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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兩個政權并存

兩個政權并存的實質是什么?不能不詳細談論這個問題,因為在歷史文獻中我們沒有見到誰闡明過這個問題。其實,兩個政權并存是社會危機的特殊現象,而且遠非只是1917年俄國革命一家所特有的現象,盡管正是在這次革命中能最清楚地看出這一點。

社會總是存在著對抗的階級,失去了政權的階級不可避免地力圖在這種或那種程度上使國家方針偏向自己一方。不過,這還是絕不意味著社會就會充斥著兩個或多個政權。政治制度的性質取決于被壓迫階級與統治階級的直接關系。單獨一個政權是每一個社會制度穩定的必備條件,在統治階級能夠有效地把自己的經濟和政治形式作為唯一可能的形式強加給整個社會的時候,它都可以維持下去。

容克地主和資產階級同時掌握政權——無論以霍亨索倫王朝的形式還是以共和國的形式——都不是兩個政權并存,兩個共同參與執政的集團之間的沖突無論有時多么激烈,而它們的社會基礎還是相同的,它們的紛爭不會有引起國家分裂的危險。兩個政權并存的制度只能從無法調和的階級沖突中產生,因此只有在革命時期才有可能出現,而它自身也構成了革命的基本要素之一。

革命的政治奧秘就在于政權從一個階級轉給另一個階級。強有力的革命變革本身通常能在短期內完成。但是,歷史上還沒有任何一個階級能在一夜之間從從屬地位突然躍升到統治地位,哪怕這是一個革命之夜也罷。它在此之前必須已經取得了相當獨立于官方統治階級的地位;而且,它必須把那些不滿現狀而又沒有能力起獨立作用的中間階級和階層的希望集中到自己身上。革命變革的歷史準備在革命之前的時期就會導致出現這樣一種現象,即負有實現新的社會制度使命的階級還沒有成為國家主人,而事實上又已經把相當大一部分國家實力集中到自己手里,可是那時國家的官方機構仍然還保留在舊統治者的手中。這便是一切革命初始的兩個政權并存狀況。

然而,這不是它的唯一形式。如果某個新階級不愿從事的革命使其掌握了政權,而這個新階級從歷史上看是來得太晚的、實質上是已經過時的舊階級,如果它在自己沒來得及舉行正式加冕就已經破敗了,如果它在走向政權時正趕上自己的對手已經足夠成熟并且把手伸向了國家權柄,那么兩個政權并存這么一種不穩定的政治平衡就會被政治變動為另一種平衡,有時是被更不穩定的平衡取代。革命或者反革命在每個新階段的任務都在于克服兩個政權并存的“無政府狀態”。

兩個政權并存不僅不以把政權平分為兩半為前提,而且總的來說排除了這種可能,一般也排除了任何形式的政權平衡。這不是立憲的事實,而是革命的事實。這事實證明社會平衡的破壞已經使國家上層建筑產生了分裂。兩個政權并存發生在下面這樣的場合,即互相敵對的階級依靠實質上互不相容的國家組織(殘存的和正在形成中的),它們在領導國家方面每走一步都會互相排擠。在這種情況下落到每一個卷入斗爭的階級手中的政權份額便由力量對比和斗爭進程來決定。

就其本身的性質來說,這樣的狀況不可能是穩定的。社會需要通過統治階級或者像這次一樣通過兩個所謂半統治階級把政權集中起來,它將毫不妥協地竭力達到這個目的。政權分裂所預示的不是別的,而是國內戰爭。但是在力量不相上下的階級與政黨下決心打仗之前,特別是在他們如果害怕第三種勢力干涉的情況下,它們能夠相當長久地容忍甚至好像還認為兩個政權并存的體制是合法的。然而這個體制將不可避免地被摧毀。國內戰爭給兩個政權并存的局面帶來了最明顯的也就是領土方面的反映:每一個政權在建立了鞏固的據點以后,就會為獲得剩下的地盤而展開斗爭。這部分地盤在兩個交戰政權中的一個還沒有完全鞏固的時候,往往要在它們輪番入侵的形式中忍受兩個政權并存的局面。

