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俄國革命史(全三卷)(漢譯世界學術名著叢書)
- (蘇)列夫·托洛茨基
- 17325字
- 2020-08-21 18:25:52
第十章 新政權
脫離人民、同外國金融資本的聯系比同本國勞動人民的聯系要緊密得多、敵視業已獲勝的革命,后起的俄國資產階級無法以自己的名義找到任何一個要求得到政權的理由。而理由實在是必不可少的,因為革命不僅使繼承權利,而且使新的僭望受到了嚴厲的審查。杜馬臨時委員會主席羅將柯絕無可能拿出令群眾信服的理由,盡管他在革命發生后最初的日子里就成了革命國家的首腦人物。
亞歷山大二世在位時的宮廷少年侍衛、近衛軍重騎兵團的軍官、省里的首席貴族、尼古拉二世的宮廷高級侍從、徹頭徹尾的保皇主義者、家道富足的地主和地方自治會的活動家、十月黨的成員、國家杜馬代表羅將柯后來當選為杜馬主席。這事發生在古契柯夫辭去自己的職權以后,作為“青年土耳其黨人”,古契柯夫是宮廷中人人痛恨的對象。杜馬希望通過宮廷高級侍從這么一個中介找到通向國君內心的入口。羅將柯做了他所能做的事情:真心使沙皇深信他對專制王朝的忠誠,努力得到了如此寵信,以至被推薦給了沙皇的繼承人,并且向后者自我介紹說自己“是俄國最高大和最肥胖的人”。盡管做出了所有拜占庭宮廷優伶行徑,宮廷高級侍從還是沒有爭取到沙皇同意立憲,而皇后在信中則干脆把羅將柯稱為惡棍。戰爭期間,杜馬主席無疑讓沙皇享用了不少不愉快的時光,在一系列親自呈送的報告中,他用大肆渲染的勸誡、愛國主義的批評以及陰沉悲觀的預言把沙皇弄得萬般無奈。拉斯普京認為羅將柯是他個人私敵。靠近宮廷賊黨的庫爾洛夫談到了羅將柯固有的“帶有顯而易見的目光短淺的厚顏無恥”。維特對杜馬主席的評論要顯得寬容一些,不過也好不了多少:“他不是一個愚笨的人,而是一個相當精明的人,不過羅將柯的基本素質終歸不在于他的頭腦,而在于他的嗓音——他有一副與眾不同的男低音。”羅將柯企圖一開始就借助消防水龍帶戰勝革命,當他得知戈利岑公爵的政府逃離了崗位時流下了眼淚,他心懷恐懼地拒絕社會主義者要交給他的政權;然后他又接受了政權,不過是作為一個忠臣接受的,以便一有機會就把已經失去了的東西歸還給國君。如果沒有出現這種機會的話,那羅將柯也沒有什么罪過。但是,正是在那班社會主義者協助下,革命給宮廷高級侍從提供了在起義團隊面前展示男低音的廣泛機會。早在2月27日,退役的近衛軍重騎兵大尉羅將柯對來到塔夫里達宮的近衛軍重騎兵團說過:“信奉正教的戰士們,請你們聽聽我的勸告吧。我是一個老人,不會欺騙你們。聽軍官的話吧,他們不會教你們干壞事,他們完全遵照國家杜馬的命令。神圣的羅斯萬歲!”全體近衛軍官愿意接受這樣的革命。但是到底為什么需要進行革命呢?士兵們對此感到大惑不解。羅將柯害怕士兵,害怕工人,認為齊赫澤和其他左翼人士是德國代理人,于是在領導革命的同時,他時刻都在四面張望,看蘇維埃會不會逮捕他。
羅將柯的形象確實有點兒滑稽可笑,但也不出人意料。有著與眾不同男低音的宮廷高級侍從使自己成了俄國兩個權勢階級——地主和資產階級與依附它們的進步宗教界的聯盟的化身。羅將柯本人對宗教非常虔誠,而且是唱教會贊美詩的高手。不管自己對東正教持何種態度,自由派資產階級都認為,與教會結盟如同與專制王朝結盟一樣,對維持秩序實在是太有必要了。
那些天,從陰謀家、叛亂者和弒君者那里得到政權的這位可敬的保皇主義者面如土色。杜馬臨時委員會其他成員覺得自己也好不了多少。他們中間有些人認為形勢還不太確定,因此從來就沒有來過塔夫里達宮。最明智的人在踮起腳圍著革命的篝火轉圈,被煙熏得咳嗽不止,他們自言自語地說,讓它燒成灰燼吧,到時候讓我們試著來隨便烤點什么。同意接受政權以后,委員會沒有立即決定組建內閣。正如米留科夫所說的,“等待組建政府的時刻來臨”。委員會限定從杜馬成員中任命人員進入政府高級機關:這仍然是留出退卻的機會。
被派往內務部去任職的是無足輕重的,可與其他人相比又不那么膽小怕事的杜馬代表卡拉烏洛夫。3月1日他下令逮捕外勤警察和秘密警察部門以及憲兵團的全部官員,這個膽大得驚人的革命姿態具有純粹空幻的性質,因為在所有命令發布之前,警察們已經被捕了,因而監獄成了他們唯一可以逃避懲罰的避難所。過了相當一段時間以后,反動派把卡拉烏洛夫的示威舉動看作以后一切災難的開端。
被任命為彼得格勒警備司令的是近衛團的軍官、擁有大批良種馬廄的所有者和大地主恩格爾哈特上校。恩格爾哈特沒有逮捕為了平息首都騷亂從前線領兵回來的“獨裁者” 伊萬諾夫,而是派了一個反動軍官作為參謀長去聽他指揮,說到底都是自己人。
派往司法部上任的是莫斯科自由主義律師界的明星、能言善辯但又廢話連篇的馬克拉科夫,他一開始就讓反動官僚們明白了,他不愿當蒙革命恩典的部長,因為“回頭一看進來的副手——是個信差”,又用法語說了一句:“le danger est a gauche”(危險來自左邊)。
工人和士兵無須懂得法語,就能感覺到所有這些先生都是自己兇惡的敵人。
