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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荊棘迷宮

  • 催眠者
  • 沙丁
  • 6535字
  • 2020-08-14 16:14:12

1

儒安的春天來得很早。

地處南方,這座島嶼地氣溫潤。

不過三月初的光景,街巷里的玉蘭和梔子花就已盡數盛開,像尚未發育成熟的豆蔻少女,在晴光里迫不及待地展現著嬌柔身姿。清晨六點,早餐鋪里熱騰騰的豆漿吹出白色蒸汽,把略帶寒意的晨光撩撥得汗水涔涔。食物的氣息充滿大街小巷,如同年節時分的煙火炮仗,時刻昭示著小鎮旺盛的生命力。

思和在這里出生,整個童年和少女時期的記憶里都夾雜著海水的咸味。

小鎮坐落在海島的東南邊,春天的山坡遍布著野生杜鵑、海棠和茉莉。粉白相間的杏花順著樹林蔓延過層層山丘,茂盛如漲潮時分的海浪。初夏時,雷雨震徹山林,枝干粗壯的梧桐和香樟被劈斷,枝葉飄落到泥土里,大雨過后散發出類似迷迭香的辛辣氣息,薄荷草般刺激著探險者的感官。

鎮上不過千人,幾乎家家都有漁船。普通人家的船是木質的,外面涂了一層特制的紅漆,用來抵擋海水的侵蝕。他們會在船尾安一臺馬達,開起來如同摩托車飛馳而過,在水面劃出一道傷口,然后迅速愈合。富庶的人家偶爾有小型輪船,灰白的鐵皮、狹窄的甲板和船艙,船身懸掛著橘紅色的圓形救生圈和軟梯。

退潮時分的海灘滿是擱淺的海洋生物,穿著盔甲的螃蟹揮舞鉗子,魚蝦反復撲騰著想回到海里,小小的扇貝埋在濕漉漉的沙土中,需要用手扒開才能找到。孩子們喜愛在此時提著籃子去海灘,將搜集來的海產帶到集市,換取糖果、餅干、漫畫書和彩色橡皮,有的人偶爾能跟隨父母出海,回來時總帶著不可一世的驕傲神態。

每年七月,臺風在海島上肆虐,持續的雨水沖刷著小鎮,即使是高高建起的宅院也不能抵擋。積水達到數米,漫延到房屋內,許多器皿和板凳漂浮在水面上,相互碰撞,叮當作響。孩子們歡喜地叫喊,成年人止不住地咒罵。街道上狂風大作,吹倒一棵大樹或是折斷電線桿是尋常的事情。

思和出生的那個夜晚,母親在睡夢中看見了海灘,海灘上若隱若現的貝類自由散落,星空異常明亮,海浪卻無端大作,海風呼嘯。母親感受到海風的沖擊,長發飄散在空中,眼前巨浪翻滾如同末日,吞沒了靠海停泊的漁船。她在驚懼中醒來,感到腹部劇烈地疼痛。

她給女兒起名思和,意在對抗夢中猛烈翻騰的狂暴海面。

思和沒有實現母親的夙愿,野得像匹馬。

春日里翻進鄰居的院子摘花,用清水瀝凈,悄悄擱在外祖母床頭。赤著腳去海灘踩水,把貝殼裝在口袋里,用油料刷上顏色,拿到班級里換取數學作業的答案。家里的漁船時常被人霸占了泊位,她便在夜里潛伏到海邊,用小刀扎破他們的船身。

時常不做功課,她的理科基礎薄弱,卻愿意用零花錢買下成堆的外文小說和先鋒派詩集,偏愛那些無法徹底讀懂的大部頭書籍。

《斯堪的納維亞半島自然史》《包法利夫人》《邁克爾·布洛克詩集》《榮格心理學》《約翰·克利斯朵夫》,她沉浸在似懂非懂的文字里,拿著鉛筆和直尺在書本上寫旁注,用圓珠筆在父親的煙盒上寫詩。語言的天賦很早就顯現,很晚接觸外語的她癡迷于晚間未知電臺的英文廣播,在無法聽懂的連貫發音中尋找規律,模仿著卷縮舌頭,調整鼻音和喉音的部位,不知疲倦。

