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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譯本代序

朱維錚

題為“文化與歷史——文明比較研究導論”的這部著作,如作者巴格比在導言內所申說的,寫作意向在于依靠文化人類學的成果,改進對歷史的理解,“即以精確的定義和合乎邏輯的論證,建構出關于文化形態和文化演變的普遍性理論的概念背景,并表明歷史規則(或者歷史的‘因果關系’)的問題,可以用這些術語系統地闡明,也可能這樣被解決”。

通觀全書以后,我卻感到,作者未免賦予自己一個過大的任務。問題不在于篇幅。在中外學術史上,一本小書,一篇論文,容納的信息量和產生的學術影響,可能遠勝于洋洋數十萬言的所謂“大部頭書”,這類例證并不罕見。何況本書篇幅不算太小,中譯文便有16萬字。問題在于作者涉足的領域雖廣,考察的問題雖多,對于若干基本概念或常用術語的分析尤其用力,但讀后卻沒有感到對歷史的理解有突破性的改進,如作者許諾的那樣。

本書包括導言在內,共有九章。導言從歷史哲學的含義寫起,回顧了歷史哲學在西方的演化過程,著重陳述作者的努力方向和寫作意向。二、三章分別討論“歷史”一詞的含義發展,史學著作的編纂思想。四至六章分析了西方學者關于“文化”的概念、類型和各種具體解釋等方面的不同見解。七至九章討論“文明”,包括西方學者關于異型文明特性的爭論,關于古老的和近代的九種文明相互關系的見解,以及作者關于西方文明的看法。

可以看到,全書的結構,在西方史學理論著作中間,屬于習見的一類。例如,劈頭便討論歷史哲學,而后轉向討論歷史學的性質、對象和編纂方法諸問題,就使人想到科林伍德的名著《歷史的觀念》也正是從這里開始的。當然,平凡的結構可以包含不平凡的內容。但從全書的內容來看,固然不乏作者個人的特見,卻以介紹西方學者過去和現在的有關文化的各種見解為主。即使作者個人的特見,倘若聯系到他的前人的看法,也就顯得未必獨特。例如,作者自述他的一般哲學觀念大致接受發端于洛克、休謨的英國經驗主義,但除此而外,他反對史學家把目光集中于少數的個人身上,他批評以往的歷史哲學總是好作道德判斷,他強調客觀性應是文化與文明研究的追求目標,都令人想起黑格爾《歷史哲學》中早有此等見解。同時,當他用指責的口氣偶或提到馬克思學說的時候,只會說這是專講“階級斗爭”或者假定經濟決定歷史,正好表明他對馬克思學說非但少知,而且心懷偏見。偏見固然也可以是特見,卻如斯賓諾莎所說,“偏見比無知離開真理更遠”。

那么,巴格比的這部著作,為什么又值得一讀呢?理由不是別的,就是因為它比較平凡。難道平凡能夠成為向讀者推薦的理由嗎?正是如此。

就像讀者有層次一樣,書籍也有層次。區別層次,無論對于讀者或作者,都絕無褒貶抑揚的意思。比如說,專家或教授的知識層次可謂高矣,但魯迅就批評過,“專門家的話多悖,博識家的話多淺”。這一批評,聽起來怪不舒服,卻道出了事實。歷史學家想了解相對論,往往得求助于寫給中學生看的普及讀物。而物理學家也往往會把《三國演義》當作真實歷史。這無損于他們的專家聲譽,卻說明知識層次的分野是相對的,只在有限的范圍內才是正確的。恩格斯對于自然科學各個領域的哲學問題都有研究,卻自稱對于自然科學不過是“半通”,這絕非尋常所說的“謙虛”,而是實事求是。愛因斯坦絕非不關心政治的物理學家,特別是在他受納粹迫害而流亡美國之后,但他在反法西斯戰爭勝利后拒絕出任總統一類公職,這也無非由于他有自知之明,懂得政治非己所長的緣故。所以,假如我們老老實實地承認,自己除了分工所在和研究有素的專門領域之外,對世界上的眾多事物大多處于半通乃至無知的狀態,那就大可不必拒絕讀一點平凡的論著。

《文化與歷史——文明比較研究導論》,從學術上看固然比較平凡,卻很值得一讀。為什么呢?就內容看作者,他顯然屬于那種博識家,對于文化和文化史研究的各個領域,都做過巡禮,學問的廣度有余,深度似嫌不足,也就是令專門家感到他比較“淺”。然而,恰好是廣博而淺顯,使本書成為讀者了解西方文化學概況的一部中介性讀物。

