅持把人對“理性”的主張減小到最低限度,把理性在人的存在中的重要性降至最低限度;在他們看來,他們如此欣然去撻伐的“傲慢”之惡,體現(xiàn)在對人類理智能力的高估中,體現(xiàn)在科學和哲學雄心勃勃的事業(yè)中,體現(xiàn)在使有別于自然“激情”的純粹理性成為人類生活的至高力量的道德理想中。對這樣一些作家來說,“傲慢”的確體現(xiàn)在一切“人為”事物上;而在反對它的說教中,有時隱含著回歸自然的全部福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