可是羅將柯在杜馬委員會首腦位置上沒有喧囂多久。他的革命政府主席候選人資格自動喪失了:這位有產者與君主制之間的中間人實在是太不適合做有產者與革命之間的中間人。不過他并沒有從舞臺上走下來,而是頑固地試圖使杜馬復活成為抗衡蘇維埃的機構,始終滯留在為團結資產階級—地主反革命分子而進行的各種嘗試的中心位置。后面我們還將聽到他的消息。
3月1日,杜馬臨時委員會著手組建內閣,它提出的內閣人選就是杜馬從1915年起多次向沙皇推薦過的所謂享有全國信任的那些人:他們是大地主和工業家、杜馬的反對派代表、進步聯盟的領導人。工人和士兵發動的革命在革命政府的組成人員上面根本沒有得到反映,事實就是如此。只有一個人例外,這個例外就是克倫斯基。羅將柯—克倫斯基擺動的幅度就是二月革命官方擺動的幅度。
克倫斯基似乎是作為革命的全權大使進入政府的。其實他對待革命的態度就是一個曾為政治案件出庭辯護的外省律師的態度。克倫斯基不是革命者,他僅僅是偎依在革命身旁。首次進入第四屆杜馬以后,由于自己的合法身份,克倫斯基成了平淡乏味和毫無個性的勞動派黨團主席,該黨團是一個自由主義跟民粹主義進行政治雜交而生出來的羸弱胎兒。不論理論訓練,還是政治閱歷,也不論綜合思維能力,還是政治意志,克倫斯基統統都不具備。取代上述這些品質的是快速的敏感、易動肝火的性格,以及不是激發思維與意志而是刺激神經的如簧巧舌。在杜馬滿懷從不接受證據貧乏檢驗的掛在嘴上的激進主義情緒發表的演說即使不能給克倫斯基帶來多少聲望,也為他創造了知名度。戰爭時期,身為愛國主義者的克倫斯基同自由主義者一起把革命思想視為十分有害的東西。不過當能給他帶來聲望從而能輕易把他推上高位的革命到來時,克倫斯基還是承認它的。在他看來,革命本身與新的政權自然而然地融為一體了。但是蘇維埃執行委員會斷定,在資產階級革命中政權應該屬于資產階級。這個公式把他面前的內閣大門給關上了,因此克倫斯基認為它是錯誤的。克倫斯基有充分的理由堅信,他的社會主義并不妨礙資產階級革命,就如資產階級革命也不會給他的社會主義造成損害一樣。杜馬臨時委員會決心盡量嘗試讓這位激進代表離開蘇維埃,結果在決定由他出任司法部長一職(馬克拉科夫已經拒絕擔任此職)以后,沒費多大力就做到了這一點。克倫斯基在走廊里拉住朋友,問他們是不是該接受這個職位?可朋友們毫不懷疑克倫斯基已經決定接受。據蘇哈諾夫后來回憶說,那時對克倫斯基完全抱有好感的蘇哈諾夫從他身上確實看出了“對自己負有某種使命的信念……以及面對所有還沒有領悟到這一使命的人表現出來的異常激動”。最終朋友們也包括蘇哈諾夫在內都建議克倫斯基接受部長職務。這樣畢竟能夠通過自己的人更可靠地了解那些狡猾的自由主義者到底在做些什么。但是執行委員會的領導人在私下低聲慫恿克倫斯基做出這種不道德的行為時(其實他自己在竭盡全力地這樣做),又不正式表態同意他當部長。蘇哈諾夫提醒克倫斯基說,鑒于執行委員會已經發了話,故而要在蘇維埃重新提出這個問題“不無風險”,因為蘇維埃可能毫不客氣地回答:“政權應當屬于蘇維埃民主派。”蘇哈諾夫本人逐字逐句講述的故事就是這樣的——幼稚天真跟恬不知恥難以置信的結合。政權的整個秘密入會儀式的慫恿者公開承認,到3月2日,彼得格勒蘇維埃也贊成形式上取得從2月27日晚上起事實上就屬于它的政權,也承認只有在背著工人和士兵,在他們不知情和違背他們真實意愿的情況下,社會主義的領袖們才能為資產階級而奪取政權。在蘇哈諾夫的故事里面,民主派人士與自由主義者的勾結具備了反對革命的罪行的全部法律特征,也完全是反對人民及其權利的密謀的全部法律特征。
由于克倫斯基急不可耐,執行委員會的領導人交頭接耳,他們議論,對一個社會主義者而言,從杜馬成員那里正式拿走他們剛從社會主義者手里得到的整個政權中的一小塊感到不太方便。最好是讓克倫斯基個人為此承擔責任。果真如此,這些先生憑借某種好像不會出錯的本能從整個形勢中找到了盡可能混亂與虛偽的出路。但是,克倫斯基不愿穿著激進代表的上衣進入政府,他需要的是一件已經勝利的革命特派代表的外套。為了避免遇到阻力,他既不向那個他鄭重宣布自己是其成員的政黨,也不向蘇維埃執行委員會(在那里他也算被認為是主席的同志)提出批準的要求。在蘇維埃全體會議(最初幾天它還是一種混亂的集會)上,他在沒有預先告知領導人的情況下,要求就議程以外的聲明發言,在有些人稱為雜亂無章,而另一些人稱為歇斯底里的發言(其實兩者并不矛盾)中,他要求大家信任自己,說自己已經準備好為革命獻身,還更加直率地說愿意接受司法部長職務。只要說到必須全面大赦政治犯和審判沙皇高官,就足以贏得缺乏經驗和無人領導的會議發出暴風雨般的掌聲。施里亞普尼柯夫回憶說:“這種無恥的把戲引起許多人對克倫斯基的極大憤慨與厭惡。”但是誰也沒有反駁他,正如我們知道的那樣,已經把政權交給了資產階級的社會主義者,避免在群眾面前提起這個問題,也沒有為此舉行投票。克倫斯基決定把掌聲解釋為信任委托書。他自有他的道理。蘇維埃無疑是贊成社會主義者進入內閣的,因為它把這樣的行為看作是廢除它一刻也不想與之和解的資產階級政府的一個步驟。不管怎樣,在顛覆了有關政權的官方理論以后,克倫斯基于3月2日表示同意出任司法部長職務。十月黨人希德洛夫斯基講述說:“他很滿意對自己的任命。我非常清楚地記得,在杜馬臨時委員會辦公場所,斜臥在安樂椅上的他是怎樣眉飛色舞地高談要在俄國把司法置于怎樣高不可攀的地位。”說得不錯,在幾個月以后對布爾什維克提起的訴訟程序中,他展示出了這一點。
