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總 序

劉新成

從某種意義上說,civilization(文明)一詞出現之初就是一個解釋世界的概念,本套譯叢以“文明與世界”為題,原因可能也在這里。

“文明”曾把世界切割為“昨日世界”與“今日世界”。據考證,最早使用civilisation(相當于英文civilization)這個詞的是法國人米拉波(1715—1789),他曾指出,“文明”所指,并非某特定階層的專有行為,而是一種本質性道德。同一時代的法國財務大臣杜爾哥(1729—1781)和蘇格蘭啟蒙思想家弗格森(1723—1816)則把“文明”視為過程,即人的精神與行為逐漸發生變化。這些定義表明了“文明”的普適性和歷史性,亦即解釋世界的工具屬性。19世紀,在進化論沖擊之下,西方的基佐(1787—1874)和東方的福澤諭吉(1835—1901)先后發表專論,系統闡述文明的性質,即個人的精神發育和社會的秩序養成,二者都意味著進步,于是為文明理論建立了一種“線性—進步”思維模式,在這種模式之下,論者習慣于將世界各地不同人類群體按其精神與秩序的不同發展程度置于“文明階梯”——法國思想家戈比諾(1816—1882)所說——的不同層級之上。高低不同,良莠有別,先進者屬于“今天”,落后者則停留在“昨日”。當今人們用農業文明、工業文明以及計算機文明或信息文明等為世界歷史分期的時候,其實仍在沿用“線性—進步”文明觀,只是采用了生產力標準。

文明也曾把世界切割為“自我世界”與“他人世界”。這種“切割”方式源于對“文明”的不同認識,即認為文明沒有統一標準,可呈現出各種不同形態,而且各有其價值。這是一種按生活方式和價值觀念分類的文明觀,其起源可追溯到法國啟蒙思想家——孟德斯鳩(1689—1755)將文明氣質歸因于地理環境;伏爾泰(1694—1778)高度尊重地方風俗——而總其成者則是19世紀的文化學者和社會學家。

19世紀歐洲社會危機頻發,人們逐漸從“線性—進步”的幻境中清醒過來,他們不再盲目樂觀,轉而相信社會發展的“任意性”,相信前路多歧,選擇才是最重要的,與其設想遠景,莫若把握現實。于是社會進程研究讓位于社會狀態研究。在這一背景下,呂凱爾特(1823—1875)和涂爾干(1858—1917)等人提出,不同地域、不同民族有不同的需要以及與之相應的文化,文明呈多種類型并共同存在,每種類型都是獨立的有機體,都有獨特意義。他們認為,統一的“文明”只是一種空洞的想象,脫離現實,不值得深入探究,社會科學家應該關注現實文明,即同一民族在同一社會化過程中遵循同樣的標準,并且形成同樣的價值觀,因之在共同生活中總能協調一致。簡言之,現實的文明就是民族性。他們認為民族本性永恒不變,因此各個文明必是凝固的,彼此隔絕的,每個文明都是獨立的“自我”,“自我”之外均為“他人”。civilization一詞在19世紀出現復數形式,這標志著多元文明觀的形成。這種文明觀仍把世界“切割”開來,只是不按發展序列而是按文明類型“切割”。

歐洲論者無論切割世界的方式如何不同,都認為世界最終必將走向統一,而統一的形式必是歐洲文明一統天下,20世紀備受爭議的“歐洲中心論”由此而來。自我中心意識在歐洲由來已久。古典時代的希臘羅馬人就自視高人一等,對“非我族類”一概以“蠻族”、“蒙昧、未開化之人”相稱;從但丁(1265—1321)到格勞秀斯(1583—1645)、斯賓諾莎(1632—1677),歷代先哲無不把“人文公民”(humana civiliras)、“理想人格”等美譽賦予現實或未來的歐洲人,而為其他民族貼上“缺少教養”、“未脫自然狀態”等標簽。這樣便形成近代歐洲人以“文明人”自居,鄙視“土人”,甚至如弗格森者流將中國和印度置于文明社會之外的心理基礎。但“歐洲中心論”盛行更重要的原因在于近代以來歐洲在經濟社會發展方面取得的優勢地位。這種優勢使他們認為有資格自居于“文明階梯”的頂端,有資格以“優勢文明”自詡,以致戈比諾得出了優秀文明只屬于純種白人的荒謬結論。這種把西方文明與世界其他地區對立起來的二分法是助長歐洲殖民擴張、海外掠奪、征服世界的重要文化基礎。