周維良出現的那個春天,她在鎮上念初中。

年滿十四,她的濃密長發烏黑油亮,日益茂盛,逐漸豐盈的身形藏匿在松垮垮的校服下面,如同被薄霧籠罩的蓬勃春意,一見到日光就要瘋狂蔓延。

昏昏欲睡的午后,她看見他站在人群中間,皮膚黝黑,頭發剪得很短,細瘦的四肢像庭院里的常青樹,高挺的鼻梁上架著細巧的金邊眼鏡,神情帶著幾分桀驁不馴。雖然已年過四十,但他依舊有著年輕人的輕盈體態,棕色皮帶扣住的腹部沒有贅肉,走起路來步伐邁得很開,永遠是那副精力充沛的模樣。

初見時無知無覺,再次相遇卻為之沉醉。

正值豆蔻年華的思和,宿命般地愛上了眼前朝氣蓬勃的中年男子,為他的沉默和穩重心醉神迷。彼時他在圖書館有份閑差,又是居委會邀請的文化講解員,每周一次為鎮上居民講解基礎的科學知識,學校也時常在周五下午組織學生前去聽課。

簡陋的露天講演場,幾張油漆剝落的木質桌椅擠在一起,心不在焉的少男少女們交頭接耳,聲音大得幾乎如同菜市場,絲毫沒有講學的氣氛。可每當他站在那里,瘦骨嶙峋的右手輕輕插進褲兜,堅毅深邃的眼窩里滲出笑意,思和便魂不守舍,一顆心浸潤在春日的湖水中。

彈丸之地沒有秘密,她旁敲側擊地打聽他的過往。年過四十的他離婚多年,與妻子共同撫養兒子,曾經在鄉鎮中學擔任物理教師,后因不愿遵循教材授課,總愛與學生隨性漫談而與校方起了沖突,干脆辭職去了圖書館。

街坊們對他的不求上進嗤之以鼻,思和卻迷戀他桀驁不馴的氣質,帶著幾分玩世不恭,與周圍所有人都不一樣。日日期盼著周五的到來,她期待看見他輕松自如地走到人群中央,略微褪色的黑皮鞋上還帶著露水和泥土的痕跡。她對他如此癡迷,以至于獨處時常常模仿他走路的步伐,他拿筆的姿勢,還有他略帶卷舌的北方口音的普通話。

偷偷給他寫信,在白色信封里塞滿晨起收集的玫瑰花瓣。詩歌和日記,有時也會是畫報上剪來的插畫,或是手抄的歌詞,都裝進那小小的紙袋里。她把信藏在他的手提包里,有時也放進他黑色長衫的口袋里,講座結束后賴著不肯走,磨磨蹭蹭地去找他,向他請教一些并不想知道答案的問題。

他沒有揭穿過她的小把戲,對她的深情和迷戀照單全收,卻不曾給過她回應。不與她搭話,也不拒絕她幼稚的發問。講演途中偶爾用目光掃視她所在的角落,或者走下臺去,慢慢經過她的身邊,深色衣角拂過衣袖,感覺到她逐漸繚亂急促的呼吸聲,聽上去像極了漲潮時分的海浪。

他的沉默點燃她的斗志,她像被花蜜灌醉的猛虎,瘋狂撲咬,要把他搶到自己懷里。夏天來臨的時候,她披著藍白相間的寬松校服,袖子挽得高高的,露出細瘦潔白的手臂。她游蕩在他的身側,低著頭,涼鞋的棕色綁帶里隱隱露出小小的腳趾。

她深情而卑微地喚他,請他在筆記本上畫最簡單的受力分析圖。他接過筆,手指觸碰到她的手背,然后觸電般地彈開。他安靜地畫下整張示意圖,余光瞥見女孩緋紅的面頰,像黃昏時分纏綿在天際的落日霞光。

“能看明白嗎?”他問。

沉浸在幻想世界里的她忽然驚醒,低著頭跑開,連鋼筆都顧不上拿走。

迂回輾轉,她匍匐在秘密戰壕里,慢慢向他靠近。

“你對物理很感興趣?”他溫和地同她搭話。

她笑了,并不點頭或是搖頭,雙手的食指緊緊交纏在一起。

短暫的沉默,兩人都沒有說話,她藏在他衣兜里的信封微微露出一點白邊,如同巖石裂縫里探出頭來的一小朵野花。他張嘴似乎要說什么,卻猶豫著沒有開口。

轉身離開的瞬間,女孩快步向前,拉住他的衣角。

她右手搭在他的手腕上,遲遲不肯松開,他詫異地回過頭,看見她潮紅的皮膚上閃過羞澀,隨后卻又佯裝出不可一世的姿態。

“你為什么不給我回信?”她問。

他被她的直接驚得說不出話來,只是抽回了手,默默插進口袋里。

“你是不是不喜歡我?”她毫不退縮。

“傻孩子,你年紀還很小。”他用連自己都無法說服的話搪塞她。

“那等我年紀不小的時候,你會喜歡我嗎?”