中介性讀物不等于通俗性讀物。本書的內容,對于因語言隔閡等問題而對西方文化學的歷史與現狀都感到陌生的讀者,包括出于關注和專事研究中國傳統文化的各個層次的讀者來說,都不算通俗。怎么見得呢?因為作者的學問深度不如廣度,所以他以為自己涉足的領域,在別人也都是未開墾的或半開墾的處女地,于是每個問題都不辭辛苦地從頭說起。但本書又是寫給美國大學生這一層次的讀者看的,因而作者盡管事事都從頭說起,但說時都簡單明白,決不冗煩地從人到書到論點逐一羅列,如我們常見的那種“外行不要看,內行不想看”的所謂啟蒙讀物具有的通病。這當然給非西方文化背景的讀者帶來困難。但對于有比較文化興趣而又受文化背景制約的一般學者來說,這部廣博而淺顯、簡約而系統的著作,不正是可由以了解西方學者關于文化與文明的主要看法的媒介么?

文化學也不等于文化史。如前所說,本書屬于西方文化學概況的中介性讀物。關于文化史,無論是中國的、世界的,或者異型文化比較的,在我國學術界都已開展研究。中國文化史研究且已取得引人注目的若干成果。但關于文化學,即理論地研究文化的歷史與現狀的學科,在我國雖然很早已有學者涉獵,卻中斷已久,它的恢復也較文化史研究的恢復慢了兩拍,還處在重新起步階段。比如說,什么是文化?什么是文明?怎樣看待文化與文明的相互關系?諸如此類的基本問題,多年來我國學術界一直存在歧見,也有過爭論,但倘說都把沒有清晰定義當作都能接受的暫時解決方案,也許離事實不遠。問題是隨著文化史研究趨向深化,文化學研究的迫切性也日漸明顯。就以習見的狀況來說,文化與觀念形態常被認作同義語,這符合客觀實際么?假定這一看法可以成立,那么怎樣解釋以物化形態流傳的文化遺存呢?怎樣考察沒有文字記載或者文字記載所不及的種種邃古文化形態呢?這都是文化學問題,卻都缺乏令人滿意的理論研究。既然如此,異域學者的研究,無論見解正確與否,便都可供我們參考,至少可使我們了解他們的文化學研究的取向、方法、成就與不足,拿來作為自己開展研究的借鑒。巴格比的《文化與歷史》,比較系統地介紹了20世紀70年代以前西方文化學研究的概貌,比較細致地分析了各種基本概念的矛盾見解,無疑可以有助于我們進一步探索。

本書作者特別注重術語分析。為了界定那些常用術語的內涵和外延,作者縱引歷史,橫比異說,運用形式邏輯的方法論證得如此詳盡,以致給人以反復申說的感覺。但我感到,不管作者界定的結果如何可議,他那種追求精確的定義的態度卻值得贊賞。對照我們有些論著,說到“文化”,定義式的斷語不少,卻習慣于采取“就是”式,例如“文化就是觀念形態”、“文明史就是階級斗爭史”之類。然而,下定義,做結論,應該顧及歷史和邏輯的一致性,這是馬克思主義方法的起碼要求。假如連形式邏輯也不講,在兩個概念之間來個“就是”,便算完事,怎能令人接受這樣的定義或結論呢?在這一點上,我以為本書的術語分析部分,也值得一看。

關于異型文明的比較部分,也許更值得一看。這倒不是因為作者進行比較的文明類型有九種之多,而是因為作者注意不同類型的可比性。我一直以為,所謂“跨文化研究”,倘若不注意可比性,就是說不注意用一種事實對照另一種事實,不注意用作比較的事實屬于何種發展形態,各種形態有無內在聯系,而只是拿某種觀念作為不變尺度去裁量變化著的歷史,那么所謂比較必定不可信。在這方面,我認為本書也有一種啟迪作用。

本書譯者夏克、李天綱、陳江嵐同志,都是研究中國近代思想文化史的青年學者。他們還在攻讀碩士學位的時候,便重視比較文化問題。有感于一般文化學著作的缺乏,他們選擇了美國加州大學出版的這部著作,合作譯出,供國內學者和讀者討論文化或文化史作為參考。作為中譯本的第一個讀者,我感到三位譯者做了一件切實而有益的工作。承譯者好意,命我為中譯本寫篇卷首語,于是便寫下初讀一遍后的幾點簡單想法。


1986年12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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