17世紀的英國革命正因為是一次導致整個民族徹底分裂的大革命,所以成為兩個政權的不同制度明顯的互相交替,它以國內戰爭的形式從一個制度急劇地轉變為另一個制度。

資產階級以及接近它的地方貴族首先起來反對依靠特權階級或者說這些階級的上層即顯貴和主教的國王政權。依靠倫敦城區的長老派國會則是資產階級的政府。這兩種制度之間的持久斗爭是通過公開的國內戰爭解決的。兩個政府的中心——倫敦城和牛津都建立了自己的軍隊,兩個政權也分別擁有各自的領土范圍,盡管如同國內戰爭通常出現的情況那樣,這種領土的分界是極不穩定的。國會最后取得了勝利,國王被俘虜了,并且等候對自己命運的判決。

看來,建立長老會資產階級統一政權的條件形成了。可是還是在國王政權覆滅以前,國會軍隊就已經變成了獨立的政治力量。它把獨立派、篤信宗教和意志堅定的小資產階級、手工業者以及農夫集中到自己的隊伍中來了。軍隊不是單純作為武裝力量,也不是作為禁衛軍,而是作為反對殷實富裕的資產階級的新階級政治代表來威風凜凜地干預社會生活的。與此相適應,軍隊建立了位居部隊司令部之上的新的國家機構:士兵和軍官代表(“鼓動員”)委員會。兩個政權的新階段來臨了:長老派的國會與獨立派的軍隊。兩個政權之間爆發了公開的沖突。資產階級自己的軍隊同克倫威爾的“模范軍”即武裝起來的下等人對抗時顯得軟弱無力。沖突是以在獨立派軍刀協助下對長老派國會進行清洗而告終的。國會還剩下一些殘余,克倫威爾的獨裁建立起來了。以革命的極左派平等派為首的軍隊下層企圖用自己原先真正的平民制度與軍人上層即軍隊貴族的統治進行對抗。不過新的兩個政權沒有得到進一步發展,平等派即小資產階級下層還沒有也不可能有自己的歷史道路。克倫威爾迅速鎮壓了反對者。在好幾年時間內,確立起來的是一種新的,然而又遠非穩定的政治平衡。

法國大革命期間,以第三等級上層為骨干的制憲會議把權力集中到了自己手里,不過它沒有完全取消國王的特權。制憲會議時期是兩個政權尖銳對立的時期,它是以國王逃亡到瓦倫以及僅僅在形式上建立共和國機構而結束的。

1791年的第一部法國憲法建立在立法權跟執行權相互完全獨立這樣一種虛構的基礎之上,它事實上對人民掩蓋了或者說力圖掩蓋現實中的兩個政權:攻占巴士底獄以后最終藏身于國民會議的資產階級和仍舊依靠上層的貴族、教士、官僚與軍人的舊君主制,后者希望外國干涉就不用說了。這個矛盾的制度為它自身無法逃脫的毀滅打下了基礎。既可以通過依靠歐洲反動派的力量消滅資產階級代表制,也可以通過把國王與君主制送上斷頭臺找到出路。巴黎跟科布林茨勢必要進行勢力的較量。

然而,在事態發展到戰爭和斷頭臺之前,依靠第三等級城市下層居民的和更加大膽地從資產階級民族官方代表那里爭權的巴黎公社登上了舞臺。形成了新的兩個政權并存的局面,我們已經注意到它的第一次出現是在1790年,當時大資產階級和中等資產階級還穩固地坐在國家行政機關和市政廳里。這是一幅多么令人驚訝的,同時又是受過多少卑鄙誹謗的場景啊!它是平民階級的力量從底下躍升上來的場景:他們從社會的地窖與地穴走出來,踏進原先由戴假發和穿套褲的人決定民族命運的禁區。看起來,遭到文明的資產階級雙腳踐踏的地基復蘇并且活動起來了,人們從數不清的人群中揚起頭來,向上伸出長滿老繭的雙手,發出嘶啞卻又堅毅的喊聲!巴黎各區作為革命的私生子,開始過上了自己的生活。它們得到了承認(不承認它們是不可能的!),并且改組成一個個分部。可是它們無時不在拆毀一切壁障,從下面獲得新鮮血液,不顧法律規定,敞開大門讓無權階層、窮苦人民和無套褲漢涌進自己的隊伍。與此同時,農村的行政機構也演變成了反對保護封建財產的資產階級法律制度的農民暴動的掩蔽所。第三等國民就這樣從第二等國民下面崛起了。