20世紀風云激蕩,世界格局發生天翻地覆的變化。稱霸一時的西歐諸國風光不再,而美國崛起謀求世界霸權;亞洲的覺醒改變了東西方力量對比,眾多殖民地半殖民地人民取得國家主權,伸張發展權利;世界范圍內經濟交流日趨密切,全球化模式初步形成。變幻莫測的國際局勢和民族國家之間錯綜復雜的利益糾葛投射到理論領域,使文明研究這一高度學術性的話題在世界許多地方成為顯學,以至聯合國將2001年確定為“文明對話年”。

“文明研究熱”在很大程度上仍圍繞“歐洲中心論”展開。第二次世界大戰以后,世界上越來越多的國家踏上現代化進程。在現代化的浪潮中,社會發展呈趨同之勢,地域性、民族性特點被不同程度地忽略和掩蓋,“現代文明”似乎成為標準化的文明存在形式,大有統攝各類文明的趨勢。在許多歐美人看來,現代文明是由世俗社會、市場經濟、民主政治等基本要素構成的,這些要素均來自歐洲傳統,歷史的發展印證了“線性—進步”發展觀,人類社會終于按照歐洲人規制并踐行的文明路線走到了終點。福山(1952— )認為“歷史已經終結”,而當代英國歷史學家弗格森認為終結的原因,是由于西方人將他們發明的征服自然、改造社會的“撒手锏”教會了非西方世界的人們,并被后者所應用。當下,這種歐洲/西方中心論的極端表現是“美國文化中心主義”。這種理論否認文化差異的創新意義,倡導世界文化同質化、統一化,而統一的范本就是當代美國文化。

顯然,滲透殖民主義乃至種族主義的“歐洲中心論”勢必引起世界各地被壓迫民族的極大反感。非但如此,即使在西方學界內部,“歐洲中心論”也不斷受到質疑和批判。批判的學理基礎是從多元文明觀推衍而來的文化相對主義。斯賓格勒(1880—1936)批評歐洲中心論是“歷史的托勒密體系”,他說文化的本質是生活特征,不同的文化對應不同的社會實體,彼此之間不可通約,歐洲文明不存在同化異質文明的可能性,他呼吁歐洲放棄自我中心主義,建立“歷史的哥白尼體系”。湯因比(1889—1975)則指出,所有文明在哲學意義上都是等價的,因為同原始社會相比,他們都取得了偉大成績,而用人類理想來衡量,這些成績都微不足道。然而,無論斯賓格勒和湯因比如何否認“歐洲中心論”,他們都認為哥倫布以后的時代是歐洲文明的時代,與其他文明相比,歐洲近代文明具有無可比擬的優勢,因此他們對“歐洲中心論”的批判不可能貫徹到底。