在困難時刻,自由主義者基于過分簡單的推測和按照國際主義的傳統打算把勞動部長一職硬塞給孟什維克齊赫澤,結果被他堅決拒絕了。齊赫澤還是留在蘇維埃主席崗位上。不如克倫斯基那樣光彩照人的齊赫澤畢竟是用莊重材料做成的。
立憲民主黨無可爭議的領導人米留科夫盡管形式上不是臨時政府的首腦,實際上他是臨時政府的中心人物。立憲民主黨人納博科夫在跟米留科夫斷絕關系以后寫道:“總的說來,作為一種理性力量,作為一個擁有大量幾乎是取之不盡的知識和才智的人,米留科夫是內閣中其他同事無法與之相比的。”把俄國自由主義覆滅歸咎于米留科夫的蘇哈諾夫同時又寫道:“米留科夫是當時整個資產階級政治圈子里的中心人物,是它的靈魂與大腦……在革命的第一階段,沒有他也就沒有任何資產階級政策。”所有這些評論本身言過其實,但它們還是指出了米留科夫相對俄國其他資產階級政治家擁有無可爭辯的優勢。他的力量之所在也正是他的弱點之所在:他比其他人更完整和更系統地用政治語言表述出了俄國資產階級的命運,也就是表述出了它在歷史上毫無出路的處境。如果說孟什維克抱怨米留科夫危害了自由主義,那么我們可以更有理由說是自由主義毀滅了米留科夫。
撇開被他出于帝國主義目的煽動起來的新斯拉夫主義,米留科夫其實始終都是一個資產階級西歐主義者。他把在俄國成功實現歐式文明化作為自己這個政黨的目的。然而朝這個方向走得越遠,他就越害怕西歐人民曾經走過的革命道路。因此,他的西歐主義最終歸結為對西歐無能為力的羨慕了。
英國與法國的資產階級依照自己的模式建立了一個新的社會。德國的資產階級來得遲一些,因此它在漫長時期內也只得熬煮哲學的燕麥湯。德國人想出了無論是英國人或是法國人都沒有的“世界觀”這么一個詞匯,雖然西方的民族創造出了一個新世界,而德國人只是在觀察它。可是在政治行動中顯得衰弱不堪的德國資產階級創立了古典哲學——這是一個不小的貢獻。俄國資產階級來得更遲一些。它固然把德語詞匯“世界觀”翻譯成了俄語,并且有好幾種譯法,可是這只不過讓它更為明顯地暴露出跟政治上的陽痿相伴的哲學方面的極端貧乏。俄國資產階級輸入了思想,也輸入了技術,不過是在給技術設置了很高的關稅,給思想設置了恐懼防疫站以后。米留科夫負有從政治上闡明本階級這些特征的使命。
莫斯科大學前歷史學教授、多種大部頭學術著作的作者、后來自由派地主聯盟和左翼知識分子聯盟合流而成的立憲民主黨奠基人米留科夫,根本沒有大多數俄國自由派政治家所固有的那種令人討厭的、政治上一知半解的半貴族半知識分子特點。米留科夫對待自己的職業十分嚴肅,這一點使他特別引人注目。
1905年以前,俄國的自由主義者通常因為自己是自由主義者而感到難為情。長期以來,民粹主義的,嗣后則是馬克思主義的色調成了它必不可少的保護色。在包括一大批年輕工業家在內的相當廣泛的資產階級隊伍中,這種羞怯的,實質上很淺薄的向社會主義投降的行為里面,這個階級信心不足的狀況暴露出來了。這個階級把億萬財富集中到自己手中是適逢其時的,然而要成為民族領頭人就為時已晚了。那些大胡子父輩,即發了財的莊稼漢和小店主想的就是如何積蓄財富,從不去考慮自己的社會作用。在革命前思想紛擾時期大學畢業的那些子輩,既然力圖在社會上找到自己的位置,那么就不會急于站到已經被先進國家用破了的,連補丁都完全褪了色的自由主義旗幟下。在一段時間內,他們把自己的部分心靈甚至很少一部分收入奉獻給了革命者。這在更大程度上與其自由職業所代表的身份有關。他們當中相當多的一部分人憑著對社會主義的好感度過了自己的青春年華。不過米留科夫教授從來沒有出過社會主義麻疹。他生來就是資產階級,也不為此感到羞愧。
確實,早在第一次革命時期,米留科夫就根本沒有放棄通過順從的社會主義政黨來利用革命群眾的希望。維特說到,1905年10月他在組建自己的立憲內閣時向立憲民主黨提出了如下要求:“割掉革命的尾巴。”那班人回答他說,他們不能放棄革命的武裝力量,就像他維特不能放棄軍隊一樣。為了提高自己的身價,立憲民主黨人拿他們自己也害怕的民眾來嚇唬維特,依據事情的實質來看,這在當時已經算得上是勒索行為了。正是依據1905年的經驗,米留科夫深信,無論知識分子的社會主義團體對自由主義者的好感有多么強烈,革命的真正力量——群眾任何時候都不會把自己的武器交給資產階級。結果是他們武裝得越好,對資產階級也就越危險。米留科夫公開宣稱紅旗就是紅抹布以后,十分輕松地結束了這段實際上他從未認真開始過的羅曼史。
所謂的“知識分子”與人民的隔絕狀態成了俄國新聞界傳統話題之一,而且跟社會主義者的看法相反,自由主義者把知識分子理解為全部“有教養的”,即有產的階級。第一次革命時期,這種隔絕狀態在自由主義者面前極其可怕地擴展開以后,“有教養的”階級的思想家仿佛一直生活在對末日審判的等待之中。有一位與政治家陳規舊俗不沾邊的自由主義作家和哲學家,表達了面對那種狂暴力量的民眾時的恐懼,這種極端的恐懼讓人想起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癲癇性反應。“無論如何,我們不僅不能幻想同人民合流;相反,我們害怕人民應當甚于害怕當局給判的各種極刑。我們必須感謝當局,是它獨自用自己的刺刀和監獄使我們免受人民的狂暴之害。”既然政治上有這樣的自我感覺,自由主義者能奢望得到革命國家的領導權嗎?米留科夫的全部政策都打上了絕望的印記。在國家危機的關頭,他領導的政黨所考慮的是如何避開打擊,而不是主動出擊。