起初,巴黎各分部反對尚在可敬的資產階級掌控之中的公社。1792年8月10日,分部以勇敢的突擊行動控制了公社。從此以后,革命的公社與立法議會,后來又與國民公會處于對立狀態。后面兩個機構落后于革命的進程與任務,它們記錄了各個事件,卻沒有做什么事情,因為它們不具備從巴黎各區底層成功站起來的,以及在最落后的農村找到了支持的那個新階級所擁有的巨大能量、無畏精神和同心同德。就如巴黎各分部控制公社一樣,公社通過新的起義控制了國民公會。這其中的每一個階段都具有清晰輪替的兩個政權的特征,兩個政權的每一方都企圖建立統一和有力的政權:右翼——通過防御的方式,左翼——通過進攻的方式。無論對于革命還是反革命來說,建立獨裁的非常特殊的需要從不堪忍受的矛盾中產生了。從它的一種形式向另一種形式的轉變是通過國內戰爭完成的。革命的偉大階段,也就是政權轉到新階級或新階層手里的階段,在這里與代表機關的輪替周期根本不是同步的,這些機關總是跟在革命進程的后面亦步亦趨,就像是跟在革命后面的影子。無套褲漢的革命獨裁到頭來還是與國民公會的獨裁合流了。可這是怎樣的國民公會呢?這是用恐怖手腕肅清了昨天還在其中占優勢地位的吉倫特派的國民公會,是殘缺不全的、卻又適應新的社會力量統治的國民公會。在四年時間內,法國革命就這樣沿著兩個政權并存的臺階不斷走向自己的頂點。從熱月9日起,它又重新沿著兩個政權并存的臺階開始往下走。而且每次下行之前都重新爆發內戰,就像以前它伴隨著每次上升一樣。新社會就是這樣不斷尋找新的力量平衡。

既同拉斯普京的官僚斗爭,又同他們共事的俄國資產階級在戰爭時期極大地鞏固了自己的政治地位。利用沙皇制度的失敗,它通過地方自治聯合會、市政聯盟和軍事—工業委員會把強大的勢力集中到了自己的手里,它獨立地支配著龐大的國家資源,實質上它已經成了一個平行的政府。戰爭時期令沙皇的大臣們擔憂的是李沃夫公爵為軍隊提供補給,讓士兵吃飽,給他們治病,甚至為他們設立理發館。“必須結束這種現象,要么就把全部權力交到他手里。”早在1915年,大臣克里沃舍因就這樣說過。他沒有想到,一年半以后李沃夫得到了“全部權力”,只不過不是從沙皇手中,而是從克倫斯基、齊赫澤和蘇哈諾夫手中得到的。可是在此事完結后的第二天,新的兩個政權并存的局面就出現了:與昨天自由主義的準政府、今天形式上合法的政府并列,一個非正式的、然而更加有效的、以蘇維埃為代表的勞動群眾的政府誕生了。從這個時候起,俄國革命開始成長為具有全世界歷史意義的重大事件。

然而,二月革命的特殊性體現在哪里呢?在17世紀和18世紀的事件中,兩個政權并存每一次都是斗爭的自然階段,這些階段都是暫時的力量對比強加給斗爭參加者的。其實這當中的每一方都力求用自己的統一政權取代兩個政權并存的局面。在1917年革命過程中我們看到,民主派官方是怎樣自覺和故意造成兩個政權并存的,以及怎樣竭力拒絕政權轉到他們自己手中的。乍看起來,兩個政權并存的局面不是由于各階級爭奪政權的斗爭而造成的,而是由于一個階級友善地把政權“讓給”另一個階級的結果。既然俄國“民主派”力圖要擺脫兩個政權,那么他們認為這就等于自己要推開政權。我們恰恰是把這種情況稱作二月革命的離奇現象。

也許只有在1848年德國資產階級對君主制做出的行為中可以找到一些類似情況。不過兩者也并非完全相似。德國資產階級固然無論如何也要在妥協的基礎上同君主制分享政權,可是,盡管資產階級掌握在手中的政權是不完整的,卻絕不會把政權整個兒地讓給君主制。“普魯士資產階級徒有其名地掌握了政權,它絲毫也不懷疑,舊國家的各種力量都已毫無二心地情愿受它支配了,所有這些力量統統都死心塌地地迷信資產階級本身的萬能了。”(馬克思和恩格斯)(《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6卷,第129頁)1917年的俄國民主派從革命一開始便擁有了全部政權,他們追求的不是單純與資產階級分享政權,而是把國家整個地交給它。這大概意味著在20世紀前期,俄國官方民主派政治上達到了比19世紀中葉德國自由主義資產階級還要腐朽的程度。這完全是合乎規律的,因為數十年來占據著手工業者克倫威爾和無套褲漢羅伯斯庇爾地位的無產階級掀起了高潮,而民主派代表著這個高潮的反面。