她的眼里波光粼粼,似有魔力,讓本不出眾的面部輪廓顯得格外動人。他實在不知該說什么,只得以事務繁忙為由匆匆離開。

熄滅已經點燃的火焰并非易事。

拉住他手的那一刻,她就知道自己已被接受。

他沒有條件反射地抽出手來,他的猶豫暴露了藏在心底的秘密。一種本能。

如同獲得獎賞一般,她以更篤定熱烈的姿態追逐他。放學后在圖書館門口攔住他,送給他漂亮的五色石頭,把拾來的貝殼涂成粉色,在里面裝滿熒光紙疊成的星星。

“我要和你去海上看星星。”她說,“我有一副望遠鏡。”

夏天快要過去的時候,她得到允許,晚自習過后去找他。

八點過后的街道靜謐得近乎曖昧,她老遠就看見他的身影,安靜地坐在路燈下面,手里拿著小小的一本書。她悄悄踱步到他身后,用手臂摟住他的脖子,鼻尖摩挲他的耳根。夜里坐他的腳踏車回家,她用尚不飽滿的胸部貼著他的后背。鋪天蓋地的肥皂清香將她包圍,她飄飄欲醉,像跌落在一朵綿軟蓬松的云里。

“你從沒說過喜歡我。”她的語氣里帶著嬌嗔。

他不吭聲,伸手揉了揉她的頭發。

“我要你說喜歡我。”女孩不依不饒。

他用手捧起她稚嫩的臉蛋,在那里落下許多個吻。

令人絕望的愛情建立在彼此內部世界的匱乏之上,她和他試圖抓住彼此,以虛妄的情欲填補空白。

不惑之年的陷阱。匱乏和衰頹,偏遠寧靜的海島小鎮潛伏著某種危機。

他沒有實現少年時的夢想,在大城市顛沛流離,然后選擇逃回故鄉以教書謀生。習慣了當生活的逃兵,言行舉止間透露著本能的怯懦,圖書館成了他的避難所。他在循環往復的歲月中逐漸老去,被棋牌室和破舊歌廳侵占了光陰,始終碌碌無為。

因媒妁之言而結合的妻子愚鈍樸素,無法體會他所謂的浪漫情調,兩人始終格格不入。從學校辭職的他薪水驟減,甚至無法支撐家庭開支,忍無可忍的妻子選擇離婚。感覺到年華將逝,他內心渴望涅槃,肉體卻日漸滯重。生命的步調從不停歇,他被困在原地,心神俱疲。

她的出現如同流星劃過夜空,美好的少女之軀,他對青春的眷戀在她身上復活。

他走過她的身側,聽見她手忙腳亂碰倒茶杯的聲音,看見她低頭收拾殘局時露出的一小片背部皮膚,內心燃起若隱若現的希望。念她寫來的信,在那歪歪扭扭的黑色字跡中看見繁花盛開,他預見了自己的放縱和淪陷。

清晨走進圖書館,迫不及待地尋找她的蹤影,看見她扎著粗粗的麻花辮,坐在大排書架底下的角落。透過茂盛樹葉,陽光的印記打在她稚嫩的臉頰上,像一道道金色符咒預示著未來。墻外有火紅薔薇盛放,梔子花枝悄悄伸進窗戶,她偏過頭去嗅,稚嫩細小的鼻尖微微皺起,如同山林里以露水和花蜜為食的梅花鹿。他感覺心湖被紅色蜻蜓輕輕撩動。