身為一個作家,米留科夫的作品是晦澀難懂、冗長累贅和令人厭倦的。作為演說家的他也是如此。辭藻修飾不是他所擅長的。假如米留科夫的吝嗇政策不是如此明顯地需要貼上標簽,或者假如他至少有以偉大傳統為形式的客觀幌子來遮掩,那么這也能算是他的一大長處,可是他沒有或者說很少有。法國的官方政策,即資產階級利己主義和背信棄義的精華有兩股強大的輔助力量:傳統與雄辯術。它們互相加倍地起作用,同時用保護性外層把每一個資產階級政治家,甚至像普恩加萊這樣的大私有者庸庸碌碌的業務員包裹起來。如果米留科夫原來就沒有熱情迸發的先輩,如果他是迫于無奈才在歐洲和亞洲接壤的地方推行資產階級利己主義政策,那也不能怪罪于他。
我們在社會革命黨人索科洛夫關于二月革命的回憶錄中讀到了這樣的話:“從最初開始,對米留科夫毫不掩飾的和本身就是離奇古怪的強烈反感,就跟對克倫斯基的好感一并存在。我以前不明白,到現在還是不明白,這位很有聲望的社會活動家為什么如此地不受歡迎。”如果庸人們明白了自己喜歡克倫斯基和不喜歡米留科夫的原因,那他們就不成其為庸人了。資產階級的凡夫俗子之所以不喜歡米留科夫,是因為他過于平實和冷靜地、不加夸張地道出了俄國資產階級的政治本質。資產階級在米留科夫這面鏡子中注視自己時,看見了他們自己的陰沉、貪婪和怯懦的形象。這就像常出現的情形那樣,遷怒起鏡子來了。
米留科夫從自己的角度看出了自由派資產階級不滿意的怪相,他相當平靜而頗有信心地說道:“凡夫俗子何談高明。”他說這話時并沒有半點怒氣,而且差不多是帶著一些撫慰。他內心想說的是,如果凡夫俗子們今天還不能理解他,這也不要緊,以后他們會理解的。在米留科夫心里,藏著一個基本的信心,那就是資產階級不會出賣他,而且將順從形勢的邏輯,追隨他米留科夫,因為除此之外它別無出路。事實的確如此,二月革命以后所有資產階級政黨,就連其右翼也緊跟在這位立憲民主黨領袖后面,盡管不時罵他甚至詛咒他幾句。
在染上了社會主義色彩的民主派政治家,比如隨便一個蘇哈諾夫那里,事情就是另外一個樣子了。這不是一些簡單的凡夫俗子;相反,在自己無關緊要的這一行里,他們是足夠敏銳精明的職業政治家。這樣的政治家不能算是“聰明的”政治家,因為在他們想要的東西與他們能達到的目的之間的永久性矛盾顯得太突出了。但是他們自作聰明,糾纏不休,令人生厭。為了引領他們跟隨自己就必須蒙騙他們,不僅要承認他們有完全的獨立性,而且甚至要責備他們過于喜好發號施令,獨斷專行。這將使他們感到滿足,并且使他們安于充當仆役的角色。正是在同這些社會主義聰明人進行討論的過程中,米留科夫拋出了自己那句話:“凡夫俗子何談高明。”這是一種精明機巧的奉承:“只有和你們在一起,我們才顯得是聰明的。”實際上米留科夫也正是在此時給民主派朋友們的鼻子穿孔裝了一個環。后來,他們就帶著這個環被人家丟棄了。
個人聲望不佳使米留科夫沒有當上政府首腦,他主管的是外交事務,在杜馬里面這正是他的專長。
革命政府的陸海軍部長是我們已經熟悉的莫斯科大工業家古契柯夫,他在青年時代就是一個具有冒險氣質的自由主義者。后來當第一次革命失敗之際,在斯托雷平手下的他成了大資產階級所信賴的人物。解散被立憲民主黨人控制的頭兩屆杜馬導致了1907年6月3日的國家政變,政變的目的是修改選舉法使之有利于古契柯夫的黨,后來這個黨主導了最后兩屆杜馬直至革命爆發。1911年在基輔出席為被恐怖分子刺死的斯托雷平的紀念雕像揭幕儀式上,古契柯夫敬獻花圈時默默地俯身彎腰,頭快要觸到了地面,這是代表自己那個階級做出的姿態。在杜馬,古契柯夫主要致力于解決“軍事實力”問題,他和米留科夫聯手為戰爭做準備。作為中央軍事—工業委員會的主席,古契柯夫把一批工業家團結在愛國主義反對派的旗幟之下,那時他根本沒有阻止包括羅將柯在內的進步聯盟的頭目們利用軍用物資供應大發不義之財。關于預謀發動宮廷政變的準神話是用古契柯夫身上具有的為革命可取的品質和他的名字編織而成的。此外,一個前警察局的長官證實,古契柯夫“在私下談論國君時,膽敢給他取一個極具侮辱性的外號”。這看來完全是可信的。不過古契柯夫在這一方面也不是例外。篤信宗教的皇后痛恨古契柯夫,她在信中用粗話大肆咒罵他,并且表露出要把他吊死在“高高的樹上”的愿望。其實在皇后看來,有很多理由吊死他。可是不管怎樣,那個向第一次革命的劊子手鞠躬到地面的人結果當上了第二次革命的陸海軍部長。