更有力的批判來自文明互動理論。與文化相對主義相反,文明互動理論認為文化是可以相互融通的,不同的文明正是在交流互動中取得發展。此說的起源可以追溯到《文明的進程》一書作者、社會學家埃利亞斯(1897—1990)。他說,從笛卡爾開始,西方學術就建立了一種自我中心的傳統,把“思想著的自我”與“外部世界”兩分,“自我”總是處在與他人和外界的對立之中,以致得出人類生活經驗斷無交流可能的錯誤結論。他說,每個“自我”都不能唯我獨尊,社會的特點是相互依存,文明的習慣和秩序乃是相互學習的結果。20世紀中葉人類學提出“文化傳播理論”,進一步解釋了人類互相學習的機制。世界歷史學科則總結人類生存經驗,提出了文明互動學說。這些服膺“全球史觀”的史學家,將世界視為一個整體,從高度宏觀的視角審視人類整體發展歷程,得出的結論是:即使人類歷史存在不同文明,世界的發展也從來不是始于某個特殊文明的推動,歷史前進腳步總是與不同文明之間互動相伴。“全球史學家”(global historians)認為,首先,從來不存在絕對孤立的文明,所有文明都是在與其他文明的共處中存在;其次,各個文明在共處過程中,或是因為發現他人的長處,或是因為迫于他者的壓力,因而產生了學習的動機和發展的動力,所以歷史車輪的推動者乃是文明互動。全球史學家運用新的研究方法,推翻了許多傳統結論。他們指出,作為西方文明基礎的所謂希臘文明,并不是純粹“西方”的產物,而是吸收了許多來自兩河流域和古埃及的“東方”元素;近代早期“西方的興起”也并非源于西方文明的什么“特殊素質”,而是美洲、亞洲諸多地區亦曾參與其中的商業網絡互動的結果。“全球史”研究的方法和結論或可商榷,但它不僅徹底顛覆了歐洲中心論的根基,而且一反“切割世界”的傳統,提出了全球文明互動、整體運行的理念,對人們更好地認識世界的過去與未來或許產生積極的影響。英國倫敦政治經濟學院國際關系學教授巴里·布贊(1940— )在全球史觀代表人物麥克尼爾的影響之下,力主國際關系學從“威斯特伐利亞束縛衣”(Westphalian straightjacket)中解脫出來,突破民族國家框架,從影響人類歷史的諸多體系(如歐亞大陸體系、印度洋體系)和主要機制(即文明互動)出發重新思考現代國際體系的形成過程,重建當代國際關系理論。他說,從文明互動的角度看,所謂國際體系乃是各民族國家內部社會體系的總和,國際關系研究亦屬文明互動研究,因此國際關系學的研究對象是人類文明,遠非傳統的政治學所能涵括。

人類在地球上已經有5000年的文明史,在悠久的歷史中積累了豐富的共生、共存、共榮的生活經驗。然而迄今為止的文明理論和文明史,大多專注于文明的區別和分裂,互相爭斗和傾軋,而忘記了人是群居的動物,人類社會本質是相互依存,忘記了各種組織形式的人類群體都在互動中不斷成長和發展,忘記了物種的傳播怎樣極大地促進了人類繁衍,而細菌、病毒的危害和環境的破壞帶給人類共同的災難,同時也忘記了在人類各個群體中分享著共同的價值觀,對暴力、欺詐、偷竊和背叛的譴責同見于“摩西十誡”、《薄伽梵歌》、《論語》和其他宗教或民族傳統經典之中。這些“忘記”不能不說是極大的遺憾和悲哀。

我們生活在全球化時代。如《文化帝國主義》的作者湯林森所說,全球化將削弱所有國家的文化向心力,經濟實力再強大也不能幸免。面對這一“文化危機”,究竟應該像當代極端文化相對主義者那樣,死守自身價值,強調自我中心,堅決拒斥人類利益與價值的通約性,將世界一步步導入“文明的沖突”,還是應努力構建入江昭先生所設想的超越國家主權、打破民族國家界限的康德式“文明共同體”?這在某種意義上將決定明天的世界。

在《風險社會及其超越》一書中,作者貝克指出,在當今交往日益緊密的“地球村”,人為制造的風險越來越大,其中包括理論造成的風險。現代社會科學的一個重要特征,就是因其概念、理論、話語不斷循環往復于研究對象而“自反性”地重構和改變研究對象。為了我們生活的世界能夠規避風險,理論研究者有必要不斷反思既往的文明學說,藉以塑造未來的和諧世界。我相信,這是本套譯叢編者所期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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