寂靜無人的夜晚,他送她到家門口,看她踩著小碎步跑進院子,熟練地翻進窗戶,然后坐在窗臺上向他飛吻。他笑著揮手,轉身離開,仿佛回到了青澀的學生時代。

在某個隱秘的生命角落里,他借她之手,盜取了時光的鑰匙。

2

我們在沉寂的夜色中

穿梭,田野空曠

金色稻子碎裂在風中

甜美清澈

泥土縱容了墮落的生長

沸騰,恥辱的幸福感

我們在綿長的黑暗里

看云,十指相扣

聽夜空下的小提琴和圓舞曲

天真放縱

你注視我的視線有無盡的

波浪,我無處可去

那一刻

我們一樣的孤獨

3

美好只在瞬息。海島的夜變得寒涼,驟雨過后,厚厚的樹葉堆積在街道,清冷而孤寂。

心碎的女孩赤腳走過花地,獨自漫步在海邊,長長的白色裙擺被打濕。她把手里的望遠鏡擱在船頭,擅作主張地解開一艘小船的繩索,借陸地吹向海面的風力出航。

他曾答允要帶她去看星星。她想要去看星星。

巨浪掀翻漁船,漁具和望遠鏡被卷走,被漫無邊際的黑色海水吞沒。

女孩沉落水中,掙扎著想浮出水面,卻被倒扣的船身牢牢困住。午夜時分的大海冷酷決絕,它帶著玉石俱焚的決心,凄愴得像頭受傷的野獸。毀滅。那是它永恒的原動力。

頭頂的星光銷聲匿跡,一切重歸寂靜,風浪撫平了海面的波紋和褶皺,它充當著漩渦的共犯,銷毀了所有的證據。她在沒有光亮的漆黑海域持續下沉,深水地帶暗流席卷,她的身體慢慢旋轉,長長的白色裙擺漂浮起來,露出被荊棘刺傷的小腿和腳掌。

死亡的邊緣,她已不再掙扎,肺部被冷水填塞,血液里的氧逐漸減少,身體的每個細胞都因缺氧而絕望吶喊。她的意識尚未完全渙散,她依舊能感知肉身的痛苦,夏末的閃電撕裂夜空,光芒撞碎海面,她在永恒的黑暗里,看見希望的火光。

天空深處傳來清脆的碎裂聲,漫長的天旋地轉。

愛麗絲從夢中醒來,發現自己正用雙手緊緊捂住胸口,呼吸不暢。手機摔落在地上,屏幕被撞得粉碎。

她不記得當年的自己是如何離開水面的。

缺氧的機艙讓人覺得窒息,她發現頭頂空調的出風口有故障,反復調試也無法開啟,只好點亮呼叫燈,請求空乘為自己更換座位。空乘將她安置在機艙前部靠艙壁的位置,并很快端來熱水和胡蘿卜汁。她靠在椅背上,被汗水滲透的衣衫粘在后背。

又是這樣真實的夢境,和前不久的那次一樣,真實到連她自己都無法分辨。唯一的不同之處在于,這次她根本沒有意識到自己身處夢境。夢里的她化身為嫻熟的潛水者,不斷潛入記憶深處的未知海域,重溫那些連她自己都很少再去回憶的畫面。

她閉上眼,看見自己被荊棘刺傷的雙足被海水浸泡得發白,披散的黑色鬈發如同水藻。再往前,他在空蕩無人的房間里吻她,舌尖觸碰到她的上顎,激起心底的千層漣漪。他抱起她原地旋轉,在隨時都會被人發覺的危險地帶,以痛換取短暫的狂歡。

他身上的氣味持久不散,讓人想起春日庭院的玉蘭和海棠。

心臟因困惑而不斷緊縮,有那么一會兒,她沉浸在虛實交錯的混亂時空里,如同迷失在北極光下的馴鹿,滿眼皆是蒼茫的潔白雪原。這不是夢,她對自己說,沒有人的夢境可以如此真實,她幾乎是回到了那個逝去的時空里,重新經歷了一遍往事。

睜開眼,優雅的紫依舊氤氳在空中。

她皺起眉頭,神色里的困惑有增無減。上次做夢時似乎也正聽著這張CD。

是巧合嗎?