外省醫生出身,后來當選為杜馬代表的申加廖夫被任命為農業部長。黨內最親近的同事認為他是一個誠實卻沒有多大才干的人,或者如納博科夫所說的,他是一個“考慮問題時不會想到全國,而局限在一省或一縣范圍內的外省知識分子”。青年時代不確定的激進主義早就消失殆盡了,因此申加廖夫關心的主要是開始向有產階級展示自己在國務活動方面的成熟性。盡管立憲民主黨原先的綱領提到了“按照公道的價格把地主的土地強制收歸國有”,可是沒有一個私有者把這個綱領當回事,在眼下戰爭導致通貨膨脹的時候尤其是這樣。于是申加廖夫在讓農民對立憲民主黨本來不愿召開的立憲會議的海市蜃樓抱有希望的同時,把阻撓土地問題的解決視為自己的主要任務。在土地問題與戰爭問題上,二月革命面臨著把自己的脖子擰斷的窘境。在這一點上,申加廖夫倒是盡其所能幫了二月革命的忙。
一個姓捷列申柯的年輕人得到了財政部長的職務。他是從哪里找出來的呢?塔夫里達宮里面的人好奇地相互打聽。消息靈通人士說清楚了:這是一個擁有多座制糖工廠、大片森林和實在是數不清的財產,價值8000萬金盧布的富翁。他是基輔軍事—工業委員會的主席,能操一口流利的標準法語,此外他還是一個芭蕾舞鑒賞家。他們還補充了一個非常重要的情況,作為古契柯夫的親信,捷列申柯差點兒卷入了那場本擬推翻尼古拉二世的大陰謀,而革命的實現阻止了陰謀,也幫了捷列申柯的大忙。
在2月首都寒冷街道上革命戰斗緊張激烈的5天時間里,出身于顯貴家庭的自由主義者和前沙皇政府大臣的兒子納博科夫的身影好幾次在我們眼前閃過。他差不多是自鳴得意的言行得體和利己主義的冷酷無情的象征。納博科夫是在辦公室和家中四堵墻壁內以及“在無奈與焦慮的等待中”度過起義的決定性時光的。現在他成了臨時政府辦公廳主任,沒有部長頭銜的事實上的部長。后來流亡柏林期間,他被白衛軍的流彈擊中身亡。在柏林他留下了關于臨時政府的并非毫無意義的回憶錄。我們要把這一點歸功于他。
可是到現在我們還忘了說出政府首腦的名字,實際上在他擔任政府首腦短暫期間最重要的時刻,大家也都忘記了他。3月2日,米留科夫在向塔夫里達宮里舉行的會議介紹新政府時,他把李沃夫公爵稱為“受沙皇制度壓制的俄國社會輿論的化身”。后來,米留科夫在自己的革命史著作當中小心地指出,“杜馬臨時委員會多數成員個人并不怎么了解的”李沃夫被安排在政府首腦的位置上。在此處,歷史學家米留科夫企圖替政治家米留科夫撇清挑選李沃夫的責任。事實上,公爵早就是立憲民主黨的一員了,屬于該黨右翼。第一屆杜馬解散以后,李沃夫公爵出席了在維堡舉行的那次著名代表會議,會議呼吁民眾響應遭受冤屈的自由主義發出的頗講禮節的號召:拒絕納稅。不過公爵沒有在呼吁書上簽名。據納博科夫回憶,剛到維堡公爵就病倒了,而且他的病“被認為是由攪擾他的焦慮心情引起的”。看來公爵并不是為革命的震蕩而創造出來的。由于政治上抱著類似目光遠大的冷淡態度,李沃夫公爵成了一個非常溫和的人。在他領導的所有組織機構當中容忍了大批左翼知識分子、過去的革命者、逃避上前線的社會主義愛國主義者。他們工作起來不比官吏們差,而且手腳干凈,因此在當時也給公爵樹立了相應的聲望。公爵身為富翁和自由主義者——這令中等資產階級十分景仰。因此,在沙皇統治時期,就有人把李沃夫公爵預定為政府首腦的人選。如果把上面所說的歸結為一點,那么必須承認二月革命的政府首腦盡管是由一位爵爺占據的,然而分明又是一個空閑的位子。因此在任何場合,羅將柯都要更惹人注目一些。
俄羅斯國家傳說的歷史是從編年史中下面這個故事開始的:當初各斯拉夫部落的代表前往斯堪的納維亞的公爵們那里,并且提出請求:“你們來統治我們,做我們的大公吧。”倒霉的社會主義民主派把歷史傳說變成了真實事件,這不是在9世紀,而是在20世紀,不同之處就在于我們不是向外國公爵,而是向本國公爵提出這種請求。于是工人和士兵實現的勝利起義結果卻讓一批最富有的地主和工業家掌握了政權,以不喜歡波動的公爵為首的這些人是毫無出眾之處的、沒有綱領的半桶水政治人物。
臨時政府的全體成員在盟國使館、資產階級和官僚的沙龍以及更廣泛的中等資產階級和部分小資產階級各階層當中受到了令人滿意的歡迎。李沃夫公爵、十月黨人古契柯夫、立憲民主黨人米留科夫——這些名字聽起來叫人放心。克倫斯基的名字可能令盟友皺緊眉頭,卻不叫人感到害怕。眼光更為遠大的人士懂得,國家仍然在進行革命,有像米留科夫這么可靠的轅馬,一匹疾奔的邊套馬應該只會是有利無弊的。喜好俄國隱喻的法國大使巴列奧洛格一定是這樣談論此事的。
臨時政府的全體成員在工人和士兵中間馬上引起了敵對情緒,或者說在最好的情況下也是不說出來的疑慮。米留科夫或者古契柯夫的名字不僅在工廠而且在兵營都不能引起絲毫歡迎的聲音。在這個方面,為數不少的證據保留下來了。軍官姆斯季斯拉夫斯基轉述了政權由沙皇轉給公爵在士兵中間引起的抑郁的擔憂:流血就為了這個值得嗎?屬于克倫斯基最親密圈子的斯坦凱維奇3月3日巡視了工兵營,逐一向每個連隊介紹了新政府,說他本人認為這個政府是所有可能產生的政府中最好的,并且非常興奮地大講新政府的情況。“但是在聽眾中間可以感覺到反應冷淡。”只是在說到克倫斯基的名字時,士兵們才“迸發出真正滿意的表情”。到這個時候,首都市儈社會的輿論已經把克倫斯基塑造成了革命的中心英雄人物。士兵比工人更強烈得多地寧愿把克倫斯基看作與資產階級政府對抗的人物,他們只是迷惑不解,為什么只有他一個人待在那里面。然而克倫斯基不是政府的對抗物,而是它的補充物、遮羞布和點綴品。他捍衛的是米留科夫同樣捍衛的利益,只不過是在鎂光燈之下罷了。
國家建立了新的政權,它的真實結構又是怎樣的呢?