如果更深入地觀察問題,那么便可以看出臨時政府與蘇維埃執行委員會這兩個政權都具有純粹被動反映的性質。有資格希望得到新政權的只能是無產階級。妥協分子覺得依靠工人和士兵沒有把握,于是被迫對沙皇和先知保持騎墻態度。自由主義者和民主主義者的兩個政權并存僅僅是反映了暫時還是潛在的資產階級和無產階級的兩個政權。當布爾什維克排擠了身居蘇維埃上層的妥協分子的時候(這是幾個月以后的事),潛在的兩個政權于是浮出了水面,而這將是十月革命的前夜。迄至此刻,革命一直生活在政治被動反映的世界里。通過社會主義知識分子長篇說教的折射,兩個政權并存從階級斗爭的一個階段演變成了一種起調節作用的思想。正是這個緣故,它把自己擺在了理論激辯的中心位置。什么都不會白白流逝消失。二月兩個政權的被動反映性質讓我們更進一步認清了那些歷史階段,那時兩個政權是作為兩種制度斗爭過程中的熱鬧插曲而出現的。于是,反射出來的微弱月光有可能得出有關太陽光的重要結論。

同以往革命中的城市民眾相比,俄國無產階級要成熟得多,俄國革命的根本特性就包含在這高度成熟性當中。它一開始便催生了半虛幻的兩個政權的離奇現象,后來又阻止了現實的兩個政權得到有利于資產階級的解決,因為問題是明擺著的:要么由資產階級掌握舊的國家機器,對它稍加翻新使之為自己的目的服務,而且蘇維埃必須得消失;要么蘇維埃不僅要摧毀舊的國家機器,而且要消滅為該機器服務的那些階級的統治,這樣它將成為新型國家的基礎。孟什維克和社會革命黨堅持第一種解決問題的方針,布爾什維克則堅持第二種方針。用馬拉的話來說就是過去被壓迫階級既沒有足夠的知識與足夠的技能,也缺乏充分的領導,而這些都是把他們開始的事業進行到底所必需的。而在20世紀的俄國革命中,被壓迫階級已經用三個條件全面武裝起來了,因此布爾什維克取得了勝利。

布爾什維克勝利一年以后,在德國,同樣的問題在不同的力量對比情況下再次提出來了。社會民主黨實行的是建立資產階級民主政權和取消蘇維埃的方針。盧森堡和李卜克內西則堅持走蘇維埃專政的道路。結果社會民主黨人取得了勝利。德國的希法亭和考茨基、奧地利的馬克斯·阿德勒提議把工人蘇維埃納入憲法,從而將民主跟蘇維埃“結合起來”,這就意味著把潛在的或公開的國內戰爭變為國家制度的一個組成部分。我們實在想不出還有比這更可笑的烏托邦了。也許在德國人的土地上其唯一的辯解理由就是舊的傳統:早在1848年,符騰堡的民主主義者就曾打算建立以公爵為首的共和國。

迄今為止,還沒有得到充分評價的兩個政權并存的現象與把政府視為統治階級的執行委員會的馬克思國家理論是矛盾的嗎?這跟說由于受供求關系的影響而出現的價格波動與勞動價值論相矛盾不是一回事嗎?母獸為保護幼仔而做出的自我犧牲行為是對生存競爭理論的駁斥嗎?顯然不是的。在這些現象中我們發現的只是同類規律更為復雜的組合。如果說國家是階級統治的組織,而革命是統治階級的更替,那么政權從一個階級手里轉到另一個階級的手里勢必會造成國家——首先是在兩個政權形式中——的矛盾處境。階級力量的對比不是可以先驗計算的數學上的量。當舊制度的平衡遭到破壞時,新的力量對比只有作為它們在斗爭中相互較量的結果才能確立。這就是革命。

您可以說這種理論方面的深究誘使我們游離了1917年的事件,可是它實際上把我們帶進了事件最核心的部分。正好是圍繞兩個政權并存的問題,各政黨和各階級之間展開了戲劇性的斗爭。只有從理論的高度才能充分評價和正確理解這種斗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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