距離降落還有三個小時,她從窗口俯瞰燈火通明的圣彼得堡。

深黑色原野之上,無數的橙色光點相互疊加,匯集成繁華不夜都市,那景象像極了儒安小鎮,她的故鄉。離開多年也不曾回去,若不是今日夢見,她都不記得那座海島還有如此盛景。

她和他的事情被揭發的半年之后,父親帶著全家搬遷,從此遠離了故土。她不知道他后來的境遇如何,只知當年,在民風保守的漁村,所有人都對這段不倫之戀感到震驚。周維良被革除職務,遭到包括前妻和兒子在內所有人的唾棄,找不到任何工作,只能靠存款維持生計。

年少無畏的她執著于情愛,偷偷從家里跑出去找他,在居民樓底下喊他的名字,被聞聲趕來的家人連拖帶拽地帶走。數日后他來找她,她驚喜地翻出窗戶,踮起腳尖,用雙手摟住他的脖子。“我好想你,”她說,“我愿意和你逃走。”

他的拳頭落在她的腹部,一陣灼熱的疼痛從胃部蔓延。

她愣在原地,想弄清事情的緣由,而他卻沒給她思考的時間。

丟了面包又顏面掃地的他幾乎失去理智,本想借酒消愁,卻招致了更劇烈的情緒地震。他憤怒而挫敗,痛恨她的無恥放浪,將罪孽歸咎于她的魅惑和引誘。

他的拳腳雨點般不斷落在她身上,她束發的紅頭繩被扯斷,亂蓬蓬的黑發披散下來,和著眼淚粘連在面頰上。白色睡裙被污泥弄臟,她躺在地上,雙手捂住受傷的腹部,嘴唇因為疼痛而變得煞白,卻始終一聲不吭。

精疲力竭的他把她從地上拉起來,拽著她的頭發把她按在墻上,另一只手狠狠掐住她的脖子。面頰漲得通紅,她因窒息而劇烈地咳嗽,眼淚順著眼角流淌下來,滴進泥里,整片土地都變得傷心起來。

“你要殺了我嗎?”她在心里問他,“你這樣恨我嗎?”

聞聲而來的家人終于把暴徒按倒在地,她倒在泥濘中,被送往縣城的醫療室急救。

停課。休學。她的生活在清醒的那一刻跌入谷底。父母因為憤怒和厭棄,來探望時總是異常沉默,只有外祖母日夜守護著她,同她說話,在她默默流淚時幫她擦拭臉頰。

回憶之門重新開啟,愛麗絲下意識地用手捂住肚子,平靜神色里藏著不易察覺的哀傷。那次變故之后,她的子宮和其他臟器受到重創,險些危及生命,即便是在痊愈以后的許多年,她也時常因為經期紊亂、出血量過大而備受折磨。

那是她最后一次見到周維良。他兇狠扭曲的面容被月光照亮,隔著歲月,漸漸變得模糊起來。如今再去回憶,他依舊是最初的模樣。黝黑的皮膚,四肢修長,高挺的鼻梁上架著細巧的金邊眼鏡,黑色皮鞋帶著露水和泥土的痕跡。

愛麗絲知道自己從不恨他,即便挨打也毫無怨言。這是她虧欠他的痛苦,她理應承擔。

可是為什么呢?多年以后再次夢見他。

周維良是連瑞恩都不知道的過往。

與瑞恩相伴三年,愛麗絲幾乎同他講述了所有的往事,卻獨獨跳過這段回憶。她并非有意隱瞞,只不過記憶太過疼痛,身體的防御機制下意識地將它進行了模糊處理,仿佛是一種在潛意識里暗自發生的催眠術。

時至今日,愛麗絲終于承認,父親的缺席醞釀出潛在創傷。

在成年之后的許多年里,她依舊在人群中尋找他的蹤影,反復愛上有過婚史的年長男子,認定他們是已經被其他女性證明過價值的存在。她像伺機而動的猛虎,嗅覺敏銳,對鎖定的目標窮追不舍,直到遍體鱗傷,遭到世界的驅逐和流放。

相愛,然后毀滅。她既不后悔,也不認同當年的自己。

她曾追逐歡愛和疼痛,以此來感知自身的存在。她那卑微的、在否定的土壤里抽芽的生命,以疼痛的瞬間為節點,被分離出小片的記憶,在時間的長河里遙遙相望。

那蜉蝣般短暫的刺痛如同燈火,照亮她漆黑的夜。

重拾記憶的瞬間,她以為自己又將經歷一次痛苦的洗禮,像從前那樣,被往事鞭笞和羞辱。然而事實是,此刻喝著胡蘿卜汁,俯瞰歐亞大陸夜間盛景的她,比上次醒來時更加如釋重負。痛苦的閃電劃過長空,煙消云散。

“對不起。”她說,對自己也對周維良。

閃電劈開夜空的剎那,她與自身達成了某種和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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