保皇派反動分子鉆進縫隙里去了。第一輪大洪水剛剛退去,各種類型和派別的私有者就在立憲民主黨的旗幟下聚集起來了,該黨馬上成了唯一的非社會主義政黨,而且是當時公開舞臺上的極右政黨。
群眾普遍向社會主義者靠攏,在他們的意識里,后者和蘇維埃是合為一體的。不僅工人和后方龐大的衛戍部隊的士兵,而且全部各色人等的小市民包括手工業者、街頭商販、小吏員、馬車夫、院子管事、各種仆人都在回避臨時政府以及它的辦公廳,他們在就近尋找比較易于接近的政權。越來越多的農民步行來到塔夫里達宮。群眾是把蘇維埃當作革命的凱旋門涌進去的。所有處于蘇維埃范圍之外的事物仿佛就是脫離了革命,看上去屬于另外一個世界。情況就是這樣的:私有者的世界處于蘇維埃范圍之外,在那個世界里,一切色調現在都摻和在一種帶淺灰的粉紅保護色中去了。
并不是所有的勞動群眾都選擇了蘇維埃,也不是所有的勞動群眾都在同一時刻覺醒過來了,也不是所有的被壓迫者都敢立刻相信革命與他們息息相關。在許多人的思想意識中,只有模糊不清的希望在艱難地輾轉反側。群眾中間的所有積極分子都集中到蘇維埃里面了。在革命時期,積極性比其他任何時候都更能取得勝利。正因為群眾的積極性與日俱增,所以蘇維埃的基礎也在連續不斷地壯大。這也是革命唯一實在的基礎。
塔夫里達宮里面被分成兩半:杜馬和蘇維埃。蘇維埃執行委員會起初擠在幾間狹小的辦公室里,那里經常有川流不息的人通過。杜馬代表力圖覺得自己是那些闊綽房間的主人。但是隔墻很快被革命的春汛沖破了。蘇維埃不顧領導人的動搖,不可抗拒地擴展著地盤,而杜馬逐漸被擠到了后院。新的力量對比到處都在替自己開辟道路。
塔夫里達宮里的代表、團里的軍官、司令部里的指揮人員,工廠、鐵路、電報局的經理和管理人員、莊園里的地主和管家,所有這些人在革命的最初日子里就開始感覺到自己處于民眾不懷好意與不知疲倦的監視之下。在這些民眾心目中,蘇維埃是他們對所有壓迫他們的人的不信任在組織上的表現。排字工人盡心盡責地檢查所排印文章的字句,鐵路工人緊張而警覺地監視著軍隊的調動,電報員用新的眼光仔細閱讀電文,士兵密切注視著軍官每一個可疑的舉動,工人把黑幫分子工長從工廠開除出去,把自由主義經理置于自己的監督之下。杜馬從最初幾個小時,臨時政府從最初幾天起就開始成了蓄水池,流進來的是社會上層人士的抱怨和委屈,是他們對“破壞秩序行為”的抗議,以及他們觀察到的傷心景況跟悲觀預感。
“沒有資產階級我們就不能掌握國家機構。”社會主義的小資產階級如是說。他們膽戰心驚地打量著官方的大樓,而陳舊國家的骷髏則用空眼眶從那里朝外看。出路找到了,那就是把自由主義的頭顱勉強安裝在被革命斬首了的機構上。新的部長進入了沙皇政府的各部,掌管了打字機、電話機、信差、速記員和小吏員的部門以后,他們日漸深信不疑的是國家機器一直在空轉。
克倫斯基后來回憶說,臨時政府 “在全俄國陷于混亂的第三天把政權拿到了手中,那時在整個俄羅斯大地上不僅不存在任何政權,而且實在連一個警士都沒有”。領導著數百萬民眾的工人和士兵代表蘇維埃卻沒有算在其中:要知道它僅僅是個破壞因素。國家無人照管狀況的表征是警士不見了。在這位左翼部長的這種信仰里面藏有理解政府全部政策的鑰匙。
遵照李沃夫公爵的命令,各省地方自治局主席占據了省長的位置,這些人跟他們的前任并沒有多大區別。他們往往是農奴主—地主,他們原先甚至認為省長就是雅各賓黨人。縣自治局主席則當上了縣里的行政長官。透過特派委員這個新名稱,居民們認出了他們舊日的敵人。“同樣是舊時代的牧師,只不過有了堂皇好聽的名字。”彌爾頓昔日曾經對長老會膽怯畏縮的改革說過這樣的話。省里和縣里的特派委員接管了打字機、謄寫員以及省長與警察局長的屬吏,卻確信前任長官沒有把任何權力遺留給他們。省里和縣里的社會生活集中環繞在蘇維埃周圍。于是,兩個政權并存的狀況從上面一直延伸到了下面。不過在地方上,同是社會革命黨人和孟什維克的蘇維埃領導人雖然比較寬宏,卻又遠非一定把由整個形勢塞給他們的政權予以拋棄。結果,抱怨根本無法實現自己的全部權力成了各省委員們的主要活動。
自由主義內閣成立后的第二天,資產階級覺得自己并沒有掌握政權,而是相反失去了政權。革命前,盡管拉斯普京集團的專橫跋扈達到了極其荒謬的地步,不過其真實的權力是有限的。資產階級對國家事務的影響是巨大的。俄國參戰本身在很大程度上與其說是君主制度的事,不如說是資產階級的事。不過主要還是沙皇政權給有產者的工廠、土地、銀行、房產、報紙提供了保障,因此從最切身的問題來看,沙皇政權就是他們的政權。二月革命在兩個對立的方面改變了情況:它把政權的外部表征鄭重地交給了資產階級,但是同時又從他們手里剝奪了直到革命前他們一直擁有的那部分實際統治權。以李沃夫公爵為首的地方自治聯合會和以古契柯夫為首的軍事—工業委員會昨日的職員今天以社會革命黨人和孟什維克的名義作為左右國家、前線、城市和鄉村局勢的主人,他們任命李沃夫和古契柯夫為部長,同時向他們提出了條件,準確地說是雇用他們做聽差。
另一方面,在創建了資產階級政府以后,類似于圣經中上帝的蘇維埃執行委員會絕對沒有決心宣布自己的創造物是如何的好。相反,執行委員會現在就趕緊擴大自己與其親手做出的東西之間的距離,宣稱只有在新政權確實為民主派服務的限度內才會支持它。臨時政府十分清楚地意識到了,沒有官方民主派的支持,它一個小時也維持不下去。而且,只有作為對它的良好行為,亦即作為對它完成了本不屬于它的、也是民主派自己剛剛回避解決的任務的獎賞,這種支持才會答應給予它。臨時政府無論何時都不知道到底在多大范圍里它可以顯示自己半走私性質的權力。執行委員會的頭頭們并非總是能夠事先對臨時政府說明這一點,因為他們很難預料到,作為群眾不滿反映的他們自己人中間的不滿究竟會在哪一點上爆發出來。資產階級裝出一副他們受到社會主義者欺騙的樣子。同樣地,社會主義者也害怕自由主義者提出自己過早的要求,因為這只能驚動群眾和惡化其實本來就不輕松的局勢。“在……限度內”——這個模棱兩可的雙關語成為塞進二月革命混血制度內部的虛偽法理公式以后,便在整個十月革命之前的階段打上了自己的印記。
為了影響臨時政府,蘇維埃執行委員會選出了一個特別委員會,謙恭客氣卻又叫人發笑地給它取名為“聯絡委員會”。革命政權的組織機構就是這樣在相互約定的基礎上正式建立起來了。頗有點名氣的神秘主義作家梅列日科夫斯基只能在舊約里面找到這種制度的先例:先知在以色列國王下面任職。但是圣經里的先知就像最后一位羅曼諾夫的先知一樣,至少直接從上天得到了訓誡,因此國王們不敢違拗,就靠這保證了政權的統一。蘇維埃的先知則完全是另外一碼事:他們僅僅是依據私有者目光短淺的訓誡做出武斷的預言。自由主義的部長們于是認為,不論什么良好的東西一概不可能來自蘇維埃。齊赫澤、斯科別列夫、蘇哈諾夫等人多次去政府那里,不厭其煩地勸說政府退讓。部長們則予以反駁,隨后代表們便返回到執行委員會。他們用政府的威信向后者施加壓力,然后再次跟部長們進行聯絡——于是一切又從頭開始。這種復雜的研磨過程就是不讓人把東西磨成粉。
特別委員會里人人都在訴苦。尤其是古契柯夫在民主派人士面前為因蘇維埃縱容而引起的軍隊紀律蕩然無存哭了起來。有時這位革命政府的陸海軍部長“在直接和真正意義上……流淚,至少是用手帕不停地擦著雙眼”。他認為替涂過油的君主們擦干眼淚乃是先知的直接職能,這倒不是沒有理由的。
3月9日,位居大本營首腦之職的阿列克謝耶夫將軍致電陸海軍部長說:“德國的重軛快要壓過來了,如果我們一味姑息蘇維埃的話。”古契柯夫復電給他哀訴說,可惜政府并不擁有真實的權力,軍隊、鐵路、郵政局、電報局都掌握在蘇維埃手里。“可以坦白地說,臨時政府之所以存在,僅僅是因為它暫時為蘇維埃所容忍。”
一個星期接一個星期過去了,而形勢一點也沒有改觀。當4月初臨時政府派杜馬代表去前線時,它很不情愿地提示他們無論如何也不要顯露出跟蘇維埃的分歧。自由主義者代表在整個行程中都覺得自己像是處于衛隊押送狀態,不過他們也明白,沒有衛隊,盡管他們擁有高層權力,還是不僅到不了士兵面前,而且在車廂里連座位也找不到。這個平淡無奇的細節是曼瑟列夫公爵的回憶錄提到的,它是對古契柯夫與大本營之間關于二月政權結構實質的通訊的極好補充。一個愛說俏皮話的反動分子給當時的局勢不無根據地做了如下評價:“舊政權被關進了彼得保羅要塞,而新政權處于在家的軟禁狀態。”
然而,除了蘇維埃上層人士模棱兩可的支持以外,臨時政府就沒有另外的支持力量嗎?有產階級都到哪里去了?這是一個根本問題。往昔與君主制度連接在一起的有產階級在革命過后圍繞新的中心重新聚集起來了。3月2日,全國聯合起來的資本家代表團體工業和貿易會議就已經表示“敬佩國家杜馬的功績”,并且把自己交由杜馬臨時委員會“全權統轄”。各地方自治局和城市杜馬也走上了同樣的道路。3月10日,連王位的支柱貴族聯合會也用動人的怯懦口吻號召全體俄國人“團結在作為現今俄國唯一合法政權的臨時政府周圍”。幾乎與此同時,有產階級的機構和組織都開始指責兩個政權并存的狀況,并且提出蘇維埃要為無政府狀態承擔責任。起初這樣做還十分小心,后來就越發大膽了。跟在主子后面的有高級職員、自由主義職業團體、國家機關的官吏。有一些由指揮機關捏造出來的同類性質的電報、賀詞和決議從軍隊發出來了。自由主義的報刊發動了一場“實現一個政權”的運動,在隨后幾個月,運動具有對蘇維埃領導人猛烈掃射的性質。這一切匯合起來顯得威力巨大。為數眾多的機關、知名人物、決議、文章加入其中,口氣都十分堅決。所有這些都給蘇維埃執行委員會敏感的頭頭們造成了準確無誤的影響。然而,沒有真實的重要力量來支持有產階級這種危險的大檢閱,財產的力量到哪里去了呢?小資產階級社會主義者這樣反問布爾什維克。財產是人與人之間的一種關系。它代表一種巨大的力量,在它享有名為法權和國家的強力系統所維持的全面承認時一直都是如此。但是要知道,局勢的實質就在于舊國家很快崩潰了,于是全部舊的法權也被民眾打上了問號。在工廠里,工人進一步認識到自己是主人,原先的主人——倒成了不速之客。在農村,直接面對陰沉抑郁和充滿仇恨的農夫的地主感到底氣不足,覺得自己遠離政權。正因為相距遙遠,地主最初才相信政權是確實存在的。可是喪失了支配財產可能性的私有者以及即使還保有這種可能性的私有者都不再是真正意義上的私有者了,而漸漸變成了被嚇破了膽的凡夫俗子。他們不能向自己的政府提供任何支持,因為他們自己最需要得到支持。于是他們很快便開始咒罵起政府的軟弱來了。然而,他們咒罵政府不過是在咒罵自己的命運而已。
那時,蘇維埃執行委員會和內閣的共同活動,好像是把證明革命時期的管理藝術乃是在喋喋不休的廢話中虛擲光陰當作自己的任務。在自由主義者那里,這是一樁有意盤算好了的事情。依據他們堅定的信念,一切問題都需要拖延下去,只有一個例外,那就是宣誓效忠于協約國不能拖延。
米留科夫把秘密協定告訴了自己的同事。克倫斯基則把它當作耳邊風。大概只有一個人,即東正教最高會議的總檢察官、經常做出驚人之舉的李沃夫(與政府首腦同姓,但不是公爵)感到怒不可遏,他甚至把協定稱之為“強盜與騙子的”協定。此舉無疑引起了米留科夫寬宏一笑:“凡夫俗子何談高明。”并且建議徑直轉向例行議題。政府的正式聲明允諾在最短的期限內召開立憲會議,卻又故意不確定這個期限。至于國家形式問題,聲明也沒有提及。政府希望把已經失去的天堂歸還給君主制度。不過這個聲明的真正實質就在于俄國承擔把戰爭進行到底的義務,以及“堅定不移地履行與盟國簽訂的協定”。在事關人民生死存亡最重大的問題上,革命仿佛只是做到了宣布一切照舊。因為民主派給協約國方面承認新政權一事賦予了神秘的意義,就如小商人在銀行不承認其借款資格時,他便一無所有一樣,執行委員會默不作聲地忍受了3月6日的帝國主義聲明。一年以后,蘇哈諾夫難過地說:“對于臨時政府就在我們的革命降生之際當著民主歐洲的面做出凌辱它的行為,沒有一個民主派機關……做出反應。”
3月8日,大赦令終于從司法部長的實驗室發出來了。在此之前,全國監獄的大門已經被人民打開了,政治流放犯在由集會、熱情、軍樂、演講與鮮花組成的奔騰不息的激流之中回來了。大赦令聽起來就像是辦公室傳出的為時已晚的回聲。12日,又宣布取消死刑。可是四個月后恢復了對士兵的死刑。克倫斯基承諾把司法職能提高到前所未有的高度。憑一時的激動,他確實執行了蘇維埃執行委員會做出的一項決定,使工人和士兵代表取得了調解法庭成員的資格。這是在其中能感覺到革命的心律悸動,以及因此引起法律界全體閹人驚駭萬分的唯一措施。不過事情就到此為止了。在克倫斯基手下身居司法部要職的律師、同為“社會主義者”的杰米揚諾夫做出一個決定,用他自己的話來說就是堅持全部舊職員一律留任原職的原則:“革命政府的政策不應該也不必要讓任何人受到委屈。”這基本上也是整個臨時政府的準則,它更多的是害怕統治階級中的任何一個人甚至包括沙皇的官僚受到委屈。不僅沙皇政府的法官,而且檢察官也都留在原來的職位上。當然,群眾是可以受委屈的,不過這已經牽涉了蘇維埃。群眾還沒有進入政府的視野。
只有前面提到的那位頗有血性的總檢察官李沃夫提供了引起某些新風波的東西,他正式報告了出席東正教最高會議的“白癡和惡棍”的有關情況。部長們不無恐慌地硬聽著這些言辭犀利的批評,但是東正教最高會議還是繼續保留作為國家機關,東正教也繼續作為國家宗教。甚至東正教最高會議的全體成員也一概保留不動:革命不應當跟任何人反目為仇。
侍候過兩三個皇帝的忠實仆人、國務會議的成員也在繼續開會或者至少在領取薪水。這一舉動帶有十分明顯的象征意義。工廠和兵營出現了一片抗議之聲,蘇維埃執行委員會也焦躁激動起來了。臨時政府開了兩次會議來討論國務會議成員的命運與薪水問題,可是沒有做出任何決定。是的,怎么能讓這些可敬的人忐忑不安呢?何況他們當中有不少友善的熟悉面孔呢。
拉斯普京的部長們還關在要塞里,但是臨時政府已經急于給以前的部長們發養老金了。這聽起來真像是一種挖苦侮辱,或者是發自彼岸世界的聲音。可是臨時政府就是不愿意跟自己的前任鬧翻,盡管后者已經被關進了監獄。
樞密官繼續穿著繡花制服打瞌睡,因此當重新受到克倫斯基賞識的左翼樞密官索科洛夫膽敢身著黑色禮服出現時,有人很不客氣地把他趕出了會場:當沙皇的樞密官確信政府已經被敲掉了牙齒,他們并不害怕跟二月革命反目。
從前,馬克思曾經發現德國三月革命遭到失敗的原因就在于它。“只是改組了政治上層,而沒有觸動它的全部基礎:舊官僚制度、舊軍隊、舊檢察機關和那些從生到死終身為專制制度服務的舊法官”。(《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6卷,第278頁)克倫斯基這種類型的社會主義者在馬克思視為毀滅原因的東西中尋求拯救。孟什維克當中的馬克思主義者與克倫斯基而不是與馬克思站在一起。
臨時政府在其中顯示了主動精神與革命速度的唯一事項就是關于持有股票的立法:3月17日,這樣一個改革性的法令出臺了。而取消民族和宗教限制的法令還要過三天才頒布。在政府全體成員當中,有不少人在舊制度下也許只是為股票虧損而痛苦吧。
工人急不可耐地要求實行八小時工作制,臨時政府則裝聾作啞。現在是戰爭時期,每個人都必須為祖國的利益犧牲自己,何況這是蘇維埃的事:讓它去安撫工人吧。
土地問題顯得更加嚴重。在這個方面必須要采取行動,哪怕是隨便做點什么都行。受到先知催促的農業部長申加廖夫簽署了建立地方土地委員會的法令,但是又審慎地不確定它們的職能和任務。農民以為委員會必定把土地交給他們,地主則認為委員會應該保護他們的土地所有權。于是,農民打的活結一開始就比其他所有東西都更緊地勒在了二月革命的脖子上。
按照官方的說法,引發革命的全部問題都要拖延到立憲會議召開。難道無可挑剔的立憲民主黨人能夠比別人更早預料到全民意志嗎?嗚呼,他們可是沒能成功地使米哈伊爾·羅曼諾夫跨坐在這全民意志之上。同時,未來全民代表制的準備工作是以極其明顯的官僚主義和周密盤算的慢速進行的,目的是讓立憲會議成為泡影。只是到3月25日差不多革命過后一個月——這是革命的一個月!——臨時政府才決定為制定選舉法而設立一個龐大的特別會議。但是3月沒有開會。在自己那部十足虛偽的《革命歷史》中,米留科夫遮遮掩掩地說道,由于各方面的延宕,“第一屆政府任期內特別會議的工作一直沒有開始”。延宕適應特別會議的結構,也適應它的職責。其任務就是要把立憲會議拖延到最有利的時刻——拖延到勝利,到締結和約那一天或者拖延到科爾尼洛夫的良辰吉日再召開。
來到世間過晚的俄國資產階級對革命懷有不共戴天的仇恨,可是它的仇恨缺乏力量。因此只好等候觀望和伺機而動。資產階級不可能擊敗和扼殺革命,于是它企圖采用糾纏不休的手段來對付革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